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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故宫沙砾

它是对我们古老文明的惊讶与慨叹,是一种由文化血统带来的由衷自豪。

我不知道本书的写成,有多少是出于一家著名刊物主编的“威逼”与“利诱”,有多少是出于自愿,因为在写过《故宫的隐秘角落》之后,我隐隐地有了写故宫“古物”的冲动。

有一点是明确的:这注定是一次费力不讨好的努力,因为故宫收藏的古物,多达一百八十六万多件(套)。我曾开玩笑,即使我可以一天写五件,要全部写完,需要一千年,相当于从周敦颐出生那一年(北宋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写到现在,而实际上我写一件古物,常常需要一个多月。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烦恼:一方面,这让故宫成为一座“高大全”的博物馆,故宫一家的收藏超过90%是珍贵文物,材美工良,是古代岁月里的“中国制造”;另一方面,这庞大的基数,又让展示成为一件困难的事,迄今为止,尽管故宫博物院已付出极大努力,每年的文物展出率,也只有0.6%。也就是说,有超过99%的文物,仍难以被看到,虽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至于书写,更不能穷其万一,这让我感到无奈和无力。这正概括了写作的本质,即: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写作是那么微不足道。

这让我们懂得了谦卑。我曾笑言,那些给自己挂牌大师的人,只要到故宫,在王羲之、李白、米芾、赵孟頫前面一站,就会底气顿失。朝菌不知晦朔,而蟪蛄不知春秋,这不只是庄子的提醒,也是宫殿的劝诫。六百年的宫殿(到2020年,紫禁城刚好建成六百周年)、七千年的文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文物贯穿整个中华文明史),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不见了踪影。故宫让我们收敛起年轻时的狂妄,认真地注视和倾听。

故宫让我沉静——在这座宫殿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沉实和安静的岁月,甚至听得见自己每分每秒的脉搏跳动;但另一方面,故宫又让我躁动,因为那些逝去的人与事,又都凝结在这宫殿的每一个细节里,挑动我表达的欲望——

我相信在它们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

我把这些物质称作“古物”,而不是叫作“文物”,正是为了强调它们的时间属性。

每一件物上,都收敛着历朝的风雨,凝聚着时间的力量。

1914年在紫禁城内成立中国第一个皇家藏品博物馆,就是以“古物”来命名的。它的名字叫——古物陈列所。如一百多年前《古物陈列所章程》所写:“我国地大物博,文化最先。经传图志之所载,山泽陵谷之所蕴,天府旧家之所宝,名流墨客之所藏,珍赆并陈,何可胜纪……”

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1928年北伐成功后,南京国民政府颁布《故宫博物院组织法》,将故宫博物院的内部机构,主要分成“两处三馆”,分别是秘书处、总务处、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正式使用了“古物”一词,而且“古物”的范围,含纳了图书、文献之外的所有文物品类,古物馆的馆长,也由当时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先生兼任,副馆长由马衡先生担任(后接替易培基先生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可见“古物”的重要性。

物是无尽的。无穷的时间里,包含着无穷的物(可见的、消失的)。无穷的物里,又包含着无穷的思绪、情感、盛衰、哀荣。

面对如此磅礴的物质书写,其实也是面对无尽的时间书写。我们每个人,原本都是朝菌和蟪蛄。

当我写下每个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狂妄,仿佛自己真如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说,可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但我知道我不是写《碧城》诗的李义山,“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一个人面对岁月天地,像敬泽说的,“是被遗弃在宇宙中唯一的人,他是宇航员他的眼是3D的眼。” 我只是现实世界一俗人,肉眼凡胎,蚍蜉撼树。我从宫殿深处走过,目光扫过那些古老精美的器物,我知道我的痕迹都将被岁月抹去,只有这宫殿、这“古物”会留下来。

我笔下的“古物”,固然不能穷其万一,甚至不能覆盖故宫博物院收藏古物的六十九个大类,但都尽量寻找每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通过一个时代的物质载体,折射同时代的文化精神,像孙机先生所说的,“看见某些重大事件的细节、特殊技艺的妙谛,和不因岁月流逝而消褪的美的闪光” 。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串连成一部故宫里的极简艺术史。(本书也因此获得中国作家协会的重点项目扶持,当时书名拟为《故宫里的艺术史》,但这终究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史,于是改用了这个相对轻松的书名。)

我认真地写下每一个字,尽管这些文字是那么的粗疏——只要不粗俗就好。我知道自己的笔那么笨拙、无力,但至少,它充满诚意。

它是对我们古老文明的惊讶与慨叹,是一种由文化血统带来的由衷自豪。

尽管这只是时间中的一堆泡沫,转瞬即逝,但我仍希求在“古物”的照耀下,这些文字会焕发出一种别样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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