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段路途,雷蒙过后回忆时始终有些模糊不清。他被领着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隧道的高度和宽度都只刚刚能容那个外星人通过。隧道的坡度很大,而且忽上忽下,有时还会折返向后,似乎走向完全是随机的。岩石散发出微弱的磷光,亮度刚好够他看清自己的脚下。他始终控制住自己,一次也没有回望身后的黑暗,哪怕心中痒痒得像有虫爬。
这地方深处大山腹地,寂静得令人难以忍受。不过偶尔能听到些远方的枭鸣,透过厚厚的石壁传到雷蒙的耳朵里。那些被抛弃的灵魂对着远方冷酷的神明发出的注定不被理睬的呼号可能就是这样的吧。他们间或经过小片有着光亮和动静的区域:有些房间满是咔嗒咔嗒的嘈杂声和一股子浓浓的腐烂气息;有些沐浴在刺眼的红色、蓝色或是绿色的灯光中;有些则漆黑如墨,唯独他们途经的小径上有道光链,发出微弱的银光。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与此同时雷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有种下坠感——让他怀疑他们或许是身处升降梯中。
他们经过的洞窟一个比一个更加怪诞离奇。一个窟室当中有个缓缓蠕动着的池子,里头是些发光的蓝色油液。池子中央有一团隆起,上面趴着许多看上去像是些大过头了的蜘蛛的玩意儿。另外一个洞顶非常之高,在洞穴底部的地面上放着层层叠叠的物件,房间里满是外星人,在那些玩意上忙忙碌碌。那些也许是些设备、机械、电脑,只不过其中绝大多数对于他来说都太过陌生,在他记忆里只留下些无从辨识的模糊影像,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阴影和闪动的光线构成的怪异混合物。这个窟室的对面有两个巨大的外星人——和隧道中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外星人很像,但足有五六米高——在幽暗中干活,把一些状如巨大蜂巢切块的东西拿起来,摞成堆。它们的动作迟缓而优雅,如同老式恐怖电影中那些用定格摄影拍出来的恐龙,看似不真实的同时却有种让人如坠幻梦的美感。在它们侧面,有个体型较小的外星人,正把一股柔软的糖浆似的东西顺着若干巨石形成的梯级往下引,偶尔还会用一根黑色的长杖去碰碰那堆流动着的玩意儿,仿佛在敦促它不要跑错了方向。
雷蒙觉得自己的头脑渐渐呆滞。有太多的东西亟待接受,让他的意识拼命努力想要理解他所看到的东西,将它们纳入自己熟悉的框架中,结果却运转过度。这段梦魇般的跋涉最后满目尽是无法理解的事物,他只能默默忍受。一根巨大的灰色触手从墙壁中伸出,抚摩了一阵他前方的那个外星人,然后滑落到地面上,像条蛇似的蜿蜒而去。一种类似于豆蔻、烤洋葱与医用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到处弥漫,然后又消失无踪。他先前听过的那种低沉的跳动声会不时响起,两次之间的间隔似乎毫无规律,但雷蒙发现,自己正在渐渐期盼这声音的到来。
除了那些洞窟附近,隧道里到处都显得狭窄、昏暗而安静。那个外星人的后背在岩石发出的磷光中隐约闪烁着淡淡微光,就像是幽暗水域中的一尾游鱼。有一阵子,在雷蒙看来,它皮肤上的那些纹路似乎在蠕动、扭曲、变化,就好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他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了外星人的手臂,以免跌倒。它的皮肤感觉类似蛇皮,温暖而干燥。在隧道的封闭空间中,他能闻得到外星人的体味,那是种浓重的类似麝香的气味,有些像橄榄油,又有些像丁香,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怪异而不是厌恶。它压根没有回头或是停下脚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只是继续泰然自若地向前走去,步伐稳定,始终如一。而雷蒙则别无选择,只能一路跟随,不然就只能被独自留在这座寒冷黑暗的外星迷宫之中。
最后,他们在又一个灯光耀眼的窟室中停了下来。雷蒙差点就撞上了前面那个外星人宽大的背脊。以人类的眼光而言,这窟室的比例和尺寸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形状更接近于菱形而非长方形,地面略有些倾斜,天花板也是倾斜的,但角度不同,房间高度也四处不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精神错乱,一切都完全不对劲,让雷蒙感觉头晕目眩,胸中烦恶。这里的灯光太亮了,太蓝了,到处都充斥着某种沙沙声,犹如轻声耳语,刚好在人类的听觉阈值左右徘徊。
此地并非出自人类之手,也不是为人类所建。雷蒙向前走进窟室内部,看到墙壁上有许多小小的图画在缓缓流动,仿佛是有一层油膜覆盖在墙壁上,从天花板向着地面潺潺绵延;油流携有一层薄薄的浮渣,上面的图形不断变化:构成漩涡的鲜明色带,几何图形,错综复杂的印象派图样,还有些一望无际的超现实主义风景画。偶尔会有些能让人得以辨识的具象艺术画面流过:树木,山脉,群星。还有些细小的外星人面孔,仿佛在从热夜之梦 的混沌乱流中探出头来,不怀好意地盯着雷蒙。这一切都席卷而下,最后被底下的地面吞噬。
陪他过来的那个外星人示意他继续上前。雷蒙战战兢兢地穿过窟室,感觉心乱如麻,很不自在。他不自觉地把身子往一边斜过去,和倾斜的地板相抗,而且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就好像他觉得这窟室随时会下陷或者摇晃起来。
窟室的正中央是个圆形的深坑,里头铺了层金属,在坑底站着另一名外星人。
它比雷蒙的向导还要高,而且胖得多,下半身肿大,围度足有其他外星人的四到五倍,羽冠和翎毛也更长。它的皮肤是骨白色的,没有任何图案。是上了年纪所以变白的?染成白色以代表某种地位?又或者它根本就属于另一个种族?雷蒙说不上来。那个外星人抬眼看向雷蒙,顿时让他大为震撼,动弹不得——那目光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它身上散发着冷峻的威严,那种感觉仿佛化为了实质。然后他又注意到——并且又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生灵的肉体是直接和深坑相连的,它的身体中伸出些大概是导线、电缆或是操作杆的东西,另一端消失在光滑的金属坑壁当中,在它周围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猫的摇篮” 。有些黑色的线缆黯淡无光,另有一些则发出荧光,还有些则散发出夺目的光彩,亮红色、灰色和棕色交织,有节奏地缓缓脉动,仿佛是某种令人恶心的活物。雷蒙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双炽热的橙色眼睛在审视着他。雷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一丝不挂,但他决不愿意向这个怪物示弱,哪怕仅仅是为了掩蔽自己的裸体也不行。那颗巨大而苍白的头颅动了动。
“名词,”外星人开口道,“动词形式。标识符。语义学占位符。身份认同感。”
雷蒙死死盯着那个外星人,竭力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它刚才说的是西班牙语(雷蒙还会说一点英语、葡萄牙语和法语,当然,还有在这个殖民地当中通行的杂交语种:葡英混合语),而且吐字相当清晰,只是声音粗哑还带着些金属的质感,仿佛是一台机器在讲话,令人心烦。见鬼了,它是怎么学会人类语言的?“你在说什么?”雷蒙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粗俗习语。宗教恐惧。”外星人说道。然后它的语声中带上了某种类似失望的情绪:“流转不畅。”这头巨兽在它那导线和电缆的大网中挪了下身子,那肿胀的身体好一阵波动起伏,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般。
雷蒙感到怒火上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怪物?”
“你是个人类。”那怪物庄严地宣告。
“是的,我是人类。你以为我是什么?”
“你缺少塔特克鲁德。你是个有缺陷的东西。你的本性危险,倾向于奥布雷。”
雷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这家伙冷酷而不熟练的表述中的那种傲慢口气,那双一眨不眨的橙色眼睛投来的平静凝视都让他火大。每次雷蒙面临压力的时候——他醉后滥赌,输掉了自己的第一架厢式货机的时候;莲娜最终离开他的时候;艾蕾娜威胁要把他丢到街上去的时候——他的怒火从来都会对他不离不弃。现在它又回来了,让他一时间情绪激昂,决心坚定。“你们这帮家伙到底是什么啊?”他问道,“你们来自何方?是这个星球上?还是别的哪个星球?你们袭击我,还违反我本人的意愿把我关在这里,你们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吗?啊,还有,我的货机呢?你们谁会赔台新的厢式货机给我吗?”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当下的情形是多么荒谬。他身处外星人的巢穴深处,被困锁在一座大山的中央,被众多怪物包围,而他居然在为自己的货机大发牢骚!他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放声大笑的冲动——他很怕自己一旦笑起来就止不住了。
那个外星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如果你想交流,那就得讲道理。”雷蒙厉声说道。愤怒让他感觉自己拥有力量,掌握着控制权。虽然他知道这与事实相悖,但任何有助于他维持正常思考的东西都弥足珍贵。“你们不喜欢我这样的人,那你们可以告诉我该怎么离开这个烂地方。”
那个肤色苍白的大块头外星人看起来花了点时间去思考雷蒙所说的话。它耸动着鼻子,仿佛在闻着周围的空气。“这些只是声音,不是话语,”外星人停了下来,隔了相当长时间之后才继续,“不和谐的自外于洪流之音。你不可以再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否则你就当被矫正。”
雷蒙打了个寒战,移开自己的视线;他的怒火已经迅速消退了——和燃起时一样迅速。现在他感到身心疲惫,外星人那毫不动摇的态度让他心头阵阵发凉。“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们想要的吗?”他疲惫地问。
“我们并不‘想要’任何东西,”外星人说道,“你又说了和事实的流向不符的话。你拥有一个机能,你因此而存在。你会实现自己的这一机能,因为这样做就是你存在的意义,你的塔特克鲁德。这无关想要或不想要:一切都是必然之流。你是个人类。你会流向一个人类所会流向的方向。我们通往他的路会由此被准确地开辟,正如他之于你。你会履行你的机能。”
这家伙的发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它说出的每一个词都在让它对雷蒙的语言更了解一分。雷蒙有些好奇:再这样说下去,还要多久它就会用墨西哥口音说话,并且满嘴粗话呢?“如果我不按你们的希望工作呢?”雷蒙问。
外星人顿了顿,似乎一时间陷入了困惑。最后它说:“你活着,因此,你会实现自己的机能。不执行机能,你就不可能存在。既存在又不存在——你会成为一个矛盾,奥布雷,会扰乱洪流。奥布雷是不可容忍的。为了恢复洪流的和谐,就必须摒弃你‘存在’的这一幻象。”
雷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这话说得够清楚的,他心想。他再次开口之前,小心地选择合适的用词:“我该实现的机能是什么呢?”
那双冰冷的橙色眼睛再度凝视着他。“当心,”外星人警告道,“因为需要我们来向你转述你的塔特克鲁德,本身就是你在滑向奥布雷的征兆。但我们会给予你一次宽免,因为你并非完美的造物。听好了:有个人类从我们这里逃走了。三天前他从我们这里逃离,我们至今一直没能找到他。他的这一行为表明他是奥布雷,也就证明了他并不存在。故而他存在的幻象必须被抹消。绝不可以让那个人抵达某个人类的定居点,把我们的事告诉其他人类。如果他这么做,就将会干扰我们自己的塔特克鲁德。这样的干扰乃是盖苏,是重大的矛盾。因此你将会找到他,抹消他,以恢复洪流的和谐。”
“你们自己找不到他,为什么觉得我就一定能找到?”
“你是人类。跟他是一样的。你会找到他的。”
“现在这会儿天晓得他会跑到了哪里!”雷蒙反驳道。
“你会去的地方和他会去的地方——它们是同一个地方。你会前往他所在的地方,然后你就会找到他。”
雷蒙琢磨了一下这些话。
“那么,你是说,外头有个人发现了你们,然后跑掉了。现在你想要我帮你们,在他回到文明社会之前抓住他?你要我为你们去追捕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缆线中央的那个生物琢磨了下雷蒙这些话。
“是的。”它说。
“然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深远可畏的砰砰声再度从他脚下行星的深处传上来。它提醒了雷蒙,让他再度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以及在跟个什么样的生物对话。他骤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个大块头外星人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痛苦。
“你生命中充斥着目的,”它说话时的语气几乎像是在耐心解释,“你的心脏在跳动。你在和外界交换气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存在,但却没有目的,那是矛盾的。你们的语言是有缺陷的,会表达出虚幻不实的陈述。你的目的就是帮助锁定这个人的位置。如果你没有了目的,那么你的存在这一幻象就必须被矫正清除。”
好吧,雷蒙觉得,这话说得够清楚了。要么去追猎,要么去死。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他准备说谎。雷蒙一点都不想为这帮怪物充当犹大的山羊 ,但只要他还深陷山腹之中,他就没法摆脱它们。如果他能够出去,那至少会有点希望。他突然想起个问题,心头一寒。
“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多久了?”他问道,“外面还是夏天吗?要在冬天追踪一个疯子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巨兽沉默不语。雷蒙越发焦虑了。他在黑暗中那段看似无尽的时间如果确实长到了足以让季节更替的地步,那么逃离这些外星人就等于自杀。冬季的气候会杀死他,就跟捅进他肋骨之间的一把小刀会杀死他一样确凿无疑。
“我在那个臭水缸里头待了多久?”
“三天。”那家伙毫不迟疑地说。
雷蒙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部分是因为这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你们让我去追踪的人。逃出去的时间也是这么久?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逃亡吗?”
那个外星人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用它那低沉嘶哑的嗓音给出了回答:“是的。”
雷蒙被人跟踪了。治安机构里的某个倒霉鬼跟在他后面来到了北方,本想找到杀死那个木卫二人的凶手,结果却一头撞进了那地狱般的场景中。雷蒙忍不住开始想象当时的状况——那应该是个地亚哥镇上的警察,或是一名总督的私人特工。他一路鬼鬼祟祟地摸到雷蒙的营地那里,看到的却只是烧焦的地面、扭曲变形的金属,还有这帮怪物,从雷蒙发现的那道金属高墙里飞出来。那个混蛋有没有呼叫救援的时间?在这么北的位置,没有卫星信号,但警方有信号可以在大气层上反弹的无线电。外星人有没有像摧毁雷蒙的厢式货机一样,也摧毁那家伙的交通工具?
雷蒙这辈子都是个穷人,所以,就跟大多数穷人一样,害怕警察的本能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光是想到警察曾经与他如此接近,近到会坠入同一批外星人的罗网之中,就让雷蒙恐慌得嘴里阵阵发苦,生出一股子金属铜的味道。然而,他的逻辑思维告诉他,警方是他如今最可指望的了。在一般的情况下,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警察;但也有些时候,状况糟糕透顶——比如眼下这样的时候——于是哪怕是他这样时常触犯法律的角色,如果看到警察们翻山越岭而来也会非常高兴的。如果消息能传到琴手登台镇那边,殖民地的武装部队就会到来。那个被派来跟着他的家伙,跟踪的技巧无疑是挺高超的,现在雷蒙只能指望他逃亡的技巧也同样高超。
然后,如果地面机动部队赶来,救出了雷蒙……接下来呢?他杀死了那个木卫二人。总督仍然会急不可待地为这事把雷蒙给吊死吗?又或者他会因为发现外星人巢穴的这份功劳得到特赦?如今的他真是深处困境,前有重重险阻,后有无尽深渊。
“好吧,”雷蒙说,“你们想找到那个警察,我就给你们找到他。反正他也不是我的朋友。”他挠了挠下巴,暗自盘算。话说回来,太轻易就让步可不成。他狡黠地提出了个问题:“如果我为你们办到了这件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外星人又盯着他看了很久,这次久到雷蒙都开始担心自己玩得过火了。“你是个不完美的、存在矛盾的生物。奥布雷也许会显现于你的身上。我们会陪在你身边,以确保此种显现不会发生。”
“你们?你们全都要?”
“我们。非我们。你的语言是有缺陷的,会在表达中导致出现其实并不存在的矛盾。我们会从整体中分出一部分。马奈克会牺牲自己,维护洪流。马奈克是我们,但非我们。马奈克会陪伴你,看护你。靠着他,你的塔特克鲁德将得到保全。”
好吧。他以为这帮外星人能让他离开,独自奔赴荒野,相信他会去坚决执行它们分配的任务——这种幻想不可能成真的。不过只有一个看守,这可真是走运。要是有两三个这种玩意儿,想逃之夭夭就很难了。再多几个的话那根本不可能逃得掉。但如果只有一个……
那个把他一路从第一个洞窟带到这里的外星人安安静静地走到雷蒙身旁。这可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像这么大块头的家伙,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才对。
“呃,马奈克?”雷蒙对那家伙说,“你名叫马奈克?我叫雷蒙·埃斯佩霍。”
雷蒙还在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试着跟马奈克握个手,这家伙却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他的双肩,就像是拎起个人偶一样轻松地把他高高举在空中,一动不动。雷蒙下意识地打了过去——在酒吧与街头的那些夜晚的记忆在愤怒中回到了他的双臂和双腿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向大海挥拳攻击。马奈克纹丝不动。
深坑里升起一条惨白的蛇。
雷蒙看着那东西,被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这显然是某种线缆——从他能看到的这头甚至还伸出来两根光秃秃的电线——但它的动作却如此灵活,让他没法不联想起一条凶险的白色眼镜蛇。它升到差不多跟雷蒙双眼平行的高度,缓缓左右晃动,那没有眼睛的惨白头部对准了雷蒙。它的头部轻轻颤抖着,就像是条真正的蛇在嗅探空气,搜寻猎物。然后,它对准他伸了过来。
雷蒙再度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但马奈克毫不费力地把他按在原地。那条蛇形电缆靠近之后,他看得出它在有节奏地脉动,就好像它真的是有生命的;它末端伸出的那两根裸露的导线犹如大蛇分叉的舌头,在空中忽闪。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此刻他对自己一丝不挂的状况感受得格外鲜明——他全无防御,弱小无助,浑身上下所有的弱点全都直接暴露在外,暴露在敌意满满的空气之中。
“我会照做的!”雷蒙尖叫道,“我说了,我会照做的!你们不用这样对我!我会帮你们的!”
那根缆线碰到了他咽喉正当中的凹处。
一瞬间雷蒙感觉自己仿佛被死者的双唇亲吻。同时有两根针刺进来,疼痛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寒冷。一阵怪异的震颤上下窜动,走遍了他的全身,就好像有人用羽毛的手指沿路拂过他的整个神经系统。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马奈克把他放回到地上。
那条缆线已经埋进了他的脖子里头。他忍住恶心的感觉,伸手握住喉头的缆线,感觉着它在自己手中的脉动。摸起来感觉是温暖的,跟人类的肌肤差不多。他试探着扯了一下,然后加大力气拽了拽。他感觉到用力拉扯时,自己喉咙上的皮肉也跟着在动。显然,要把这东西扯下来就跟撕掉自己的鼻子一样困难。那根缆线还在脉动,这时雷蒙才意识到它在渐渐和自己心脏的搏动同步。它就在雷蒙的眼前颜色渐渐变深,好像是他的血液灌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这玩意儿也把自己跟先前制住他的那个外星人给连在了一起——另一端融入了它的右腕当中。他被套上了狗绳,成了这些魔鬼的一头猎犬。
“这根萨赫尔不会伤害你,但它会帮助你消除身上的矛盾。”深坑中的那个家伙说道,它仿佛察觉到了雷蒙的沮丧之情,但无法理解这种情绪,“你应该欣然接受。它可以帮你免于奥布雷。如果你表现出奥布雷,你就会得到纠正。就像这样。”
雷蒙发现自己忽然就躺在了地上,但他不记得自己倒下的过程。到了这时候,他才得以回顾刚刚的感觉,才得以痛定思痛——如同一个游泳的人回首张望适才从他头顶席卷而过的巨浪——然后意识到,那是他这辈子体验过的最可怕的痛楚。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大声惨号,但他的喉咙生疼。他的尖声呼啸仿佛还在洞窟的岩壁间回响。或许,那声音会永远在这里回荡。他吸了口气,然后呕吐起来。他知道,只要能避免刚才的事情再发生一遍,他什么都会做,要他做什么都可以。自从在黑暗中苏醒之后,雷蒙·埃斯佩霍的心中头一回真正感觉到羞愧。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雷蒙心想。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把这东西从我喉咙里挖出去,然后我会再回来,把你们全都杀掉。
“自我克制,”惨白的外星人说,“纠正奥布雷,那么即便是你这样带有缺陷的事物也能达成连接,甚至达到协调的水平。”
雷蒙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它这番胡言乱语是出发前的结束语,它发出严厉但不失慈祥的告诫:地狱之火威胁着你,救赎之机岌岌可危;且向前行,切勿再有过恶。这玩意儿还是个神棍!
马奈克把雷蒙拉起来,轻轻把他朝一条通道的方向推了推。那条肉质的牵狗绳——萨赫尔——自行缩短了些,以适应他们之间的距离。马奈克说了些什么,雷蒙无法理解其含意,然后它看起来放弃了温和的劝诱。那个外星人匆匆向前,萨赫尔随之拉扯着雷蒙的喉咙。他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去,就像只在主人的脚边跑前跑后的狗。
而你,我的朋友,你会头一个去死。雷蒙盯着马奈克漠然的背影,在心中默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