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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拼接尸体之猫

马车行驶在宽宽的朱雀大街上,微微摇晃。

车厢之内,狄千里斜着眼睛看着张鷟。

“如此紧急,你竟然还要沐浴更衣,且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狄千里摸着下巴说。

此时的张鷟,换上了一身漆黑色的翻领小袖长袍,头戴一顶高高的乌帽,容光焕发,身上散发一股幽香。

这家伙竟然出门前还熏了香?太过分了!狄千里如此想。

“死者为大,如此做,也是尊敬一二。”张鷟淡淡道。

“先生说得是。”粟田在旁边捂着嘴笑。

狄千里的目光扫了扫二人,呵呵道:“你俩坐在一起,这么看,还真像阴间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可不是嘛,一个黑色长袍,一个白色狩衣,就差手里的哭丧棒了。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忽然停下,外面传来虫二的声音:“少爷,到了!”

开明坊坊门大开,门口皆是军士,张鷟一行人来,更是吸引了不少人。

众人下了马车,迈步入了坊门,沿着横街前行,来到一个院子跟前。

有一帮人在那里早已等待多时。

“参见御史!”为首的老头儿,正是开明坊的那坊正,姓魏的老头儿。

“魏伶?你如何成了此坊的坊正?你原先不是在西市吗?”张鷟见了魏老头儿,大笑。

“你和他认识?”狄千里凑过来。

张鷟指着那老头儿,笑道:“此人当年在长安,甚是有名。原来是西市丞,养一赤嘴大鸟,甚为灵验,那鸟每日向人讨钱,行人给了它一文,它便用嘴衔着飞回去交给魏伶,人都称那鸟为‘魏丞鸟’。”

狄千里抬头,果然见老头儿肩膀上落了一只大鸟。

“御史见笑了,小的年老,辞去了西市丞,回到此坊祖屋养老,忝为坊正。”魏伶尴尬一笑。

“那麹骆驼住在这院子中?”张鷟背着双手,看着前方院子道。

“正是,和小的隔壁。”魏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院子并不大,黄土垒成的围墙足有两人多高,看不见里头,几棵高大的柳树枝叶繁茂,笼罩住整个院落。乌头院门,上面长满了荒草,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

众人鱼贯而入,见院中极为凌乱,杂草丛生,毫未修剪打扫,落满了鸟屎秽物。

“好臭呀。”上官婉儿捂住鼻子。

的确是臭,而且是一股尸体腐烂的臭气,虽不浓郁,但连绵传来,令人呕吐。

张鷟皱着眉头,对魏伶道:“何人最先发现的?”

“是小的。”魏伶忙道,“这麹骆驼,租住的是俺的房屋,若是平时,俺自不管他。今日是收租之时,便上门喊他,怎想喊了半天也无人应答,只得让人撞开了院门,进去就发现……死了。”

张鷟点了点头,没再问,顺着小径来到正屋跟前,却听得狄千里低叫了一声:“怎么这么多猫尸?怪不得如此恶臭!”

果然,在正房门口的一片草丛中,约莫有十几具猫尸扔在地上,脑袋都被砍去了,有的已经露出白骨,有的腐烂生出白蛆。

“御史,先进去看看吧。这事,随后再说。”魏伶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也好。”张鷟带领众人缓缓进屋。

这房子,是一个二层木楼,楼下是客厅,用来接客、日常自处,楼上应该是歇息之所,倒是宽敞。

一进屋,上官婉儿发出“呀”的一声尖叫,便是狄千里等人,也是脸色煞白。

房梁上,晃晃悠悠吊着一个人。

一根粗粗的麻绳套住脖颈,勒得那麹骆驼舌头长长伸出,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更为蹊跷的是,麹骆驼的四肢都被砍去,在双手和双脚斩去处,竟然用细线缝上了四只黑猫腿,借由细线牵扯着,两个上爪一个高举,一个平伸。至于两个下爪,一个微微抬起,一个竖直耷拉在地面上,摆出无比蹊跷的姿势来!

地板上到处是血,腥味扑鼻,夹杂着那猫尸腐烂之臭,很是难闻。

张鷟脸色铁青,来到麹骆驼的尸体前,背着双手细细观看,那边狄千里则带着一帮人开始搜查房间,查看现场。

“尸体被发现时,便是如此吗?”张鷟问道。

“小的做西市丞多年,知道命案要将现场原封不动,故而没有挪动分毫,便是这屋子,也没有让人动。”魏伶回道。

“倒是……奇怪了。”张鷟细细观察了一番,后退几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狄千里过来,说道:“屋子里虽然脏乱不堪,但并没有任何打斗迹象,也找不到麹骆驼被砍断的四肢。”

张鷟微微点头,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问道:“上面检查了吗?”

“检查了,不过……”狄千里顿了顿,“你还是亲自上去看看吧。”

“哦?”张鷟见狄千里脸色有些异常,没有多问,缓步上楼。

木楼梯,年久失修,颤颤巍巍,踩上去吱嘎作响。

上得楼来,张鷟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二楼,乃是一个完整的宽大房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摆满了人偶!

虽是白日,但窗户都没打开,里面光线黑暗。

一屋的人偶傀儡,大的如同真人一般,小的也有手臂长短,用上好的黄杨之类木料制成。有的穿上各类颜色的服装,有的面带诡异之笑,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怒目圆睁,沉浸在昏暗里,极为瘆人。

夜叉、恶鬼、般若、魑魅魍魉,狐精鬼怪,老叟婴孩……各路身份,各种表情,济济一堂。

这些人偶,一看就知道是岁月久远之物,经过长久的抚摸、舞动,裸露出来的部分都有一层厚厚的包浆,如同人的皮肤一般闪着光亮。尤其是人偶的脸,五官比例很是协调,或刷上白粉,或涂上红漆,毛发、鬓须栩栩如生。特别是眼睛,似乎是用琉璃制成,灼灼闪亮,置身其中,仿佛被一道道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让人不寒而栗。

屋子正中后墙,摆放着一张桌案,供着香炉,桌案后方,是一尊神位。说是神位,其实是一把巨大的高椅,上面端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所有的木偶都位列其两旁,显得这木偶格外不同。

“好像,是个猫欸。”狄千里道。

的确是个猫,但又不是猫。准确地说,是一个猫头人身的怪物,身穿一件黑色的大袍,上面用朱砂画满了各色符咒。那头颅,披头散发,一张猫脸,用白粉刷得雪白无比,大嘴血红,舌头伸于嘴外,獠牙吐出,看上去好像很愤怒,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狞笑。

桌案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木质长盒,已经被打开了。

张鷟缓步走到跟前,发现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副容貌和表情与那猫头人身怪偶一模一样的木质面具。

“此物,甚恶!”狄千里很不喜欢,伸手将面具拿出来,不料那面具后面有棉绳带子,扯动了下方一物,掉在地上。

张鷟弯腰捡起,发现竟然是一支笛子。

这笛子比寻常的要粗短,似乎是一整根骨头制成,原本的白骨被摩挲得晶莹透亮,如同玉石一般。

“这笛子倒是少见。”狄千里接过来,看了看,随即脸色一变,“这是……”

“人骨,而且应该是婴孩的腿骨。”张鷟沉声道。

“这混账东西,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还有一支人骨笛!定然是个作奸犯科之徒!”狄千里怒道。

张鷟哑然而笑:“不过是些木偶、一支笛子而已,且收好。”

言罢,他在房间里细细走了一圈,看了个仔细之后,带着手抱木盒的狄千里下楼。

楼下众人早等得焦急了。

“怎样?”康万年挤在人群里,见张鷟下来,忙道。

张鷟的目光,落在麹骆驼吊起的尸体上,看了一会儿,转脸对魏老头儿道:“找个干净的地方说话。”

……

院子里,铺上了一块雪白干净的毛毡,一帮人围成一圈跪坐。

“魏伶,你既然住在他隔壁,昨晚有无发现异常之处?”张鷟问道。

“没有。”魏伶想了想,摇了摇头,见张鷟盯着自己,忙解释道,“昨晚下雨,酒肆中说了些闲话之后,他就推着车子背上木偶走了。随后大家也都散了,我径直回到家,早早歇息了。”

“推着车子,背上木偶?”

“哦,他是杖头傀儡师,演戏卖艺,木偶都放在车子上,有个大的,真人大小,车子放不下,都背在身上。”

“是不是猫头人身?”

“正是。”

张鷟点了点头:“昨晚一整夜,你有听到他院子里声响或者看到什么人出入吗?”

魏伶摇头说道:“小的年纪大了,又饮了酒,挨着枕头便睡着了,雨声又大,并没听到,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似乎……似乎隐约听到了笛声,小的不敢肯定。可是即便是有笛声,也不奇怪。”

“笛声?”张鷟看了看狄千里抱着的那个木盒,“为何说笛声不奇怪了。”

“他自己经常半夜吹笛。”

“半夜吹笛?”张鷟见魏伶面色奇怪,接着说道,“魏伶,你为人还算正直,不会有所隐瞒吧?”

“自是不敢。”魏伶摆摆手,露出为难的神情,“有些事,小的不敢说,怕说出来,连累了大家。”

看着他那为难的样子,张鷟笑了:“你顾虑的,是那猫鬼之说吧?”

魏伶垂下头:“御史,按照律令,发现养猫鬼者,知而不报,流放三千里哩。”

“放心吧,你只管直言,我替你做主,定不会责怪于你。”

“谢御史,那小的就说了。”魏伶闻言大喜,回头看了看房间里吊在梁上晃晃悠悠的麹骆驼的尸体,压低声音道,“御史,这麹骆驼,是个蹊跷的人哩。”

“你说的是他养猫鬼吧?”张鷟笑道。

“御史慧眼如炬!”魏伶叹了口气道,“这麹骆驼,乃是当年名动长安的麹四之子……”

“麹四?那个被称为‘神手杖头’的麹四?”

“御史也知?”

“当然知道,这麹四不但木偶演得出神入化,更精通幻术,最擅长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埋下一粒西瓜籽,浇上了水,片刻长大、结果,很是神奇。我当年看过他的戏法。”

“是了。”魏伶笑了起来,“麹四那些手艺,真是惊为天人。他是小的老友,当年小的为西市丞时,就交情不浅,可惜早死了。麹四生有三子,前两个都夭折了,剩下这骆驼,继承了他的手艺,说是继承,比他爹差远了,普通的傀儡戏倒能演,幻术却是一点儿没学到。”

“骆驼呀,原本挺好的一个孩子,虽沉默寡言,可人憨厚踏实,风里来雨里去,凭借着傀儡手艺,也能养活自己,我也是可怜他,时常照顾一二,故而走得近。可是后来,他就突然不知所终了。”

“不知所终了?你是说他突然离开了?”

“嗯。大概是光宅元年吧,那时他十六七岁,小的去找他,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连那些傀儡也没了,小的当时觉得这孩子恐怕是觉得长安难以生活,投奔他方了,为此暗自埋怨了自己好几年。”

魏老头儿长吁短叹一番,又道:“这年月并不太平,本想再也看不到他,怎想去年,他突然找到了小的。”

张鷟默默无语。

魏老头儿道:“他走的时候十六七岁,回来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不过相貌倒没怎么变化,唯独是脾气怪了些,比以前更沉默寡言。小的见他在长安举目无亲,就把这院子交给他住,他十分过意不去,小的也只得勉强收他几文租金。”

“他走的这些年,都干了什么,你知道吗?”张鷟问道。

“这个小的也问过他,他一字都不肯说,小的也就不好问了。”魏伶摇头说道,“开始倒还没什么,他早出晚归,四处演那傀儡戏,不过时间长了,小的就觉得蹊跷。”

“如何蹊跷?”

“他从不让小的进他那院子,出去就锁门,回来就关上,院子里经常半夜有猫叫,叫声凄惨,刚开始小的以为是跑来的野猫,后来……”魏伶顿了顿,“后来,小的听见他经常三更半夜在院子里吹笛子,那声音和一般笛子的声音不同,听着格外凄厉。再后来,小的还时常听到他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嗯!御史,骆驼这家伙,见到我们都不怎么说话,更别说见到女人了,光棍一个,半夜院子里竟然有女子之声,小的也觉得奇怪,问过他,他说我听错了。可小的年纪虽大,耳朵却好使得很呢,绝不会听错。”

魏伶皱起眉头:“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小的就已经怀疑了,有一件事情,让小的确信骆驼肯定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何事?”

“有一回,他晚上回来,院子里又响起了笛声,而且还有女子之声隐约传来,小的实在好奇,就搬来梯子上了墙头,见他坐在走廊上,双手满是血,身后放置着一个包裹,包裹散开,里面分明是几块大金锭。御史,他穷小子一个,哪来的金锭呀?

“小的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日待他出去了,便打开了他的院门,怎想一进去,一院子的猫尸!”

“你说的那个女子……”

“倒是没看见,屋子里小的也搜了,并没有什么女子。”魏伶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那金锭,小的倒是找到了。”

“然后呢?”

“小的拿着金锭,坐着等他。一直等到晚上,他回来了。小的质问,他开始不肯说,后来见小的拿出金锭,说金锭是他有个奇遇得来的。”

“奇遇?”张鷟哑然失笑。

魏伶也是苦笑:“他说他平时推着车子经过坊外的一个街角时,经常被一块凸起的青石磕碰,好几次差点跌倒,有一天索性停下车把青石挖开搬掉,怎想下面有个陶罐,里头装着的就是这几个金锭。御史,小的活到这把年纪了,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鬼话。小的当时气恼得很,直接当面拆穿。”

“你说他养猫鬼,是不是?”

“当然了!”魏伶大声道,“满院子的猫尸,半夜起来施法吹笛子,意外而来的金锭,还有奇奇怪怪的女子之声,肯定是养猫鬼了。小的在长安待了一辈子,猫鬼之事再熟悉不过。”

“他承认了?”

“嗯。”魏伶点头,“他痛哭流涕,说自己也没办法,穷的。小的也不忍心揭发他,毕竟麹四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自那之后,他变得老实许多,本想就这么过去了,哪知道后来一切照旧。小的去找他,他一概不听,小的索性也就不管了,怎想,到头来还是出了这等祸事。御史,你也知道,这猫鬼,凶煞得很哩,养猫鬼之人,几个有好下场的?!”

说到此处,魏伶抹起来眼泪:“发生这等事,将来我怎么向死去的老友交代呀?”

众人都跟着叹气。

张鷟从狄千里怀中取过那木盒,打开,拿出那笛子。

一帮人盯着那笛子,表情各异。

张鷟将笛子放在唇边,吹了吹,声音果真是尖利阴森,如同有人啜泣呜咽一般。

吹罢,张鷟问道:“魏伶,你听到的笛声,是不是如此?”

魏伶想了想,说道:“曲儿不是这个曲儿,可的确是这般笛音!”

张鷟收起笛子,点头道:“好,我已知晓,尔等且去忙吧。”

魏伶站起来,问道:“御史,这骆驼的死……”

张鷟挠了挠头:“从现场来看,如你所说,的确是猫鬼所为。”

“我就说嘛!唉!”魏伶捶胸顿足。

他一走,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作鸟兽散。张鷟唤来狄千里,两人嘀嘀咕咕一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狄千里出去了。

张鷟起身,让狄千里的那些手下整理院子,收拢麹骆驼的尸体,忽然见方才陪同魏伶一起出去的康万年腆着笑脸兜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闻名长安的大胡商不做你的生意,跑来凑什么热闹?”张鷟讥讽道。

康万年满脸是笑,目光盯着张鷟手中的木盒不放。

“御史,这笛子,从何而来?”康万年昂着头,那一张肥脸挤得满是褶子。

“明知故问,自然是麹骆驼的。”

“这笛子,还有用吗?”康万年小声道。

张鷟发出“咦”的一声怪音,目不转睛地看着康万年:“你为何对这笛子如此有兴趣?难道……”

康万年忙摆手说道:“御史,你可别冤枉好人,我没杀人!”

“我又没说你杀人,你慌什么。”张鷟眯起眼睛盯着康万年,笑道,“说,你欲怎的?”

康万年搓着手,眼巴巴望着那笛子:“御史,若是这笛子对案情无用,可否卖与我?”

“卖与你?”

“嗯。”康万年看了看四周,凑过来,对着张鷟伸出五个指头,“五两金子,怎样?”

“呵呵。”张鷟一声冷笑。

“十两?”

还是冷笑。

“二十两!二十两够了吧?二十两金子呢!”康万年舔着嘴唇,兴奋得满脸通红。

“来人!”张鷟脸上的笑容蓦地收敛,一声厉喝。

军士听了,急忙赶过来问道:“何事?”

张鷟指着康万年:“将这个贱奴给我拿下!”

军士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张鷟表情认真,便虎狼一般走过来,将康万年摁翻在地。

“御史!你这是为何?”康万年肥脸贴在地上,一嘴是土。

“为何?凶案现场死者的东西,你不但如此上心,还要出二十两金子来买,分明是有鬼!”张鷟故作厉声道,看得上官婉儿和粟田真人都想笑。

“哎呀,御史,你冤枉死我了!我俩相识已久,你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做生意我坑蒙拐骗都行,杀人却是从来不敢的呀!我可没杀麹骆驼!”康万年吓得要死。

“我不听你这些屁话,且拿了投入大牢,打个半死再说。”张鷟忍住笑。

“真是冤枉呀!”康万年杀猪一般大叫。

“那你说,为何要花如此重金买这笛子?”

“这个……”康万年极为为难,不愿说。

“不说?叉下去!”

“御史,我说!我说!算你狠!”康万年顿时㞞了。

张鷟对军士点了点头,军士放手,康万年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说吧。”张鷟重新坐下,拿着笛子,一脸不怀好意地笑。

“碰到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康万年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毛毡上。

“御史,话我可以说,但如果这笛子到头来和凶案没关系,可否卖给我?”康万年双手叉在胸前。

“你个贱奴,果真是粟特人的秉性,什么时候都晓得讨价还价。”张鷟哭笑不得,“好,若是此案之后,这笛子果真和你没关系,送你也无妨。”

“那好极!”康万年大喜,眉飞色舞地拍起了手,又不放心地看着众人,“不过我说的,你们不能告诉别人。”

“快说!”

“好,我说,我说。”康万年笑了笑,伸长了脖子,用极为诡异的声音,幽幽地说道,“御史,你手中的笛子,可不是一般的笛子哦。”

康万年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地笑了。

长安城人口百万,万国来朝,域外之人众多,若论见识恐怕没有能比得过胡商,尤其是康万年这样的粟特人。他们终生都在跋涉辗转,见多识广,所以各种奇珍异宝都能认得,故而有“胡商识宝”的说法。对此,张鷟也是深信不疑。

“御史可知此笛的材质?”

“应该是人腿骨吧?”

“果然慧眼!”康万年大为佩服,他接着说道,“的确是人的腿骨,但非同一般,是十四岁幼女的腿骨,这女子必须是属虎的,而且是横死暴亡之人。”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此笛,名唤招魂笛,与一种西域附近流行的极为邪恶的巫术有关。”

“康先生,既然是巫术,为何会流行呢?”粟田问道。

康万年哈哈一笑:“因为这种巫术会给人带来无比的好运和钱财,当然了,也会有风险。”

“何意?”张鷟沉声道。

康万年指了指自己:“御史,你看看我,现在过得怎样?家财万贯,仆人如云,荣华富贵一辈子也享用不完,可你知道吗,当年我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差点饿死的孤儿呢。我之所以有如今的发达,全靠曾经得了一支和此笛类似的招魂笛。”

“哦?”张鷟来了兴趣,“细说来听听。”

康万年也不隐瞒,说道:“我是粟特人,虽然祖宗也是贵为昭武九姓的大户,可惜后来祖父犯了罪,全家被杀,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流落各地,最终被人贩子抓了,贩卖到了甘州附近的深山之中,给人做奴。也是在那里,我见识到了这种巫术。”

“那个地方,虽然闭塞,但年代久远,当地流传着一种叫尕让的妖怪。”

尕让?一听这词语,就知道绝非中原的东西。

康万年舔了舔嘴唇,说道:“这种妖怪,传言是一种半神半鬼的东西,人身猫头,十分凶恶。它变化多端,能够化为靓丽女子、男人、老妇现身世间,但最常见的是会幻化成一个长发小孩儿的形象,出现在村落之中引诱婴孩。若陪他玩耍,就会被拐走。”

“拐走?”上官婉儿吃惊地捂住嘴巴。

康万年点头道:“当地如果有人丢了孩子,寻找不到,就会料到是尕让作怪。一般十天半个月之后就会在一些隐秘之地,比如山洞里发现孩子干枯的尸体,死相惨烈。但是这种妖怪,和那种单纯作恶的妖怪不太一样,如果有人习得专门的巫术,就能够召唤来,将其供为家神。倘若供奉得让它十分满意,就会保佑家庭顺利,财富增长;但这东西心眼很小,若是让它不满意,或者生气了,那这家人就会家破人亡。

“当地人有不少供奉尕让的人家,的确十分富足,但寻常人视其为洪水猛兽,绝对不和其打交道。巧的是,我当时的主人,就是一个巫师,家中就供奉了尕让。”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张鷟扬起手中的人骨笛,问道:“此物既然名唤招魂笛,应该就是招引那尕让的吧?”

“然也。”康万年笑道,“这种召唤的仪式十分烦琐,而且秘不示人,即便是自己的子女,也不轻易传授。之所以选取年龄十四、生肖为虎的横死的女孩,原因是这种人死后怨气最大,可以通灵,用其腿骨做笛,吹奏,就能够直接让尕让现身。巫师和尕让之间达成一种协议,然后就有了供养关系。”

“这种仪式,你会吗?”张鷟问道。

康万年哑然失笑:“我怎么可能会呢。”

“那你方才说你的富贵都是拜那怪物所赐,既然如此,你们应该见过面吧?”粟田认真问道。

“是了。”康万年脸上明显露出一丝畏惧的神色,缓缓说道,“除了巫术召唤尕让之外,当地还有一种说法:倘若你偶然遇到了这东西,而且认出了它,就抓住它的头发,让它双脚离地,然后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它,它就会求饶,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不过……”

康万年说到此处,加重了语气:“这东西反复无常,十分狡猾,一旦你放开它,它就会用各种诅咒的话骂你,而这些诅咒同样会实现!”

“此妖甚可恶!”粟田真人大声道。

康万年笑了笑:“可恶是可恶,但是有对付的办法。”

“何法?”张鷟问道。

康万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如果你将自己的耳朵堵上了,听不到它的诅咒,用你最快的速度逃离它,就没事了。不但没事,而且它许诺给你的愿望,还是会实现的。”

“你们粟特人果真狡猾!”张鷟呵呵一笑。

康万年做出了个无奈的样子:“我那时,身为奴隶,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整天还挨主人的鞭子,随时都有可能送命,听闻了这尕让的传说之后,我就开始动了脑筋。

“那种特殊的巫术,我是肯定学不到的,主人绝对不可能教给我,于是我就想到了这第二种方法——只要我抓住它,咒骂它,让它满足了我的愿望,再堵着耳朵飞快逃离,那我的人生就截然不同了。

“于是,那几个月,干完活儿,我就在山林间游荡,希望能够遇到这妖怪,可也不知道怎的,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后来,我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偷你主人的笛子?”张鷟自然料到了。

康万年嘿嘿笑了两声:“一天晚上,月朗星稀,我趁着主人睡熟,偷走了他的笛子,然后走入了山林。高山密林,人迹罕至,树影婆娑,阴风不断,我也是怕得要死,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

“我来到了密林深处,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吹响了招魂笛。”

随着康万年的讲述,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方法能否奏效,就一直吹,一直吹,大概吹了一个多时辰吧,累得要死,也不见有什么尕让前来,垂头丧气,觉得这根本就是骗人的!

“我耷拉着脑袋站起来,想趁天亮之前溜回去,老老实实做我的奴隶算了。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孩子!”

康万年的声音,不由自主抖动起来:“一个披头散发、全身赤裸的孩子,我看不清它的脸,只能看到两只黑暗中灼灼放光的绿色眼睛,以及它张开嘴发出的咝咝声。那声音,可怕极了,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我怕得要死,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突然蹿上去,抓住了它的头发,把它拎在半空中。它拼命挣扎着,撕咬着,利爪抓得我的胳膊皮开肉绽,我忍着痛,不敢放手,然后用我知道的最为恶毒的话咒骂它,殴打它……”

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康万年的身体瑟瑟发抖,他安静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神色,接着说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东西放弃了拼命抵抗,幽幽哭起来,哭得极为伤心,向我求饶。这时候,我向它提出要求。”

“什么要求?”粟田真人问道。

“我告诉他,我的愿望是成为人上人,家财万贯,仆人如云,荣华富贵,吃喝不愁!”

“它答应了?”上官婉儿道。

康万年点头:“它答应了!然后……然后我一把将它丢下,双手堵住耳朵拼命往林子外面跑!它跟着我,双手舞动,血盆大嘴一张一合,我知道它在愤怒地咒骂我,嘿嘿,咒骂吧,反正我堵着耳朵听不到。

“我拼命地跑,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山,穿过了多少河,一直看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我累极了,死狗一般摔倒在地,回头看,鬼影子都不剩了。看来,我甩掉了它。

“我哈哈大笑起来,感觉成功了!”康万年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可就在我狂喜的时候,一个声音飘入了我的耳朵:‘你会家财万贯、仆人如云、荣华富贵、吃喝不愁,但最终你将家破人亡、一无是处、生不如死,你的灵魂和肉体将受无比痛苦之啃噬!’”

上官婉儿吓得脸色苍白:“是它?”

康万年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最终还是落入了诅咒。”

“然后呢?”

“我疯子一般逃开了,晕倒在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商队里,一个粟特人的商队,商队的主人救了我,收留了我。我拼命干活儿,成了商队的主心骨,后来主人老了,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我。再后来,我的运气好极了,没几年就成了西域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家财万贯,仆人如云,荣华富贵,吃喝不愁,但噩梦也逐渐来了——我的妻子,好端端地难产死去,后来我连续娶了好几个女人,都是如此。我知道,它的诅咒在应验,终有一天,噩运会最后降临,那就是我的死期。”

一片死寂。

良久,张鷟开了口:“所以你想拿着这笛子,回到那地方,再找到它?”

“是的,让它收回它的诅咒,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康万年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四处都在寻找这样的笛子,这种笛子除了材质极为讲究之外,制作时必须加以独特的密法和咒语才能最终成功,很难找。”

“原来如此。”粟田真人呆呆地看着张鷟,“真是……匪夷所思呀!”

上官婉儿皱着眉头,喃喃道:“倘若你说的是真的,这种巫术这样的笛子,应该是甘州西北之物,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而且是在麹骆驼这样的傀儡师手里呢?”

“这个不奇怪。”张鷟玩弄着笛子,“长安百万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来个甘州的巫术毫不稀奇,再说,魏伶说这麹骆驼蹊跷消失了许多年,鬼知道他有没有跑到甘州去。”

上官婉儿和粟田真人都觉得张鷟言之有理。

唯独康万年看着那笛子,又看着不远处麹骆驼那具诡异的尸体,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张鷟问道。

“其实……”康万年犹豫了一下,“御史,‘尕让’这个称呼,是甘州深山当地人的称谓,如果用长安的话来说,那就是……就是猫鬼。”

“猫鬼?!尕让竟然是猫鬼?!”粟田真人差点跳起来。

张鷟也大吃一惊。

康万年使劲点头:“千真万确!”

“真是……有趣了!”张鷟冷冷一笑,对康万年道,“万年呀,你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放心,此案若是办完了,笛子无用,我定会交给你,让你去找你的那个……尕让。”

“谢御史,那我走了。”康万年大喜,站起来对着张鷟施了一礼,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停下来,又对张鷟心事重重地说道,“御史,尕让也罢,猫鬼也罢,都是极为邪恶之物,你千万要当心点……这麹骆驼的死……怕是不简单。”

“猫鬼固然可怕,你别忘了我可是闻名东西两京的神棍。”张鷟打趣道。

康万年笑了笑,兀自去了。

“你真相信他的话?”看着康万年的背影,上官婉儿道。

“我与他结识差不多十几年了,他不会说谎。”

“也就是说,你相信有什么尕让了?”

“你说呢?”张鷟哈哈大笑,站起身来,“猫鬼也罢,尕让也罢,所谓妖怪,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

“但从现场看来,麹骆驼似乎的确在养猫鬼,而且死法……很像妖怪所为!”粟田真人认真道。

张鷟眯起眼睛,洁白的脸上,出现了神秘的微笑:“连你都认为是猫鬼杀人,那寻常人更如此认为了?”

“御史的意思是?”

“世间不存在不可思议之事,杀死麹骆驼的应该是人,不是妖。”

“为何如此说?”

“麹骆驼的尸体我认真察看了,从绳索套在脖颈上的瘀痕来判断,是先被人勒死,然后砍掉四肢,再吊上房梁而成。”

“那为何要斩去四肢并在断处拼接上猫爪呢?而且还摆出了那么个怪异的姿势,跟跳舞一般。”粟田真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鷟皱起眉头:“这个我暂时就不知道了,凶手似乎是在透露着什么,又似乎,好像是什么神秘的仪式?”

“你问我们,我们哪里知道。”上官婉儿直摇头。

三个人说着话,狄千里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怎么样?”张鷟扬起眉毛。

“果然如你所料!”

“哈哈,如何?”

张鷟闻言大喜,双目之中,两道精光闪烁。 9zjeYuOSFIvPxii69EXogggvhzEIR6QxPtG1X7rSK6BGlZlVOH6xG2en7tQej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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