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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雷蒙·埃斯佩霍扬起下巴,向对手发出挑衅。在这间冠名“国王”的破烂酒吧的后街小巷里,一群人围成一圈,挤挤挨挨,既想凑近好看得仔细,又想要保持安全距离。催促他们开打的叫嚣里混有几声对和平的呼吁,然而言不由衷,于是显得格外虚弱无力。一个大块头在雷蒙身周游走,绕出个不大的圆圈,不停晃动着身体。那是个肤色苍白的木卫二人,脸颊因为喝多了烈酒涨得通红,宽大柔软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他比雷蒙要高些,手臂也长些。雷蒙能看到他的目光游移,在提防雷蒙,也同样在提防着周围的人群。

“来啊,小子。”雷蒙微微一笑。他扬起双臂,左右张开,仿佛要拥抱他的对手:“你想要权力。那就来尝尝我的‘拳’力吧。”

酒吧招牌上的LED灯光变幻,让夜色也在蓝色、红色与琥珀色之间变幻不休。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夜空充斥着无数明星,它们太亮了,也太近了,几乎让地亚哥镇的灯火都显得黯淡无光了。

石人座 的群星在天空巡行,俯视着下面的人群。其中有一颗星星隐隐闪烁着不祥的赤光,仿佛是只红色的独眼,在欣赏着地上的这一幕,甚至仿佛在催促他们继续。

“我会的,你个丑八怪!”木卫二人冲他唾了一口,“我会打过去,打得你满地找牙!”

雷蒙的回应只是龇出牙齿,示意他再靠近点。那个木卫二人本来一直还只打算继续打嘴仗,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人群的声音汇集成一道震耳欲聋的怒吼。木卫二人动了,动作有些笨拙,像是一棵大树在倾倒。他硕大的左拳缓缓穿过空气,那样子仿佛是在蜜糖中穿行。雷蒙侧身闪入他横击的手臂内侧,让袖子里的重力折刀 滑落到手中。他挥拳击向木卫二人的腹部,同时手指一按,让刀刃弹出。

木卫二人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看起来简直有些滑稽。他呼的一声吐出了口冷气。

雷蒙又戳了两刀,更快更狠,同时转动刀刃,好确保致命。他和那个男人挨得很近,近得足以闻到他身上花香型古龙水的刺鼻味道,感觉到他嘴里带着甘草味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脸上。人群安静下来,看着木卫二人双膝弯曲,坐倒在巷道地上的烂泥中,双腿向外摊开。那双灵活的大手漫无目的地摊开、再攥起,灯光在红蓝之间转变,他手上沾着的血迹看上去也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黝黑。

木卫二人大大地张开嘴巴,血从他的上下牙之间涌出。他缓缓地倒在地上,那动作仿佛是电影的慢动作。他蹬了下腿,脚跟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然后静止不动了。

人群中有人满怀敬畏地说出一句亵渎之辞。

雷蒙心中扬扬自得的情绪渐渐消退。他看着面前的人群——一个个圆睁双目,嘴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个惊讶的圆圈。他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似乎没那么高了,清醒的思维在头脑中占据了上风。他心头满是种遭受背叛的沉重感觉——这些人一直在怂恿着他,在为这次争斗推波助澜。而现在他们又因为他取得了胜利,对他避之不及!

“怎么了?”雷蒙对着国王酒吧的顾客们大喊道,“你们也听到他说的话了吧!你们都看到他做的事了吧!”

但人们只是纷纷离开巷道。甚至先前和那个木卫二人一起来的女孩也走掉了。国王酒吧的经理米克尔·易卜拉欣缓缓向他走来,那张狗熊似的大脸上满是耐心,表情活像画里的受难圣徒。他朝着雷蒙伸出一只大手。雷蒙再次扬起下巴,挺起胸膛,仿佛米克尔这个手势是对他的侮辱。米克尔只是叹了口气,缓缓点头,然后弯曲手指做了个“拿来”的手势。雷蒙撇了撇嘴,上半身扭向后方,然后把刀柄拍到米克尔手中。

“警察就要来了,”米克尔警告道,“快回家吧,雷蒙。”

“你全都看到了?”雷蒙说。

“不,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酒吧老板说道,“你也一样不在,没错吧?现在赶紧回家。管好自己的嘴。”

雷蒙往地上唾了一口,迈步走入夜色之中。开步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醉得有多厉害。他走到运河边上的广场旁,靠着一棵树蹲到地上等待,一直到他确信自己走起来不会再晃晃悠悠为止。在他周围,地亚哥镇的居民们正把一周的薪水都挥霍在酒精和咖啡吉特 之中。运河上,那些粗糙的吉卜赛船屋里有乐声传来,起伏不定;节日里轻快的手风琴曲中混杂着小号、钢鼓的声音,还有舞者的呼喊。

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有只滕芬鸟 正发出悲哀的叫声。这“鸟”其实是会飞的蜥蜴,这种叫声和女性痛苦绝望的抽泣声极为相像。殖民地上的人口当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十分迷信的墨西哥农夫,这种巧合让他们认为滕芬鸟就是“拉罗罗娜”——“悲泣之女”,她从墨西哥跟他们一起穿越星空而来。而今她在这颗新地球的夜空之中徘徊哭泣,不仅为被抛弃在地球上的那些失踪的孩子们 而哭,也为这个新世界上所有将要死去的人们而哭。

当然,这种胡说八道雷蒙是绝对不信的。但那鬼气森森的哀泣声越来越大,最终达到了令人心碎的顶峰之际,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雷蒙现在是独自一人,于是他有机会后悔了,为捅死了那个木卫二人而后悔。要是他把那家伙打得满地乱滚,羞辱一番,狠狠抽他几耳光——那样肯定也就足够了。可是,每次他喝多了之后,一发火就总是会做过头。雷蒙知道自己本不应该喝那么多,但每次他跟人群搅和到一块,最后似乎总会这样。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胸中总是感觉有块垒郁结,于是每个夜晚都始于痛饮消愁。然后等他喝到足以让块垒略消之际,就总会有人说些话或是做些事来激怒他。并非每次到最后都会动刀,但基本上也都没啥好结果。雷蒙不喜欢这样,可也并不引以为耻。他是条硬汉子——是个独立探矿人,身处这个创建还不足一个世纪的殖民地。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是条硬汉子!他喝酒狠得很,打架狠得很,干活也狠得很。谁要是对此有所怀疑,最好放聪明点,把他们那些念头给憋自个儿肚子里!

一家子“塔帕诺”——这种小型两栖动物长得像浣熊,长有类似豪猪刺的鳞片——从水中爬了出来。它们用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打量了雷蒙一番,然后径自一路向广场爬去,去那边的垃圾堆当中翻找被丢弃的食物。雷蒙看着它们从身边爬过,河水在它们身后形成一条条黝黑滑腻的水渍。他叹了口气,然后艰难地站起身来。

总督府邸周边的街道混乱不堪,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艾蕾娜的公寓就在这个迷宫之中,坐落在一家肉铺的楼上,因此从后窗吹进来的空气时常带着那里陈年血迹的臭气。他想过要不要在自己的厢式货机里睡一晚,但全身黏糊糊的,而且精疲力竭。他想要去冲个澡,喝罐啤酒,再弄碟随便什么东西,糊弄下咕咕直叫的肚子。他慢慢爬上楼梯,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哪怕艾蕾娜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北面远处的太空港有架太空梭正在升空,跑道灯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芒,伴随它一路升向星空。雷蒙本想借太空梭升空时那悸动的轰鸣声盖过门扉开启时的响动。但这压根行不通。

“你去哪儿了?”他踏进门里的同时,艾蕾娜吼叫道。她穿着件薄棉的连衣裙,袖口上有一块污渍;她的头发束在脑后,那团乌发比夜空更加漆黑。她在愤怒中张大了嘴,露出了满口的牙齿。雷蒙带上背后的屋门,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艾蕾娜的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木卫二人的血浸透了他身上的半边T恤以及同侧的裤管。他耸了耸肩。

“我们得把这些烧掉。”他说。

“没事吧,我的宝贝男孩?发生了什么事?”

雷蒙很讨厌这个称呼。他才不是谁的“男孩”。但为此争斗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他只是笑了笑,伸手开始脱衣服。

“我没事,”他说,“有事的是那个家伙!”

“警察……警察会不会……”

“多半不会,”雷蒙说,“但我们还是该把这些都烧了。”

她没再问下去,只是接过他的衣物,拿出去扔进这一层公寓楼公用的焚化炉,而雷蒙则趁这时间去洗个淋浴。镜子里显示出的数字时钟告诉他,距黎明到来还有三四个小时。他站在温暖的水流下,审视着自己的伤疤——腹部那条宽阔的白色带状瘢痕,是马丁·卡苏斯用一根钣金钩划出来的;手肘下面那个难看的肿块是某个醉醺醺的家伙留下的,那家伙差点用一柄砍刀砍断他的骨头。他身上到处都是旧伤。这些伤疤并不让他觉得难堪,事实上,他很喜欢它们。伤疤让他显得更强壮。

他洗完澡出来时,艾蕾娜正站在后窗旁,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口下方。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叱。但艾蕾娜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朵未开的花蕾,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我为你提心吊胆的。”她说。

“你大可不必的,”他说,“我结实得就像是老牛皮。”

“但你只有一个人,”她说,“托马斯·马丁内斯被杀的时候,对面有八个男人。他刚从女朋友的家里出来,他们就直接找上了他,然后……”

“我可不是托马斯那小子。”雷蒙不屑地摆了摆手,仿佛在说,任何一位真正的男人都应该有能力抵挡八个暴徒。艾蕾娜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上了笑容。

风平浪静之后,雷蒙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另一艘太空梭正在起飞。平时一个月都不见得有一艘太空梭启程。但恩耶们很快就要抵达了,远远早于之前的预期。因此地亚哥镇上空的起降平台必须进行改装扩建,好让那些装载着外星货物的巨大飞船能停上来。

许多个世代之前,人类爬出了地球、火星以及木卫二的重力井,带着征服之梦启航,奔赴群星之间。地球人曾计划将自己的种子在宇宙中四处播撒——就像一个来到港口小镇花天酒地的贵公子——但计划落空了。宇宙已被他人占据。其他能进行星际旅行的种族早在他们之前就已来到。

帝国之梦褪色,只余财富之梦。财富之梦随后也破灭了,能指望的只有可耻的“奇迹”。击败他们的并非银色恩耶与图鲁人那些强大而神秘的科技,而是太空本身——它之前就以同样的方式击败了所有前来星际的种族。这广袤的暗渊太大、太辽阔了,以光速进行的通信相形之下也实在是太过迟缓,几乎谈不上能真正进行通信。政府完全不可能存在。法律一旦越出本地范围便无法强制执行,形同笑话。人类在银色恩耶的“说服”下加入了一个商业联盟(跟许多个世纪以前海军上将佩里“说服”日本开放门户一样),联盟的前哨站到处都是,可有些哨站早就已经陷入了失联状态,有些哨站已经不知位于何方,或是干脆被人遗忘,或是被放进了某些官僚留给下一代,下一代又会传给下下代的“待办事项计划表”中。

在这令人瞠目结舌的无垠黑暗之中,想建立统一的秩序,哪怕仅仅是保持联络都是不可能的,只有那些在重力井底坐井观天的族群才会有相反的看法。一旦置身群星之间,你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任何种族都无法跨越这辽远的距离,于是纷纷开始努力突破时间的阻碍。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地球人终于在宇宙这片人满为患、混乱不堪的黑暗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恩耶和图鲁们看到了地球人对自身星球环境造成的破坏,看到了这种生物有着根深蒂固的对改变和控制的热爱,并且对自己行为的后果严重缺乏预见——而他们认为,这些可以弊大于利。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想法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些巨大的组织,达成了一个会持续许多代,进展慢如冰河解冻的协议。哪里若是有无人居住的行星,其上满是野生动物和未知的植物,开发起来麻烦、棘手甚至危险,人类就会被安排过去。驯服自然,开垦荒地,将进化在当地制造出的种种威胁化险为夷,这些工作需要好多代、好多个世纪来完成。在这段时间里,银色恩耶、奇安、图鲁,还有其他那些偶尔路过的强大种族会时不时前来交易,就像在那些古老的日子里,人类在地球上的小岛和荒丘间辗转迁徙时的商队一样。

圣保罗这颗殖民星球上才刚刚出现第二代居民。有些人还记得地球人头一次降落到这个无人染指过的世界时的情景。地亚哥镇,新热内卢,圣埃斯特万,阿玛多拉,小犬镇,琴手登台镇……从那时起,南部的这些市镇便不断涌现,犹如生长在培养皿中的霉菌。不少人死于当地食物中难以察觉的毒素。人们发现了这里的巨型猫蜥,很快就给它们冠以“卓柏卡布拉”的诨名——这是在古老地球上存在于幻想之中的一种怪物,吸食山羊等动物的血液——它们一直骄傲地伫立于这颗星球的食物链顶端。许多地球人为这一发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些浅灰色眼睛的银色恩耶们没有。那些长得像玻璃昆虫的图鲁们也没有。

很快那些巨型飞船就要提前到来了。照理说,这些半活体飞船上应该满载大量的新设备,还有来自其他殖民星球、希望能在圣保罗星安顿下来的人,以及脱狱的机会——对那些认为这片殖民地已经等同牢狱的人而言。不止一个人曾问过雷蒙要不要考虑“上去”“出去”,进入漆黑的太空,但那些人都对他有所误解。他曾身处太空,然后来到此地。要说离开对他还能有什么吸引力的话,那除非是能找到个人烟更加稀少的地方——但那实在是不太可能。圣保罗的环境虽然让他感觉万般不适,但他也实在想象不出某个能不那么令人厌恶的地方。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坠入梦乡的,反正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户晒到了他的脸上。他能听到艾蕾娜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女主人正边哼着歌边忙于早上的家务。刹那间他的宿醉感又回来了,难受得龇牙咧嘴。闭嘴啊,他想道。这女人实在没有唱歌的天赋——她哼出的每个音符都没有高下起伏,听起来令人烦躁。他一言不发地躺了好长时间,期望自己能够回到梦乡,远离这个城市,远离这恼人的噪声,远离这个女人,远离时光长河中的这一刻。然后,哼唱声被一阵强烈的嗞嗞声淹没。又过了一小会儿,大蒜、辣香肠和煎洋葱的香气随风飘进了他所在的房间。雷蒙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用手肘撑起身子,晃了晃睡麻了的双腿,然后踉跄着朝门口走去。

“你这家伙真是糟糕透了,”艾蕾娜说,“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还会让你待在我家里。别碰那个!那份早餐是我的!你出去自个赚钱去弄你的那份去!”

雷蒙怪笑着把香肠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等它凉了些就一口咬了上去。

“我每周要工作五十个小时来付账还款。而你都在干些什么?”艾蕾娜质问道,“老在蛮荒的野外游荡,进城来就把赚到的钱全都买酒喝光。这么多年来你连一个属于自己的铺位都没有!”

“有咖啡吗?”雷蒙问道。艾蕾娜朝厨房料理台上那个由塑料和几丁质制成的旧保温瓶努了努下巴。雷蒙拿了只马口铁杯涮了涮,然后往里头倒满昨天的咖啡。“我快要有大发现了,”他说,“铀或者钽。赚到的钱足以让我余生再也不用工作了。”

“然后你就会把我一脚踢开!”

雷蒙又从她的盘子里偷了根香肠。她冲着雷蒙的手背用力抽了一巴掌。

“今天有场庆祝游行,”艾蕾娜说,“就在为船队举办祝福仪式之后。总督想举办一场盛大的表演,热烈欢迎恩耶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提前到来让我们大为欢喜。到时候会有歌舞表演和免费的朗姆酒。”

“恩耶们会把我们看作是一群训练得很好的狗狗。”雷蒙满口都是香肠,含含糊糊地说道。

艾蕾娜的嘴角绷紧了,眼神也变得冰冷。

“我觉得,游行会很有看头。”她的声音中隐隐有几分威胁的语气。雷蒙耸了耸肩。他睡的是艾蕾娜的床。他一直都明白,这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我去穿衣服,”他说完这句话,把杯底的咖啡倒进口中,“我手上还有点钱。这回我可以付账。”

他们没去参加祝福船队的仪式,因为神父们一边拿长柄勺往那些破破烂烂的渔船上泼洒圣水,一边叨咕着毫无意义的废话,雷蒙实在是没兴趣听。但他们准时抵达了庆祝游行的现场。总督府邸前方的主干道相当宽阔,路面足以容纳五辆拖车并行——只要单向封锁,停下相反方向的交通就行。一辆辆巨大的花车缓缓行进,车队中世俗的形象——一艘装饰着彩灯的“图鲁飞船”由几匹马拉着;一只塑料的“卓柏卡布拉”,配有一双红光闪烁的眼睛,嘴巴可以张开,露出满嘴用旧钢管制成的大牙,和异常巨大的耶稣像、鲍勃·马利 像、“启航站圣母” 像混在一起。随后过来了一幅有真人两倍大小的总督像,讽刺风(能认得出是谁,形象绝不讨喜)的——总督正噘着那巨大的嘴唇,仿佛要去亲吻恩耶人的屁股。它在沿途所经之处激起了一片欢笑的浪潮。将这颗行星命名为圣保罗星的第一批殖民者来自巴西,于是尽管他们当中真到过葡萄牙的人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压根就没有),但后来那些说西班牙语的殖民者们(大部分都是在第二和第三波殖民时到来的墨西哥人)还是普遍将这些人称为“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至今仍然占据着当地政府与行政机构中的高层职位,以及那些薪水最高的工作岗位,因此说西班牙语的多数居民们对这帮人普遍感到怨愤和厌恶——他们觉得自己似乎沦落为新家园中的二等公民。巨大的总督像花车在街面上驶过,留下一阵阵嘘声和嘲笑。

巨大而笨重的花车后头还跟着些演奏音乐的队伍,有钢鼓乐队 、弦乐队、墨西哥街头乐队、图克 乐队、制服色彩缤纷的军乐队、边走边弹唱着法多 的吉他手。还有杂技演员,或踩高跷,或翻筋斗。边上有年轻女子穿着热辣的狂欢节服饰在舞动身姿,仿佛一只只艳丽的鸟儿。有艾蕾娜伴在身旁,雷蒙只能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目光不投向她们……

大道旁迷宫般的小巷塞得满满登登:有露天咖啡摊与朗姆酒小贩;有面包师在兜售撒满糖霜、做成红夹克怪或是卓柏卡布拉造型的糕饼,还有流动小吃车在出售炸鱼、卷饼、沙茶酱烤肉和“夹格夹格” ,以及路边乐师、街头画家、吞火魔术师、变三纸牌戏法 邀人下注的——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临时节日的主体。头一个小时当中,这些还可以让人乐在其中。再往后,一刻不停的喧嚣、推搡和周围人群的汗臭味就让雷蒙烦躁起来,胸中越来越憋闷。艾蕾娜成了个大宝宝,像小姑娘般快活地叫个没完,拽着他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拿他的钱买彩绳糖和骷髅糖 。雷蒙为了让她的脚步慢下来,不得不给她买了一顿大餐——用蜡纸包着的藏红花三角饭团,加上红辣椒和烤奶油鱼肉条,还有拿小口细瓶装着的香料朗姆酒——然后他们走进离总督府最近的公园,爬到了那里的一座小丘上。他们在丘顶的草坪上坐下,看着浩浩荡荡的人流缓缓从面前淌过。

艾蕾娜靠在雷蒙身上,舔着指尖上的最后一点酱汁,用胳膊紧紧锁住他。这时帕特里西奥·加莱戈斯瞥见了他们,走了过来,慢步爬上山坡。他步态有些蹒跚,因为他在一次岩体滑坡中弄伤了自己的髋部。探矿这行当并不安全。雷蒙注视着渐渐走近的加莱戈斯。

“嘿,”帕特里西奥说,“还好吗?”

虽然被艾蕾娜像爬山虎似的紧紧箍着,雷蒙还是尽可能地耸了耸肩。

“你呢?”雷蒙问。

帕特里西奥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好不坏。“我这段时间在南部海岸,为一家公司勘探盐矿。真是烦死个人,不过他们会按时给钱,不像独立勘探人那样收入不稳定。”

“该做的还是得做。”雷蒙客套了一句,可帕特里西奥点了点头,就好像这句话十分睿智似的。在街头,卓柏卡布拉花车正在缓缓转向,那张愚蠢透顶的大嘴巴在空气中一张一合。帕特里西奥并没有离开。雷蒙伸手挡住耀眼的太阳,抬头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雷蒙问。

“你听说了那位木卫二来的大使的事吗?”帕特里西奥说,“他昨晚在国王酒吧跟人打了一架。有个疯子用玻璃瓶颈或是什么别的东西刺死了他。”

“是吗?”

“是啊。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他就挂啦。总督为此非常恼火。”

“你干吗要找我说这些?”雷蒙问,“我又不是总督。”

靠在他身边的艾蕾娜一直安静得像一尊石像。这时她眯起了双眼,露出一副略有些狡黠的神情。雷蒙暗自希望帕特里西奥赶紧离开,或者至少是闭上嘴巴。但对方并没有让他如愿。

“恩耶船队到访的事已经让总督忙得够呛了。现在他还必须追查出杀死大使的家伙,好显示殖民地有能力维护法制什么的。我有个表亲在警察局长手下干活。那边忙得是天昏地暗啊。”

“噢。”雷蒙说。

“我只是在想啊——你明白的吧。你以前有时候会去国王酒吧那边晃悠。”

“昨晚没去,”雷蒙瞪着他说,他真希望能用目光刺穿帕特里西奥的喉咙,“你要乐意的话,可以去问问米克尔。我昨晚一晚上都没去那儿。”

帕特里西奥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样子有些尴尬。那只“卓柏卡布拉”发出一记人工合成的虚弱咆哮,周围的人群纷纷欢呼喝彩。

“是的,好吧,”帕特里西奥说,“我只是瞎想想。你明白的……”

对话到了这个地步,就像是一条被打断脊梁的蛇,只能悄然逝去。帕特里西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一瘸一拐地掉头走回山下。

“不是你干的,对吧?”艾蕾娜的耳语听起来有几分像是条蛇在嘶嘶叫唤,“你没杀那个见鬼的大使吧?”

“我谁都没杀,当然也绝对没杀哪个木卫二人。我又不傻。”雷蒙说,“你干吗不接着看庆祝游行?”

夜幕降临,庆祝游行也迎来了尾声。山脚下,总督府邸边上的一块空地上,人们正在点燃柴火。被柴火堆围在中央的是“阴郁老人”——也有些巴巴多斯来的殖民者叫他“艰难先生 ”——那是一尊草草拼凑起来的木偶,或者说是木像,差不多有六米高,面孔就像是张夸张而怪异的木卫二人或是美国佬的漫画肖像,两颊涂着绿漆,还有个匹诺曹式的大鼻子。火堆燃起,这尊巨大的木像被烈焰环绕,开始挥动双臂,发出些像是在痛苦呻吟的声音。这幅怪诞的情景让雷蒙后背一阵阵发冷,就好像他正享受着某种令人起疑的“特权”:目睹一个灵魂在地狱的火焰中遭受折磨。

据说,过去一年中困扰着人们的所有厄运都会伴着“阴郁老人”一起被烧掉。但看着这个巨人在烈焰中以慢动作抽搐扭动,听到总督府邸的墙壁上那些电子扩音器发出的低沉呻吟和回响,雷蒙心中产生了一个阴郁的想法:在这大火中他被烧掉的不是厄运,而是好运。从此以后,他会遇到的全都只会是痛苦与不幸。

他瞟了艾蕾娜一眼——自从被雷蒙厉声呵斥以后,她一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下巴绷得紧紧的,嘴唇周围出现了代表着愤怒的白线。这一眼就足以让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预感要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成真了。 jeoSqymlc/rR1zIjeWHd7w+1DTN0EvV8bDpmSyAKvySVJ7OJIj0r9BWbZiW0h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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