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丰农村经济的衰败,农民群众的受剥削和生活的贫困痛苦,比较起弋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前已说过:天下老鸦一般黑,又岂独横丰如此,中国其他各地方,又何莫不皆然。在这样的地方,群众如此的贫穷、痛苦、怨恨,和急急的要求解放,爆发一个革命的暴动,乃势所必至之事。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正如一箱火药一样,只要有根导火线,马上就要哄然爆炸的。
千千万万的农民,缺地或无地,自己亏本的租耕地主的土地,“锄头挂上壁,马上没饭吃”,终年辛苦种田,弄得自己挨饿受冻,不能得到最低程度的温饱,这种情形,能够永久继续下去吗?能够永久压制他们不起来反抗吗?能够永久压制他们不起来要求土地吗?这是做不到的,这是谁也做不到的。
现在国民党所有党国要人,不惜出卖中国,求得帝国主义大力的帮助,用飞机大炮、枪和刺刀,用各种他们能想到的方法,去“围剿”红军和苏区,想把全中国正在如火如荼的反帝国主义的土地革命运动,浸到血泊中去。谁能保证他们的幻想能够实现呢?谁能保证他们到最后不会落得一场空忙碌呢?哼!你想消灭革命?量量你自己有多大力量,你能不能够消灭中国千千万万工农群众的贫穷?你若能够的话,那也省得你劳力,革命包管不会起来;你若不能够的话,那任凭你怎样“快干、实干、硬干”,终究干不出一个什么名堂来,譬如打火一样,这里还未打熄,那里,那里又都燃烧起来!哼!我还要问问你,你想消灭中国共产党?也要量量你自己有多大力量,你若能够把中国千千万万的工人农民,杀个干净,自然共产党就没有了;但是,不怕你的屠刀多么大,多么快,想杀完中国的工农,是做不到的;那么,就算你再怎样残暴不人道,捉到共产党员就杀,我可以肯定的说,杀了一个共产党员,还有几十几百几千几万个新共产党员涌现出来,越杀越多,越杀越会顽强的干!历史注定了你们反革命一定要死灭,无出路,革命一定要得到最后的胜利!
话太说长了,还是转到本题来,谈横丰的年关暴动吧。横丰像一个革命的火药箱,我毫不讳言的,我是燃线人,我走进横丰,把这火药箱的线点燃着,火药爆炸了——革命的暴动很快就爆发起来了。
我到横丰,首先找到黄道同志,他是在“八一暴动”后跑回来隐藏在家的。我将许多情形对他说明之后,我们召集了一个会议,讨论了横丰工作问题。他介绍了横丰的同志给我认识,他也就到弋阳九区做工作去了。
正当大革命失败之后,横丰的共产党员和群众,都受到反革命相当的打击,有的罚过款,有的才从福建逃回家来,情绪不免低落了一些。而且我们提出平债分田的口号,又没有前例可见,究竟做到做不到,不免引起群众的怀疑。他们说:“欠财主老的债,会让我们平了吗?地主老的田,会让我们分了吗?靠得住做到吗?”有的还说:“你是不是有谕子 来的?没有谕子来,就是犯法的。”
经过我刻苦耐烦的解释,一而再,再而三,总和他们详细的讲,不使他们听懂了点点头不止。
好了!在几天之内,居然被我说服好几个群众了!他们在被我说懂了之后,说:“照你这样说,革命是会成功的。”我说:“当然的。”我嘱他们照我一样的话,去向村中别的穷人宣传,并邀集起来结团体。经过他们“你邀猪仔狗仔”,“他邀大仔细仔”的邀集介绍,没得一两天,就邀集三十四个人。他们来通知我晚上去他们的村里开会,把团体结好。我与他们开了会,说得这三十四个人都高兴得很。在会中我说:“没有钱用,欠了财主老的债的同志有几个,请举手”,三十四个人一齐举起手来;我又说:“自家没有田种,向地主老租田种,交租给地主老的有几个,请举手”,大家又一起举起手来。他们举过了手,嘈杂地说:“那一个不是穷的,不穷也不来革命了。”随后,我又问:“大家赞成平债分田吗?”大家一齐举起手来,齐声叫道:“赞成呵!”大家放下手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说:“这个还不赞成?!我们吃尽了他们的亏!”
于是一个一个地宣过誓:“斗争到底,永不变心!”在红纸名单上自己的名字下画过押,喝过一杯酒,一组一组地编好组,选出团长、委员,这村子的农民革命团,就算是组织成立了。
当时,我们认为农民协会的这个名字弄腻了,故组织农民革命团;凡村中的工人、雇农、贫农、中农,都可以加入,是农村工农群众统一的联合组织。主要的口号,是打倒豪绅地主,实行平债分田,建立工农政府(还没有提出建立苏维埃政府的口号)等,这些口号,很能吸引劳苦群众来参加革命。
一村的农民革命团组织起来,即由这一村发展出去,不上十几天,三四十里内的村坊,都逐渐有了农民革命团的组织了。农民革命团一经建立,这村中的权力,即暗地转入于这些有组织的群众之手;从前村中的叫鸡公、富老板,都没有人齿他,退居一隅了。
有些工作同志太幼稚,不知道怎样去开会说话,我就带他们一路去开会,叫他们坐在旁边听着看着,如此几次,他们也学会了宣传、组织群众的办法。分派他们在各地进行工作,各地的农民革命团也逐渐建立起来。
中国旧历年关,正是工农劳苦群众最难过的鬼门关。那时正当旧历年关迫近之时,豪绅地主都纷纷向工农群众逼租逼债。起初还设词拖延,愈逼愈紧,无法尽着拖延下去。于是各村农民革命团的群众,每天都有十几班跑到我跟前来催问:“什么时候暴动呀?”“还早啦,准备还不够的很!”我答复他们。“赶快动手,实在忍不住了,要逼死人呵!”他们再三说。总要和他们说许多话,才把他们说回家去。但过了几天,他们又来催问:“为什么还不下命令暴动?”
现在来叙述一下横丰暴动时的故事,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横丰留德兰家 的农民革命团长,是张长金 同志,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学过了一些武艺,力能敌住两三个人。他与他同村的几个人,用土法开了一个煤洞,每天钻进洞里去挖煤,好的日子,可以挖出两块钱煤来,不好的日子,只能挖出块把钱的煤。为着每天一两块钱的煤,要脱得一身精光,在漆黑无光,水蒸汗臭的煤洞里,过上十几点钟,挖的挖,拖的拖!爬出洞来,满脸满身的乌黑,真不像个人样,倒像个黑鬼了。这样赚得来的几个钱,真是一文钱,一滴血!横丰县衙却要每月都来抽他们的捐,怎叫他们不痛心呢!?
有一天,县衙门来了一个收煤捐的委员,到他们茅屋的煤厂里坐下。这委员的神气,十分骄傲,眼睛朝着天不理人,这是他向来如此的,用不着怪;今天,委员到厂里坐了一下,就有点冒火的样子。
在从前,收捐委员到厂来,真算是贵人下降,那还了得!挖煤的黑鬼们,那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招呼他;倒茶的倒茶,送烟的送烟,忙个不了。就算委员喝惯了又香又嫩的茶叶泡的茶,那会喝煤厂里有气味的粗茶;吸惯了很好的香烟,那会吸黑鬼们吸的旱烟;但黑鬼们总得如此做,不然,那就算不敬了。至于捐款呢,不劳委员开口,有钱赶快拿出,双手捧上去,还要说:“有劳委员走路,真对不住!”没有钱,就更得嘻皮笑脸的向委员赔小心,说好话,恳求委员宽限几天,准会送县缴交。今天却不同了。黑鬼们有了组织了,几千人结成了革命的团体,债要平,田要分,捐税那还不要废除!有了团体就有了力量,县官都要杀,那怕你这个什么鸟委员。所以在委员进厂来的时候,烧锅的黑鬼,就看到像没有看到一样,睬也不睬他,只向煤洞里喊出那些挖煤的黑鬼。他们爬出洞来,也不睬他,只管自己坐的坐,吸烟的吸烟。这样情形,委员那能忍耐得住,那能不七窍冒火的发起怒来!
“你们每月五块钱的捐,不按期送县缴纳,还待我来催!”委员大声说,脸上都发红了。
“近来煤出得不旺,凿进一洞又一洞,尽是些石壁烂皮!”一个黑鬼一边吸烟,一边懒懒地说。
“我们官府,那管你们那些,我们只是要捐!”委员说。
“没有煤,我们饭都没有得吃,还有钱交捐吗?你这个人讲的话,全不懂道理!”张长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呵!原来你们还抗捐不交。我也听到你们这里结党要造反,现在是很清楚了。看!我回衙门报告,明天就把你们一齐捉进牢里去,坐到头发三尺长,你们这班狗东西!”委员高声骂起来。
“你说那个是狗,你才真是狗!不交捐,咬我的卵去!”张起来回骂。
这一气,气得委员非同小可!他立刻跳起来,赶上去照着张的脑壳一拳打下去。张是个活手,早将来拳格住,顺手向委员的肋夹下一推;委员是个斯文人,官架虽大,力量很小,那里经得住张的猛力一推,早已两脚朝天,滚倒在地上。委员毕竟是官场中人,善识风头,看到今天势风不对,再不知机,必定还要吃大亏。就很快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急向外跑。一面跑,一面喊:
“你们抗捐不交,还要殴打委员,看!明日派兵来捉你们这些狗!”
“咬我的卵!咬我的卵!……”张还在回骂。
委员边走边骂的走远了。
黑鬼们不免有些后悔起来,今日这样的粗莽,恐怕是惹出大祸来了。看今天的样子,委员是不肯甘休的,明天县衙门定要发兵来,兵一来不是好耍的,不是家破,便是人亡。张团长呢,毫不畏惧,用拳头往胸前一捶,说:“怕什么!组织农民革命团是做什么用的!打起锣来,召集各村的革命团的人来,追上去把那委员捉回来,杀了去,就没有人去请兵来了。”
黑鬼们都赞成张的意见。大家就飞跑回村,找到一面铜锣,就大敲起来。一面敲锣,一面高声喊:“革命团的人都快点来,去捉那只狗委员,他要请兵来捉我们革命的人。”
各村组织好了的农民革命团团员,在家里的或在田坂上做工的,听到锣声和喊声,都一齐托梭镖的托梭镖,拿大刀的拿大刀,立刻集合了四五百人。就拼力赶上去,那里还赶得上,委员早已跑进城去了。
这伙人赶到离城几里的地方转回来,并不解散,集合到兰家村的祠堂里,杀猪煮饭吃,准备第二天真有队伍来,就同他杀一场。
那时,我回到弋阳九区开会去了,他们连夜派人来赶我转去指导他们。来人将情形告诉我之后,我立刻动身转回横丰。
我刚达到兰家村,大家就围拢了来,我看看是有千多人。我知道这一暴动,准备还不十分充分,但事已至此,年关快到,是不能再按捺下去了。当他们围拢过来向我问:“同志!怎样办?”我答说:“照往日开会所讲暴动时应该做到的事,努力做去,暴动吧!”
在这一晚上,群众都拿着刀枪绳索,自动的到高利贷者地主的家里去取回借字契据。平素,他们一升租谷一文利钱都不肯让的,这时,却驯驯服服将借字契据全拿出来,交给暴动者,并假意说:“革命也是好事啦。”
当晚,我发出各地同时暴动的通知,如葛源、青板桥等地,也都暴动起来。
自我到横丰开始工作至暴动之日,共只有二十五天,暴动的范围,却占了横丰全县的一半地区,参加暴动的群众有五万余人,这可见工农群众要求革命的迫切!
我们就在这时,听到了“广州暴动”的消息,心里非常兴奋!后来又听到“广州暴动”被改组派的军队联合英帝国主义的兵舰进攻而失败了,改组派在广州屠杀工人五千余人,心里又非常愤恨!“广州暴动”,开始了中国革命的苏维埃阶段,从此,我们是为苏维埃革命而奋斗了。
横丰暴动,支持了两个多月,全是武装的暴动群众的力量;横丰城扎了一营兵,不敢出城一步,我们还经常到城边去放炮示威,而我身边所带到的,只有一条半截的套筒步枪。
两个月后,才有白军两营来进攻,因种种原因,这一群众的年关暴动,就在白军进攻之下,暂时被镇压下去了。
这次暴动失败的原因,主要的是——
第一,当时我们还没有建立起红军。我们虽有二三十枝枪,都还是分散的,没有组织队伍,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没有红军,是可以组织和爆发一个群众的暴动;但是在暴动之后,不积极去建立坚强能战的红军,无论如何,暴动是不能长久支持下去。
第二,土地问题没有迅速解决,田没有着手去分配,就不能巩固群众坚持斗争的决心。
第三,党的工作太不够了,党的领导机关尚未建立健全,形成了个人的领导。有许多暴动村坊,有了群众的组织,尚没有党的组织。
第四,领导者的幼稚和缺乏斗争经验;白军一进攻,就想不出更多有效的斗争方法,且表现惊慌不沉着,离开了暴动区域。群众失掉了领导者,自然不能继续斗争。这种错误,当然都是我的错误,以后经常想到横丰年关暴动的经过,总感着极大的警惕!
这次暴动,虽然是暂时失败了,但给了群众许多实际利益——如平债分谷分财物等,消灭了一些为群众深恶痛恨的豪绅地主,使群众认识自己团结力量的伟大,革命的实际教育,已深入于群众的脑中,为后来争取横丰为根据地立下基础。
这里要附带讲的,就是邵式平同志在横丰暴动之前,曾来过九区开过一次会;会中决定去弋阳七区活动,未得成效,到此时仍回九区。大家又决定派他去横丰接替我的工作,我留弋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