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孟浩然受故人相邀,于朴素的农家做客。友人盛情,备好肴馔,还有自己酿的清香醉人的粮食酒。
青山隐隐,绿树环绕,推窗即见竹篱茅檐、谷场菜园。他们把酒话桑麻,说好了重阳之日再来赏菊,畅饮年华。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过故人庄》,描写了田园农家清新恬淡的生活情景。语言质朴无华,自然流淌,毫无雕琢之痕。
这里远离尘嚣,闲适宁静。这里不知秦汉,唯有青山翠竹。这里可避战火,无人喧扰。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乃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其诗风清淡自然,或表达隐逸闲适,或倾诉羁旅愁思,意境清迥,韵致流淌。
孟浩然还主张作诗不必受近体格律的束缚,应当“一气挥洒,妙极自然”。
在他之前,有陶渊明、谢灵运之诗多写山水田园,笔调疏淡,飘逸悠然。而后,才有了王维的山水清音、空灵禅境。
尘世这场修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尽管他生于盛唐,但他生性淡泊,不愿相争。那个时代,但凡有才学之人,皆想求功名,入仕途。
孟浩然亦有此心,但无此执念,他不媚俗世,不肯随波,一生放不下的是自然山水、田园风光。
孟浩然一生布衣,未入仕途,故被称为“孟山人”。他那么纯粹,那么干净,亦是那样彻底。
他成了唐代第一位创作山水诗的诗人,其淡雅的诗风,蕴含深邃的意境。他的人生亦有许多不称意,却多是恬静之景,无激越动荡,也少见落寞悲凉。
潇洒的李白、脱俗的王维,皆是孟浩然的朋友。他们诗酒唱和,性情相近,于诗文上,也彼此成就。他们是可以相依,也可以相忘的知音。
孟浩然人品高洁,宛如浊世里的一股清流,他不肯攀附权贵,宁肯“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也不困入尘网,为名利所缚。
孟浩然生于襄阳一书香之家,自幼结缘诗书,骨秀神清,俊逸不凡。
其性爱山水,喜泛舟,“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少年读书习剑,游山戏水,也是逍遥自在。早年乘舟赴鹿门山,便生归隐之心。
当年东汉末高士庞德公曾于鹿门山隐居,入山采药,一去不返。高人隐者,远避世乱,弃绝俗尘,于山中饮酒自娱,清远闲放,舒适怡然。
孟浩然作《登鹿门山怀古》诗,有句:“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他钦羡隐者高洁之风、悠然之境。
而后,孟浩然便与好友张子容同隐于此,过了一段清闲潇洒的时光。每日汲泉煮茗,月下烹酒,看白云舒卷,松风往来。
《唐才子传》记载:“(张子容)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诗篇唱答颇多。”
一年后,张子容赴长安应试,孟浩然赋诗:“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可见,年少时的隐逸,亦只是闭门读书,想要彻底放弃仕途,也是不能。
那时的孟浩然,率真自然,超脱尘外,似乎对功名无心。他独自回到山中,静守幽林,陶然独处。
多年后,他的好友李白赠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豪情洒逸的李白,亦敬重他高尚的品格,羡他一生若闲云野鹤。
他少年不入仕途,晚年仍闲隐山间,往来云中。他把酒临风,游走红尘,不事君王,远离纷扰。
在唐朝,像孟浩然这样才情出众,却不入仕途之人,确实寥寥无几。纵是有着“诗佛”之称的王维,一生也未曾真正离开官场,始终保持半仕半隐的状态。
而陶渊明也是出仕后厌倦官场,才归隐田园,采菊东篱。像李白、杜甫这样的人物,更是穷尽一生,流连于官场,背负着名利,未曾解脱。
世界很大,他想看看更远的人世风景,以及许多陌生的山水。他打点行装,携一诗囊,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游历生涯。虽是寂寞游子行走江湖,但无功利,无求取,内心终是恬淡,故而轻松。
夜已深,万物落幕,一切归于最初的宁静。一路上,我也见过世态繁华,市井喧闹,心中不忘的,是山水林泉、碗茗炉烟。
也想停留在某个水岸人家,或寻个村舍,买几亩田地耕种,做个山野村夫,过“开轩面场圃”的生活。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小舟停靠在烟雾萦绕的水边,他一人独饮,野旷江清,亦生羁旅愁思。
其实,那时的孟浩然已有贤妻,想必是留于家中,不曾伴他万水千山。若妻子为他煮茶添衣,与之举案齐眉,亦可免去许多孤独。
他游洞庭湖,登岳阳楼,也遇志气相投的文友,也对酒吟诗,遍赏山河。或许阅历多了,尝尽人世况味,亦生过求仕之心。
他去了洛阳,渴望得人引荐,施展才华,终一无所获。
后来机缘巧合,他结识了李白,彼此一见如故。李白放纵不羁,自由散漫,他欣赏孟浩然清淡的诗风,亦敬仰他的隐逸态度。
他们在一起喝酒对句,推心置腹,谈人生抱负,也论官场风云。那时的李白,年少轻狂,自信飞扬,不信服权力,却重情重义。
人世渺渺,有时千万年的等候,也遇不上一个知音。同是天涯的怅然,共有一段闲情,不需要过多言语,彼此诗情相通。纵如此,也是有聚有散,各有追求。
李白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叶扁舟,江风雾霭,此番一别,重逢亦不知何时。
孟浩然听闻扬州的琼花极美,还有二十四桥明月,他想去感受江南的风光,赏西湖的瘦水。
其实,孟浩然的人生若无诗文点缀,该算是贫瘠的。他不曾被荣华簇拥,也不曾经历战乱,故无兴亡盛衰之叹,亦无愤世嫉俗之辞。
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他亦不曾避免,且都遭遇过,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一路风尘,囊中羞涩,驿站栖身,也是简朴清苦。
只是他姿态高雅,静守清欢,不必逢迎谁,也不依赖谁。虽是布衣,未有功名,但内心强大坚定,因为人间的山水,足以填满所有的空虚。
不知是世俗所迫,还是想证明自己,或者仅仅只是一时兴起,三十九岁的孟浩然,背着简单的诗囊,赶赴长安,参加科考。
他赋诗,抒发其渴望及第的心愿。长安的春,自不及江南那般柔软明艳,却亦是花柳烟浓,莺歌无数,有一种别样风情。
关戍惟东井,城池起北辰。
咸歌太平日,共乐建寅春。
雪尽青山树,冰开黑水滨。
草迎金埒马,花伴玉楼人。
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
何当遂荣擢,归及柳条新。
奈何应试不中,榜上无名。孟浩然并未灰心,留于长安献赋,为求君王赏识。
据说他曾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举座倾服,为之搁笔。纵高才如许,诗品俊逸,又有何用?世事安排,总是出乎意外。
孟浩然结识了王维,彼此心性相投,引为知音。唐代山水田园诗人,则是以孟浩然和王维为代表,亦称“王孟诗派”。
所不同的是,王维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半仕半隐,一生潇洒自如。孟浩然只是个布衣诗人,虽人品高尚,不屑官场,终究地位低微。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仕途遇阻,转而放归自我,他决意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
长安城的热闹纷繁,非他所喜;吴越风流,令其倾心沉醉。他畅游江南名山古刹,泛舟太湖,赋诗寄情,陶然忘我。
像他这样才高不为世知,甘愿归隐林泉、垂钓山水之人,亦有千万。只是历史漫长,众生平凡,那么多的故事,都被岁月给湮没了。
人们只记得上古时代的许由、春秋的范蠡、西汉的张良,熟知“竹林七贤”“浔阳三隐”,不知世间隐藏了太多率性任真、崇尚自然的高士。他们不拘俗礼,傲视王侯,终身不仕,隐居江湖。
河山有情,识人心意,不计较你是王侯将相还是乡野樵夫。每一片山水,都有主人;每一处茅檐,都可栖身;每一座山庙,都是归宿。
一路行来,以诗会友,倒也闲逸自在,从容不拘。
后来孟浩然再次前往长安求仕,不中,他深知此生与功名无缘,故断绝此念。偌大的朝廷,无他寄身之地。余生,纵情山水,放浪形骸,亦算了却一段桃源情结。
于是,他乘舟返归故里,心依旧清扬。如果说放下是一种解脱,他似乎无须放下,便可释然。
孟浩然回到了鹿门山,不务世事,清峻通脱,风流自赏。山林清净,一派烟云水气,无世喧俗扰。
经历过挫败坎坷,云水漂泊,他比从前更通透,更放达。山风静谧,明月无声,舟系江岸,幽人往来。
山寺钟鸣昼已昏,
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
惟有幽人自来去。
他曾感叹:“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人生寂寥,隐于山林,亦需要知音。
一如晚年的王维,隐于别墅,也一直有文友相访。又如陶渊明前往山寺与僧侣对弈说禅,敲冰煮茗。
这时的孟浩然,两鬓已染白霜,他无力,也不想再去游走。当年与旧友说好了重阳日再赏菊花,不知后来的他,是否赴约。
若那时,与旧友一般,居于田家,开垦荒地,种菊栽麻,或许人生又是一番景象。
人世清贵,他这一生,是纯粹洁净的,来来往往,都属于自己。
他病了,背上生了毒疮,些许小病,也是不在意。他依旧我行我素,邀朋会友,觥筹交错,惬意自怡。
那年,王昌龄北归,途经襄阳,寻访孟浩然。彼此相见甚欢。孟浩然盛宴待客,醉酒佯狂,食鲜诱发旧疾,不治而亡。
生命本就脆弱,也无可悲伤,他走之后,依旧是长长的日子,静静的人家。
春事烂漫,桃李无言,屋檐下人与花皆好。有稚嫩的声音读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念得那样好听。
世间的悲欣苦乐,瞬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