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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释放怪雾之猫

“如今看来,凶多吉少哩。”个头矮小的御医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捋着银白胡须。

内苑羽林卫所,一间宽敞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脓水和腐烂物的恶臭。

张鷟用一条白色方布折成的面巾包裹着口鼻,站在一排大床前。

对面横躺着三个大汉,身体上长满了铜钱大小的恶疮水疱,即便是脸上,也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黄色的脓水以及翻开的皮肉,令人作呕。

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动作的力气,静静躺在床上,只有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拉风箱一般的声响,张开的嘴,舌头、喉咙也已腐烂,不仅呼吸困难,而且因为疼痛牵动着鼻翼放大,一双双眼睛赤红夹带着血丝,宛若夜叉恶鬼一般。

“怎么会变成这样?”上官婉儿毕竟是女流之辈,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有些花容失色。

“老夫虚活几十年,这般的恶症亦是头一次碰到,”御医不忍心地看着那三个大汉,摇了摇头,小声道,“应该是救不活了。”

“是中毒吗?”张鷟仔细观察了三个军士一番后,来到御医跟前询问。

“这个无法确定,表面上看,似乎和中毒很像,但天下的毒药老夫略知一二,还没有见到这般的毒药发作之状,很是蹊跷。以老夫看,更像是因为吸入了那怪雾所致,至于那怪雾的底细,恕老朽无能了。”

御医长长叹了一口气,收拾医盒,掀开门帘出去了。

“这三个狗奴,在俺麾下效力多年,办事利索,忠心耿耿,落得如此下场,俺也是气破肚皮。”李多祚看着军士,很是伤心。

“你不是说还有个校尉吗?”张鷟抬头道。

“不错,他的症状倒是不严重。”

“人在何处?”

李多祚走出去,没过多久,领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一身甲胄,腰佩横刀,个头不高,瘦削干练,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净,蒙着面巾,只能看到额头和眼角分布着几个水疱,他一边走一边咳嗽着。

“就是此人了。”李多祚道。

“右羽林校尉忽吉见过各位上官!”校尉施了一礼。

“校尉何方人士?”张鷟问道。

“安西人,跟随俺也有两三年了,别看瘦小,武艺高强,他这口横刀便是俺抵挡起来也有些吃力。”李多祚对此人甚为爱护,拍了拍那校尉的肩膀,“忽吉,你速将那晚之事禀明张御史。”

忽吉点了点头,咳嗽着说道:“当时大门开后,小人带着三个手下冲入银库之中,里头涌动着一股雾气,味道极其古怪难闻,小人走在最后面,刚开始呼入那怪雾之后,觉得口鼻刺痒,便觉得古怪。小人生于安西,见识过一些毒雾毒气,一般来说,毒雾呼入口鼻便会有这般感觉,因此急忙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有一个军士一头栽倒在地,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喉咙,高呼难受,剩下两个也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小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慌忙取出手巾撒上尿捂住口鼻,想将他们救出去,可惜他三人块头极大,一时无法得手,而且小人虽捂住口鼻,但自觉也无法抵挡那毒雾,急忙转身拼命往殿门口跑去,可就在此时……”

忽吉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了一下,明显有些犹豫。

“如何了?”张鷟问。

“小人不知当不当讲。”

“讲。”

“小人不知自己是否有了幻觉,就在转身之时,隐隐约约听到了鼓乐之声。”

“鼓乐之声?”张鷟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是的,鼓乐之声,虽不甚响亮,但听得清清楚楚,有锣有鼓,丝竹管弦,甚为动听。”

张鷟转脸看着李多祚:“你们在殿外也听到了?”

李多祚摇头:“倒是没在意。”

忽吉继续说道:“小人当时也奇怪,这银库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乐器,怎会有鼓乐之声?所以小人忍不住转身向后看了看,结果……”

忽吉垂着头,声音抖动:“小人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沉浸在怪雾之中的眼睛,灼灼放光,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睛,就如同……深夜中看到的猫的眼睛一般。小人吓坏了,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李多祚摆了摆手,对张鷟道:“俺带人进去时,里头除了那三个昏厥的狗奴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银子不翼而飞了。”

忽吉点头:“此事甚为怪异,小人觉得……可能是闹猫鬼了。”

“开始俺不信,可这几天来,左思右想,怕只有如此解释。”李多祚痛苦地说道。

这事情,果真是越听越不可思议。粟田真人和上官婉儿齐齐望向张鷟。

张鷟眼睛扫了扫忽吉,问道:“你当时听到了鼓乐,识得那曲子否?”

忽吉想了想,答道:“小人对乐礼略通,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是《庆善乐》。”

《庆善乐》!上官婉儿和粟田真人面面相觑,便是张鷟也苦笑起来。

李多祚见他三人表情奇怪,忙问道:“怎么了?”

“居然是《庆善乐》,如此看来,倒是对得上。”张鷟拍了拍手,对李多祚说道,“黑煞,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有人在荐福寺东山门看到群猫押运银车离奇消失的怪事吗?”

“嗯,这与《庆善乐》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当时那群猫载歌载舞,演奏的就是忽吉听到的《庆善乐》。”

李多祚差点跳起来:“这么说,果真是那群猫妖偷了俺的银子了!”

这家伙是个急脾气,直起腰对外面高喊了一声:“来人!”

门外军士进来。

“点上五百人,随俺一起走一趟荐福寺!”李多祚声嘶力竭。

“李将军,此欲何为?”上官婉儿道。

“当然是找银子了!那群猫妖在荐福寺消失,没准把银子藏在了那里!”李多祚冷笑了一声,“若是真让俺搜到了,嘿嘿,不管是妖是鬼,俺一刀斩之!”

“如此,怕是不好吧。”上官婉儿摆了摆手。

“怎了?”

“荐福寺不是一般的寺庙,原先是当今皇嗣的王府,如今更是国寺,寺中高僧云集,连陛下都很是尊敬,你带着军士杀气腾腾闯入佛门净地,不怕陛下怪罪你?”

“怕,怎的不怕?可俺更怕银子找不回来陛下砍了俺的斗大脑袋!”李多祚连声冷笑,“顾不得这么多了!”

上官婉儿知道李多祚脾气暴躁直爽,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望向张鷟。

张鷟倒满脸是笑,对上官婉儿的目光视若无睹,不但不劝阻,而且还举双手赞同:“我觉得这样也好,不管能不能在荐福寺搜到银子,都一定要去察看一番。两件事情联系紧密,管它什么王府国寺,十万两贡银要紧。再说,此等大事,便是寺中高僧们知道了,也会体谅的。”

“然也!御史今天说了句人话。”李多祚哈哈大笑,腆着肚子出去了。

不愧是羽林卫,转眼工夫五百人马就聚齐妥当,五百军士,金盔金甲,挑起羽林卫的旗帜,催动胯下高头大马,一阵风般离开西内苑,朝南而去。

“这么闹腾下去,怕是要出乱子。”马车中,上官婉儿揉着太阳穴。

张鷟盘腿而坐,轻摇折扇,双目微闭,没有回应上官婉儿的话,只有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

大队人马出了宫城、皇城,自朱雀门往南行,到了安仁坊向东拐,继而转向南,马蹄声声,动如雷霆。

此时夜色浓重,遥遥地听到了“咚”的一声鼓声——已经到了夜禁时刻。

天气阴沉欲雪,月华早被浓云遮盖,氤氲暗淡中,宽阔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很快就到了荐福寺的东山门。

果真是巨大的一座寺院,占地连绵广阔,楼台殿堂铺展开去,高大的佛塔黑乎乎地矗立在夜色里,犹如一尊金刚罗汉。

李多祚一声高喝,五百人齐齐下马,手中的火把将那东山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就是那山门了。”张鷟下了车子,缓缓来到山门跟前,昂着头,喃喃道。

说是山门,其实根本不是一扇门那么简单,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殿堂楼阁。通体用砖石、巨木修建而成,开左、中、右三门,中间的门极为宽大,足够容纳两辆马车并肩而行,门道内侧立梁柱,上承梁架,在其上修建了三层的楼阁,高足两丈有余,屋瓦借用金色琉璃,鸱吻高挑,檐角翼展,巍峨壮观。门上匾额“荐福寺”三字,一看就是女皇亲手御书的飞白体,气势恢宏。

不过这山门似乎还在整修,门道外面以及上方的楼阁都搭了极多的木架,很多地方还用帷幕包裹着,周围的地面上也堆放着砖石木梁。

李多祚这一帮人马来到山门前,早惊动了守门的僧人,为首的一个走过来,双手合十说道:“敢问将军……”

“开门,俺要进去!”李多祚是个急性子,挥了挥手。

僧人愕然:“将军深夜要带兵入鄙寺?”

“屁话!不进去俺半夜三更的来逗乐子?”李多祚瞪大了眼向那僧人斥责道。

“如此,怕不好吧?”僧人皱起眉头。

“怎恁地唠叨?开门便是!”

“放肆!”就在那僧人为难之际,一声厉喝传来,只见从侧门中闪过一人,是个年轻的僧人。

好俊俏的僧人!众人眼前一亮。

他年纪二十多,一身青色僧袍映托出高大的身材,面若暖玉,目似朗星,鼻梁高挺,五官轮廓分明,看模样,倒是个胡僧。

“智玄师兄!”看门的僧人见了这年轻和尚,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这位将军要带兵入寺,贫僧……”

“知道了。”叫智玄的和尚摆了摆手,打发守门的僧人去了,转身看着李多祚,脸色冰冷,“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右羽林将军李多祚。”

“李将军,深夜带兵来鄙寺,意欲何为?”

“屁话如此多!俺先进去再跟你们住持说!”李多祚不耐烦道。

智玄冷笑一声:“将军既身居高位,也应该知道这荐福寺的来头!此乃皇嗣旧府、大周国寺,佛门清净地,岂能是你一句话就能带兵入内的?!”

“放肆!别说你这破寺了,便是含元宫俺也来去自如!”李多祚大怒,手一挥,一帮军士如狼似虎地往前涌。

“护法!”智玄高喊一声,从左右门道里蜂拥出来一群僧人,一个个同样是金刚怒目,拦住去路。

眼见形势不妙,就听见嘎嘎两声响,中间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僧在簇拥中走了出来。

“还不退下!”老僧低吼一声,犹如龙吟虎啸,僧人们齐齐双手合十躬身施礼。

这老僧,年近七十,龙行虎步,身披金色锦襕袈裟,长眉阔目,神采飞扬,面相庄严,令人观之便心生崇敬。

“贫僧荐福寺住持义净,见过各位檀越。”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顿首。

“你就是住持呀,好办了,俺要进去办事!”李多祚根本不管对方是何人。

“黑煞,义净大师面前,不得无礼。”张鷟急忙走出来,呵斥了李多祚一声,旋即对那老僧躬身施礼。

“这僧人,很厉害吗?”粟田真人偷偷对上官婉儿问道。

自打与张鷟结识,他还没见到这个神棍对人如此恭敬有礼过。

“何止是厉害,实在是……实在是我大周少有的一等一的高僧。”望着那老僧,上官婉儿也是面露崇敬之色,“大师幼年出家,天性颖慧,遍访名德,博览群籍,年十五即仰慕法显、玄奘之西游,二十岁受具足戒。咸亨二年取道海路,经室利弗逝至天竺,一一巡礼鹫峰、鸡足山、鹿野苑、祇园精舍等圣迹后,往那烂陀寺勤学十年。后又游学七年,历游三十余国,返国时,携梵本经论约四百部、舍利三百粒至洛阳,陛下亲自迎接,敕住佛授记寺。去年受陛下邀请,任荐福寺住持,译经讲法,名动天下。”

“怪不得。”粟田真人点了点头。

“竟是张御史?哈哈,上次那盘棋还未下完呢,想不到夜半相会,甚是有趣。”义净似乎和张鷟交情匪浅,笑容灿烂,又看了看李多祚,“张御史,这么多军士,不知为何……”

“能否入寺再说?”张鷟为难道。

“倒是无妨,不过这帮军士要下马步行进去了。”义净十分大度。

张鷟冲李多祚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李多祚摆了摆手,五百军士留下少许照看马匹,其余的安安静静跟在张鷟、义净身后进寺。

“大师,上月我来,此山门还是另外一个样子。”来到山门下,张鷟昂了昂头。

门道下倒是没什么脚架,能够遥遥地看到上层楼阁的巨大弧形天井。

义净大师笑道:“陛下欲做一场大法事,故而重修此山门。原来的山门老旧破败,如今这山门兼取华夏与天竺风格融于一身,故而壮丽得多。此等事情,贫僧是无能为力的,多亏了小徒智玄。”

义净大师指了指旁边的那年轻和尚,极为赞赏。

“智玄大师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才,佩服。”张鷟笑道。

智玄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义净大师拉着张鷟的手,一边走一边小声道:“你莫与他一般见识,他脾气虽有些孤僻,但精通佛理、工于明巧,未来定然是龙象之才。”

二人边走边聊,拐来拐去,最终进了一间大院。军士们都在外面守候,义净、智玄师徒二人带着张鷟等人进入一间大殿,宾主落座。

说是落座,其实不过是摆上了个厚厚的坐垫。大殿空空荡荡,只有一尊巨大的佛陀造像,金光闪闪,肃穆庄严。

“不知御史此来,所为何事?”义净大师跏趺而坐,手持念珠,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鷟是为一桩怪事。”张鷟苦笑不止。

“能让张御史视为怪事的,非同一般,贫僧愿闻其详。”

张鷟便将初七晚有人在荐福寺东山门下看到群猫载歌载舞押运银车,随后凭空消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义净大师安静听完,面带狐疑地看着张鷟:“此事,当真?”

张鷟笑道:“自然当真。初七晚很多人亲眼所见,这位便是其中之一。”言罢,指了指粟田真人。

粟田真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义净大师轻轻拨动手中的紫檀念珠,道:“御史说的这事,贫僧倒是并没有听闻。”

“大师没听过?长安城都快传遍了。”

“的确闻所未闻。”义净转脸看着旁边的智玄,“你一直负责东山门的修建和监工,可曾见过?”

智玄双手合十恭敬道:“师父,弟子率领僧俗修建山门,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禁之时早就歇息了,不曾听过什么猫妖之类的胡扯。”

“如何是胡扯?很多人亲眼所见,而且俺的银子的确丢了!那群猫妖不但押的是银子,唱的曲儿也和俺那边一样……”李多祚急了起来。

张鷟摆手示意他闭嘴,然后对智玄道:“那晚东山门处有寺内僧人否?”

“无有。”智玄想都没想,“那晚是初七,有大晚课,全寺僧人都集中在一起诵经修习,那边无人看守。”

义净大师连连点头,证明智玄所言非虚。

“这就不好办了。”张鷟苦着脸。

此时,只听见外面传来喧闹之声,随后一个小和尚急急忙忙跑进来。

“住持,那伙军士好不讲理,竟然要搜寺!”小和尚气得够呛。

“放肆!荐福寺岂能说搜就搜?!”智玄急忙起身,面色涨红,“佛门圣地,岂敢如此!”

“智玄!”义净大师叫住了智玄,望向李多祚。

李多祚拍了拍胸脯:“没错,俺之前吩咐的!大和尚,猫妖偷了俺的银子,有人看到它们跑到了你这里消失不见了,所以银子说不定就在你们寺里,故而得好好找找。”

这家伙也是聪明,把搜查说成了“找找”。

义净又看了看张鷟。

这家伙此刻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拍着大腿,嘴里喃喃自语:“不好办了,这下不好办了。”

“智玄,让他们搜吧。”义净低声道。

“师父!”智玄气得咬牙切齿,“咱们荐福寺可不是寻常小寺!这帮人太无礼了!”

“你口口声声不让搜,莫非是心中有鬼?”李多祚笑道。

智玄毕竟年轻,怒道:“我们荐福寺光明磊落,何谈心中有鬼?!分明是尔等混账!”

“罢了!”义净低喝一声,“搜搜就搜搜吧,李将军也是为了国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没偷银子便成,至于那猫怪……呵呵。”

义净大师连连大笑,自然觉得这是怪语乱谈。

有了义净的吩咐,荐福寺僧人不再阻拦,四百多军士举着火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见院子就进,见屋子就钻,将整个荐福寺翻了个底朝天。

外面鸡飞狗跳,大殿里头倒是安安静静。

上官婉儿、粟田真人等人静待消息,张鷟竟然和义净大师下起了围棋。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搜查的兵丁开始陆续回来禀告。

荐福寺殿堂庭院众多,细细搜索很是耗费时间,漫长的等待之后,传来的消息让张鷟等人不断失望——贡银影子都没找到,至于猫怪,更是毛都没发现一根。

“什么都没发现?”李多祚对前来回禀的手下大声道。

“是!”

“搜得仔细否?”

“就差挖地三尺了!”

“都搜遍了?”

军士点了点头:“都搜了,没放过任何一个屋子、任何一处地方!不过……”

“不过什么?”

“距离此地不远,后面的一个大院子,寺里僧人说什么也不让搜,而且说没有陛下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去!除了那院子,其余的地方都搜遍了。”

李多祚闻言,吸了一口气,转脸看着义净:“大和尚,那院子,为何搜不得?”

义净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苦笑道:“那院子,你们还真的不能搜。”

“哦,为何?”张鷟观着棋盘,面色平淡。

“原因贫僧不能告诉你们,没有陛下的手谕和命令,任何人皆不得入内。”义净大师言辞之间,毫无商量的余地。

“倘若……”张鷟抬起头,嘴角露出诡异笑容,“倘若我非要进去呢?”

……

很小的院子,甚至有些破落。

原本雪白的墙壁已经斑驳脱落,长满了青苔,檐头长满了枯草,在风中摇曳,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黝黑的瓦片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金黄色的叶子,是银杏。

院中那一棵大树伞盖一般扩展着,白色的树身光洁直挺。

这么个院子,在荐福寺无疑是最不起眼的所在,张鷟想不出为何义净坚持不让自己进去。

木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院中的一池残荷。

“御史,其余事皆可答应你,唯独这院子你们不能进去。”义净挡在门前,双手合十,态度坚决。

“莫非你这里面藏了什么人?”张鷟看着义净,像是看着一件奇怪的东西。

“的确是有人。”

“既然是有人,见一面又有何妨?”

“此人极为尊贵,莫说是你,便是陛下前来也是在门外下辇脱履恭行。”

“哦,当今竟然还有如此之人?那我更要拜见一番了。”

“恕难从命!”

两个人沉默了,僵持着。

张鷟望了望院中,突然高叫道:“不知里面是何贵人,张鷟张文成前来拜见!”

他的声音尖锐而高亢,仿佛一只鸣叫的鹅一般。

真够无赖的。粟田真人和上官婉儿偷笑。

“御史,你太无礼!”义净恼怒起来,上前就要拽走张鷟。

“义净,放这帮娃儿进来吧。”

院中,传来一声低低朗笑。

笑声沉穆洪亮,带有极强的穿透力,仿佛在人心头响起,震得张鷟耳朵嗡鸣不止。

此人!张鷟心头不由得一动。

义净大师乃是闻名天下的高僧大德,年已近七十,此人竟然直呼其名,应该辈分比义净还要高,放眼天下,张鷟想不到何人有如此的尊严。

“是,遵师祖法旨!”义净听闻,转身面向庭院,躬身行礼,对张鷟哭笑不得,伸了伸手,“请吧。”

跟随着义净,众人鱼贯而入。

树下,坐着一个人。

千年银杏树,树根突出于地面之上,如同蟠龙一般游走,遒劲粗壮。就在那树根之上,放置着一张蒲团,一老僧跏趺坐于其上,微风吹来,衣袖飞舞。

好个老僧!

一身素色紫金宽大僧袍之下,宽大敦实的身材好像立起了一块石碑,高耸挺拔,方脸阔目,凸额大耳,雪白的长须垂于胸前,神采奕奕,不怒而威。

老僧身侧,树枝之上,挂着一幅条轴古画,古画之下,竟然卧着一头吊睛白额老虎!

一人,一虎,静处于天地之中,虽无言语,但望之气象万千!

张鷟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老和尚不简单!天下僧人,何止千万,但有资格穿上这一领皇家钦赐的紫色僧袍者,屈指可数!

“小子参见上人!”张鷟来到近前,躬身施礼。

“吼!”卧于老僧旁边的那头猛虎懒洋洋睁开眼,望着众人,缓缓站起,一声呼啸,吓得一帮人心惊胆战。

“这猫儿。”老僧呵呵一笑,摆了摆手,“此乃贵人,不得无礼。”

老虎被呵斥,露出委屈的神色来,耷拉着脑袋偎依着老僧坐下,一双虎目却炯炯地盯着众人。

“你便是那青钱学士吧?”老僧眯着眼睛,望着张鷟,脸上微微一笑,果真是慈祥无比。

“惭愧。”张鷟破天荒地谦虚了一回,“国师面前,小子那些都是虚名。”

“你知老衲是谁?”

“紫衣法王,两京帝师,小子若连上人都认不得,这双眼睛也该挖了去。”

“哈哈哈哈。”老僧朗笑几声,“你与你师父一般德性,口齿不饶人。”

张鷟也笑。

“内舍人,这老僧是何来头?”粟田真人低声对上官婉儿道。

上官婉儿看着那老僧,神情激动:“这位呀……便是大唐圣教中被誉为‘日月双星’的其中之一了。”

“日月双星?”

“举国僧人,如同过江之鲫,论威望和修为,如今位于巅峰者,有二人,你不知吗?”

“这个……确实不知。”

“你听说过南宗北宗吗?”

“略知一二。”

“眼前这位,便是北宗上座!”

“莫非是……”粟田真人闻言,目瞪口呆,“莫非是神秀大师?!”

“然也!”

“八百万神灵呀!竟然是他!”粟田真人急忙整理衣袖,望着老僧双膝跪拜。

当年,达摩老祖自天竺入中原,创立禅宗,主张依佛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不拘修行,以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历经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发扬光大,成为天下佛门正统至尊。

自五祖弘忍后,禅宗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慧能为尊,北宗以神秀为圣,各显神通,统领天下法教,时人誉为“日月双星”。

神秀大师年少时便出家,后于五祖弘忍处求法,深为五祖器重,称其为“悬解圆照第一”“神秀上座”,令为“教授师”。五祖圆寂后,神秀大师于江陵当阳山玉泉寺,大开禅法,声名远播。四海僧俗闻风而至,声誉甚高,世人赞其为“无上法王”。女皇建立大周之后,对神秀大师深为敬重,特请神秀大师前往神都洛阳,亲自行弟子之礼,赐紫金法袍,以旌其德。

粟田真人拜过了神秀,退到后面,转脸对上官婉儿道:“内舍人,关于神秀大师,我听过一个故事,不知是否属实。”

“怎么?”上官婉儿一愣。

“前来长安的路上,从南宗的僧人口中听说。说是五祖行将圆寂之时,乃命门人各呈一偈,表明自己的悟境。神秀大师呈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大师听说后,亦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将两偈比较,认为慧能的悟境高于神秀,夜里为慧能大师宣讲《金刚经》大意,将衣法密传给慧能,命他连夜南归,自此禅宗才分为南北两派。”

“一派胡言!”上官婉儿低喝了一声,“此乃南宗僧人编造所为。被弘忍大师选定为正宗继承人的,乃是神秀大师,之所以南北分为两宗,是因为神秀大师与慧能大师的主张不同而已。”

“有何不同?”

“神秀大师不仅精通儒道,饱学老庄,更是继承四祖道信以来的东山法门,以‘心体清净,体与佛同’立说。因此把‘坐禅习定’‘住心看净’作为一种观行方便。在修行方式上,主张要在通达佛经大义的基础上,循序渐进,乃能达到即心见佛、了然顿悟的境界,也就是说,主张渐进和顿悟同时兼得。而慧能大师,讲究的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也就是说只需老实坐禅,悟心见本性,便可顿悟成佛,主张的是顿悟。”

“如此说来,二者有何优劣?”粟田真人道。

“无优劣之分,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上官婉儿想了想,“一个是禅宗的集大成者,通达三藏十二部大小乘经教;一个是直接从佛经中另辟蹊径,独立成说。”

“原来如此。”粟田真人连连点头。

此时,神秀和张鷟也相谈甚欢。

“上人不是在洛阳吗,为何到了长安?”张鷟坐于神秀下首,恭敬道。

“洛阳与长安,有分别吗?”神秀微微一笑,“皆是芥子、泥丸而已。”

张鷟笑。

“那娃儿。”神秀指了指李多祚。

原本气势汹汹的李多祚,此刻如同个猫儿一般,弯着腰走过来,笨拙地叉手行礼。

“愣着干什么,还不带你的人去搜查。”神秀指了指自己的院子。

李多祚涨红着脸:“不敢!”

“有何不敢,老衲也是个人呀,一般无二,搜吧。”

李多祚还要多言,张鷟摆了摆手:“上人让你搜,你便搜。”

“是。”李多祚讪讪笑了一声,转身带着军士搜查去了。

“你师父仙逝,已经二十多年了吧。”院子中嘈杂无比,神秀大师脸上古井无波,看着张鷟淡淡道。

“二十五年矣。”

“是呀,白驹过隙,何等神通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空空而已。”神秀大师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张鷟颔首,没有打断老僧。

神秀大师捋了捋胡须,一双大手抚摸着那头猛虎的额头,老虎发出愉快的低声咆哮。

“你深夜到荐福寺,所为何事?”神秀道。

“乃是为了一桩怪事而来。”

“怪事?这世界,还有怪事吗?”神秀哑然失笑。

“听起来,的确是怪事呢。”张鷟将群猫现于荐福寺东山门的事说了一遍。

神秀默默听着,并无言语。

“小子也算有些见识,此事却是困惑不已,事关重大,还请上人解惑。”张鷟道。

“蠢呀。”神秀大师哈哈大笑,摇了摇头,指着挂于枝头的那幅条轴,“你看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张鷟转头望去,却见那条轴上,广大的白绢处,画了一个圆圈。

用毛笔饱蘸墨汁,用劲画的一个粗粗的圆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装帧如此精美的条轴上,竟然不是山水人物,而是一个圆圈?!

“似乎是一个圆圈。”张鷟老实道。

“的确是个圆圈。”神秀笑,“但老衲看,却是面镜子。”

镜子?上官婉儿、粟田真人等人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大圆圈,怎么看也看不出是面镜子。

老僧望了望张鷟,见其盯着那画没有言语,乃道:“你还记得老衲当年说与你的那偈语吗?”

“记得。‘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张鷟回道。

“其实,心这个东西,也是虚妄的。”神秀大师呵呵一笑,“世尊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相都是缘起不实,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不可捉摸。比如这树,砍伐了来,做成条案,你们说那是‘条案’,若做成了桌子,你们又说那是‘桌子’,其实哪有什么条案、桌子呢,都不过是一般的木头而已。所以,当你们说‘条案’‘桌子’时,你们便落入了‘相’中,而我说‘木头’时,我也落入了‘相’中,甚至,我说‘相’这番话的时候,也同样落入‘相’中。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江河湖海也罢,日月星辰也罢,芸芸众生也罢,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罢,都不过是‘相’而已。”

神秀大师这番法言,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修行之人,首先之行,乃是要尽观世间之‘相’,心知是‘相’,才能知道何者为‘心’,继而要知道‘心’也是‘相’,所有法皆是‘相’,再而得知诸法非法、诸相非相。心也罢,相也罢,并没什么不同,而且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便是色空不二。

“如此,则离色、声、香、味、触、法,得无垢无染、无相无住、无贪无嗔、无痴无恼之心,是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方是正道。”

神秀大师口吐莲花,众人醍醐灌顶。

“依上人所说,那押运银车之猫鬼,乃是虚幻?”

“你师父当年有一言,甚为有理,曰:‘世间无有不可思议之人、不可思议之事。’你忘了?”

“倒是了。”张鷟连连点头。

神秀大师呵呵一笑,指着那画,对众人道:“尔等再看看。”

众人转脸望去,一个个目瞪口呆——条轴上原先画的那个大圆圈,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面镜子,一面细致入微的墨画古镜!

“所以老衲方才说它是个镜子呀。哈哈哈。”神秀大师朗笑不已,“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存在。”

众人呆若木鸡。

“这是幻术?还是……神通?”粟田真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

“不过是把戏而已。”神秀大师言辞淡然。

“上人对‘猫鬼’怎么看?”上官婉儿上前一步,轻声道。

“边州之巫术尔,不足为奇。”神秀大师双目微闭,“与这条轴上的变幻,一般无二。”

“依大师所言,也是虚妄了?”

“可以这么说。”

“但已经死了人了。”

“哦?”

“一行猫鬼巫术之人,死于非命,且死状极其诡异,不但四肢被斩去,还被拼接上猫尸,做蹊跷之舞蹈状。”上官婉儿皱起眉头,“既是虚妄,又怎可杀人呢?”

神秀大师望向张鷟。

张鷟将麹骆驼的事情说了一遍。

神秀大师听罢,表情柔和,说道:“虚妄当然不可杀人……”

说到此处,大师欲言又止,看着张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也是巧了,你说的这诡异舞蹈,老衲好像清楚它的底细。” 3armgAPE7Cew0CK+mUNfzmSr1sO07e+vIKMyOM85ajasUsNFRMIlCn1AbQSQ0Z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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