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埃斯佩霍醒来时,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汪洋之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无拘无束,不思不想,施施然随波逐流。但随后关于他身份的念头就纷至沓来,杂乱无章,如同一场多余的事后之思。
在体验过深邃而温暖的虚无之后,忆起自己的身份毫无乐趣可言。他尚未完全清醒,但过去的自我已然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绝望、愤怒以及片刻不停地啃食心灵的烦恼在他脑海中回响,仿佛隔壁有人在没完没了地清嗓子。在那幸福的短暂片刻,他谁也不是,而如今他的自我又复归了。在完全清醒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否认发现自己身份时的失落感。
他是雷蒙·埃斯佩霍。他在新热内卢 郊外,执行一份探矿任务。他是……是……
他本以为自己人生的种种细节即将汹涌而来——昨晚他做了什么,今天又准备做什么;他一直为何愤愤不平,最近又因何大为光火——但接下来的思绪却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确是雷蒙·埃斯佩霍——但他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心烦意乱间,他想要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不管此地究系何方,总之完全是一片黑暗,比丛林的夜晚还要黑暗,比鹅颈镇那些砂岩峭壁上最深的岩洞底部还要黑暗。
又或者,很有可能,是他瞎了。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中阵阵恐慌。据说有些人喝廉价的合成麝香葡萄酒或是玛丽甜酒 喝到酩酊大醉,结果醒来时就成了瞎子。他是不是也喝多了?他有这么缺乏自制力吗?有种恐惧的感觉在沿着他的脊背向下蔓延,冷冰冰的。但他的头不痛,胃部也没有感到灼痛。他闭上双眼,用力眨了几次,毫无理由地试图用这种行为刺激自己的视觉恢复,结果却只是让自己的视网膜上骤然迸出许多明亮而细碎的彩色斑纹。不知为什么,那些四下乱窜的彩斑比黑暗本身更加令他不安。
起初那种昏昏欲睡的倦怠感已彻底离他远去,他甚至试着放声大喊。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缓缓翕动,但一无所闻。莫非他的耳朵也聋了?他用力想要翻身坐起,却徒劳无功。于是他躺了回去,放弃所有挣扎,任由身体继续飘浮,而思维依旧在飞速运转。此时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但还是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许他正身陷危机:无法动弹的身体既是不祥的征兆,又引人深思。他是不是在某个塌方的矿井里?或许就是一块崩落的岩石压住了他的身体。他努力集中精神,让自己的感受集中在本体感觉上,最终确定自己无法感觉到任何重量或者压力,感受不到有任何东西束缚着他。如果一个人的脊髓神经被切断,那他也许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想到这里,一瞬间心中满是冰寒的惧意。但再一转念,他又觉得眼下的状况应该并非如此:他能够略微挪动下自己的身体——虽然他想要坐起来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挡住他,不让他的背脊打弯,将他的双臂和肩膀拽回原来的位置。他感觉就像是在黏稠的糖浆中穿行,只是这糖浆的阻力太强,将他留在原地动弹不得。那股力道温柔但又坚决,完全不可抵挡。
他的皮肤上感觉不到水汽,感觉不到空气或是风,也感觉不到冷热,而且他似乎并非躺在任何坚实的物体之上。很显然,他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他的身体飘浮于虚空,困在这片黑暗之中,困在原地。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只被包裹在琥珀中的小虫,身体被完全包裹在这团黏稠的糖浆之中。可是这样一来,他是怎么呼吸的?
然后他意识到,他没呼吸。他根本没在呼吸。
在随之而来的恐慌面前他完全不堪一击,瞬间崩溃。眨眼之间,他全部的思维能力都消失无踪,他像一只困兽般开始挣扎求生。他伸手要在包裹着他的虚无中抓住某个着力点,竭力想将自己的身体拖出去,想着在外面能找到空气。他挣扎着想要尖叫。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他心里只有挣扎这一个念头,以至力竭之际他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些黏稠的浆液仍然紧紧地包裹着他,温柔,但无可抗拒地将他拖回原地,分毫不差,纹丝不变。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大口喘息,以为自己会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感觉到胸腔中心脏激烈的跳动——然而,什么都没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也并没有感到迫切需要空气。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漂浮在一片向着四面八方无限绵延的、无水的大海中。尽管他既盲又聋,但仍能感受到这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汪洋,感受到它的无尽浩瀚。
他已经死去,身在灵薄狱——就是那位圣埃斯特万的教皇一直坚决否认存在的灵薄狱——在黑暗中等待着最后审判日的到来。
这想法差点让他笑出声来——这比他家乡的奥特加神父向他预言的死后世界要好多了:这位墨西哥北部小山村土砖教堂里的神父经常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如果他没做临终忏悔,那么一旦死后,就会立刻坠入地狱的火焰中,饱尝折磨——但他再也没法摆脱这念头了。他已经死了,而这片虚空——无限黑暗,无限寂静,将他独自一人囚困其中的虚空——就是在生命尽头等待着他的一切。教会给过他的种种祝祈和赐福,他平生犯下过的种种罪孽,还有偶尔进行的那些勉强的忏悔,所有的一切,丝毫也不能改变这个结局。过往的日日夜夜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他只能反复品味自己的罪孽和失败。他死了,而对他的惩罚就是永生永世独自一人,置身于毫无悲悯之情的上帝那无形的注视之下。
但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是怎么死的?他的记忆运转艰涩,反应迟钝,仿佛寒冬清晨的汽车引擎——不仅启动艰涩,还噼啪作响,甚至时不时熄火。他从那些最熟悉的事物着手回忆:首先在心中描绘出地亚哥镇上艾蕾娜的那个房间——床边有扇非常小的窗户,夯土墙很厚实。水槽里的水龙头早已锈迹斑斑,看起来像是古物,尽管人类在这颗行星上定居才不过区区二十年。细小的猩红色飞奔虫 在天花板上匆匆往来,一排排步足像船桨般忙碌地舞动着。一股浓烈的香气,来自冰根树和烟草,还有冒火的龙舌兰酒与烤肉上的胡椒。头顶上运输机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它们正向着高空爬升,前往太空轨道。
近来他的种种经历在脑海中渐渐成形,但仍旧模糊,仿佛是没对好焦距的投影。他之前在地亚哥镇参加了船队的出海祝福仪式,镇上有一场庆祝游行。他在一家街头小食摊上边吃烤鱼和藏红花饭,边观看烟火表演。烟火留下的烟雾闻起来像是爆破后的露天矿场,燃烧殆尽的烟火栽进海里时咝咝作响,犹如火蛇吐信。有个巨人全身笼罩在烈火之中,痛苦地挥动着双臂。那是真的吗?柠檬和糖的味道。老曼努埃尔·格里亚戈正在讲述等恩耶人的飞船离开跃迁点、来到圣保罗星时他都打算要做些什么。他突然清晰地忆起了艾蕾娜,但那之后呢……
发生了一场打斗。是的,他和艾蕾娜之间的打斗。他想起了艾蕾娜的声音——尖利,满是指责,恶毒得像一头比特犬。他们打闹了一番,然后和往常一样,他们又和好了。艾雷娜会用手指轻轻抚过他手臂上砍刀留下的伤疤。还有另一场打斗,比之前那场要早些,是和别的什么人……但他的思维一到这里就掉头避开了,如同避开路上毒蛇的骡子。
晨光初现之前,他便离开了,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趁着艾蕾娜还在睡梦之中——这样就不必和她告别了。清晨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肌肤,感觉分外凉爽。他走过泥泞的街巷,毛靴兽们匆忙躲开,发出仿佛双簧管般的示警声。他要驾驶自己的厢式货机飞去户外用品店……然后那些家伙抓到了他……
他的思绪再次踌躇不前。不是因为那种仿佛吞没了他的整个世界的、让人恶心的健忘症,而是另有原因——他的大脑不愿去回想那些事。他咬牙切齿,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的回忆服从自己的意志。
调整厢式货机里的两条升力管耗尽了他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他的身边还有个什么人?是格里亚戈,他一直在抱怨着零件不好。然后他驾驶厢式货机起飞,飞向荒原,前往内陆,前往荒野地带 ……
但他的货机爆炸了!他突然记起了飞机爆炸时的场景,但在他的回忆里,自己是在远处观看,没有被卷入爆炸中。但那段回忆仍然充满了绝望,绝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厢式货机的损毁,还有别的。他试着集中精力去回想那一刻的情形——明亮的火光,还有爆炸造成的炽热风暴……
如果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恐怕也会因为此刻的回忆带来的恐惧而再度停止。
现在他全想起来了。或许真的死掉和坠入地狱倒要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