黑暗中,雷蒙动弹不得,无法呼吸,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格里亚戈耸肩的样子,卓柏卡布拉花车的咆哮声,那个木卫二人的鲜血,在红光中是惨白的,在蓝光中一片漆黑;石粉的味道,艾蕾娜的样子……原本模糊的细节越来越清晰。到最后,他只要集中精神,甚至可以听到当时说话的声音,感觉到当时身上汗衫的触感,回忆起一切的一切。山里出来的那东西抓住了他,然后对他做了些什么。又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他囚禁在这片广袤而空寂的黑暗之中。所用的方法他无法想象,这么做的原因他也无从揣测。寂静和空旷改变了时间的性质。他已经无法感知时间的长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睡着过。他也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就像他已经无法指出东西南北:没有了参照物之后,诸如“疯狂”和“方向”之类的概念本身也已没有意义。
周围有了动静,刚开始的时候很轻微,甚至让雷蒙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什么在轻轻推他。皮肤上仿佛有水流经过:无形之海中的无形水流。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推着打了几个转。有个坚硬的物体撞到了他的肩头,然后顶在他的背部下方——或者是他向下沉到了那东西上面。那些糖浆状的液体流过他身旁,从他的脸庞与躯干上流走。他觉得应该是这些液体正在被排出去——不过也同样可能是他在被抬升到液面之上。液体流动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紊乱。嗡然一响。一阵低沉的震颤让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接着又来了几次,震动穿透了他的血肉和骨头。嗡嗡,嗡嗡。一个模糊而黯淡的光点出现在他上方。非常微弱,无限遥远。就好像是远方某个星座里的一颗星星。那光点越来越明亮了。他漂浮其中的那种液体快排干了,他离液体的表面越来越近,仿佛他正从湖底升起。直到最后他冲出了液面,最后一点液体也流干净了。
空气、光线与声音猛然袭来,犹如一记重拳。
他的身体猛然抽搐,就像是一条被丢进火热煎锅里的活鱼,每一块肌肉都痉挛起来。他像个癫痫病患者一样缩成了一团——靠脑袋和脚跟支撑起全身,背弯得像张弓。某个他看不见的东西把他翻了个身,然后他就感觉到有根针滑进了他的尾椎。他极其剧烈地呕吐起来——琥珀色的浓稠液体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向外直喷。然后又是一阵痛苦得犹如酷刑的痉挛,他又吐出了一大堆那种液体,仿佛之前他的肺部和胃部充满了这种玩意儿。
雷蒙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的。这不比喝多了廉价合成葡萄酒更糟。我可以挺过去的……
又一根长针戳进了他的脖子。一团冰冷的火焰从他被刺入的那个位置扩散开来:他感觉到有些类似唾液的分泌物顺着身侧流下,所到之处一片滚烫,就像是有开水灌进了他的身体。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雷蒙想要放声大叫。你们往我身体里注入了什么?
一次猛烈的冲击,就好像是厢式货机撞上了墙壁,他的心脏随之骤然恢复了跳动——而后是一阵可怕的抽动,他随之再度开始呼吸。
吸进的空气就像是玻璃碴儿,沿路割痛了他的整个呼吸道;他的心脏在胸腔中隆隆轰鸣。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疼痛让他无法再有任何思考,失去了其他一切感觉。然后,他的痛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又一波恶心反胃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给吐空了。他不咳嗽的时候,就会因为痛苦和羞耻而哭泣。这样的状态仿佛持续了许多个小时,但两次发作之间的平静期越来越久,而且他的手脚似乎逐渐开始恢复了些力道。他的心脏也不再像一只落网的小鸟,疯狂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他试探着坐起身来。
他全身赤裸,手脚摊开,坐在一个金属水箱的底下,水箱顶多就两三米见方。这就是他之前感知中那片午夜的无际汪洋!水箱壁非常高,看不到外面;上方的灯光——刺眼的青白色灯光——也太过明亮,让他没法看清光芒中更高处的天花板是什么样子。他想试着站起来,但肌肉软得像面条。这里冷得要命。他跌坐在水箱底部的金属板上,冻得发抖,牙齿也开始打战了。他试着抬起一条手臂,但神经脉冲很久才抵达他的肌肉,抬起的胳膊也东倒西歪,像是个醉汉。一股他不知是什么的浓烈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
有个蛇形的东西从水箱边冒出头来——粗壮得和一个壮汉的手臂差不多;颜色死灰,像是放了很久的肉,浑身像蚯蚓一样遍布环节。它的身体似乎在从前往后不断脉动。雷蒙看到它犹疑了片刻,似乎是在打量他,然后往下舒展身子,靠近了他。那东西应该是“脑袋”所在的部位分叉开来的三条触须,又细又长。雷蒙笨手笨脚地想要阻拦这条“灰蛇”,但它绕过雷蒙的手臂,缠住了他的肩膀。雷蒙虚弱地挣扎了下。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而那条怪蛇紧紧缠绕,冰冷无情得仿佛死神。又一条怪蛇游了下来,缠绕在他的腰间。
那两条怪蛇动作流畅地将他拉出了水箱。他想要大喊大叫,但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咳嗽。被高高举在空中之后,他看出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窟中,圆形的洞顶很高,洞窟中满是形形色色的声色光影,还有些模模糊糊的怪异身影。洞窟中到处都熙熙攘攘地在忙活着什么,雷蒙从这些在活动的事物中找不到半点他熟知的事物的痕迹,一切都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全是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有些像是福尔马林溶液。
蛇形触手将他放到了靠近洞窟内壁的一片高地上。这里的地面没有孔隙却像海绵般柔软,感觉就像是一条巨大的黑色舌头。它们刚一放开雷蒙,他就颓然倒下:他的双腿还太虚弱,承担不起身体的重量。他跪伏在地上等候,紧盯着那片亮得可怕的灯光,剧烈地喘息着,犹如一只困兽。这时,他突然怀念起自己刚刚离开的那片不存在时间的黑暗来。
夹在洞壁和地面之间的这块角落光线比较昏暗。一些模糊不清的形体在阴影里笨拙地移动着;随着它们的靠近,光线渐渐给这些形体补充了细节,让它们丰满生动起来,但雷蒙还是辨认不出它们是什么。他的头脑不断在努力要从那些形体身上辨识出些他所熟悉的人类身体的特征,然而——可怕的是,令他害怕的是——始终无法辨识。它们太高大了,形状也不对头,眼睛则像是明亮的橙色光球。
一根盘旋在空中的触手末端冒出根针,飞快地戳进了雷蒙的手臂,快得让他来不及躲开,也来不及抗议。又一股热流伴随着刺痛走遍他的全身,然后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恢复了几分气力。他被注射了一针什么东西?葡萄糖?维生素?也许其中还包含镇静剂成分。他的头脑现在相当清醒,他比之前要敏锐多了,也没那么害怕了。他挣扎着半跪起来,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给自己遮羞。
那些身影停在距他半米左右的地方,一共有三个,其中有一个比另外两个块头更大些。雷蒙现在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的身体了。他的思维接受了这些形象,但只是把它们当作些假象;他仍然在将这些身影看作是穿着奇形怪兽服的人类,而且一直在寻找着不那么令人信服的细节,好揭破这些人的伪装。
但当然了,他的理智其实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它们不是穿着演出服的人类。它们根本就不是地球人。它们是外星人,而且并非他所知的任何种族。雷蒙曾经搭乘银色恩耶的战舰飞船进行星际航行,有一次他还在阿卡普尔科的小巷里看到过三位赫-泽伊,它们浑身是毛,长着六条腿,看起来介于猫咪和毛毛虫之间。至于图鲁,他只在电视里见过那些家伙——隔着屏幕就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前这些外星人不是图鲁,不是恩耶,也不是奇安,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伟大种族。它们不属于他所了解的那部分宇宙。它们完全是些异类。疑问,责难和辩解,成百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纠缠起伏。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请别杀我。
虽然四肢上的关节有些地方看起来古怪得令人不安,但它们至少和人类一样是双足步行动物,不像蜘蛛、章鱼,也不是长着大眼珠子的圆球。这三个家伙的身高大约在两米到两米一五之间,所以就算是最矮的那个也比雷蒙要高得多。它们的躯干是圆筒状的,臀部、腰部看起来完全跟肩膀一样粗。它们每一个的体重肯定都得有一百三四十千克——可不知怎么回事,它们给人的总体印象却是体态优雅,身段柔软。它们的皮肤全都富有光泽,闪闪发亮,但上面的彩色图案各不相同:其中一个是金色和蓝色斑驳相杂,第二个身上是浅琥珀色的,最高大的那个则是在淡黄色的皮肤上覆满了奇异的银黑双色旋涡纹路。
它们都系着宽大的腰带,上面挂着些金属和玻璃制成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些难以形容的绳索,似乎是由某种灰白色且没有光泽的材料制成。手臂长得不成比例,手掌巨大,五指——其中有两根拇指——纤细修长到不协调的地步。它们的脑袋坐落于双肩之间的凹坑底部,略微向前凸出,下面的脖子又粗又短,整个头颈部有些像是鳄龟——显得好斗而富于攻击性。头顶上的羽冠或是头发往身后倾斜,角度参差不齐。肩头、颈背和脊柱顶端有些突起的翎羽,形成一圈竖起的翎环。它们的头部大致呈三角形,顶部扁平,但在颅骨底部向外凸出,那张脸往下急剧收窄,直到两边汇聚于一点。那些面孔简直是活生生的噩梦:巨大的黑色鼻头看起来好似橡胶头,上面有着橙蓝相间的条纹,正轻轻颤抖,在嗅着什么;嘴巴仿佛皮开肉绽的新鲜伤口,宽得过了头,并且没有嘴唇;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位置低到了鼻头两侧。眼睛里则是一片炽热的橙色,如同熔融的大理石,死死地盯着他。
它们一直在盯着他,就像是盯着一只小虫子,让他心中愤怒的火星越烧越旺。他站起身来,回瞪过去。他心里还是没底,但下定决心不让它们看出来。雷蒙·埃斯佩霍决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尤其是这些丑得超乎常理的畸形怪物!
“你们谁——”他的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道:“你们这帮鬼东西、丑八怪,谁负责赔我的货机?”
那帮异形怪物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体型最大的那个伸出一条关节怪异的手臂——这个动作让雷蒙想起了被和缓的洋流轻轻扰动的海草。雷蒙皱起眉,看着那个外星人用一根应该是手指的东西朝他勾了一下,两下,三下。它停了一小会儿,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这套动作。这手势看起来显得十分刻意,仿佛在生搬硬套强记下来的知识,就好像它们原本所对应的含义在地球人看来或许是无法理解的。他们所在的位置下方突然传来低沉的闷响:大山的心脏跳动了两次,然后又归于寂静。雷蒙环顾四周。外星人又重复了一遍勾手指的动作。
“你想让我靠近你?”雷蒙问。那个大块头抽了抽鼻头,头上的翎毛竖起来然后又塌了回去,再度重复了那套奇怪的动作。雷蒙突然想起一个从吉亚克星跑到圣保罗来的记者,那人唯一会说的西班牙语就是“格拉西亚斯”——“谢谢”。这个外星人也一样——任何情况下都是这个手势。
那个外星人转过身,用非常人的优雅姿态迈出几步,然后扭过它的躯体,又对雷蒙重复那个手势:跟我来。另外两个外星人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两尊石像——要不是它们的鼻头在不停抽动的话。
“我被外星人俘虏了,而且这帮外星人还蠢得话都不会说。”雷蒙说道。他心里满是愤怒和虚张声势的英勇:“嘿,你这个混蛋!我干吗非要跟着你啊?给我个充足的好理由!”
那个外星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雷蒙吐了口唾沫,但口水刚一接触到脚下黑舌头似的平台就伴着一阵吱溜声消失了,仿佛是被吸了进去……雷蒙恶心地摇了摇头。不过,事实上他如果不跟过去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了。他慢慢地走向前方,脚下是那潮湿得让人恶心的柔软光滑地面,每一脚踩上去都会陷下去几分,让他没法走稳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寻思着自己该不该试图逃跑。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外星人腰带上悬挂的那些东西里有些是武器……
前方有道门,直接在洞穴的岩壁上开出来的门。那个外星人在门口转过身对他重复了一次那个手势,然后走进门中。
雷蒙光着身子,竭力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派头,跟着那个外星人走进黑暗之中。另外那两头畜生就紧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