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
朋友皆离我而去,带着悲戚的目光看着我。朋友啊,请与我交谈,请对我微笑。啊,朋友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朋友啊,问我啊。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用这双手将阿园按入水中。我以恶魔般的傲慢,祈祷着自己重生而阿园去死。还要听我说吗?啊啊,朋友只是用悲戚的眼神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看着海面。海面上烟雨迷蒙。
梦中醒来,反复阅读几行文字,死也无法忍受那种丑陋与卑劣。哎呀,未免夸张。大庭叶藏何许人也。酒不醉人,莫非有更加强烈的醉人之物?我为这样的大庭叶藏击掌。这个姓名与我的主人公十分贴切,完全象征着主人公的非常气魄。叶藏同时让人感觉新鲜。仿佛古朴的底部涌出真正的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四字的排列,给人以愉快的调和感。单从姓名上看,已有划时代之感。大庭叶藏坐在床上,眺望着烟雨迷蒙的海面。那种划时代感愈发强烈。
没错。自嘲是一种卑劣,源自卑下的自尊心。我也一样,不想被人家说三道四,因而早早将钉子钉入自己体内。这才是卑怯。必须诚恳坦率。啊,谦逊。
大庭叶藏。
被人耻笑也没办法。东施效颦。明眼人一眼识破。或许还有更好的姓名,但我觉得有些麻烦。莫如说直接用“我”。今春刚写过一部以“我”为主人公的小说,再写不妥。假如我明天死于非命,没准儿就会出现一个怪异的男子,带着满脸的坏笑说,没有“我”这个主人公,你还写什么小说?仅仅因此理由,我坚持主人公就是大庭叶藏。好笑么?什么,你竟然……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底,这家名为青松园的海滨疗养院,因叶藏的住院引起小小的骚动。青松园有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两名重症、十一人轻症,其余二十三人处于恢复期。叶藏被收容在东一住院楼的所谓特等病室,分成六个病房。叶藏病室的两侧是空室,顶头西侧的病室里住着一位高个子高鼻梁的大学生。东侧的一号和二号两间病房里,分别睡着两位年轻的女性。三人都是恢复期患者。前日晚袂浦发生了投海殉情事件。男子被返航的渔船救起捡了一条命。女人却没有找到。为了搜寻,海边钟声响个不停,载着村里消防员的渔船一艘一艘地驶向海面。搜寻者的高声呼喊亦此起彼伏。三人听着心惊胆战。渔船的红色火影,终夜徘徊在江之岛岸边。大学生和两个年轻的女孩,那夜都失眠了。黎明时分,在袂浦的海滩发现了女人的尸体。她的短发乌黑发亮,脸已肿胀泛白。
叶藏知道阿园已死。其实晃悠悠躺在渔船上回港那会儿,他已心中有数。他在星空下苏醒过来便问,女人死了吗?一个渔夫答道:“不会死,不会死的,不用担心。”语气充满慈悲。死了吧,恍惚中意识,旋即又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已在疗养院里。狭小的白色板壁房间,挤满了人。其中有人仔细讯问叶藏的身份。叶藏一一作答。天亮后,叶藏被移到另一间大点儿的病房。老家知道叶藏的变故后,往青松园打来了长途电话,商量善后事宜。叶藏的故乡,离这里二百余里。
东一住院楼的三位患者,对这位新患者近在咫尺躺着身边,持有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今后的医院生活值得期待。天空和大海都变得明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睡着了。
叶藏没睡。时不时缓慢地转动头部。他的脸上贴满了白色纱布。那是在海浪裹挟下,岩石的撞伤。一个叫真野的二十多岁的护士陪伴身边。左眼皮上有一处较深的疤痕,与另一只眼睛相比,左边的眼睛稍大一些。但是并不难看。红色的上唇微微翘起,脸颊浅黑。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眺望乌云密布的大海。她尽量不看叶藏的脸。不忍目睹。
正午时分,两名警察探望叶藏。真野回避了。
两人是西装革履的绅士。一人蓄着短须,一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短须警察小声讯问阿园的来龙去脉。叶藏如实回答。短须警察还在小本子上做了记录。讯问过后,他朝病床俯下身子问道:
“女人死了。你真的想过要死吗?”
叶藏沉默不语。
戴金丝眼镜的刑警,厚实的额头两三道皱纹,微笑着拍拍胡子的肩膀。
“算了,算了。多可怜。下次再说吧。”
胡子直视着叶藏的眼神,不情愿地将小本收进了上衣口袋。
刑警们离去之后,真野匆忙回到了叶藏房间。一开门,就看到呜咽哭泣的叶藏。便又悄悄地关上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下午开始下雨。叶藏恢复了元气,已能独自起身如厕。
朋友飞驒穿着湿透的外套闯进病房。叶藏佯装已入睡。
飞驒小声问真野:
“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真够吓人的。”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脱下那件油乎乎、粘满尘土的外套交给真野。
飞驒是个无名雕刻家,叶藏是个无名油画家,两人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天性率直的人,年轻时往往把身边的某人当作偶像。飞驒也是如此。他中学时代仰慕班上的第一名学霸叶藏。课堂上叶藏的一颦一笑,都让飞驒觉得五体投地。在校园的沙山背面发现叶藏成年人一般孤独的身影,他暗自深深地感叹。啊,还有与叶藏第一次交谈那日的欢喜。飞驒事事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两手叉在脑后,晃晃悠悠地校园漫步。一切都历历在目。他也了解到艺术家最伟大的原因。叶藏进了美术学校。飞驒晚了一年,却也同样能去叶藏的那所美术学校。叶藏学习西洋油画,飞驒故意选修了塑像专业。他曾说过,罗丹的《巴尔扎克像》
令之感动。那是他有朝一日若能成为大师之时,在自己的经历上作态般地任意添加,实质上是忌讳与叶藏的油画相提并论。根子还是自卑。到了那时,两人开始分道扬镳。叶藏的身体越来越瘦,飞驒却渐渐地胖了起来。两人的悬隔不仅如此。叶藏沉迷于某种直截直白的哲学,开始疏离了艺术。飞驒则有些得意忘形,“艺术”一词不绝于耳,听者都感觉赧颜。他一味梦想着杰作却怠惰学习。两人同样以不佳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叶藏几乎扔掉了画笔。他说自己的绘画不过是招贴画罢了,这使飞驒沮丧不已。所有的艺术都是社会经济机构放出的屁,不过是生活力的一个形式,所有的杰作都是袜子一样的商品。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论使飞驒如堕五里雾中。飞驒一如既往地喜欢叶藏,对叶藏的近期思想也有一种糊里糊涂的敬畏,但是对于飞驒,杰作的激荡心怀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他永远怀着憧憬摆弄着手中的黏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如此,我也能轻易地叙述。看到真正的市场艺术家,诸位读不上三行就将呕吐。我敢保证。对了,你来写一部那样的小说吧。怎么样?
飞驒也没有看到叶藏的脸。他蹑手蹑脚走近叶藏的枕边,却只是凝视着玻璃门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
“惊吓到你了吧?”
飞驒吓了一跳,瞥了叶藏一眼,旋即垂下眼帘应道。
“嗯。”
“你怎么知道的?”
飞驒闪烁其词。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抚摸着宽大的脸庞,且用眼睛悄悄征询真野,可以说吗?真野表情严肃地微微摇了摇头。
“在报纸上看到的吗?”
“嗯。”
其实是从广播里的新闻。
叶藏讨厌飞驒含糊其词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何妨。一夜之隔换了个人,十多年的朋友竟把自己当作异乡人。可恨。叶藏又假装睡着了。
飞驒百无聊赖地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傻傻地站在叶藏枕边。
门静静地打开,一个身着制服的小个子大学生,突然露出的帅美脸庞。飞驒见状,顿时安下心来。他满脸微笑合不拢嘴。故意迈着方步往门口走去。
“刚到的吗?”
“是啊。”
小菅惦记着叶藏,匆匆答道。
他叫小菅,叶藏的亲戚,大学法科学生,与叶藏相差三岁。当然他们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新青年似乎不太拘泥年龄。寒假回故乡,听说了叶藏的事,马上乘急行列车赶了过来。两人到走廊里站着闲谈。
“脸上沾了煤灰。”
飞驒哈哈笑着,指着小菅鼻子下面。列车的煤烟。
“是么?”小菅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鼻翼下方。
“怎么样。现在的情况怎样?”
“大庭吗?像是无大碍。”
“这样啊——没有了吧?”
他把鼻子凑过去让飞驒看。
“没了。没了。乡里闹得满城风雨吧。”
小菅将手帕掖回了胸前的口袋答道:
“嗯。炸了窝呐。像似葬礼一样。”
“家里会有人来?”
“哥哥来。老爷却说——‘甭管他!’”
“真是一个大事件啊。”
飞驒一只手摸着低额头嘟哝着。
“阿叶他……真的没事吗?”
“奇怪,若无其事。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似乎很高兴似的,嘴角带着微笑歪着头。
“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不想去见大庭吗?”
“算了。见了也没话好说。而且——恐怖。”
两人小声地笑了起来。
真野从病房出来。
“里头听得见呢。不要站在这里闲谈。”
“啊。真的吗……”
飞驒诚惶诚恐,缩起庞大的身躯。小菅居心叵测地瞅着真野的脸。
“你俩吃过午饭了么?”
“还没有。”两人一起回答。
真野红着脸扑哧地笑了。
三个人一起去了食堂后,叶藏就起来了。继续眺望烟雨蒙蒙的海面。
“由此将通向永劫深渊。”
然后回到最初的开篇。唉,文笔拙劣。我不喜欢这样的时间安排。却做了尝试。由此将去悲戚的城市。这地狱之门的咏叹早已成为我的口头禅。奉为光彩的开篇一行。没有别的理由。如果因为这一行,我的小说失败了,我也无意懦弱地抹杀它。武断地再说一句,抹去了那一行,就等于抹杀我迄今为止的生活。
“思想,知道么?这是马克思主义。”
口无遮拦。小菅如是说。他面带微笑端起了奶茶碗。
四面的板壁涂着白漆,东面墙壁上高挂着院长的三幅肖像画,胸前挂着铜币大小的勋章。画像下方静静排列着十条桌腿的细长餐桌。食堂里空荡荡的。飞驒和小菅坐在东南一隅的桌子旁吃饭。
“这次真够离谱的。”
小菅压低了嗓音说。
“身体羸弱,还东颠西跑,不是找死嘛。”
“是啊。像个行动队队长。”飞驒大口咀嚼着面包插嘴道。飞驒并非博学多识。左翼用语,那个时期的青年谁人不知。
“但是——不仅如此啊。艺术家不会那般清心寡欲。”
食堂昏暗下来。雨下得很大。
小菅喝了一口牛奶说道:
“你考虑问题太主观,不行。本来嘛——本来嘛,一个人自杀,隐藏着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某种客观性的重大原因。在老家,一般认为是女人的原因。我却说不尽然。女人只是旅伴罢了。一定有其他重大原因。老家的那帮人愚蠢。怎么连你也有这种奇谈怪论?”
飞驒凝视着脚下的炉火喃喃自语。
“可那个女人,据说有丈夫呐。”
小菅把牛奶碗放下应道:
“我知道啊。那怎么啦?对于阿叶,她屁也不是。因为有丈夫殉情,这理由太牵强。”
说完眯起一只眼盯着头顶的肖像画。
“这里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可是,真相唯有大庭自己知道。”
“没错。”小菅随意地附和。而后四处张望。
“好冷啊。你今晚住在这里吗?”
飞驒慌忙咽下了面包,点头道:
“是啊。”
青年的讨论随意。他们小心翼翼尽量不去碰触到对方的神经,同时也层层包裹起自己的神经。不想受到无谓的侮辱。一旦受到伤害,便会苦思冥想是杀掉对方还是自己去死。所以讨厌争论。他们知道太多的敷衍搪塞。一句否定的话,他们可以变换路数说得花样翻新。在开始讨论前,他们已经交换了妥协的眼神。然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在心中互相诅咒——蠢货!
我的小说也模糊起来。笔锋一转,展开一个全景式的画面吧。别说大话。做什么都愚笨的你。唉,期待顺利。
第二天早晨,温煦晴朗。海上风平浪静,大岛火山冒出的烟雾,在水平线上升腾起白色的气体。不好。我讨厌写风景。
一号室的患者睁开眼睛,病房里洒满了小春
的阳光。跟护士互道早安,开始计量早上的体温。三十六点四摄氏度。然后来到阳台,做饭前的日光浴。和护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偷看了一眼四号室的阳台。昨日新来的患者穿着深蓝色碎白花纹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大海。阳光刺眼,他皱紧了浓眉。没想到那面容那么俊美。他不时用手背轻轻地敲着脸上的纱布。躺在日光浴用的躺椅上,眯起眼睛观察了不久,她让护士拿本书来。《包法利夫人》。平日感觉这本书无趣,读个五六页就会丢置一旁。今日真的想读。此时此刻读《包法利夫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哗啦翻页,从第一百页开始读。一行佳句。
“爱玛
想借火炬之光,半夜出嫁。”
二号室的患者也醒了,来到阳台晒日光浴,一眼看到叶藏躺在那里,就又跑回了病房。不晓得她惊恐什么。她马上上床钻进了被窝。陪同女儿的母亲笑着给女儿盖上了毛毯。姑娘将毛毯顶在头上,躲在狭小的暗室里忽闪着眼睛倾听着邻室的谈话。
“像个美人。”然后是文雅的笑声。
飞驒和小菅住了下来。两人躺在隔壁空病房的一张病床上。小菅先醒,细长的眼睛睡眼惺忪,来到阳台侧眼瞅了瞅叶藏,看不懂叶藏为何是那样怪异的姿势。他便往左边转头想看个究竟。原来顶头的阳台上,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读书。女人躺椅的背后是长着苔藓的濡湿的石墙。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膀,旋即返回了房间,摇醒了熟睡的飞驒。
“快起来。有情况。”
他们喜欢捏造事件。
“来看阿叶的大英姿。”
他们对话中常用“大”这个形容词。希望在这百无聊赖的世界中,出现值得期待的对象。
飞驒吓得跳将起来。
“什么呀?”
小菅笑着告诉了他。
“有少女在。阿叶正在显摆他的侧脸呢。”
飞驒也兴奋起来。两道眉毛夸张上扬。
“美人吗?”
“像个美人。装模作样看书呢。”
飞驒扑哧笑了。他坐在床上穿好夹衣、裤子喊道:
“好!严加惩治!”
当然是背地里的玩笑话。他们经常若无其事地背后说朋友坏话。逢场作戏罢了。
“大庭那家伙,全世界的女人都想要……”
过了一会儿,叶藏的病房传出哄笑声,传遍了所有病房。一号室的患者啪地合上书,用诧异的眼光窥测叶藏的阳台。阳台上没有人,只有一把朝阳下闪闪发光的白色藤椅。她定定地瞅了一会儿藤椅,又昏昏欲睡起来。二号室的患者也听到了笑声,突然从毛毯里露出了脸,与站在枕边的母亲对视着微微一笑。六号室房的大学生,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人陪伴,过着租房一样悠闲的生活。发现笑声是从昨日新患者的房间传来,黝黑的面容颦蹙。他并不觉得笑声很放肆。恢复期患者特有的宽大胸怀,反倒使他为叶藏恢复了元气而感到放心。
我不是三流作家吧。太过忧郁。我不合时宜地企图运用全景式描写,结果遭人厌弃。少安毋躁。我早就有言在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败。怀着美好的感情创作了低劣的文学。就是说,如此忧郁乃因我心尚未沦为恶魔之心。啊啊,有此等想法的男人是幸运的。多么珍贵的一句话哪!但是这句话,作家一生中只能受用一次。绝无虚言。只用一次令人感觉可爱。三番五次地使用,以这句话作为挡箭牌,你的结局将是悲惨的。
“失败了。”
与飞驒并排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小菅,默默地依次看着飞驒的脸、叶藏的脸还有倚在门前的真野的脸,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便满足地将头倚靠在飞驒圆滚滚的右肩上。他们爱笑。不值一提的事情也放声大笑。露出笑容对于青年们来说如同呼吸。从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习性的呢?不笑便是损失。青年不会放过任何可笑的细微对象。啊,这便是贪婪的美食主义虚幻无常的一鳞半爪。可悲的是他们少有发自肺腑的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又要注意姿态。他们经常性逗人发笑。不惜伤害到自己。那都无一例外发自虚无的内心。由此不能揣测内心深处潜藏的另外一种任性吗?牺牲之魂。略微敷衍的、没有明确目的的牺牲之魂。他们偶有传统道德中传为美谈的伟大行动,却无一例外起因于潜在的牺牲之魂。这些都是我的独断而并非来自书斋中的摸索,皆由自己亲身听闻的感受。
叶藏还在笑。坐在床边两条腿悠然晃动,脸颊包着纱布却开心地笑着。小菅的话那么有趣吗?他们对怎样的故事感兴趣呢?且看如下几行文字。小菅这次休假期间,去家乡三里开外一个有名的温泉滑雪场,在那里的旅馆住了一宿。深夜去厕所途中,在走廊与同一旅馆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仅此而已。但这却是个大事件。对小菅来说,即便是极其普通的擦肩而过,也必须给女子留下不寻常的好印象。别无奢求。擦肩而过的瞬间须赌以性命摆出一个姿势。他对人生真的有所期盼。瞬间思考着与那个女人邂逅的前因后果。心中豁然开朗。他们至少会一天一次体验那种令人窒息的瞬间。所以他们不会疏忽大意。即使独处之时,也要装饰或粉饰自己。深夜,小菅刚去厕所的时候正好穿着新做的蓝色外套。在走廊和那个年轻女人擦肩而过,小菅深深地感到庆幸。幸亏穿了外套出去。他安心地舒了一口气。结果走到走廊顶头的大镜子前一照,坏了!外套下面赫然露出两条脏兮兮细筒裤小腿。
“哎呀,哎呀。”
不愧是小菅,轻描淡写地笑着说。
“细筒裤皱巴巴挽着裤腿,腿上的黑毛都露了出来。惨不忍睹。”
叶藏内心并不觉得十分好笑。他觉得小菅一定又在瞎编乱造。但他还是大声地笑了。朋友昨天突然变了,总在迎合叶藏的心情。因此他也是在还礼。他笑容可掬。看见叶藏笑了,飞驒和真野也露出会心的笑容。
飞驒放心了。心想可以无话不谈。转念一想,再等等。便继续黏糊糊地坐在一旁。
得意忘形的小菅却口无遮拦。
“我们见了女人就失败。阿叶也一样对吧?”
叶藏还在歪头微笑。
“是啊。”
“好啦。别死啦。”
“真是失败啊。”
飞驒高兴得心跳加速。最困难的石墙在微笑中崩塌。不可思议的成功多亏了小菅的大大咧咧。飞驒产生了紧拥这位少时朋友的冲动。
飞驒淡淡的眉毛舒展开来,他有点儿口吃:
“失败与否,一句话讲不清楚啦。首先是原因不明。”
糟糕!飞驒心想。小菅马上救场解围。
“这我知道。和飞驒还进行了大辩论。我想是因为思想问题吧。飞驒这家伙却嘟嘟囔囔地说‘还有别的’。”
飞驒紧跟着应和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不止这些啊。就是说鬼迷心窍。不然怎么会跟讨厌的女人去作死。”
飞驒不希望叶藏胡乱猜想,他口无遮拦地脱口而出。相反那些话自己听来都充满了率真。他心里暗自叫好,太棒了!
叶藏的长睫毛低垂——傲睨、懒惰、阿谀、狡猾、恶德、疲劳、愤怒、杀意、自私自利、脆弱、欺骗、病毒。这些字眼搅动得他心烦意乱。他心想,索性说出来吧。他有意带着沮丧的表情嘟喃:
“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是又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原因。”
“明白。明白。”
小菅没等叶藏说完就点头说:
“常有的事。你看,护士不在,照顾得周到吗?”
我前面也已提到,他们的讨论与其说彼此交流思想,莫如说是为了彼时的气氛轻松舒畅。真相噤若寒蝉。然而听了一阵子竟有意外收获。在他们装腔作势的言语中,时不时也会感受到一种令人惊异的率真和诚恳。不经意说出的话才包含真心。叶藏现在嘴里嘟囔的不正是他无意中吐露的真心吗?他们心中唯有混沌和莫名的抵触。或许也可以说仅有自尊心且是脆弱不堪的自尊。一阵微风亦令之战栗。一旦受到侮辱,痛不欲生。叶藏被追问自杀的原因,困惑不知所措乃是理所当然——所有一切都是原因。
那天午后,叶藏的哥哥到了青松园。哥哥不像叶藏,明显发福,穿着和服裙裤。
院长带他来到叶藏的病房,房间里传出欢笑声。哥哥佯装不知。
“这里吗?”
“是的。已经恢复了。”
院长应答着推开了门。
小菅吓了一跳,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在叶藏的床上躺着呢。叶藏和飞驒并排坐在沙发上玩扑克,两人也匆匆站了起来。真野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编织,见状略显羞赧地收起了织针和毛线。
“来了朋友,才这么热闹。”
院长回头跟哥哥小声说道。然后走到叶藏身旁。
“感觉好些了吗?”
“嗯。”
叶藏突然觉得很悲惨。
眼镜后面的院长眼睛带着笑意。
“去疗养院住上几天,如何?”
叶藏第一次体会到作为罪人的自卑,只是以微笑当作回答。
哥哥一本正经地向真野和飞驒道谢。然后认真地问小菅:
“昨晚住在这里吗?”
“是啊。”小菅挠着头说道,“隔壁的病房空着,我和飞驒君就住下了。”
“那今晚来我的旅馆。订了江之岛的旅馆。飞驒也来吧。”
“啊。”飞驒怔住,手里拿着三张扑克牌应道。
哥哥若无其事转向叶藏。
“叶藏,没事了吗?”
“嗯。”叶藏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哥哥突然变得饶舌起来。
“飞驒。请院长先生一起,我请大家吃个午饭吧。我还没去过江之岛呢。想请先生引见。快走吧。汽车等着呢。好天气。”
我后悔了。两位大人登场,搞得乱七八糟。叶藏、小菅、飞驒还有我,四个人好容易把气氛调整过来,两个大人的出现却弄得面目全非功亏一篑。我改编了这部小说,营造浪漫的氛围。我在开篇的几页翻卷漩涡,祈望在后面的描述中抽丝剥茧纾解气氛。虽然笨拙,总算发展至此。结果却土崩瓦解。
原谅我吧!谎言。装糊涂。一切都是我的杜撰。写作过程中,那种浪漫气氛使我羞赧,便蓄意进行了破坏。倘成功地土崩瓦解,反倒正中我之下怀。居心叵测。这句话至今使我的内心深受煎熬。无端地威压他人且有死缠烂打之嗜好。或许我的这种态度正是居心叵测。我不想输。我不想被人看破隐私。可那都是虚幻的努力。唉!作家逃不出此般劫数吗?告白亦须言语装饰。我不是人吗?我能过上真正的人的生活吗?尽管这样写,我还是在意我的文章。
和盘托出。的确,我在小说不同场面的描写中,时常让第一人称的“我”出场,言不由衷的话语统统让他来说。毋宁说那是一种取巧的做法。我尽可能不让读者觉察,靠那个第一人称的“我”使作品隐含别样的韵味。我陶醉地自认开创了日本前所未有的新潮风格。但我失败了。不,我这失败的告白理应也在这部小说的构思之中。容后细表。不,我好像一开始就预备好了这句话。啊啊,不要再相信我了。我的话统统不要相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为了博取新晋作家的荣光吗?或者需要钱?坦率地说都想要。梦寐以求。唉,我还在说着不经意的谎言。这样的谎言让人着迷。谎言中卑劣的谎言。我究竟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说来话长,麻烦。没办法。这未免令人嫌弃的故弄玄虚。一句话——“复仇”。
言归正传。我是市场艺术家,不是艺术品。我那可恶的告白,如果能为我这部小说带来某种意义,那可真是万幸。
叶藏和真野被留下了。叶藏钻进被窝,眨着眼睛想事。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扑克牌。她把纸牌塞进牌盒后说:
“您的哥哥么?”
“啊。”
叶藏凝视着高高天花板的白壁。
“像吗?”
作家一旦对描写对象没了兴趣,文章就会变得如此松散。嗨,不说了。反正是二流文章。
“嗯。鼻子……”
叶藏大声笑了。叶藏家都像祖母,鼻子长。
“他多大岁数了?”真野笑着问。
“大哥吗?”叶藏把脸转向真野。
“还年轻啊。三十四。他心大,总乐呵呵的。”
真野忽然仰脸看了叶藏一眼,见他皱着眉头在说话,忙又低下了头。
“大哥给人感觉挺好的。老爷呢……”
欲言又止。叶藏很老实。他成为“我”的替身,唯有妥协。
真野起身去病房角落的货架上取编织的工具。像原来那样又坐在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衣物一边想事儿。不是思想,不是恋爱,而是思考那一步迈出的原因。
我已经无话可说。众说纷纭。我却变得无话可说。真正要紧的事情,我感觉完全未能触及。那也是无可奈何。太多的内容未及交代。那也是理所当然。作家对自己作品的价值一无所知,乃是小说界的常识。我很窝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应的我是个笨蛋。尤其不该对效果说三道四。话一出口,又产生别样的完全不同的其他效果。刚一推断出大致的某种效果,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却是个永远追求效果的傻瓜。我无法知晓自己的作品是劣作还是未完成的杰作。没准儿我的这部小说,会产生我所意想不到的巨大价值。这些话我是偶然闻之,并非出于我的本身。所以又会产生依赖心。坦率地说,我已经失去了自信。
亮灯时分,小菅一个人来到病房。一进门,就像被人追赶似的凑到躺在床上的叶藏脸前小声说:
“我喝酒了。别跟真野说哦。”
说完,冲着叶藏狠狠哈了一口酒气。饮酒是禁止出入病房的。
小菅瞥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编织的真野,大声喊道。
“我来参观江之岛。真不错啊!”
然后立刻对叶藏细语道:
“骗她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那么长时间,一直在喝么?那没事呀。对不?真野小姐。”
真野继续编织,笑着回答:
“不太好吧。”
小菅仰面倒在了床上。
“院长我们四人商量事情呐。没想到,你哥哥真是足智多谋呐。”
叶藏未作声。
“明天,飞驒要和哥哥去警察局。他说一切都会顺利解决。飞驒真是个笨蛋啊。亢奋。飞驒今天住在那边。我觉得别扭,先回来了。”
“他一准儿说我坏话了吧。”
“嗯。当然啦。说你是个大傻瓜。还说,说不定今后还会捅娄子。他还说老爷子也有问题。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嗯。”真野应道。她抑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能听到海浪的声音——真是个好医院啊!”
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香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上眼睛。突然猛地坐起身来。“对了。我带的衣服,放在那里了。”他用下巴示意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门旁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仍旧皱起眉头。他们在谈论亲人间的事情。叶藏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感伤。但这不过是一种习惯。自幼受的那般教育,造成了那般面容或表情。说起亲人,必然联想到财产这个字眼儿。
“妈妈最可怜。”
“嗯,大哥也这么说,‘妈妈最可怜’,为我们的穿衣问题都操碎了心。你知道吗?那是真的——真野小姐,有没有火柴?”
真野递过来一盒火柴。小菅鼓着脸,盯着香烟盒上画着的马首。
“你现在穿的就是院长那里借来的衣服。”
“这个吗?是啊。院长儿子的衣服吧——大哥,还说我什么坏话?”
“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他点燃香烟,“大哥比较新派。他是懂你的。不仅如此。他也是受苦的命。大家议论了你此次事件的原因,哈哈大笑。”
他吐出了一个烟圈。
“大哥的推测是叶藏放浪形骸、囊中羞涩。他说得非常认真。还有,作为哥哥难于启齿,肯定还染上了什么丢人的疾病。所以自暴自弃。”小菅浑浊的醉眼瞪着叶藏,“怎么样?哎呀,这家伙真让人意外……”
今晚只有小菅留宿,不至于去借邻室病房。大家商量后,决定小菅也在叶藏的病房混一晚。小菅和叶藏并排睡在沙发上。罩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变成了一张大床,看起来有点怪异。真野每晚都睡在那里。今天却被小菅抢占。无奈只好从医院的办公室借来一张薄席铺在房间的西北角,正好在叶藏脚下。真野不知从哪里又找来一个两对折的矮屏风,把那个简陋的睡铺围了起来。
“小心点儿。”
小菅躺着看那老旧的屏风窃笑。
“画着秋七草呐。”
真野用包袱皮挡着叶藏头顶上的电灯,光线变暗后,对二人说了声晚安,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叶藏难以入睡。
“好冷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嗯。”小菅也噘嘴应和道,“酒醒了。”
真野轻轻地咳嗽起来。
“需要我帮您盖上点儿什么?”
叶藏闭着眼睛。
“我吗?不用了。就是睡不着。耳边海浪声。”
小菅觉得叶藏可怜。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不用说,可怜的并不仅仅是叶藏,更是与叶藏同病相怜的自己,或者是一般抽象意义上的身世。成年人受过那种感情的良好训练,会自然而然地同情他人,且自负于自己的多愁善感。青年却时不时沉浸在某种廉价的情感中。如果成年人善意地劝说进行那种训练,即可从自我生活的妥协中获益。那青年们究竟能从何处获得领悟呢?莫非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小说?
“真野小姐,说点儿有趣的事情吧?好吗?”
小菅想让叶藏转换心情,却跟真野撒起娇来。
“说点儿什么呢?”真野在屏风后面笑道。
“说个吓人的故事也行啊。”他们总是渴望毛骨悚然的刺激。
真野好像在考虑,沉默了片刻。
“秘密哟。”这是引子。真野压低了声音笑着,“这是怪谈。小菅先生,你不怕吗?”
“没事。不怕。”小菅一脸认真。
发生在真野刚当护士、十九岁那年夏天的事情。真野护理的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自杀,结果被发现救出收容在医院。患者服了毒,身上一片片散落的紫色斑点。得救的希望渺茫。傍晚一度恢复了意识。当时,患者看见沿窗户外边石墙有许多嬉戏的小海滩蟹,说道——真漂亮啊。那些活生生螃蟹的外壳呈红色。患者说了句回头抓了回家去,旋即又失去了意识。那天晚上,患者往脸盆里吐了两次血就死了。家乡来人料理后事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坚持了一个小时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突然听到身后幽然的声响。凝神细听,还是可以听到。这一次听得真切,好像是脚步声。真野一咬牙转过头去,身后竟是一只红色的小螃蟹。真野盯着它哭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啊。真的有一只螃蟹在那里。活的螃蟹。我当时就想辞了护士的工作。本来我不工作,家里的生活也没问题。我就是那样跟父亲说的。却被父亲笑话了——小菅先生,怎么样?”
“有意思。”小菅起哄似的嚷道,“那个医院是……?”
真野没有回答,在床上翻了个身,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我呀,大庭先生来的时候,医院让我来护理,说实话曾想拒绝。那个太吓人了。但是见到大庭就安心了。他那么健康,一开始就说自己去卫生间。”
“嗳,你说的医院,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隔了一会儿回答道:
“就是这里。就是在这里呀。但是要守住秘密呐。要讲信用呐。”
叶藏睡得迷糊,口齿不清地说:
“不会吧?不会是这个房间吧。”
“不。”
“不会吧?”
小菅也模仿叶藏说:
“不会是我们昨晚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起来。
“不。怕什么呀?早知道这么在意,我就不说了。”
“一号室吧。”小菅慢慢地抬起头来,“从窗户看到石墙的,只有那个房间呀。就是一号室。就是那个少女的房间哦。好可怜。”
“别吵了,休息吧。骗人的。我瞎编的。”
叶藏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阿园的幽灵。他在心中描摹她美丽的身姿。叶藏常常这样沉静淡然。对他们来说,神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代名词,掺杂着蠢人赋予的揶揄和善意。原因或在他们与神的过于接近。此时轻率地触及“神的问题”,定会招来诸君浅薄、肤浅之类的严厉谴责。啊,请原谅。无论多么拙劣的作家,都想让自己的小说主人公悄然地向神靠近。我想说,堪谓似神。智慧女神密涅瓦
微笑中注视着黄昏天空中飞翔的爱枭。
次日,一大早疗养院就热闹起来。下雪了。疗养院前院近千棵低矮的滨海松全都覆盖着雪,往下三十几道石阶和连绵不断的沙滩上也都薄雪覆盖。雪时下时停一直到中午。
叶藏趴在床上画雪景写生。他让真野买来炭画纸和铅笔,从寒雪骤停时开始了工作。
病房在白雪的反射下十分明亮。小菅躺在沙发上读杂志。时不时伸脖子看看叶藏的绘画。对艺术,他持有一种朦胧的敬畏感。这种感情产生自对于叶藏的信赖。小菅自幼年起就了解叶藏,总觉得他与众不同。一起玩的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叶藏的随机应变全在于头脑聪明。小菅从少年时代就喜欢叶藏,他的时髦、巧言令色的谎言乃至残忍。他特别喜欢学生时代叶藏的眼神——在背后说老师们坏话时,眼里燃烧着愤怒。但是他的爱与飞驒不同,他持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他乖巧机灵,总是屁颠屁颠跟在身后,或者像个傻瓜似的袖手旁观。这是小菅比叶藏和飞驒更新潮的地方。如果说小菅对艺术还有一点敬畏,那是因为在这白昼无尽的人生中、心存某种对象的期待感,就像身上蓝色的礼服外套需要照照镜子一样。像叶藏一样的男人汗流浃背废寝忘食,铁定出人头地。只是想得简单。在这一点上,他仍旧信任叶藏。但有时也会失望。小菅偷窥了叶藏的素描,结果大失所望。木炭纸上画的只是大海与海岛景色且是普通的大海和海岛。
小菅死心了,闷头看他杂志上的评话。病房里静悄悄的。
真野不在。在洗涤间给叶藏手洗毛衬衣。叶藏穿着这件衬衫跳海的。隐约残留着海腥味儿。
下午,飞驒才从警察那里回来。一把推开了病房的门。
“哎呀。”看到叶藏在画画,夸张地喊道,“呵呵。好啊。到底是艺术家,工作的架势真帅。”
他这样说着走近床边,隔着叶藏的肩膀看了看画作。叶藏慌忙把木炭纸画作对折起来又叠成四折,腼腆地说:
“不行啦。一段时间不画,心到手不到……”
飞驒穿着外套,坐在床边。
“也许吧。因为着急吧?可这样真的不错了。叶藏真心热爱艺术。嗯,我是这么想的——这到底画的什么呢?”
叶藏托着腮帮,冲着玻璃门外的景色扬了扬下巴。
“画了大海。天海交汇漆黑,唯有海岛是白色的。画着画着,感觉做作不自然便停了下来。趣味第一,不像专业画家。”
“不是很好嘛。伟大的艺术家必定某处像外行。这样就不错了。先外行,后内行,最后又变成外行。再拿罗丹为例,他是个窥见了外行优点的男人。不是吗?”
“我想就此搁笔了。”叶藏把折叠好的木炭纸画收进怀里,然后接着飞驒的话题说道,“画画不要太执着。雕刻也一样。”
飞驒拢了拢长发,立即表示赞同。
“那种心情可以理解的。”
“如果可以,我想写诗。诗最诚实啊。”
“嗯。诗也不错。”
“不过同样没有意思。”他什么都不想做,百无聊赖。
“也许最适合我的工作是当赞助商。赚了钱,把飞驒这样优秀的艺术家召集起来,为他们尽情奉献。你说怎么样?艺术什么的,给人以羞耻之感。”说完他仍旧托着腮望着大海,静静地等待大家的反应。
“没错。我也觉得那是潇洒的生活。事实上那样的人也是社会必需啊。”飞驒一边说一边摇晃。讨厌。任何事情无法反驳的我,活脱是一个帮闲。也许,他的所谓艺术家的骄傲,终于将他提高到这样的程度。飞驒暗中变换了姿势。且看如下会话!
“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小菅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期待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飞驒摇摆不定,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
“起诉。协助自杀罪。”
话一出口后悔。言过其实。
“但是,很容易变成延期起诉。”
小菅之前懒洋洋躺在沙发上,忽然坐起来拍了拍手。
“这就比较麻烦了。”本想开个玩笑轻松一下。不料事与愿违。
叶藏拼命拧巴着身体,仰面朝天。
好像杀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的态度过于悠闲。或已感觉愤懑诸君,这才大喊一声——“快哉”。活该。但那太过残酷。哪里有半点悠闲?诸君若能明白的话多好!丑角之花时时处在绝望的边缘,风雨飘摇面对易受伤害的悲哀。
飞驒为自己的一句失言战战兢兢,隔着棉被轻轻拍了拍叶藏的脚。
“不要紧。不要紧的。”
小菅又睡到了沙发上。
“协助自杀罪吗?”心里还是放不下,“有那样的法律吗?”
叶藏缩了缩脚说道。
“有啊。判刑的都有。你是法科学生。”
飞驒惨然微笑。
“不要紧的。大哥很有办法。真得好好感谢你大哥。那么热心。”
“厉害!”小菅严肃地闭上眼睛,“我想不用担心。足智多谋!”
“笨蛋!”飞驒扑哧地笑了。
他从床上下来,脱下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听到一个好消息。”
他跨过门旁圆形的濑户火盆说。
“女方的男人……”
他略显踌躇,闭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
“他今天来警察局和令兄谈过了。听哥哥说了当时的情况,受到触动。他表示不要一文钱,只想见那个男人一面。哥哥拒绝了。理由是病人还在亢奋的状态中。那人听了带着遗憾的表情说道,请向令弟转致问候。我们的事不必挂念。珍重——”
说完就不再言语。
飞驒情绪激动地描述。女人丈夫的穿戴颇似一贫如洗的失业者。而叶藏长兄的嘴角却显然带着轻侮的微笑。飞驒强忍住某种郁愤,以更加夸张而华美的言辞进行了描述。
“见个面有什么啊?多管闲事。”
叶藏凝视着右手掌。飞驒太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但是——还是不见的好,还是素昧平生的好。他已回了东京,哥哥送他到车站停车场,听说还给了二百日元香奠哦。从此以后再无瓜葛。还请那人写下一纸文书。”
“真能干啊。”小菅噘了噘薄薄的下唇,“就两百日元么?厉害!”
炭火的火焰映照下,飞驒油光光的圆脸颦蹙。他们唯恐自己的陶醉落空。为此也要顾及对方的陶醉。互相体谅。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小菅却冷不丁打破默契。小菅没有料到飞驒竟心怀那般感激。飞驒继续拉家常似的叨叨着,女人之夫的懦弱令人厌弃,而叶藏的大哥果然非同凡响。
飞驒开始踱步,走到叶藏的枕边。鼻尖像要撞到玻璃门似的,眺望着乌云密布的大海。
“真了不起。并非哥哥非凡。那是一个误解。真的了不起。这是源自人类谛念的美。听说今天早上火化,他已抱着骨灰罐踽踽离去。他坐上火车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闪烁。”
小菅总算了解。旋即低声叹了一口气。
“真是美谈啊。”
“美谈吧?有趣的故事对不?”
飞驒突然将脸扭向小菅。定了定神说: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体会到生命的喜悦。”
我下定了决心出面。否则我就无法继续写作。这部小说处处混乱。我自己都感觉迷惘。叶藏令我困窘,小菅令我困窘,飞驒也让我困窘。他们急不可待地让我手中稚拙的笔胡乱飞翔。我抓住他们的泥鞋叫嚷——等等我一下。如果在这里无法重整阵容,我将第一个崩溃。
这部小说百无聊赖。忸怩作态。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写一百页无差别。然而从那个事件发生我就明白了。我乐观地相信这样写下去,一定可以写出优秀的作品。我是自作自受。我相信自己的作品不可能一无是处。我绝望于带着自己腔调的文章,又翻箱倒柜到处找寻希望能有一部值得称道的作品。不久,我慢慢地感觉僵硬,精疲力竭。啊,小说贵在率真。人们怀着美丽的感情创作了恶劣的文学。愚蠢啊。此言蕴含着极大的灾祸。如不痴迷,能写小说吗?一个词语、一篇文章,若有十余种不同的含义存我胸中挥之不去,我就必须弃置不用。无论叶藏、飞驒抑或小菅,不用那么装腔作势。反正早就暴露了本来的面目。别太天真。万念皆空。
那晚入夜,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叶藏和飞驒、小菅三人在玩扑克。昨天第一次来这里,他们也在玩扑克。不过并非整天玩扑克。倒不如说他们是厌恶扑克的。只是闲极无聊时拿出来消磨时光。他们尽量不玩那种不能充分展示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的是魔术。自己琢磨出形形色色的扑克魔术展示给你看。冷不丁地抖个包袱出来,逗你开怀。还有很多,一言难尽。有人曾说,扣下扑克牌你猜猜,这是什么?黑桃Q。梅花J。大家根据自己的判断或喜好胡乱猜测。他们认定,翻转开来也许都没中,但总有一次撞个正着。那真是乐不可支!就是说他们讨厌长时间的竞猜。他们喜欢一把决胜负。所以即使玩扑克,一天也不会超过十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哥哥来过两次。
哥哥走进病房,微微皱起了眉头。以为是凡常悠闲地玩扑克。人生中常有此等不幸。叶藏在美术学校时代,也曾感受过类似的不幸。一次在法语课上,他打了三个呵欠,每个瞬间都被教授看见了。确实仅有三次。这位日本屈指可数的法国语学老教授在第三次忍不住大声说道:“你总在我的课堂上打呵欠。一小时打了一百次!”那么多次?老教授似乎事实上数过了似的。
唉。看看万念皆空的结果吧。我拉拉杂杂写下这些冗繁的文字。必须整体上重新调整。我的写作,很难达到自然无心之境地。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呢?不妨回顾一下小说的开篇。
我在写海滨疗养院的故事。这一带景色秀美。疗养院里的人均非恶人。特别是三个青年,哦,他们是我们的英雄。没错。完全没有复杂的理由。我只是着重描写这三个人。好,就这样定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绝无反悔。
哥哥跟大家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跟飞驒耳语。飞驒点头,对小菅和真野使了一个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哥哥说道:
“灯光好暗。”
“嗯。这家医院没装亮灯泡。不坐吗?”
叶藏先坐在沙发上,这样说道。
“啊。”哥哥不坐,有点儿担心地不时望望微暗的灯泡,在狭小的病房里踱来踱去,“好歹告一段落。”
“谢谢。”叶藏说着,微微点了点头,“我什么都没想过。但现在回家必有骚动。”
今天没穿裙裤。黑色的外套,不知为何没系纽扣。
“我也是尽力而为。你方便的时候也给老爹写封信……你们倒是悠闲,却弄出这么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有应答。从散落沙发的扑克牌中捏起一张凝视着。
“不想写的话就不用写。后天要去警察局。到目前为止,警察也是特意推延了审讯时间。今天我和飞驒作为证人被讯问。警察问到你平日的品行,我们的回答‘很老实’。又问思想上有无异常,我们回答‘绝无’。”
哥哥停下踱步,停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一双大手罩在炭火上。叶藏怔怔地看着大哥微微颤抖的手。
“还问到那个女人。说了‘全然不知’。对飞驒的讯问大致同样,和我的应答也一致。你也这样照实说就行了。”
叶藏知道哥哥话里有话。但却佯作不知。
“多余的话少说为妙。问什么答什么。”
“会被起诉吗?”叶藏的右手食指抚弄着那张扑克的边缘嘟哝道。
“不知道。那我不清楚。”又以强调的语气说,“反正会被警察拘四五天。做好准备吧。后天早晨,我来这里接你。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眼睛盯着炭火,沉默了一会儿。伴着海边的海浪,真切地听到了融雪的水滴声。
“这次的事件作为事件……”哥哥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接着以不经意的语调继续说,“你不能永远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啊。家里也不会总是有钱。今年老家可是大大的歉收。你知道了也是白搭。但家里的银行也处在危险的境地中,闹得厉害。你也许觉得可笑,但不管艺术家还是其他什么,首先要考虑生活问题。对不对?希望你重新做人,奋发图强。我要回去了。飞驒和小菅可以住到我的酒店里。这里每天晚上太吵。不好。”
“我的朋友们都好吧?”
叶藏躺在床上故意把脊背对着真野。那晚开始,真野又睡到了沙发床上。
“嗯——小菅先生,”她轻轻地翻了个身,“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啊。那还很年轻呢。比我小三岁,二十二。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岁。那小子净跟我学坏。飞驒了不起。像个成年人了。靠谱。”隔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每当我做了这样的事,他就拼命地安抚我,勉为其难地迎合我们。其他方面他都很强,唯独在我们面前战战兢兢。这怎么行?”
真野没有回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吧。”
叶藏照旧背朝着真野,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叶藏有个可悲的习性,遇上什么事情难于启齿,又不知如何回避时,他就按捺不住必须统统告白出来。
“这些话太无聊。”真野尚未接话,叶藏便接着说,“或许你也已经听说了。那女人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对了,那间酒吧我只去过三次,不,是四次。飞驒和小菅,唯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情况。我也没告诉他们。”我想就此打住,“都是些没趣儿的话。女人苦于生活而死。直到死前,我们的心中所想都风马牛不相及。阿园跳海之前对我说,你真像家那位啊。她已有了姘居丈夫。听说他两三年前还是小学老师。我为何要跟这样的女人去死呢?还是因为喜欢啊。”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他们为何述说自己的时候如此拙劣呢?“我在做左翼的工作。散发传单、抗议游行,都是些和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滑稽。十分痛苦。我只是被先知者的荣光所驱使。不是噱头。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崩溃。我啊,也许就要变成乞丐。家庭破产的那一天吃饭都会困难。我什么工作都无法胜任。十足的一个乞丐。”唉!越说越觉得我是个骗子,言而无信,巨大不幸!“我相信宿命。不慌不忙。其实我想画画,想得心中发痒。”他使劲地挠头,笑了,“希望画一幅好画儿。”
若能创作出好的绘画杰作就好了。他说。他是笑着说的。青年们一本正经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或用微笑掩饰真实的想法。
天亮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昨日的雪大抵已消融,只有松荫下和石头阶梯的角落里,尚残留着少许变为灰色的积雪。海上弥漫着浓雾,雾霭深处听得到渔船发动机的声音。
院长一大早便探视了叶藏的病房。仔细检查了叶藏的身体后,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说道:
“看来已无大碍。但要小心哦。我会跟警察认真交代,毕竟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真野君,脸上的纱布可以拿掉吗?”
真野马上揭下了叶藏的纱布。伤口已结痂,变成了红白色的斑点。
“说这样的话失礼,以后要好好引以为鉴。”
院长说完,害羞的眼神望向大海。
叶藏也觉得难为情,默默地坐在床头上,把脱下的衣服又穿了起来。
这时,有人高声大笑,随之门开了,飞驒和小菅拥入病房。大家互相道了早安。院长也跟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最后一天。真有些不舍呢。”
院长离开后,小菅最先开口:
“真够圆滑。长着一张章鱼脸。”他们对人的相貌有兴趣,用脸来决定某人的全部价值,“食堂里有他的画。佩戴着勋章呢。”
“画可不敢恭维。”
飞驒扔下这句话来到阳台。今天借了哥哥厚实布料的灰色衣服。他整整衣领心情舒畅地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飞驒这样子,大家风范啊。”
小菅也去了阳台。
“阿叶,不打扑克吗?”
三人把椅子搬到了阳台,开始玩莫名其妙的游戏。
竞赛中,小菅认真地嘟哝道:
“飞驒真会装腔作势呢。”
“混蛋。你才是装腔作势呢。这是什么手势?”
三个人哧哧笑出来,一起偷窥了一眼隔壁的阳台。一号室和二号室的患者都横卧躺椅上晒太阳。看到三人的样子,脸一红笑了。
“惨不忍睹。她们心知肚明吗?”
小菅把嘴张得老大,向叶藏挤了挤眼。三人爆笑,前仰后合。他们常常扮演丑角。小菅提议,要不要玩扑克?叶藏、飞驒对这隐秘的计划心领神会,从头到尾的情节了然于心。他们发现了这个天然美丽的舞台装置,不由自主地就想演戏。也许是纪念的意思。这种情况下,舞台背景是早上的大海。然而此刻的笑声却引发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大事件。真野遭到疗养院护士长怒叱。笑声刚过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了护士长房间,严厉训斥后让她安静。真野带着哭相从房间里跑出来,跟病房里丢下扑克、无所事事的三人说明了情况。
三个人痛心疾首面面相觑。得意忘形的狂言被现实的冷笑击得粉碎。这样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没什么。我不介意的。”真野反而安慰大家,“这栋病房里没有一个重症患者,昨天在走廊里见到邻室的母亲,她高兴地说热闹点儿多好啊。还说每天听你们谈话都乐得不行。她说没关系、不必介意的。”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好。我们害你蒙羞。护士长那婆娘为何不直接跟我们说?带她来这里呀。如果真的那么讨厌我们,可以让我们马上出院啊。随时出院。”
这一瞬间,三人不约而同地决心出院。尤其是叶藏,早就幻想四人坐上汽车沿着海滨逃之夭夭。
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
“走啊。一起去找护士长。混蛋!竟敢斥责我们。”
“赶紧出院吧。”
小菅轻轻踢了一下门。
“这么小气的医院,真没意思。斥责倒没有关系。我讨厌的是斥责之前的心情。她把我们当作不良少年了,把我们当成了愚蠢的、崇尚小资情调的、絮絮叨叨的庸俗的摩登男孩。”
话完又对着门踢了一脚,比刚才力度大一点儿。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叶藏咕咚躺在了床上。
“我们是苍白无力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不合时宜。”
对于野蛮人的侮辱,他们耿耿于怀。他们寂寞中前思后想,企图适可而止地扮丑搞笑。他们旧态复萌。
真野率真。她倚在门旁墙上,两臂背在身后,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
“就是的。欺人太甚。昨晚好多护士挤到护士长室,哇啦哇啦喧闹着玩歌留多
纸牌呢。”
“就是的。真是个混蛋啊!讨厌的家伙自己说的十二点前后……”
叶藏嘟哝着,捡起一张散落枕边的木炭纸,仰面躺着开始涂鸦。
“自己做坏事,别人做好事她也不懂。有人说护士长是院长的姘头。”
“这样啊。有趣!”
小菅大喜。他们总把嗤笑丑闻当美德,从中取乐。
“‘勋章’竟然有妾?厉害啊!”
“大家这样善意的调侃,以为笑谈,她为何不明白?大家不必在意,尽情欢闹好了。不理她。最后的一天。没理由的。大家明明都是从不犯错、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真野只手掩面,突然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开了门。
飞驒不停地低声私语:
“你别去护士长那里。没用。况且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野两手捂着脸,连连点头两三次,朝走廊走去。
“正义。”真野离去后,小菅笑眯眯坐在沙发上说,“她都哭了。她是被自己的言语打动了。平时说话老实巴交,果然是个女人啊。”
“变了。”
飞驒在狭窄的病房里走来走去。
“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真奇怪啊。她竟然哭着跑出去,吓我一跳。该不是找护士长去了吧。”
“没那回事。”
叶藏装作满不在乎似的答道。他把涂鸦的木炭纸扔向小菅。
“护士长的肖像吗?”小菅哈哈笑了起来。
“我看看。”飞驒也站起身窥视木炭纸。
“真是女妖怪啊。杰作!这个像不像?”
“一模一样。陪院长来过这个病房。画得真好啊。把铅笔借给我。”小菅跟叶藏借了一支铅笔,往木炭纸上加了一笔,“这里可以长角。越来越像了。我把它贴在护士长室的门上吧。”
“到外面去散散步吧。”
叶藏从床上下来,抻了抻腰。同时小声咕哝了一句:
“讽刺画巨匠。”
讽刺画巨匠。我也渐渐厌倦了。这是通俗小说吗?我的神经动辄僵硬,诸君的神经或亦如此,下面的镜头过度取巧或许具有一点消毒的意义。我的小说若为古典……啊,我是不是疯了?——诸君,相反会劝阻我做这样的注释吧。任意揣测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情节,大声呐喊其为杰作的根由。啊,死了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活着的愚蠢作者,为让更多的人喜爱自己的作品,挥洒汗水添加驴唇不对马嘴的注释。接着创作注释充斥、令人厌弃的劣作。随你的便吧。我断然拒绝,我没有那种坚毅、刚毅的精神。难以成为好作家啊。果然天真。没错。重大发现。我从心底里就是一个讨喜之人。只有在讨喜的过程中,我才能稍事歇息。啊,已经无所谓了。随它去吧。丑角之花或将凋零。而且是丑陋、肮脏地枯萎凋零。完美的憧憬。杰作的痴迷。
“够了。我是奇迹的创造者!”
真野悄悄躲进盥洗室,想纵情痛哭。结果却忍住了。她在盥洗间的镜子前擦干了眼泪,梳理了一下头发,去食堂吃耽搁了好久的早饭。
在食堂入口附近的餐桌前,真野遇见了六号室的大学生。他的面前是一只空汤盘,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
他看见真野露出了微笑。
“病人身体好吧?”
真野停下来,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答道:
“嗯,净说些善意的段子,逗我们发笑。”
“那真好。是画家吗?”
“嗯。想画一幅杰作。经常这样说。”
真野说着脸红到了耳根。
“他是认真的人。很认真太认真,所以吃了好多苦。”
“没错。是的。”大学生也脸红了,由衷地赞同。
大学生近期就能出院,管束也渐渐宽松起来。
这是迁就逢迎。诸君,这样的女人讨厌吧。畜生!笑骂老土。啊啊,已经没有休息时间,我感到羞耻。我爱一个女人,没有注释就不行。愚蠢的男人休息时也会干蠢事。
“就在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了指梨树枯枝间依稀可见的、光滑的大岩石。岩石的凹陷处,残留着昨日的积雪。
“就是从那里跳海的。”
叶藏是像个怪物似的瞪圆了眼睛说。
小菅沉默不语。我揣度着叶藏的心情,他真的全无芥蒂了吗?叶藏说话时并不平静。但他伎俩过人,可以泰然自若地言说自己的难言之隐。
“回去吧。”
飞驒疲惫地双手抓住和服的下摆。
三人沿着沙滩踏上归途。海面风平浪静,在白昼的日光下白光闪烁。
叶藏往海里抛了一块石头。
“我会释然。跳进去,一切都迎刃而解。什么欠债、大学、故乡、后悔、杰作、耻辱,什么马克思主义、朋友、森林、鲜花,一切都听之任之无所谓。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在那岩石上笑了。彻底的解脱哪。”
小菅为掩饰兴奋,开始胡乱地捡拾贝壳。
“别诱惑我。”飞驒勉强地笑了笑道,“什么嗜好?”
叶藏也笑了。三人沙沙响的脚步声,听着都有敞亮感。
“别生气。这会儿可有点夸张啊。”叶藏与飞驒肩并肩走着,“可是只有这个是真实的。你们知道女人跳海之前,小声说了句什么?”
小菅充满好奇心的、狡黠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故意与两人拉开距离走着。
“她的话犹在耳际。她说想说乡下话。女人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
“不行!对我来说美妙绝伦。超乎想象。”
“真的?真的吗?哈哈。就是那样的女人。”
大渔船停泊到沙滩休息。旁边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美妙鱼筐。小菅用尽全力将捡到的贝壳扔向那艘船黑色的侧腹。
三人间的沉闷气氛令人窒息。这种沉默再延续一分钟的话,真是恨不能纵身跳海算了。
小菅突然喊了起来,手指着前方的海滩。
“快看,快看。一号室和二号室的两个病友!”
两个姑娘打着换季的白色遮阳伞,眼见得走近前来。
“大发现啊。”叶藏也觉得如梦初醒。
“搭个话吧。”
小菅抬起一只脚,掸落鞋上的沙子,同时窥视着叶藏的脸。命令一下,就要冲出去的样子。
“算了,算了。”飞驒一脸严肃地按住了小菅的肩膀。
遮阳伞站住了。说了两句话,便掉转身静静地走去。
“去追吧。”这次叶藏沉不住气了。他看了看飞驒低着头的脸,又说,“算了吧。”
飞驒颇觉寂寞。两个朋友明显地渐行渐远,有了隔阂、气血干涸。我想这种隔阂始自于生活。飞驒的生活略显拮据。
“可是,多好啊。”
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耸肩膀。想方设法缓和当时的气氛。
“看见我们散步,受到了诱惑。真年轻啊。好可爱哦。奇怪的心情。哎呀快看。在捡贝壳呢。模仿我呢。”
飞驒反刍后微笑。与叶藏怀有歉意的眼睛相撞。两人赧颜。我知道。充满相互抚慰之心。怜悯弱者。
三人被温暖的海风吹拂着,眺望着远处的阳伞。
在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物下面,真野等他们回家。她靠在低矮门柱上,右手挡在额头遮阳。
最后的夜晚,真野有些兴奋过头。睡下以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谦恭的家庭和值得骄傲的祖先。叶藏感觉伴着深夜到来的却是某种沉郁。他照旧背对真野,漫不经心地应答却在想着其他的事。
过了一会儿,真野开始说自己眼睛上面的疤痕。
“我三岁时,”她原想轻松自如地述说,声音却哽在了喉中,“说是打翻油灯烫伤的。这一直是我大大的一块心病。上小学那会儿,这伤疤比现在更大。学校的同学们都喊我萤火虫。”真野停顿了一下,“大家都那样叫。每逢此时,我就想一定要报仇。嗯,我真是那样想的。我想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说完独自笑了,“很可笑吧。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呢?让我戴眼镜吧。戴上眼镜的话,疤痕多少能遮掩一些。”
“别说了。说多了反而可笑。”
叶藏气呼呼突然插嘴道。感受到女人的爱情时,他会有意冷落对方。这显然是一种老式的做派。
“那有什么呀。又不显眼。再睡一会儿吧。明天可要起早。”
真野不再言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嗯,原来如此,形同陌路。知耻!须有廉耻之心!我有自己的矜持。她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扑通、扑通地在床上胡乱翻身。
叶藏佯作不知。不知在担心什么。难言之隐。
我们倾听海浪的涛声和海鸥的啼鸣。从头看看这四天的生活。也许有人自称是现实主义者。四天里充满了讽刺。我来回答吧。自己的手稿,在编辑的桌子上好像做了茶壶垫,退稿时一大片烤痕。此乃讽刺。苛责妻子背运,往事一喜一忧亦为讽刺。钻过当铺门帘,系上风纪扣整肃仪表,只为掩饰自己的落魄,也是讽刺。我们自己过着讽刺性的生活。在这样的现实压迫下苦苦忍耐的男人,诸君理解那种生存的态度吗?倘不理解,那你我永远是陌路。反正是讽刺,索性选择善意的讽刺。真正的生活。啊,那太遥远。我,至少,尽情体味了四天充满人情的生活。短短四天的回忆,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啊,毋宁说胜过一生。
听到真野安睡的气息,叶藏难抑澎湃的思绪。他想翻转身朝向真野。他蜷起颀长的身体。此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停止!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天亮时分,两人已经起床。叶藏这日要出院。我惧怕这天的临近。那是愚作者无谓的感伤。我一边创作这部小说一边拯救叶藏。祈求这条没有幻化为拜伦的泥狐见谅。那是痛苦中默默的祈祷。可是随着这天的临近,更加凄凉的心绪却再度袭击了叶藏和我。这部小说乃败笔。没有任何飞跃,也没有任何解脱。我好像过度拘泥于形式。因此这部小说变得落俗。啰里啰唆。反而把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忽略掉了。这是一种矫揉作态的说法。我若长寿,几年后拿起这部小说来,那该多么凄惨。恐怕读不上一页,就会打心底里厌恶自己。即便现在,我也没有勇气阅读前面的内容。唉,作家不应把自己的身姿裸露在外。那是作家的失败。怀着美丽的感情,只能生产文学劣作。我三次重复此言。坚信不疑。
我不懂文学。从头再来吧。从哪儿下手好呢?
莫非我是混沌与自尊心的混合体?这部小说不就是一个明证吗?啊啊,我为何要给一切下断语呢?我必须厘清所有思绪才能生存。这种悭吝的根性到底何人所赐?
继续写吧。写青松园最后的早晨。必须如此。
真野邀请叶藏,一起去看后山的风景。
“景色超好。这会儿一定可以看见富士山。”
叶藏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羊毛围巾,真野的护士服上套了一件松叶花纹的和服外套,脸上裹着红毛丝绒的大披肩,穿上木屐一起来到疗养院后院。院子北边耸立着红土高崖,不知何时有了一挂狭窄的铁梯。真野率先敏捷地爬了上去。
后山枯草高深,下了一层霜。
真野往双手的指尖哈着白气取暖,一边快速地攀上山路。山路弯曲,缓坡倾斜。叶藏也踩着寒霜追在身后,且在冰冻的空气中愉快地吹起了口哨。山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叶藏却不想让真野有不良的担忧。
来到洼地。这里也有很多枯萎的茅草。真野站住了。叶藏亦在离开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不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帐篷小屋。
真野指着小屋说:
“这是日光浴场。轻度患者们裸身在这里集合。知道么?这个时节也没有例外。”
帐篷也结着一层霜。
“继续爬吧。”
不知为何,我心急如焚。
真野又跑了出去。叶藏跟在身后。走到落叶松林荫道。两个人都累了,开始闲庭信步。
叶藏肩膀耸动着喘粗气,大声说道:
“你在这儿过年吗?”
真野头也不回,大声答道:
“不。我想回东京。”
“有空到我这里玩儿。飞驒和小菅每天都来。怎么能在牢房里过年呢?我想会有改善的。”
他在心中描画出尚未谋面的检察官清爽和善的笑脸。
就此收笔!传统巨匠都在这样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结尾。但是叶藏也好,我也好,恐怕诸君也已厌倦了那种欺骗性的安慰。正月也好,检察长也好,对我们统统无所谓。我们究竟是否一开始就对检察官持有疑虑?我们只想爬上山顶。那里有什么?说不清楚。寄予的无非是些许期待。
好容易爬到山顶。山顶经简单平整,露出十坪大小的红土。中间有圆木搭建的矮亭,星星点点铺着一些庭院石。统统覆着一层霜。
“糟糕。看不见富士山哪。”
真野鼻尖冻得通红,尖叫道。
“快来这边,看得可清楚呐。”
叶藏手指着东边的阴云密布的天空。朝阳还没升起。片片云彩却已染上了奇异的色彩,涌动沉淀又缓缓地涌动起来。
“算了。不看。”
微风拂面。
叶藏俯视着远方的大海。脚下是三十丈断崖。正下方的江之岛显得渺小。浓厚的晨雾深处,海水在飘然涌动。
然后,不,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