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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
《益州名画录》考论

一、《益州名画录》作者考

《益州名画录》是北宋初年的一部当代地方美术史,一向被认为是黄休复所撰。由于所记多为作者亲眼看见的当时当地之美术史事象,所以无不体贴入微、亲切可信,比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邓椿《画继》的或受空间之局限,或赖传闻之材料,无疑具有更高的史料价值。除画家传记外,更附以写真二十二处、无姓名者、有画无名者、有名无画者,极其翔实该备。一些文献资料,如欧阳炯的《蜀八卦殿壁画奇异记》《禅月大师应梦罗汉歌》、徐光溥的《秋山图歌》等,也因此书而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

黄休复,字归本,生卒不详,活动于北宋初年。其里籍,据李畋《益州名画录·序》称其为“江夏黄氏”,近人卢氏刻《湖北先正遗书》曾收其《茅亭客话》。《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以为:“然畋序作于宋初,或沿唐、五代余习。题黄氏郡望亦未可知,未必果生于是地也。”《郡斋读书志》则云:“唐乾符初至宋乾德岁,休复在蜀中。”总之,不管黄休复的里籍何处,他长期生活在蜀中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以其在蜀的时间为“唐乾符初至宋乾德岁”,即公元874—964年,则可知其至少活到了九十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据“《郡斋读书志》谓‘唐乾元初至宋乾德岁,休复在蜀中’。直至今人于安澜编《画史丛书》,在此书后所附《作者事略》,仍沿而不改;这样一来,黄休复便活了两百多岁了”,实属无稽之谈。查《郡斋读书志》《画史丛书·益州名画录·作者事略》,均言“唐乾符初至宋乾德岁,休复在蜀中”,徐氏盖以李畋序谓“故自李唐乾元初至皇宋乾德岁,其间图画之尤精者,取其目所击者五十八人,品为四格,离为三卷,命曰《益州名画录》”,遂误“乾符”为“乾元”,其疏失如此!

仍据李畋《序》:“(黄休复)通《春秋》学,校《左氏》《公》《穀》书,暨摭百家之说,鬻丹养亲,行达于世,恬如也。加以游心顾陆之艺,深得厥趣,居常以魏晋之奇踪,隋唐之懿迹,盈缣溢帙,类而珍之。适值博雅之士,款扉求见,则敞茅屋,拂榻尘,架而陈之,娱宾赏心,万虞一泯。及其僧舍道居,靡不往而玩之,环岁忘倦。盖益都多名画,富视他郡,谓唐二帝播越及诸侯作镇之秋,是时画艺之杰者,游从而来,故其标格模楷,无处不有。圣朝伐蜀之日,若升堂邑。彼廨宇寺观,前辈名画,纤悉无圯者。迨淳化甲午岁,盗发二川,焚劫略尽,则墙壁之绘,甚乎剥庐,家秘之宝,散如决水,今可觌者,十二三焉。噫!好事者为之几郁矣。黄氏心郁久之,又能笔之书,存录之也。故自李唐乾元初至皇宋乾德岁,其间图画之尤精,取其所目击者五十八人,品以四格,离为三卷,命曰《益州名画录》。”时在景德二年(1005)。据此可知黄休复的大致情况及《益州名画录》的成书经过,而当时,黄氏已谢世数十年了。

但是,黄休复作为《益州名画录》的作者问题,曾是美术史学上的一桩悬案。据《直斋书录解题》:“《益州名画录》三卷,江夏黄休复归本撰。《中兴书目》以为李畋撰,而谓休复书今亡。案此书前有景祐三年序,不著名氏,其为休复所录明甚。又有休复自谓后序,则固未尝亡也。未知题李畋者,与此同异。”今天所见的《益州名画录》,前有李畋景德二年(1005)序,而无不著名氏的景祐三年(1036)序和休复自谓后序。又据《四库全书总目题要》:“则别本但题李畋之名,不以序文出李畋,今本直作畋序,又与宋时本不合,然诸刻本皆作畋序,故始从旧本,仍存畋名焉。”又据《郑堂读书记》:“《益州名画录》三卷,宋黄休复撰,《四库全书》著录,《崇文目》《读书志》《书录解题》《通考》《宋志》俱载之。惟《宋志》作李畋撰,本于《中兴书目》,见陈氏引,盖误以景德三年(按实为二年)作序之李畋为撰人,犹何超《晋书音义》之误杨齐宣也。”仅如上所述,已可见其间关系的混乱。

但问题不止这些。据《图画见闻志》卷一“叙诸家文字”,有蜀沙门仁显撰《广画新集》、辛显撰《益州画录》、黄休复撰《总画集》,三书俱亡佚。而《图画见闻志》纪传唐末、五代、宋初蜀中画家,多有引用仁显、辛显的文字,而不引黄休复;且仁显、辛显文字与今本《益州名画录》颇为一致,如卷一“论曹吴体法”:“又按蜀僧仁显《广画新集》,言曹曰:昔竺乾有康僧会者,初入吴,设像行道,时曹不兴见西国佛事仪范写之,故天下盛传曹也。又言吴者,起于宋之吴暕之作,故号吴也。”卷二“赵温其、赵德齐”条:“辛显评温其与德齐皆次公祐之品。”“范琼、陈昭、彭坚”条:“辛显云:范为神品,陈、彭为妙品。仁显云:范、陈为妙品上,彭为妙品。”“孙遇”条:“仁显评逸品。”卷三“僧楚安”条:“仁显云:笔踪细碎,全亏六法,非大手高格也。”《益州名画录》“张玄”条则云:“前辈画佛像罗汉,相传曹样、吴样,曹起曹弗兴,吴起吴暕。”卷上以赵公祐居神格,赵温奇(其)、赵德齐为妙格上品,正是“皆次公祐之品”。又以范琼为神格,陈皓(昭)、彭坚为妙格中品,三人同画净众寺壁画,“俱尽其美矣”。卷上孙位(遇)居逸格;卷下僧楚安居能格中品,均与《图画见闻志》引仁显、辛显评相吻合。此外,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一有谓:“蜀人勾龙爽作《名画记》,以范琼、赵承佑(公祐)为神品,孙位为逸品,谓琼与承佑类吴生而设色过之,位虽工,而不中绳墨。”苏辙《汝州龙兴寺修吴画殿记》亦云:“予昔游成都,唐人遗迹,遍于老佛之居。先蜀之老,有能评之者曰:画格有能、妙、神、逸,盖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者。称神者二人,曰范琼、赵公佑(祐);而称逸者一人,孙遇而已。”按勾龙爽《名画记》和“先蜀之老”的分品情况,也与《益州名画录》一式无二。

黄休复与《益州名画录》的关系,从《四库全书》以后早已画上了句号,但那仅是就李畋作序的问题立论。现在,从《图画见闻志》等所透露的信息,我们有必要将句号重新改为问号。

二、“逸格”论

《益州名画录》不仅是一部当代、地方美术史,更是一部批评美术史,其最大的贡献便是逸、神、妙、能四格标准的确立。四格各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界定: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画之于人,各有本情,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

画有性周动植,学侔天功,乃至结岳融川,潜鳞翔羽,形象生动者,故目之曰能格尔。

对《益州名画录》“四格”的认识,不能不追溯到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中提出的“四品”。四品即神、妙、能、逸,朱景玄在序言中指出,这四品代表了不同的风格,同时也代表了不同的成就,风格与成就是二而一、一而二的。神、妙、能三品不仅风格不同,更有成就的高低之分,就像台阶一样,不同的风格是平行不平等的。

三品强调的都是“画之本法”,以形象塑造为核心。另一方面,本法就是规矩,能品就是在这方面做得很努力,花了很大力量达到本法的要求。妙品是很有才华,画得比较轻松,也达到了要求。神品是又有才华又努力。如果说能品是70—79分,妙品是80—89分,那么神品就是90—100分。三品的区别就在这里,风格不同但不平等,是横向的三层,逐层向上递升,基础都是画之本法。逸品在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中作为“非画之本法”,不以形象塑造为核心,它是在规矩之外的。任何行业都有规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逸品是在规范之外的,与基本的规范相反。逸就是“逃逸”,逸出,跑出去,逃逸到规矩之外,抛弃规范的意思。所以它又同狂联系在一起,即狂逸。神、妙、能都有代表的画家,不同的风格各有不同的成就,逸品他提到了三位画家。一位是王墨(洽、默),因为他总是用墨水狂泼乱画,所以叫王墨,又因为他老是沉默不说话,所以叫王默,这位画家很古怪。另一位很古怪的叫李灵省,疯疯癫癫的。再有一位古怪的叫张志和,他们和今天的现代艺术家差不多,共同的特点就是喝醉了酒,将头发散开,蘸了墨汁在纸上乱画,弄出墨迹,根据墨迹的大小和枯湿浓淡以及形状稍加改动,形象朦朦胧胧,这种画看起来很有天趣。整个过程和“画之本法”完全不同,不是按部就班,最后的结果不在意料之中,随意性很大,只有等到画完才知道。逸品是在规矩之外又有了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不讲规范,讲自然天成,它与神、妙、能也不平等,是纵向的。神、妙、能三种风格是“画之本法”中的量变,实际上属于同一种风格。逸是从“画之本法”到“非画之本法”本质的变化,是质变,是不同的风格。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也提到过泼墨、吹云,是自然的形成,这种方法“自得天趣”,但“不见笔踪,不谓之画”。我们仍拿读书来比喻,神、妙、能分别是90—100分、80—89分、70—79分,所以都考上了名牌大学。那么逸品是什么呢?它也考上了名牌大学,但并不是“考”上的,而是“特招”进去的。让它照“画之本法”的规矩去考,它可能只有10—20分,但它很有“特长”,所以也被“特招”进了名牌大学。但当时,这个逸品并没有被认可,而是被封杀了,没有被“特招”到名牌大学去。

朱景玄在书中提到神品的代表画家有吴道子、周昉、阎立本,妙品有李昭道、韩滉、张萱、卢楞伽,能品有萧悦、陆滉等人。他们的作品,有些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有些虽然看不到了,但前人的诗文中多有描述,有什么特点呢?就是以形象塑造为核心,用笔墨、色彩等去配合形神兼备、物我交融的形象塑造,尽管成就不同,但都是以造型为“画之本法”。而逸品的三个人,都不是以造型为核心,而是随狂涂乱泼的笔墨以成形。成的不是形神兼备之形,而是约略朦胧之形,所以说是“非画之本法”。前者,是历代的画家,包括高手和庸工都在这样做的,就像所有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教育,都是这样做的,是“教学之本法”;后者,是“盖前古未之有”的“格外不拘常法”。正常的教学从来没有这么做的,现在开创了“特招”的做法。

与四品相类似的还有自然、神、妙、精、谨细五品,这是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来的。他说:

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众法,以贯众妙,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详?

后来的研究者认为,张彦远的五品就是朱景玄的四品,自然等于逸品,神品就是神品,妙品就是妙品,精品就是能品,谨细则不在朱景玄的品评标准之中。总之,认为自然就是逸品。而实际上,张彦远是否定王墨的,认为这不算作画。自然是最高境界,出神入化就是高出了神品的境界。如果说神品考试拿到了满分100分,那么自然还拿到了加分,是120分。而逸品,在张彦远的眼中是非“画之本法”,是不及格,“不谓之画”。自然是在“画之本法”之上的,是120分;神、妙、精、谨细则是在“画之本法”之内的。神品是90—100分,妙品是80—89分,精品是70—79分,谨细就是60—69分。在中国绘画史上起影响的主要是朱景玄的四品,张彦远的五等说没有起多少影响。四品、五等虽提法不同,但都是如何评价绘画的一个标准。

朱景玄的四品是从张怀瓘的《书品》中借鉴而来的,张怀瓘的这部著作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到了《益州名画录》中也提到逸、神、妙、能四格,则把逸品归于“画之本法”之内,列为最高品了。所以,这里的逸品与朱景玄的逸品并不是一回事,却是与张彦远的自然对应的。所以在中国画学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有时两人使用同一个名词,但含义完全不同,有时两人使用两个不同的名词,含义又是一样的。

具体地讲,逸格就是天资和功力皆超常,所以达到“纵心所欲而不逾矩”。神格是天资和功力兼具,达到中规中矩。妙格是天资胜于功力;能格则是功力胜于天资。《益州名画录》中唯一的逸格就是孙位,今天上海博物馆藏有孙位的《高逸图》,与王墨的画大不相同。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有记载,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也有记载,王墨作画就是手掌蘸满墨喝醉酒乱涂,纵心所欲逾于矩,是在“画之本法”之外的。而孙位则和吴道子一样,照着样子在画。他的《高逸图》就是照着魏晋画像砖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的,但画得比一般人更好,相当于张彦远讲的自然。它以形象塑造为核心,形神兼备、物我交融,与朱景玄的逸品完全不同。我们往往认为逸品就是与众不同,是对“画之本法”的颠覆,但唐宋绘画的主导风格还是强调本法。张彦远的自然如此,《益州名画录》的逸格同样如此。而朱景玄所讲的逸品,在当时的画坛上是不被承认的。

(1986年) xTEw1QT78c3U4zxfq/1I3ntb8eu+8hhR2E4+1A2d9SMduru0iXZxH5yfEnmYYO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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