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铁定不及格。但是仍旧要参加考试。徒劳的努力之美。我为此般美而倾心。今晨我早早起床,穿上整一年不穿的学生服,小心翼翼地穿过菊花纹章闪耀的高大铁门。进门一排银杏树。右侧十棵,左侧也有十棵,全都是大树。枝叶繁茂时,这条路微暗像似一条地下通道。现在没有一片叶子。林荫路尽头,正面是一座红色面砖大建筑。这是礼堂。我在开学典礼的时候见过一次,给人一种像似寺院的印象。此刻我正仰望着礼堂塔上的电子时钟。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看见一旁的侦探小说家之父铜像,注视着铜像悲天悯人的眼睛,右手一个缓坡通向庭园。很久以前,这里是某“猴子”大名
的庭园。池塘里有鲤鱼、红鲤和甲鱼。在五六年之前,还有一只仙鹤在园中嬉戏。如今草丛里还有蛇。大雁和野鸭之类的候鸟也在这个池畔歇息或修整羽毛。庭园实际大小不足二百坪
,看上去却有千坪。这是一个出色的园艺结构。我坐在池畔的山白竹上边,背靠古橡树木桩,两腿尽量地伸向前方。凹凸不平的岩石排列着隔开了小径,背后是宽大的池塘。阴天的池面泛着白光,激起的小浪如皱纹般层层叠叠。我将右脚轻轻地放在左脚上,嘟哝道:
“我是盗贼。”
一队大学生通过前面的小径。一个跟着一个。这些孩子都是故乡的骄傲,百里挑一的秀才。他们读着笔记中千篇一律的文章,努力背诵。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但却没有火柴。
“借个火。”
选了一个美男子大学生打个招呼。他裹着浅绿色外套,停下了脚步,但眼睛不离笔记本。他将嘴里叼着的烟嘴裹着金纸的香烟递给我,就慢吞吞地离去了。大学里竟有与我匹敌的男人。我用烟嘴裹着金纸的外国香烟点燃自己的劣质香烟,慢慢站起身,用力把烟嘴裹着金纸的香烟扔在地上,又用鞋底狠狠地踩了一脚,然后悠闲地出现在考场之中。
在考场,百余名大学生都往后面的座位挤。前面的座位,担心不能随心所欲地答题。我貌似秀才坐在了最前排的座位,手指微微颤动地抽烟。我没有桌子底下偷看的笔记本,也没有小声商量的朋友。
不一会儿,油头粉面的教授提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进了考场。他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学者。我今天是初次见面。他个头儿很大,眉宇间的皱纹令我感受到莫名其妙的威压。据说他的弟子中,有日本顶级的诗人和日本顶级的评论家。念及日本顶级的小说家,脸上感觉微微发热。教授在黑板上写问题的时候,我背后的大学生不是谈论学问,而是谈论满洲经济的景气、不景气。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语。教授懒散地坐在讲台上的扶手椅上,一脸不高兴地放言道:
“这样的问题,留级生都会做。”
大学生们无趣地、有气无力地笑了。我也笑了。教授用莫名其妙的法语嘟囔了两三句,便趴在讲台的桌子上开始写东西。
我不懂法语。不管出的是什么问题,我想都写“福楼拜是少爷”。我假装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拍打眼睛,清除短发的头屑,看看指甲的颜色。不久,拿起笔写了上去。
福楼拜是少爷。弟子莫泊桑是大人。艺术之美,说到底是为市民服务的美。这种悲哀的谛念,福楼拜不知道莫泊桑却知道。福楼拜为了雪洗其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遭受恶评带来的屈辱,断送了一生。所谓奈刂磔之苦,历尽艰辛,每写完一部作品,世评姑且不论,那屈辱的创伤似剧烈的漩涡,带来无限伤痛,心似无法充填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以致死亡。被杰作的幻影所蒙蔽,被永恒的美所魅惑随波逐流,终于,不要说一个近亲,连拯救自己也成了泡影。波德莱尔才是少爷。
我不写“老师让我及格”云云。反复读了两遍,没有发现笔误,便左手拿着外套和帽子、右手拿着那一页答卷站起身来。我身后的秀才,因此惊慌失措。我的脊背正是这个男人的防风林。啊!在兔子般可爱的秀才的答卷上,写着一个新晋作家的名字。那著名新晋作家的狼狈相让人生怜,我这么想着对那位书呆子教授意味深长地鞠了一躬,然后交了卷子。我静静地走出考场,一出门就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梯。
来到户外,年轻的盗贼感到悲伤。这忧愁乃为何物?自何而来?我撑起穿着外套的肩膀,大步流星走在银杏树夹着的宽阔的沙石路上,答案是肚子饿了。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室是大食堂。我不由自主地往那儿走去。
饥肠辘辘的大学生们从地下室大食堂涌出,入口排成长蛇一样的队列,人头攒动,队尾部分甚至拖到了银杏树的林荫道旁。在这里,十五钱便可吃到不错的午餐。队列有一条街那么长。
“我是盗贼。稀世任性者。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不窃物。我却耍尽小聪明。”
我一个一个地推开大学生,终于到达了食堂入口。入口处有一张小贴纸,上面这样写着:
今天,我们的食堂诚惶诚恐,迎来了创业三周年的日子。略备食品少许,不成敬意,谨向各位祝福。
形形色色的食品装点着入口旁的玻璃柜。红色的明虾在荷兰芹叶的遮阴下歇息,半切的煮鸡蛋断面上精细、巧妙地描着用蓝色的琼脂写的“寿”字。往食堂里面窥视,身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少女们,在受到形形色色食品款待的大学生的黑色密林中穿行,飘逸飞舞。啊,天花板上挂着万国旗。
大学地下芳香的蓝花是难为情的解毒药。好日子翘首以待。祝贺。祝贺。
盗贼如落叶纷纷退却,飞舞地面,契入长蛇蛇尾,眼见着抹去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