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御手洗合上书,扔给我,又在沙发上躺平了。
“你看完了?”我问。
“嗯,看完了梅泽平吉的手记部分。”
“怎么样?”我格外期冀地问道。
“嗯……”
御手洗早已变得没精打采,只哼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感觉像被人强迫读了一本电话簿。”
“你觉得他对西方占星术的见解如何,错误多吗?”
不愧为占星师,御手洗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
“他的理论很多是臆断。决定身体特征的不应该是太阳宫,而是上升宫,只用太阳宫来分析身体过于偏颇。不过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是正确的,基础知识方面也没什么谬误。”
“那炼金术方面呢?”
“我觉得在这方面他有很大的误解。过去的日本人很容易产生这种误解,比如把棒球当成美国人的精神凝聚。他的误解相当于‘若本人这球不出安打,就切腹谢罪’那么严重吧。只不过,比单纯认为炼金术就是把铅变成黄金的人强多了。”
我叫石冈和己,向来喜欢研究神秘事物和与谜题沾边的东西,可以说到了中毒的程度。如果整整一个星期不接触此类书籍,我就会出现戒断反应,精神恍惚地走进书店,下意识地在书籍上寻找“谜”字,以解思念之苦。
正因为这样,我早已对邪马台国论证、三亿日元事件这类未解之谜如数家珍。也许,我这种人便是所谓的“谜题狂热分子”。
细数日本的未解之谜,最为吸引人的还是发生在大战尚未爆发的昭和十一年,与二·二六事件几乎同期发生的“占星术杀人事件”。
在我和御手洗出于种种原因参与过的大小事件当中,数它影响最为深远,是当之无愧的大事件。它具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性和怪异感,并且规模极其宏大,堪称震古烁今。
就算略去所有夸张的措辞,它也是波及整个日本的重大事件。四十多年来,全日本各领域的智力精英为之绞尽脑汁,然而直到一九七九年,这个谜题依旧无人能破解,始终保持着当初的模样,让人无从下手。
我自诩脑力不差,也尝试过挑战,然而这个谜题过于艰深,着实难以破解。
在我出生的时代,有人汇总了梅泽平吉的私小说式手记与记录事件调查经过的纪实档案,出版了一本题为《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的书,立刻畅销全国,引来数百名业余侦探讨论,形成一股热潮。
这起事件的吸引人之处不仅在于调查陷入僵局,凶手身份成谜,更在于其空前绝后的猎奇色彩映射了太平洋战争前期的黑暗时代,才会引来众多民众的关注。
事件的详细经过我之后会讲述,这里要先强调一下其中最为惊悚且神秘的部分——在日本各地陆续发现了手记中提到的梅泽家的六个姑娘的尸体,且遇害方式与手记内容完全吻合。她们的尸体都被切去了一部分,并添加了代表各自星座的金属元素。
然而,她们遇害时,梅泽平吉已经遭到杀害,而其他嫌疑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
而且,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并非刻意制造的。因此可以断言,除去被杀害的姑娘,手记中的其他登场人物都不具备完成这项疯狂计划的物理条件。换言之,平吉已死,无人具备实施这项计划的动机和可能性。
于是,此事一出就引发热议,绝大多数人支持外部人员犯罪论。一时间众说纷纭,几乎演变成宛如末世的巨大骚动。所有能想出来的答案都早已被提出,我想不到任何能超越已有答案的理论了。
不过,人们认真思考这个谜题的时期只持续到昭和三十年前后,到最近,已经逐渐演变为竞相提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理论。近来出版的相关书籍都让人不禁想问:这真的是认真思考后的产物吗?不过那些出版物正因为其理论之奇特而畅销,让人不禁联想到涌向美国西部淘金的狂热分子。
其中有一些颇为大胆的想法,比如“警视总监是凶手论”,或“首相是凶手论”。但这些还算中规中矩,更令人咋舌的是“大国活体实验论”,以及“食人族潜入日本论”。
而世间如此广阔,这些想法一经提出,日本各地就立刻涌现出众多“亲历者”,声称“我在浅草看见食人族跳舞了”,或是“我也险些被捉去吃了”。甚至还有杂志组织起这些人,与研究料理的专家一起开了个座谈会,研究人肉怎么吃。
话虽如此,以上都还算较为优秀的解答。之后还有“UFO带着外星人降临说”,因为一九七九年正是日本的科幻热潮期。不消说,这是好莱坞电影热引发的现象。如此想来,研究这个谜题的热潮近期再度兴起,也许也是受好莱坞超自然现象热潮的推动。
然而,“外部人员犯罪论”有个明显且致命的漏洞。外部人员是如何读到平吉的手记,又 为何要 遵照手记的内容行凶呢?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想法。也许是某个人利用梅泽平吉的手记,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说,可能有个人爱上了六个姑娘中的一个,但是遭到拒绝,因此心生杀意,于是遵照手记的内容杀死了所有姑娘,以扰乱调查方向。
但我的这个想法被彻底推翻了。首先,警方已经得出结论:六个姑娘都被母亲昌子(平吉手记中的胜子)严加看管,完全没有异性朋友。若放在现代,这种说法可能不可信,但在昭和十一年,倒是不足为奇。
其次,假设真的存在那种关系,凶手真的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杀死另外五名姑娘,并不顾麻烦地将尸体抛弃在日本的各个角落吗?他应该会选择更快捷的手段。
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假想中的凶手如何能阅读到平吉的手记呢?
出于以上几点原因,我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在“二战”结束后不久,结合警方的调查,已经得出了接近结论的说法,即“军方特务行凶论”。即便这起事件的真相没有那么夸张,战前也确实发生过许多类似的事件和计划,并且不为国民所知。
军方处死这些姑娘的理由可能是平吉的妻子昌子的长女一枝(手记中的和荣)嫁给了中国人,她因此被怀疑为间谍。考虑到事件发生的第二年就爆发了中日战争,这种说法很有说服力。
因此,我等若想超越前人提出的假说,揭开任何人都未能触及的神秘事件的真相,需要面对的最大壁垒就是这个说法。
先不说揭开真相,若单是突破这一壁垒,我认为并非不可能。因为这种说法与“外部人员犯罪论”一样,存在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即便行凶者来自军方特务机构,也只是拥有非同寻常的行动力,但依旧无法解释他为何能读到平吉的手记,以及为何要按照一个普通百姓的手记来完成暗杀。这样一来,谜题就再次陷入无解的死胡同。
一九七九年春,素来活跃得令人厌烦的御手洗不知为何变得异常阴郁,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挑战如此离奇的难题,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此,为了他的声誉,我先在此做个声明。
御手洗这个人,正如其他艺术气息浓厚的人,他的性情非常独特。发现随便买来的牙膏味道不错,他能高兴一整天。而倘若常去光顾的餐厅将桌子换成了“无趣至极”的款式,他也能整日长吁短叹、郁闷上三天。可以说他这种人非常不好相处,因此我早就不再因他的一惊一乍感到恐慌不安。尽管如此,哪怕算上此事之后与他多年的交往,我也从未见过御手洗表现出如此糟糕的状态。
不管是上厕所还是去喝水,他都像个濒死之人一样强撑起身子。接待偶尔上门来占卜的客人,他也是一副万分痛苦的模样。但鉴于我总是屈服在他旁若无人的淫威之下,看到他变成这副样子,我倒有些幸灾乐祸。
那时,我刚与御手洗结识一年,经常出入他的占星术教室。每当有学生或顾客上门,我就要沦为他的免费助手。一天,有个姓饭田的女人突然到访,自称是那起著名的占星术杀人案当事人的女儿,还拿出一些任何人都没见过的资料和证据,委托御手洗解决那个案子。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我暗自庆幸自己与御手洗有些交情,并对这个怪人刮目相看。原来这个岌岌无名的年轻占星师,竟在一小部分人中小有名气。
那时,我早已把这起震惊日本的事件抛到了脑后,但那一瞬间又都回想了起来。一想到自己能亲身参与到事件的调查中,我便感到无上的欣喜。至于关键人物御手洗,他明明是个占星师,却对如此知名的占星术杀人案一无所知。我不得不回家一趟,从书架上找到那本《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拂去尘埃后带到事务所,从头给他介绍案情。
“后来,写出这篇手记的梅泽平吉被杀了,是吧?”御手洗苦着脸说。
“没错,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写得很清楚。”我回答。
“读起来太麻烦了,字又那么小。”
“因为这不是绘本啊。”我说。
“你很了解那个案子吧?何不言简意赅地给我讲一讲?”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不确定能否说清楚,毕竟我的演讲才能不如你。”
“我……”
御手洗开了口,却好像突然丧失了气力,没有再说下去。如果他能一直这么老实,那就太好了。
“那么御手洗君,我先从头开始介绍一遍事件的全貌,好吗?”
“呃……”
“好不好?”
“好啊……”
“这个占星术杀人事件大致可分为三个案子,首先是平吉遇害案,其次是一枝遇害案,最后则是阿索德杀人案。”
“手记的作者梅泽平吉,在手记上写的日期的五天后,也就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许,在手记中提到的由仓库改建的画室中被人发现。当时他已身亡,警方在画室的抽屉里找到了你刚才读的那篇奇怪的手记。”
“平吉遇害的地点在目黑区大原町。接下来,在离那里有一段距离的世田谷区上野毛,他独居的长女一枝,也就是手记中的和荣,也遇害了。和荣被害案被定性为入室抢劫杀人,在现场发现了行凶的痕迹,可以确定凶手是男性。但这有可能只是一个不幸的巧合,此案的凶手也许和其余那些案子毫无关系。客观来讲,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此案只是碰巧发生在平吉遇害案和阿索德杀人案之间,于是被当成梅泽家惨案的一部分。”
“事情并没有就此终结,接下来才是正剧。不久之后,平吉在手记中策划的连环杀人案真的发生了。虽说是连环杀人,但大家普遍认为几名受害者应该是同时被害的。这就是所谓的阿索德杀人案。”
“就这样,梅泽家成了被诅咒的家族。对了,御手洗君,你知道发现平吉尸体的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是什么日子吗?”
御手洗不耐烦地给出了简短的回答。
“对,就是二·二六事件发生的日子。咦?原来你对这种事还挺了解的啊。哦,原来这上面写着呢。”
“好吧,接下来该如何说明这起空前绝后的谜案呢?我先介绍一下在平吉的手记中登场的几个人物的真实姓名吧。这本书上有张表(图一),你看看吧。”
图一
“人物的名字都与手记中的不同,但多数是同音不同字。括号里的是手记中的名字。这起事件的人物关系本来就错综复杂,再加上名字不同,就更容易搞混了。
“其中也有字和音都不同的,比如手记中的野风子真名不叫信子,而叫信代。还有美第奇的女老板富田安江,她的姓在手记中被改成了富口,也许是因为找不到代替富田的汉字吧。她儿子平太郎在手记中没有被改名字,可能是因为‘平’字具有重要意义,且找不到别的汉字替代‘太郎’。这些推测应该无误。
“表上还注明了年龄,都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案件发生时大家的年龄。”
“上面还有血型呢。”
“嗯,等我说到后面,你就知道血型的含义了。案情会涉及人物的血型。
“另外,每个人的性格和相关经历都在平吉的手记中有所提及,且全都准确无误,可以认为都是事实。
“需要补充的可能就是平吉的弟弟吉男。他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平时给旅行杂志写点杂文,还在报纸上连载小说。可以说这两兄弟都是艺术家。平吉遇害时,他正在东北旅行取材,虽然行动轨迹有些模糊,但不在场证明还是成立了。这点过后我会详细说明,有一段专门论述每个人的行凶可能。
“对了,还要对昌子做点补充。她旧姓平田,出身于会津若松的古老家族,先与在贸易公司担任管理层职务的村上谕相亲结婚,并生下了一枝、知子、秋子这几个女儿。”
“富田平太郎呢?”
“对了,还有他。案发时平太郎二十六岁,尚未结婚,帮助母亲打理店铺,应该说他才是美第奇的经营者。如果他真的是平吉的孩子,那么富田安江怀上他时,平吉才二十三岁。”
“能根据血型判断吗?”
“不能。富田安江和平太郎母子俩都是O型血,平吉则是A型血。”
“这个富田安江只在平吉旅居巴黎时出现过,那昭和十一年时,她跟平吉的关系也很亲密吗?”
“好像是。平吉只要是出门见人,基本都是见安江,而且平吉非常信任她,毕竟安江懂绘画嘛。平吉好像不怎么信任妻子昌子和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们。”
“哦,那为什么还要跟她结婚啊。昌子跟安江的关系怎么样?”
“好像不太好,也就是路上碰见会打个招呼的程度。安江偶尔会去平吉的画室,但从不在主屋露脸,而是直接离开。
“平吉喜欢那间画室,并且坚持独自生活在那里,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画室旁边就是宅子的后门,安江可以自如地去找平吉,不会碰见其他家人。换句话说,平吉还喜欢着富田安江,极有可能对她心怀留恋。他并没有厌弃安江,之所以后来跟多惠结婚,可能是出于失恋赌气的心理。所以,婚后他又很快移情别恋到昌子身上了。移情别恋,这个词很古典呢。总之,平吉如此容易动摇,可以认为是因为心里还惦念着巴黎时代的安江。”
“嗯,那这两个女人联手的可能性……”
“绝对不可能。”
“平吉不曾去见过前妻多惠吗?”
“他好像从未主动去过,只有女儿时子时常回保谷看望生母。毕竟母亲独居,靠香烟店的微薄收入为生,女儿会担心也正常。”
“好冷漠啊。”
“嗯,平吉从未与时子一同去看望多惠,多惠也从未造访过平吉的画室。”
“多惠与昌子的关系肯定不好吧。”
“那是当然,在多惠看来,昌子是抢走了丈夫的可恶女人。一般女人都会这样想。”
“哦,看来你很了解女性的心理啊!”
“嗯……”
“时子如此担心母亲,那为何不跟母亲生活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女性的心理。”
“平吉的弟弟吉男,这人的妻子文子与昌子关系近吗?”
“听说很亲近。”
“但她却不想在宽敞的主屋一同生活。然而,文子的两个女儿却理所当然地住在梅泽家,仿佛天生被赋予了这个权力。”
“说不定那两个女儿私底下早已与母亲反目成仇了。”
“安江的儿子平太郎和平吉的关系如何?”
“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书上没写。平吉与安江十分亲近,经常到安江开在银座的美第奇去,他跟平太郎应该会在店里聊上几句吧,也许二人还算亲近。”
“嗯,关于背景就先问这么多吧。简而言之,梅泽平吉这个人总是做出惊人的行动,完全符合老一辈艺术家的性格。正因如此,他身边才形成了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网。”
“没错,你也要小心。”
御手洗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心什么?我这人道德感很强,完全无法理解他那种人的想法。”
看来人真的不了解自己。
“背景介绍到此为止,石冈君,赶紧说说平吉遇害的详细过程吧。”
“我对这个了如指掌。”
“哦?”
御手洗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我可以凭记忆复述,所以这本书你拿着吧。哦,先别翻页,留在图表这一页!”
“该不会是凶手吧。”
“什么?”
“如果你是凶手可就轻松了,躺在沙发上即可解决事件。然后我只要伸出小手给警察打通电话就好。对了,要不你替我打吧。”
“你胡说什么呢!别忘了,这可是四十年前的案子,你看我长得像四十多岁的人吗?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解决?我没听错吧?”
“既然你听到了,那我就是说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耐着性子听你那无聊的讲座呀。”
“呵呵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我必须提醒一下,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就算歇洛克·福尔摩斯那个名侦探来了,恐怕也……”
御手洗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催促我赶快进入正题。
“二月二十五日中午时分,平吉的女儿时子离开了梅泽家,前往生母多惠在保谷的住处。二十六日早晨九时许,时子回到了目黑。
“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期间,正好二·二六事件发生,而且东京迎来了三十年一遇的大雪。这点非常重要,务必用你那颗引以为傲的脑袋记下来。
“时子回到梅泽家的主屋后,开始给平吉准备早餐。平吉信任亲女儿时子,愿意吃她做的东西。
“上午十点前,时子把早餐端到了画室。记住,是差一点儿到十点钟。时子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绕到屋旁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发现平吉倒在地上,地板上还有一摊血。
“时子大吃一惊,连忙回到主屋叫醒其他人,大家合力撞开了画室的门。她们赶到平吉身边,发现他的后脑勺被一个大且扁平,类似煎锅之类的物体敲打过,人已经死亡。这就是所谓的脑挫伤,指头盖骨损坏,部分大脑挫伤的状态。当时平吉的口鼻部皆有出血。
“书桌抽屉里放着钱和若干贵重物品,都没有被盗走。并在同一个抽屉里发现了那本诡异的手记。
“画室的北侧墙壁上挂着被平吉称作毕生事业的十一幅画作,均没有损伤痕迹。第十二幅,也就是最后的作品,还放在画架上,刚描了线,还没开始上色。这幅画同样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女儿们进入现场时,炭炉里还有点残火。虽然烧得不旺,但也没有完全熄灭。
“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侦探小说这种文学作品,所以大家都有点常识,互相提醒着没去破坏窗下的足迹,并且尽量不触碰画室里的东西。因此警察到达时,现场被保护得很好。正如刚才所说,东京在前一夜迎来了三十年一遇的大雪,从后门到画室的积雪上留下了清晰的足迹。
“请看那张图(图二)。上面有足迹对吧?这应该是条很重要的线索,因为东京久违地积起了厚厚的雪,使现场留下了意想不到的关键痕迹。正好在案发当晚下了雪。
图二
“而且,这些足迹是 成对 的。一种是男鞋,一种是女鞋。但二人似乎不是同时离开的,因为这些足迹有 重叠 ,至少可以肯定二人没有并肩而行。
“不过,同时离开的话,只要一前一后地走,足迹就也可能重叠。但是这个可能性不高,因为有个很奇怪的现象,男鞋离开画室后,先绕到了侧面的窗边,在那里留下了大量足迹,然后才离开。女鞋则没有停留过的痕迹,以最短路径快步从画室门口走到后门。也就是说,假设二人是同时离开画室的,那男鞋就比女鞋晚很久才离开宅子。事实上,确实是男鞋的足迹 覆盖 了女鞋的足迹,证明男鞋的确是后离开的。
“后门外是铺过的道路,早十时许发现尸体时,路上已是车水马龙,因而无法追踪足迹从后门出来后的去向。”
“嗯。”
“这个案子的关键还在于下雪的时间,所以我先来说清楚吧。二十五日,目黑区一带于下午两点左右开始下雪。在此之前,人们完全没想到那天会下雪,何况是在东京,恐怕没有一个人认为这雪能积起来,当时也没有现在这么准确的天气预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场雪一直下到深夜十一点半才停。也就是从下午两点到深夜十一点半,足足下了九个半小时。下这么久,会形成厚厚的积雪也不奇怪。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时又下了一小会儿。这就是下雪的具体时间段,你清楚了吗?一共下了两次。
“再看刚才说到的足迹。由于足迹上积了一层薄雪,可以推断两种足迹都是在深夜十一点半停雪之前走进了画室,至少提前了三十分钟。然后,在当晚十一点半到翌日清晨八点半之间,女鞋在前,男鞋在后,两种足迹先后离开了。之所以判断他们是在停雪之前走进画室的,当然是因为现场没有来时的足迹。
“通过这些足迹可以推断出一个事实,即男鞋主人、女鞋主人和平吉,三人肯定同在画室待过一段时间。
“你说对不对?如果女鞋先进入画室,见过平吉后离开,接着男鞋再过来杀死平吉,那么足迹就说不通了。这就是这起案子的有趣之处。
“也就是说,如果男鞋是凶手,那么穿女鞋的访客必定见过凶手的长相。反过来,男鞋访客也必定见过女凶手。但这不可能,因为男鞋是后离开的。这样一来,就会变成女鞋主人行凶时,男鞋主人一直在旁观,并且在凶手离开后继续逗留现场,还走到窗户那里恋恋不舍地绕了好几圈才离开。这也太奇怪了。
“以上推论的前提都是一位凶手单独犯罪。那么,男鞋主人与女鞋主人是否有可能共同犯罪呢?这是接下来必须考虑的问题。假设如此,就有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事实——遭到杀害的平吉 服用过安眠药 。
“在平吉的胃里检出了安眠药成分,但远远没到致死剂量,只是普通的服用剂量。应该是平吉自主服用了安眠药,并且在服药后不久遭到杀害。如此一来,如果男鞋与女鞋是共犯,就意味着平吉在画室 来了两位客人 的情况下,当着他们的面,服用了安眠药。
“你看,很奇怪对不对?如果只有一位客人,那还可以理解。但也仅限于客人与平吉关系亲密的前提下。但现在是两个人,他真的会当着两位客人的面服用安眠药吗?难道那两个人都与他关系亲密?因为服用了安眠药,他就有可能在客人离开前睡着,这样难免太失礼了。而且平吉的人际关系很简单,有跟他关系如此亲密的人吗?
“如此推理一番,单独作案的可能性就变高了。那么案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十一点半雪停之后,女鞋离开,画室里只剩下平吉与男鞋二人。此时,平吉当着男鞋的面服用了安眠药。
“但这又有点难以理解了。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平吉服用安眠药还可以理解。因为女性在体力上敌不过他,并且他确实有好几个堪称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但相对地,平吉并没有关系堪称亲密的男性朋友。
“由此可见,安眠药的问题着实棘手。我之所以现在能针对这个问题侃侃而谈,是因为这四十年来,已经有无数人讨论过。刚才说的都不是我个人的想法。
“总而言之,虽然有点奇怪,但对于那些足迹也只能这样解释。男鞋主人单独作案,女鞋主人则 看到了他的面孔 。你认为女鞋主人是谁?”
“会不会是模特啊?”
“欸,没错!女鞋主人有可能是模特,并且看到了凶手的长相。警方当时曾呼吁那个人站出来指证,并保证绝不透露她的身份。然而始终没有人站出来。现在过去了四十年,依旧没人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以说她已经成了传说中的模特。不过这件事可以放到后面再谈。
“问题在于,如果真相真如人们所推测的那样,就又有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模特为什么会在画室待到深夜十一点半以后。能待到那么晚,这位模特必定与平吉关系亲密,同时不可能是家庭主妇或待字闺中的姑娘。
“也许因为模特没带伞,才会在画室一直待到雪停?因为画室里也没有雨伞。这样能说得通吗?不,平吉大可以去主屋借伞呀。
“如此这般,就有人猜测其实那个模特并不存在。毕竟她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实在太反常了。之后我会说明,警方当时做了大量调查,因此很多人都支持模特并不存在的说法。并且有人猜测,那些足迹很可能是杀人的诡计。
“‘足迹诡计论’也被翻来覆去探讨了无数次,我觉得已经没有探讨的余地了。现在我先把最清楚的事实列出来吧。首先,两种足迹都是 前进 的方向,这点从积雪受到挤压的痕迹和着力方式等细节可以确定。
“另外,都是 单次步行 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绝对不可能是女鞋踩着男鞋的足迹离开,伪装成只有男鞋的痕迹。若是踩着走的,只要仔细观察,就必然会发现双重轮廓的部分,所以这点可以肯定。不过早晨八点半又下了一会儿雪,足迹变得有点模糊了。
“接下来是 手脚并用 的可能性。虽然听起来无稽,但有人做了实验,证实手套女鞋、脚穿男鞋,不可能制造出那样的足迹,因为现场男鞋的步幅比女鞋大很多。
“关于足迹,说到这里差不多够了吧?其实,平吉谋杀案最有趣的地方不是足迹。正如平吉在手记里描述的,这间画室内所有的窗户,包括天窗,全都安装了牢固的铁栅。平吉在这方面格外神经质,所以那些铁栅绝对牢不可破,而且上面也没有拆除过的痕迹。那些铁栅也不可能从外部拆除,毕竟如果能拆,就没有装的意义了。也就是说,正常人类只能从画室唯一的大门进出,凶手自然也不例外。
“那扇大门有点奇怪,是西式房门,向外侧开启,附有推拉式的门闩。平吉在欧洲四处游荡时,在法国乡下居住的旅馆就是这样的房门,他十分喜欢,就专门找人做了一扇一样的。从内部关上房门后,可以滑动插销,将其插入固定于墙上的卡口里,再将插销上的舌片拨下来,套住下方的铁扣。你知道那种插销吧?扣好之后,再用挂锁锁住铁扣。”
御手洗猛地睁开了双眼,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真的吗?”
“对,画室是个完美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