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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料峭春寒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不仅滴水成冰,戈壁滩上的砾石也快要被冻裂,在漫长寒夜发出咯嘣、咯嘣的叹息声。但对于千千万万的青年学子来讲,这是一个充满火热激情的时刻——高考恢复了!1977年12月,全国有570万的考生走进了考场,加上1978年的夏季高考,考生总数达1100多万人。

中国的年轻人啊,共同创造了世界考试史上的一大奇迹。

王涛异常激动,懵懵懂懂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因毫无准备,没能考上。他又参加了夏季的第二次高考,仍因准备不充分,重文不重理,再次榜上无名。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被现实的冷水无情泼灭,王涛感到十分沮丧。

而繁重的体力劳动更让他度日如年。

在柳树泉农场,一年四季的农活,王涛都干了个遍。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脸晒得黝黑,手磨出了茧子。虽然不情愿,但也增长了不少农业常识,磨练了意志和性情。

春天,播种希望的季节。

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里,为了浇灌方便、节水,需要用坎土曼(新疆维吾尔族的一种铁质农具)打出一条条土埂。看似简单的农活,干起来却累得要命。头一次使用坎土曼,王涛不得要领,只会用蛮力,没干多久,手上就磨出了血泡。在老乡的指导下,好不容易能熟练使用工具了,还要两个人比赛,面对着面,哈腰弓背,相互较劲,你快我更快,不到地头谁也不肯先停。待到收工,早已腰酸背痛,两条胳膊抬一下都费劲。

四月,山水下来,浇地的任务更是熬人。

戈壁滩上,水贵如金。为了充分利用水源,各小队须按统一的计划浇地。轮到了,一天一宿之内,水全部归该小队使用。过了这个时段,水资源就属于下一个小队了。地浇不透,作物长不好,势必影响来年的收成,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啊。

知青们都是年轻人,争强好胜,当然不肯落在人后。为了不误时机,大伙儿只能白天黑夜连轴转。

四月的新疆,白天温度就不高,到了夜里,更冷。

干活时,王涛浑身发热,头顶冒白气,可一旦停下,片刻工夫又全身冰冷,脚下还穿着裹满泥水的湿鞋,夜风袭来,棉衣也粘在皮肤上,人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只得赶紧再动起来。如此反复,苦累至极,浇一轮地,感觉像“托生”了一次。

到了夏天,钻在玉米地里锄草,汗流浃背,闷热难耐,玉米叶子剌得皮肤火辣辣的疼。四下望去,只有绿障,不见天地,人很快头晕脑胀。干着干着,王涛真想将手中的坎土曼甩出去,奔到地头畅快地歇一歇,但他不敢,他知道,若不好好干,将来就是有机会回城,农场也不会推荐他。青青的小草啊,你有什么罪过,要承受这无情的割刈,只是长错了地方而已……

冬季里也闲不住,还有两项很累人的活儿——平整土地和往地里送农家肥。

玉米秸秆早已被收走当作柴草了,曾经生机盎然的田野,此刻光秃秃的,一眼望去,除去几株落光叶子的白杨树挺立于萧索的远方,所及之处就剩下满目的土黄,天地之间显得贫瘠而荒凉。冬季,生命皆蛰伏在严寒下。一览无余的土黄色大地,很容易看出哪里不平整,为了来年能顺利浇灌庄稼,需要将高出的部分铲平、低洼处垫平。最初,王涛不晓得其中利害,以为这个任务很简单。真正着手干起来,才知道无论是将高处铲低,还是将低洼处垫平,都极为累人。镐头与坎土曼,推车与拉纤,单调的活计,单调的动作,一干就是一整天,加之寒风嗖嗖、尘土飞扬,熬到傍晚收工时,人不仅弄得灰头土脸,更是累得快要散了架。

而所谓的农家肥,其实就是马厩、牛羊圈里的牲畜粪。在化肥紧缺的年代,这些东西,是土地的催化剂,更是决定来年庄稼丰收或者欠产的关键。队干部要求很明确:务必全部起出来,送到平整后的大块田地里。

最初,王涛还颇为费解,心想干吗非要等冬天才来起这些粪土,若是入冬前就弄出来,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嘛。然而,这一切他说了并不算,他能做的,就是跟大家一起干,拼尽全力去完成队里交给的任务。圈里的粪土早已冻成硬邦邦的,一镐头下去,像刨在厚厚的冰层上,崩一身粪渣儿不说,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根本没刨下来多少。好在,由于冻得很硬,倒也少了呛鼻的粪臭味,算是各有利弊吧。

一镐又一镐,一锹又一锹,王涛的手很快被震麻了,胳膊也累酸了,但他知道,任务没完成之前,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歇一歇,别人不会,他更不会这么做,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日子和季节,就这么一页页地翻过,黑黑白白,青青黄黄,似乎没有尽头,更看不到希望。

在农场,王涛的话越来越少,人也显得越来越木讷,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状态,不再有其他想法。其实,他的内心一刻也没消停过,总像在酝酿着什么,细细想来,却也没个头绪。

好在,他不仅喜欢读古诗词,还喜欢填词。令人筋疲力尽的农活之余,拿起书静静地看一会儿,琢磨一下如何排列神奇的汉字,使词句更有意境,成了他最大的享受。夜里经常停电,为了能读书,王涛自己动手,用鞋带当灯捻,自制了一盏小煤油灯。灯火虽不大,却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世界,使漫长的黑夜不再难熬。荧荧跳动的火光中,古诗词的韵律以及那些灵动的文字,在他的脑海里变成美妙的乐章,在起伏的海面上萦绕、舞动着,幻化出某种力量,慢慢地弥散全身,悄悄地缓解了一天的疲倦。

未来究竟干点啥,王涛尚未想清楚,但年轻的他就是不甘于现状,不想在琐碎而单调的生活里消磨一生。

他在寻求着改变。

那个年代,不仅个人为了实现幸福生活而谋求着改变,整个中国更是如此——国家要强大,人民要富裕,墨守成规没有出路。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

一夜东风花千树。变革,在华夏大地的每个角落,以最迅猛的速度、最激昂的势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早在两个月前,王涛的身份也发生了小小的改变。

队里突发了一件令人很气愤的事——原来的会计和出纳,将公家的化肥、种子甚至农具偷偷搬回了自己家中,被社员们发现后,干不下去了,必须换人。

可到底换谁好呢?社员里有文化的本就没几个,再说了,即便能干,保不准还会走老路。思来想去,大家决定让知青来干,知青们绝不会偷拿种子化肥,更不会惦记农具。但是,知青里面选谁呢?

“让王涛干啊!”有人提议,“他爸爸妈妈都在银行工作,他肯定懂嘛!”

众人都认为很有道理。

就这样,王涛走马上任,做了小队会计。另外还有两位知青,一个成为出纳,一个当了司库。

相较干农活,会计的工作轻松了许多,无非是记记工分,分阶段评一评,到了年底再负责统计分红。上中学时,王涛学过算盘,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很麻利。小队里满打满算五六十户人家,壮劳力七拼八凑在一起,也就百十号人。对王涛而言,账目并不复杂,干起来倒也顺风顺水。

工作相对单一,人就容易静下来。王涛开始有时间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文革”已经结束,他的父母也都落实政策,回到了乌鲁木齐。春节期间,王涛回家探亲,与父母聊起了自己的状况。

眼看儿子黑了、瘦了,年纪轻轻的脸上还有了愁容,父母很是心疼,很想替他解开心中的疙瘩。但是,一家人思来想去,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在这个过程中,母亲无意中说起的一件事,触动了王涛敏感的神经。

王涛的舅舅家有位表姐同样是知青,9年前去苏州昆山的农村插队,在那里兢兢业业一干就是8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限于当地的条件,也没干出啥名堂,白白耗费了大好的青春时光。去年结束了知青生活返回家中,苦于缺少一技之长,直到如今仍不知该干点什么,只得待业在家,每天唉声叹气不知所往……

表姐的境遇,令王涛受到极大的震撼。

自己的前途,不也是如此不明朗吗?两次考大学未果,如今,下乡知青越来越少,估计过了年也就不会再有新人下来,那自己怎么办?回乌鲁木齐子承父业,跟着父母在银行系统干?虽然是个不错的选择,银行的工作也很受人尊敬,但细细一想,朝九晚五的程式化生活,真的适合自己吗?

王涛啊王涛,你究竟该何去何从……

纷杂的念头在脑海里此起彼伏,忽而明快、忽而晦涩,像狂风中海面下的暗流,死死地纠缠着王涛,让他片刻不得安宁。几个不眠之夜过后,他渐渐有了清醒的认识:目前,除了考大学,自己真的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座独木桥继续走下去,再拼它一回,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没有浪费大好的时光。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鸟要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嘛!”父亲当即表示赞同。

母亲也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鼓励道:“想继续考大学?好事啊!你的哥哥们没这个机会,你有了,哪怕只是一线希望,也应该抓住……”

过了年,回到柳树泉农场,果真没有新人再下来。

暂且留在农场的知青,心也都开始浮动。

王涛的工作变得更加轻松。五月份,他干脆请假回了家,开始认真复习。缺少复习资料,他就熟读高中的教材,认为重要的地方,干脆用笨功夫背下来,每天除去吃饭睡觉,他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一番苦功下过,心里渐渐有了底气。

王涛从小就爱看文学书籍,中学的时候,各科成绩都还不错,尤其喜欢历史课,当年的那位历史老师满腹经纶、幽默风趣,上课就给同学们讲《水浒传》,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引起王涛极大的兴趣。平心而论,他更想考文科。然而,他的父亲想得更多,不同意儿子的这一选择,认为学文不如学理,理科更适合将来的发展,还列举了很多事例。

尽管有些不情愿,但王涛是个孝顺的孩子,况且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经过慎重的考虑,他最终听从了家人的建议。

茫茫人海,每个人皆有各自使命。有些事情,当第一步踏出的时候,看似疙疙瘩瘩别着劲儿,若干年后再回眸,却发现决定性的那一刻早已发生——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一番激烈的竞争过后,1979年9月初,王涛接到了新疆大学地理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年,他20岁。 JyeKC4plIVxz4xGizLAH6Ipt5mw7ErvtHzSRJEjAhRbq/efopOjQKSefQlogEL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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