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时,妻子用怪异的语气嘟囔道:
“你说呢?我会处理得干净利落的。早就想好的嘛。真是这样……”
“那可不行。我知道你已经想好了……要么自己了断,要么自暴自弃。但是你有父母和弟弟呀。我知道你有那样的打算,但不能由着你。”嘉七深沉地这样劝说,却突然间也想到了死。
“要死,一起死吧。神会原谅我们。”
两人开始认真地收拾行装。
和错误的人亲昵爱抚的妻子,以及日常生活颓败荒废,竟将妻子逼迫至这般境遇的丈夫。最终的结局,两人相互以死亡来解决。这日是早春。一个月的生活费仅有十四五日元,悉数带在身上。两人带上的换洗衣物,仅有嘉七的棉和服、阿枝的夹袄和两条腰带。夫妻俩将衣物放入包袱皮,阿枝抱着,破天荒地一起出门。丈夫没有斗篷,久留米白点花纹和服配上鸭舌帽,藏青色丝绸围巾,唯有白色木屐簇新。妻子没有大衣,外褂、和服都是箭翎花纹铭仙丝绸,浅红色的进口拼布披肩,夸张地遮掩着上半身。夫妇在当铺门口分手了。
正午时分,荻窪车站,人们悄然进出。嘉七默默地站在站前吸烟。妻子咋咋呼呼地找寻嘉七。一眼看到了嘉七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近前来。
“太好啦。真棒!”她嚷嚷着,“我借来了十五日元。傻瓜!”
这个女人死不了。不能让她去死。她没经历过我那样压抑的生活。生命力强韧。她不会死,只是企图去死,她只是要找一个社会性理由,无可厚非。没人会怪罪于她。那也行啊。那么,我自己去死吧。
“劳苦功高。”嘉七想要轻拍妻子肩膀,“一共有三十日元吧。近处旅行也够了。”
两人买了到新宿的车票,在新宿下车,跑去药店买了一大盒安眠药,又去别的药店买了一盒其他品牌的安眠药。嘉七让阿枝等在店外,自己满脸堆笑进到店里买药。药店没有起疑心。最后去三越百货的药品部,店内人来人往,他便放心大胆要买两大盒。清瘦脸庞的女店员黑眼睛闪亮,一本正经的模样,眉间闪现出狐疑的皱纹,有点儿不耐烦。嘉七有些尴尬,微笑僵在了脸上。店员冷冷地递交了安眠药,踮起脚望着我俩背影。嘉七心中有数,有意跟阿枝依偎着走入人群。自己觉着若无其事,外人眼中没准儿总有些异常。嘉七心中悲戚。随后,阿枝去三越的专卖场买了一双白布袜,嘉七买了上等的外国香烟。出了店门,坐上汽车便去了浅草。走进电影放映馆,那里正放映电影《荒城之月》。最初放映出的是乡村小学的屋顶和栅栏,还听到孩子的歌声。嘉七不由得哭了起来。
嘉七黑暗中笑着跟妻子说,“听说年轻的恋人看电影,都这样拉着手。”他笨拙地用右手抓过阿枝的左手,用自己的鸭舌帽子盖上,用力握了阿枝的小手。可是困境中的夫妇那样做,却有强烈的不洁感。嘉七感觉瘆得慌,悄悄撒了手。阿枝抽动着身体笑起来,不是因为嘉七那笨拙的玩笑,而是电影里无聊的打笑。
这是一个好女人,温良恭俭让,看一场电影都会感受幸福。我不能害了这个女人。让这样的人去死是错误的。
“还去死么?算了吧?”
“嗯,随便。”阿枝看电影出神,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可是想一个人去死。”
嘉七感觉女人真不可思议。离开放映馆,天色已暗。阿枝想吃寿司。嘉七却嫌腥。他说今晚想吃略微贵点的菜肴。
“哎呀,不想吃寿司。”
“可是,我想吃啊。”正是嘉七教会了阿枝撒娇的美德。他威严地告诫阿枝说,逆来顺受的假正经并非美德。
大家却都不赞同我的观点。
在寿司店喝了一点酒。嘉七要了炸牡蛎。他自言自语,这可是在东京的最后一餐,不禁露出了苦笑。妻子在吃生金枪鱼片盖饭。
“好吃吗?”
“不好吃。”她深恶痛绝,张大嘴巴说,“哎呀,真不好吃。”
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
出了寿司店,走进漫才馆。人满为患。一堆客人挤着站立在入口观看,时不时爆发出哇哈哈的哄堂大笑。阿枝、嘉七被看客人潮挤得东一个西一个。阿枝个子矮,从观众的人墙外很难窥望到舞台。她看上去就像个小村姑。嘉七也被挤在人群中,他踮脚探脖,就怕跟丢了阿枝。比起舞台,他大半时间在盯着阿枝。阿枝胸前紧紧抱着黑色的包袱,里面包着安眠药,她的头晃来晃去,焦急地希望看到舞台上的艺人,时不时回过头来找寻嘉七的身影。视线相对,两个人也不会面带微笑。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毕竟还处在安心的状态之中。
那个女人的一生照料我没齿不忘。责任全在我。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世人对她的横加指责。她是个好人。我心知肚明,我相信。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呢?啊,不行,不行。我不能笑。不行。只有那件事,我无法置若罔闻。不堪忍受。
原谅我。这是我最后的利己主义。伦理,我能忍。感觉却受不了。实在忍无可忍。
笑声的声波响彻馆内。嘉七对阿枝使了个眼色走出去。
“我们去水上吧,啊。”在那之前一年夏天,他们去了山中的温泉旅馆。从水上车站徒步一小时就是山上的谷川温泉。那个真实的夏天过得苦巴巴,拮据焦虑,到如今反而变成浓厚色彩明信片一般甜美的回忆。骤雨泛白,山川令人联想到悲哀的死。一听去水上,阿枝骤然恢复了活力。
“啊,是吗?那我得买糖炒栗子。阿婆想吃。”
阿枝似乎常跟客栈老妻撒娇,似乎也被娇惯着。造访者多为生客,也只有三个房间。室内无温泉,时不时到邻近的大旅馆要热水。下雨时打伞,晚上提着灯笼或举着蜡烛,到下面谷川河滩的小野温泉露天泡澡。老夫妇独处,像是没有子嗣。尽管如此,三个房间动辄也塞得满满。老夫妇慌里慌张的,阿枝在厨房里帮忙或者是添乱。饭桌上摆的是鱼子、纳豆什么的,并非客栈料理,嘉七却感觉很好。老妻牙疼不堪,嘉七不忍目睹给她服下阿司匹林,很快见效呼呼睡去。平日疼爱老妻的店主,担心地转来转去。阿枝大笑。一日,嘉七独自低头在客栈附近的草丛游荡,无意中朝客栈的门口望了一眼,微暗的门口楼梯下板屋内,老妻蜷曲着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嘉七,那是嘉七珍贵的秘密之一。说是老妻,却是四十四五、福气满面、温文尔雅的女人。店主像是养子,老妻是收养者。阿枝买了糖炒栗子。嘉七让多买一点儿。
上野站有家乡的味道。嘉七总是担心害怕遇上同乡。尤其是那晚,他们的衣着就像是假日里四处闲荡的店里的伙计与女佣,十分忌惮他人的目光。阿枝在小卖部买了现代日本侦探小说特辑,嘉七买了小瓶威士忌,两人坐上了去新潟十点半的火车。
相对而坐后,两人微微一笑。
“喂,我这样打扮,阿婆觉得很怪吧?”
“没关系呀。两人去浅草看电影,回来时丈夫喝得醉醺醺的,也没问是不是去水上阿婆处,就这么来了。就这样说。”
“可也是呢。”阿枝发呆。马上又说:
“阿婆肯定吃惊。”直到火车开车前,还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很高兴吧。一定……”发车了,阿枝突然表情僵硬,东张西望看着站台。她壮了壮胆,解开膝盖上的包袱拿出杂志翻阅。
嘉七腿发酸,胸口不舒服,带着吃药一样的心情饮用威士忌。
如果有钱,就可以不让这个女人死。如果那个男人是个爽快之人又当别论。不忍目睹。这个女人自杀没有意义。
“喂,我是好人啊。”嘉七突然说,“就我想做好人,对不?”
声音太大,吓得阿枝发慌,她皱紧眉头生气。嘉七不好意思地讪笑。
“可是呀……”他故意打趣似的压低了声音,“你还是挺有福气的。不过说到底你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坏也不好,本质上就是普通的女人。但我不同。非同小可!反正,我还不如普通呢。”
火车经过赤羽,经过大宫,黑暗中闷头行驶。威士忌带来微醺,加上火车速度的激发,嘉七变得健谈起来。
“我知道没脸见人,愚蠢!老婆嫌弃自己,无奈只有跟在老婆屁股后面东颠西跑。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讨厌好人。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好人,容易上女人的当,却又无法放弃,被女人拖着去死。做艺术的,认为那是纯粹。世人眼里却将我看作懦弱的老好人。笑话!谁需要这种糊里糊涂的同情?我要赴死是因为败给了自身的苦难。我并非为你而死。我也有一身的毛病。我过分依赖、过分相信他人的力量。对这一切,以及无数耻辱的失败,我心知肚明。我希望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也希望你多少了解,我是靠着怎样的努力才有今天。我是靠着一根稻草活到今天的,命悬一线。你应该心如明镜。我不是弱者,苦难深重罢了。这是牢骚,是怨恨?可是不说清楚,世人和你就会坚信我的厚颜无耻,你们就会看低了我,认为这个人不停地叫苦,实际上是在做戏或表演。”
阿枝像要说什么。
“不,没关系。我并非指责你。你是好人。你总是那么坦率,直言不讳。我不想挑你的毛病。我的老朋友一肚子学问,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顺其自然吧。一句话,我是个蠢人。”我微笑着这样说。阿枝瞬间得意起来。
“知道知道。不用说了。让旁人听见就麻烦了。”
“什么都不懂啊。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蠢猪呀。我呀,现在很痛苦,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隐藏着做好人的念想。跟你一起六七年了,你却从不因为一点儿小事横加指责。自然而然。那不是你的责任。”
阿枝充耳不闻。默默地看杂志。嘉七表情严肃,像对着昏暗的窗户自语。
“不是开玩笑。为什么我是个好人呢?你知道人们怎样形容我吗?——骗子,懒汉,自恋癖,大手大脚,玩弄女性,此外还有很多让人听了惧怕的恶名。但我沉默着,一句辩解也没有。我有我的信念。这可无法说出口。那样,就什么也做不了。我想,果然是历史使命。自顾自一个人幸福是无以为生的。我想历史性地扮演反派。犹大的邪恶增色基督的慈悲。我相信自己是必将灭亡的人种。我的世界观这样教我。我尝试强烈的反抗。我相信灭亡之恶的仲裁,将催生新生命健康的诞生之光,那种反弹强烈递增。一己命运无足轻重。我会祈祷。我的反命题法,只要多少作用于未来生的明朗,我死而无憾。也许无人笑而面对,我实际上就是那样想。我是笨蛋。弄错了?说不定又是自以为是。甜蜜美梦。人生不是戏剧。我是输者,濒临死亡。至少还有你给我鼓励。这样的鼓励,说不定还是错的。舍命创造出的尸臭佳肴,狗都不吃。也许对被施与者才是良性麻烦。除非共生共荣,否则绝无意义。”窗户不可能回答。
嘉七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厕所走去。进了厕所,关好门,稍事踌躇,双手合十。祈祷的姿势。绝非演技。
到达水上车站是凌晨四点。天色还暗。担心的降雪也已停息。车站的四周静寂,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看这个架势,没准儿得徒步去山上的谷川温泉,那还了得,嘉七跑去站前的汽车房敲门。
汽车在山路上像闪电的形状那样弯弯曲曲行驶。野山暗空一片明亮,原来是白雪覆盖的缘故。
“好冷啊。没想到这么冷。在东京,已经有人穿薄毛衣上街了。”
连司机都提起穿衣的话题。
“啊,往右走。”
走近客栈,阿枝又恢复了生机。
“他们一定还在睡觉。”她对司机说,“嗯,再往前开一点儿。”
“好了,就停在这里吧。”嘉七说,“之后要步行。”前面的路很窄。
下了汽车,嘉七和阿枝脱了布袜往宿处走去,走了约莫半条街。路面的雪薄薄积了一层,似将融化。两人的木屐都濡湿了。刚要敲宿处门,稍稍落后的阿枝小跑着赶了几步。
“我来敲门。我叫阿婆开门。”阿枝像个争功的孩子。
宿处的老夫妇吃了一惊。不过并未惊慌失措。
嘉七三步两步独自上了二楼,走进去年夏天住过的房间,打开电灯。隐约听见阿枝说话的声音。
“那个呀,我让他来阿婆这里,他还不来。艺术家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她嚷嚷着,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谎。而且又说起了东京的薄毛衣。
阿婆悄悄走上二楼,慢慢打开房间的窗户,说了句:
“你来了真好。”
外面,稍微变得明亮起来,雪白的山腰,呈现在眼前。窥望山谷,朦胧晨雾中,一条黑色的溪涧汩汩流淌。
“好冷啊。”
那是谎言。没觉得那么冷。
“真想喝上两盅啊。”
“没关系吗?”
“啊,好舒服!胖了吧。”
阿枝把大暖炉搬了过来。
“嗨,太重了。阿婆。这可是我借大爷的。大爷说可以拿走。太冷了!没办法。”她完全不搭理嘉七,自顾自地吵吵着。
两人独处的时候反倒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我累了。去洗澡,然后想睡一觉。”
“下面的野天浴场能去吗?”
“嗯,听说能去的。大爷说每天都去。”
客栈老板穿着大草鞋,在昨日下雪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踩出一条路,嘉七和阿枝紧随其后,来到了微明的溪涧。两人在客栈老板带来的草席上脱去衣物,刺溜地滑入温泉。阿枝的身体圆润丰满。无论如何也无法联想到今夜将赴死。
客栈老板不在身边时,嘉七问:
“那边吗?”
他用下巴指着浓厚晨雾缓缓飘移的白色山腹。
“可是,那么厚的雪,怎么上去啊?”
“还是下游更好吧。水上车站那边,没这么大的雪。”
他们的话题围绕着死地的选择。
回到宿处,铺上被褥。阿枝刺溜钻进被窝里浏览杂志。阿枝的脚下是个大暖炉,看着都暖和。嘉七卷起自己的被子,盘腿坐在桌子前,紧拢着火盆喝酒。下酒菜有蟹罐头和香菇。还有苹果。
“嗳,延迟一晚吧?”
“嗯。”妻子边看杂志边答,“无所谓。但是,没准儿钱不够了。”
“还剩多少?”妻子这一说,嘉七羞耻难耐。
心有不甘。令人厌弃!世上最没有出息的事情。废物!这么缠绵悱恻,图个什么?不就是贪图这个女人的肉体吗?
嘉七无可奈何。
不想活着跟这个女人继续生活下去吗?借钱,死缠烂打地借钱,哪里还有活路?几近疯狂且名誉扫地,何以得洗清。疾苦,颇具讽刺的竟是没人相信你。走投无路。众叛亲离。
“喂,你果然败给了我的至亲。是不是?”
阿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杂志,随口应道。
“是啊,没人喜欢我这样的媳妇。”
“不,不能这么说。你也确有不够努力的地方。”
“够了。有完没完?”阿枝扔下杂志说,“讨厌!怎么全是你的道理啊。”
“啊,行了行了。我懂你讨厌我。”嘉七用醉汉似的口吻说。
我为何不心生嫉妒?我还是蛮自负的呀。我不会令人生厌。你不信吗?我不生气。过度软弱的是她。我的这种感受方式,倨傲么?那样的话,我的想法统统错误。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也统统错了。岂有此理!不可理解!为何不能单纯地憎恨?唯有嫉妒、谦恭及美。叠加四重愤怒,不正体现了高尚坦率吗?妻子背叛,承受打击,为此赴死的姿态,恰恰体现了清纯的悲哀。然而我算什么?心有不甘。好人啦,羞愧赧颜,道德心啦,借钱不还,责任心啦,恭请关照,反命题啦,历史义务,亲朋好友呀!受不了啦。
嘉七挥舞着棍棒,恨不得打碎自己的头颅。
“睡一会儿就该出发了。没有退路。”
嘉七抖了抖自己的被子,钻进被窝。
喝得半醉,好歹睡着了。恍惚中醒来,稍过正午。嘉七孤寂得不堪忍受。翻身起来,连喊“冷、冷”,同时跟下人要酒。
“好了,起床。要出发了。”
阿枝微微张着嘴酣睡。突然睁开眼睛。
“啊!到时间了吗?”
“不,正午刚过。只是……我已经受不了啦。”
脑子里空空的。只想早点儿死。
然后,时间过得很快。阿枝说,想沿这一带温泉四下里转转,而后离开了客栈。晴空万里。我们信步走着,看着路上的风景下山。我们不坐汽车,约莫走了一条街,忽然回头,客栈阿婆在身后老远处跑着追了上来。
“喂,阿婆来了。”嘉七感到不安。
“喂,喂,”阿婆红着脸,递给嘉七一个纸包:“棉花。家里纺的。拿不出手。”
“谢谢。”嘉七说。
“阿婆,不用那么担心。”阿枝说。两个人总算松了口气。
嘉七催着上路。
“保重,走吧。”
“阿婆身体真好。”后面还在寒暄。嘉七快速向后转。
“阿婆,握手。”
阿婆紧握他的手,脸上露出尴尬乃至害怕的表情。
“他喝多了。”阿枝在一旁解释。
醉了。他们笑着与阿婆分了手,没精打采地走下山来,这里积雪不多。嘉七跟阿枝小声商量赴死的处所。阿枝说,跟水上车站靠近一点儿好。那样就不会感觉寂寞。不一会儿,眼前展现出黑色的水城。
“不能再犹豫了。”嘉七装作高兴地说。
“嗯。”阿枝认真地点了点头。
嘉七慢慢拐进了路左侧的杉林。尽是干树枝。几乎没有积雪。落叶厚厚堆积湿漉漉的。两人不顾一切往前走。爬过陡然出现的高坡。死亦须努力。终于找到了坐得下两人的草地。有些许阳光射入,还有泉水。
“就这儿吧。”我筋疲力尽。
阿枝垫着手帕坐下,被嘉七嘲笑。阿枝一言不发,从包袱皮中接二连三取出了药品,打开盖子。嘉七拿起药说:
“吃药的事儿,你不懂。嗳嗳,你吃这些就够了。”
“这么点儿啊。这么点儿死得了吗?”
“没吃过这药的人,这点儿就死了。我经常吃,是你的十倍。死不了可就惨了。”死不了就得坐牢。
难道我是想让阿枝活下来,难道我是要施行卑屈的复仇?没想到,简直像通俗小说一般——嘉七感觉气恼,他把溢出手掌的一把药丸塞进嘴里,用泉水咕嘟地吞了下去。阿枝也手法笨拙地吞了下去。
两人接吻后并排躺下。
“那么,永别了。幸存下来的,可要坚强活下去啊。”
嘉七知道光是安眠药很难死掉的。他悄悄将自己的身体移到悬崖边缘,解开腰带缠住脖子,把另一头绑在了像似桑树的树干上,那么睡着了滑落崖下也不会死得太痛苦。很早以前,他就特地选定了这处崖上的草地。睡着了。朦胧意识到刺溜刺溜下滑。
好冷。睁开眼睛。漆黑一片。月光洒落。这里?——突然恢复了意识。
我得以幸存。
我摸了摸脖子。腰带缠绕在脖子上。腰下很凉。掉在了水洼里。我恍然大悟。我并没有顺悬崖垂直落下,而是身体横滚掉进了崖上的洼地。洼地积存的泉水浸泡着嘉七的背部腰部冰凉彻骨。
我还活着。没有死啊。这是严肃的事实。那就不能让阿枝死去。啊啊,阿枝千万不能死啊。
四肢萎缩,站都站不起来。用尽浑身的气力站起身,解开系在树干上的腰带,松开脖子上的系扣,嘉七盘腿坐在水洼里。他不作声地环视四周,看不见阿枝的身影。
他爬来爬去寻找阿枝。在崖下发现了一个黑色物体。看上去像个小狗。爬到悬崖边,几乎要滑落下去。近前一看,是阿枝。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冰凉。死了吗?嘉七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贴在阿枝的嘴上,试一下呼吸。没有。混蛋!死了吗?任性的家伙。异样的愤怒。嘉七粗暴地抓起手腕试脉搏。隐约感觉到还有脉搏。活着。还活着。他把手伸进胸口。温暖。什么啊。笨蛋。想要活下去。了不起,了不起。他心疼不已。那么点儿分量,怎么会死?啊、啊、啊。嘉七带着一缕幸福感,仰面躺在了阿枝身旁。然后,嘉七又失去了知觉。
第二次醒来时,身旁的阿枝发出呼噜噜的大鼾声。嘉七听着鼾声产生了羞耻的感觉。结实的家伙。
“喂,啊枝。加油!没死,两个人都活着呢。”
嘉七苦笑,一边摇晃着阿枝的肩膀。
阿枝安乐沉睡。深夜山上的杉树默默地兀然矗立,尖针般的树梢上挂着寒冷的半月。不知为何,眼泪流出来。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我还是个孩子。孩子为什么非得吃这么大的苦呢?
突然,身旁的阿枝叫了起来。
“阿婆。疼啊。我的胸口疼。”像笛子的声音。
嘉七大吃一惊。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如果有路人从山脚下经过,会不会被吓到?
“阿枝,这里不是客栈。哪儿有什么阿婆?”
不知什么原因,阿枝大声叫喊着,“疼死我了。”身体痛苦地扭曲着,眼见着就滚落下去。山坡并不陡峭,连接着山麓下的街道,阿枝像似滚落到那里。嘉七挣扎着随后滚落下去。阿枝的身体被一棵杉树挡住,缠绕在树干上。
“阿婆,我冷啊。把被炉拿来吧。”她高声叫着。
走近一看,月光下的阿枝已没有人样儿。头发散乱,沾满了杉树的朽叶,简直乱得像头狮子精或山姥。
加油!至少我得加油!嘉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住阿枝,想把她用力拽回杉林。跌倒,爬起,滑落,他抓住树根,扒开泥土,一点点把阿枝的身体拖到树林深处。几个小时,这样蚂蚁搬家似的努力。
啊啊,我受不了啦。对我来说,这个女人太重了。虽然是个好人。可我已不堪重负。我是个无力之人。我这一辈子,难道必须为了这个人,这样子受苦受累吗?讨厌,我受够了!放弃吧。我已经尽力了。
那时,他明明下定了决心。这女人不行。无限依赖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得和她分手。
天快亮了。天空泛白。阿枝无声无息。朝雾弥漫着朦胧的树木。
单纯一点吧。单纯一点吧。请勿嘲笑男子气概一词的单纯性。人唯有朴素地生存,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阿枝躺在我的身旁,我将她头发上的杉树枯叶一片片地取下,我爱着这个女人。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是我苦恼的开始。但是,够了。我已经坚强了起来,爱却远离。为了生存,必须牺牲爱。什么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世人都是这样活着的。理所当然地活着。要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不是天才。我不是疯子。
阿枝睡得很香,睡到稍过午后。这时间,嘉七做了好多事情。他踉跄着脱下自己湿透的衣服晾干,他到处找寻阿枝的木屐,把空药盒埋在了土里,还用手帕拂去了阿枝和服上的泥巴。还有其他的很多工作。
阿枝醒后,听嘉七说了昨晚的各种事情。
“谢谢,对不起。”她微微低了低头。嘉七笑了。
嘉七能走路了,阿枝却不行。两人坐着商量了今后的事情。钱还剩下不足十日元。嘉七主张两人一起回东京。阿枝却说,衣服这么脏,怎么坐火车哪?最后商量的结果是阿枝坐车回谷川温泉,对阿婆编个瞎话,就说在旁边的温泉场散步跌了一跤,弄脏了衣服。嘉七先回东京,拿点换洗的衣服和钱;阿枝就先在客栈静养。嘉七的衣服晾干了,他便独自走出杉树林,去水上小镇买了饼干、奶糖和汽水,又回到山里和阿枝一起享用。阿枝喝了一口汽水又吐了。
两人就这样挨到天黑。阿枝总算能走路了,两人悄悄地走出了杉林。嘉七帮阿枝上了汽车回谷川,自己坐火车回了东京。
然后跟阿枝的叔父说明实情。诸事拜托。
沉默寡言的叔父十分窝心:
“真是遗憾啊。”
叔父接回阿枝,带到了叔父家。
“阿枝这家伙就像个客栈女人。晚上睡觉时,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铺上被子,睡得那么自在。真是个可笑的家伙。”叔父说着,缩起脖子笑了。其他什么也没说。
叔父是个好人。嘉七和阿枝分手后,照样和嘉七无拘无束地喝酒嬉戏。尽管如此,有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阿枝真是可怜呢。”
嘉七无能为力,每次一副很不争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