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进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观。在46亿年的漫长岁月中,地球上的生命从最初的单细胞生物缓慢地演化为多细胞生物。从海洋到陆地,再从陆地到天空,亿万物种合奏出一曲繁花似锦的生命乐章。
当年,达尔文的惊世巨著《物种起源》,提出了进化论的观点,其内容丰富而复杂,连达尔文自己都说,它是“一篇绵长的论证”。然而,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虽然“进化”这个词越来越熟悉,但“进化”的真正内容却越来越陌生了。除了达尔文随着小猎犬号出海旅游的轶事外,人们对于进化论的理解,大概也只剩下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进化论被当成既定“事实”,几乎没有可以讨论的空间,也带不出任何有意思的话题。人们也许已经忘了刚接触进化论时那种颠覆的观感,忘了当初那种揭开大自然面纱的无限惊喜。零星的片段,肢解的观点,进化论在人们的生活中被任意地或片面地曲解了。更有甚者,一些别有用心的政治人物还利用这些扭曲了的“科学理论”为自己的政治目的做辩解。
对大众心里莫衷一是的生命进化论观点,也对一些人死而未僵的生命神创论想法,斯蒂芬·杰·古尔德自1974年起在美国《自然史》杂志上开辟了一个专栏,定期为大众撰写有关进化论的科普文章。这些文章一共有近250篇,后来结集出版为《自然史沉思录》系列,合为7本书(《干草堆中的恐龙》正是其中之一)。
古尔德是一名世界闻名的古生物学家、科学史学家和科学散文作家。他对真理几近纯粹的追求,不但使他成了世界著名的科学家、美国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也使他和卡尔·萨根、理查德·道金斯成为享誉世界的反伪科学斗士。美国国会图书馆曾命名他为美国“活传奇人物”。《科学》杂志的“死者略传”称古尔德是极少数名副其实的“文艺复兴式人物”:文理双全,博学多才,百科全书式的大师。许多美国生物学家都声称,是因为小时候读了古尔德的文章,才对生物学产生了兴趣。
在普通人的刻板印象里,科学家的文章不仅内容高深(如果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往往很难看懂),而且叙述风格通常既偏学术又缺乏一定的趣味,因此很少有人会主动去阅读他们的作品。但是,古尔德却打破了常规科普文章的写法。古尔德不但是个博学的科学家,还是个有趣的老顽童。他的文章嬉笑怒骂,不拘一格,同时又绵里藏针,醇厚隽永。他没有简单地陈述科学观点,而是以第一手资料作为科学发现的依据,将一系列令人震惊且有趣的案例娓娓道来—生命史上的大灭绝与大爆发、地球的变异、人类社会的种族偏见……正如《干草堆里寻针》一节所说:
“如果要在一堆干草里寻找一根针,使用的方法是将其分为十小堆,那我找到这根针的概率就非常小。但如果将这堆草一根一根地分开,那我就会找到这根针。”
他从博物学的角度出发,细致地观察整个世界,将丰富的科学知识用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连接起来,拨开重重迷雾,最后带着读者找到生命于亿万年不断进化的本质。
通常,古尔德喜欢把文学和科学、熟悉的和意外的东西放在一起,既有趣又发人深省。例如,在本书第三部分文章10《考狄利娅的困境》中,他在开头提到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剧中心地善良的小女儿考狄利娅由于不愿意靠花言巧语从父亲李尔王手中骗取利益,选择了“爱,并保持沉默”,从而陷入了困境。从考狄利娅的困境,古尔德讲到了科学界—“大多数的负面结果从来没有发表过”—期刊不愿发表无聊的负面结果,而支持成功的实验;但是,这一做法往往会带来严重甚至悲剧的结果。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那些科学中的“普遍铁律”。
除此之外,古尔德的作品中经常充满了别具一格又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在本书中,对于科学史上那些发人深省的名言警句,他提醒人们:“所有著名的科学警言即使不是完全虚构的,也一定是经过后期加工的。”而且,“措辞巧妙的权威警句要么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歪曲了含义,要么干脆是张冠李戴”。这种现象的本质就是:
“在我们日常的思考与叙事当中,其实一直暗藏着那些不被我们承认,却会对我们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的偏见。人们总是错误地引用名言警句,或是干脆搞错了句子的来源,这些问题的出现并非随机,而是遵循着清晰且可被感知的思维模式。”
对科普工作中大家经常使用的类比、简化、隐喻等手段,他也提出了警告:
“我们通过想象与类比来帮助人们理解复杂与不熟悉的事物,但这么做的同时,我们也存在着将人类狭隘的偏见与特殊的社会地位强加于大自然的风险。当我们因为错误使用隐喻而把人类的想法强加于大自然,然后将其视为自然规则,并想依此改变社会现状的时候,情况便会变得危险起来……在与性别和种族相关的敏感的政治领域当中,这样的现象一直十分突出,占据支配地位的群体将生物的基本原理视为他们所拥有的短暂且不公的社会地位的正当理由。”
古尔德的科学散文不但对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进化的核心内容有着深刻的见解,而且对科学以及科学家这个群体在探索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的认知:
“科学确实能够帮助我们更加全面地了解这个世界,但仅凭科技的进步与观念的成熟并不能让我们了解最真实、最客观的自然现实。这个观点很浅显,却总是被我们忽略……科学家不该蔑视或掩盖科学混乱及富有个人主观色彩的一面……此类与科学相关的神秘传说或许为科学带来了一些直接的好处,成功地哄骗大众将科学家视为新的神职。但这种神话阻挡了大众领略科学真正的友善,也让许多学生以为自己根本无法驾驭科学,最终还是伤害了科学。”
很显然,古尔德一如既往地没有局限于生物现象之中,而是将视野扩展到自然界乃至人类社会:化石、真菌、棒球、日食,甚至包括电影《侏罗纪公园》……这些事物看似毫无关联,但都融入了进化以及关于时间、变化和历史的主题中,奏出一支大自然与生命的演化之歌,呈现了丰富多彩的科学景象以及复杂深刻的社会时代变迁。
作为一本在内容与形式上都追求卓越的著作,《干草堆中的恐龙》值得每一位身处自然世界的人仔细阅读。有句老话说,每个时代的人阅读经典著作的方法截然不同,经典著作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它能经受住众多不同的解读。古尔德的系列科学散文也正是如此。
最后,在这一系列文章中,也许有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一段引言总是会重复出现,而且有近半数的文章都会用这段引言当作结尾。这段引言即是达尔文《物种起源》的最后一个自然段:
“因此,经过自然界的战争,经过饥荒与死亡,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崇高的产物,即:各种高等动物,便接踵而来了。生命及其蕴含之力能,最初由造物主注入寥寥几个或单个类型之中;当这一行星按照固定的引力法则持续运行之时,无数最美丽与最奇异的类型,即是从如此简单的开端演化而来并依然在演化之中;生命如是之观,何等壮丽恢宏!”
古尔德正是利用这段话提醒我们,就在我们的星球上,几十亿年来,波澜壮阔的进化过程从未停止,生命进化之美和大自然之奇妙,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未远离—
万物自进化而来,万物在进化之中,万物将继续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