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世人对王勃最深刻的认识。大唐以后的时空,再无人可写出如此恢宏之句。
造物有情,大自然锦绣无穷,给人以梦想,以遐思。人生亦有缘,虽隔了千年时光,仍可以同游一片山水,共赴一派山河。
我曾几番游滕王阁,登高望远,感世事风云,岁月渺渺。远处的山川平原尽收眼底,楼宇亭阁皆是百姓人家。赣水悠悠,蜿蜒曲折,只是寻不到当年孤舟,亦不见大唐舞动的帆影。
多少年过去了,滕王阁一如既往,如被众星捧月一般,伫立于江水之畔,壮丽雄伟,巍峨华美。
失意时去过,得志时亦去过,它不因你落拓江湖而失色,亦不因你富贵名望而添彩。
他说:“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当年盛宴难逢,人间知己难遇。像王勃那样的神童人物,也只是途经了大唐的一段时光,参与一次盛宴,登高作了一篇赋,便仓促离去。
时光啊,它不知掩藏于何处,寻之无迹,留之不得。就连锦绣无比的大唐,除了几段青史、数卷诗文外,能找到的不过瓷盘玉石、寻常物事。
它或藏在文人墨笔下,匿在丹青尺牍间,谱一曲杨柳东风,折一梦烟雨江南。开卷时,它在;掩卷时,又不见了。
王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他乃初唐四杰之一,生来不是凡骨俗胎。
他生在初唐,那时,河山亦多锦绣,遍地尽是英才。“大唐才子天团”正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而发,遍生神州。
王勃聪慧好学,文思巧妙,不遑多让。他六岁便能写诗,含吐珠玉,吟咏有华;九岁时,已能撰写《指瑕》十卷,指出前人解读《汉书》的纰缪;十岁时,饱览六经,胸怀武库;十二岁时,在长安学易习医,对“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颇多知晓。
十四岁那年,王勃在探望父亲的途中,风送滕王阁,即席成书,写就旷世名篇《滕王阁序》。
虽然在写作时间和成文故事上,颇有争议,但不能否定,他的才思旷古绝今。
据五代时人王定保记载:“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笔纸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先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王勃说自己虽一介书生,地位卑微,却像班超一样,有投笔从戎的豪情、乘风破浪的壮志;虽不是谢玄那样的高贵子弟,却有幸来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参加宴会。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他的赋,不仅辞藻华美,更蕴含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明代杨慎《丹铅总录》曾评论王勃:“以十四岁之童子,胸中万卷,千载之下,宿儒犹不能知其出处。”
他的一生,短暂而又灿亮,就如划过天际的流星,烨熠有光。他以才为命,人生虽简短急促,却潇洒不凡。
人生百年,有人走过漫长的一生,却碌碌无为,劳而无功;有人片刻停留,却流芳百世,千古风流。
王勃属于早慧之人,他幼年能诗擅文,便有“神童”之称。十四五岁时,上书权要,陈述政见,找寻机会,积极入仕。十六岁时,应幽素科及第,授了朝散郎,成了当时最年少的朝廷命官。
王勃为求唐高宗赏识,献《乾元殿颂》,以表达其入仕决心。他才思如涌,锦口玉心,以其绮丽之文章,深得高宗器重,惊叹他为大唐奇才。
他一时间声名大振,如此便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一起被时人称为“初唐四杰”,并居在首位。
王勃如愿以偿,步入仕途,风流年少,便当上朝散郎,神采飞扬。之后经人介绍,担任了沛王府修撰,并深得沛王喜爱。
然而,他虽才华横溢,毕竟年事太轻,稚气未退。他的博学多才,无法填补他的阅历不足。
那日,沛王闲来无事,与英王斗鸡,本是王子间的寻常玩乐。王勃一时兴起,写了篇《檄英王鸡》。其实他不过是欲借此事,展弄文采,助兴而已。
岂料文章传至高宗手中,惹得圣颜大怒,只道王勃如此才识,不但不对二王进行劝诫,反作檄文——檄文是用来声讨敌人和叛逆者的文书——挑拨。
高宗误解王勃撰文乃搬弄是非,推涛作浪。触怒了君王,其下场不言而喻,王勃被逐出长安。
那时的他,其实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怎知官场风云变幻,始料不及。凭借自己过人的才华和可遇不可求的机缘铺成的锦绣仕途,一朝成空。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文人的笔,可曲尽其妙,亦锋利似刀。文人的笔,可讽刺伤人,亦经常自残自伤,甚至为此落难丢命。
在那个专制时代,许多文人借笔成事,因文惹祸。王勃因为一纸文章,盛名长安;又因一纸文章,辗转江湖。
他背着失落,离开了长安,但他人生的厄运,并未终结。他乘舟而行,游蜀地,观河山万里,叹人世浮沉,前途悲凉。
那时的王勃,已无初时的意气风发,虽风华正茂,却有沧桑之态。他游山水,结文友,著诗文,释放心中苦闷。
这期间,他写了几首送别诗,是送人,亦是送己。
别路馀千里,深恩重百年。
正悲西候日,更动北梁篇。
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
终知难再奉,怀德自潸然。
其一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其二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寒雾暮烟,山光野色,他笔下的物象迷蒙隐约,一如他内心的迷惘与困惑。
若非懵懂无知,行文散漫,亦不会得罪君王。然而,不被逐出长安,亦赏阅不了奇险壮丽的蜀中风光。人生得失参半,喜忧自知,不经忧患,又何以知人世多艰,安稳可贵?
他从一位受宠的天才少年,成了行走天涯的倦客。他的情感低回沉稳,他的诗境,亦随着阅历,而空阔高远。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
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仕途失意,官场受挫,王勃并未自我放逐,消沉悲观。虽有愤懑感慨,抑郁烦闷,但其人品依旧高洁,性情亦几多洒然。
他作《春思赋》和《采莲赋》,表达内心对功名的渴求,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几载春秋,王勃从当初少不更事,到如今饱经世故。他从蜀地返回长安,参加科考。
当时他一朋友为虢州司法,知王勃识药草,懂医书,便推荐其在虢州任参军一职。岂料他一时糊涂,杀死了自己藏匿的官奴曹达。
有书中记载,王勃藏匿官奴曹达一事,实则是有人见他文采斐然,出类拔萃,而心生嫉妒,故意栽赃陷害。
但无论是何缘故,王勃的确惹上杀人的祸事。可见那时的王勃,仍旧是阅历浅薄,心思简纯,方遇此大劫。
杀人乃死罪,幸而遇大赦,他才保全了性命。但王勃的官宦生涯,自此彻底终结。可谓是水尽山穷,再无柳暗花明之日。人世多少荒唐无知,不可预测,他漂泊几年,怀揣出仕之心,不承想落此境地。
王勃因杀人之事,负累其父亲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远谪南荒之地。为此,其内心愧疚无比。
之后,他在《上百里昌言疏》中写道:“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
当初那位飞扬跋扈、才华绝代的少年,沦为阶下囚。
在狱中,他鹑衣鹄面,风采不再,心灰意冷,愁眉不展。想起当年,送别知己好友,几番多情,今遭劫数,忧患是这样真切。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出狱后,朝廷给了他极大的宽容,让他官复原职,既往不咎。但经过此番灾难的王勃,心存忧惧,他对宦途再无任何念想。
他拒绝了朝廷的派遣,没有领命,打算做一个山水闲人,诗酒江湖,了此余生。
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
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
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
山人不惜醉,唯畏绿尊虚。
其实这时的王勃,尚未到而立之年,恰是风华正茂。因他出仕太早,又遭谪贬,逢厄运,故生疲倦之心,露沧桑之态。
那年秋天,他从洛阳出发,乘舟而游,过长江,一路辗转,来到了交趾县,见到困窘无比的父亲。
真个是,一起一灭,万水千山,沧海桑田。这位心高气傲、自信自满的才子,因为自己的过失负累亲人,真是羞愧难当,亦追悔莫及。
未来很远,但不知以何种方式走下去,如何重新安排这一生。
不久后,王勃踏上了归途,心中怅惘若江水茫茫,寻不到边际。
想当初,登滕王阁,盛宴之下,挥笔写就旷世华章。多少荣耀,几多风流,恍若昨天。今时,滕王阁依旧流光溢彩,而他再不是当时少年。
时值夏日,海上风浪甚急,王勃不幸跌落水中,惊悸而死。他的梦想,也沉在波中,随着无边的海水,朝夕起落。
他是一只飘零的孤鹜,与落霞齐飞;是天边的云影,和秋水共徘徊。
多年前,王勃写过一首诗:“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不知为何,读来心中禁不住悲伤,转而泪流满面,仿佛世间所有的难过,皆在这一瞬间涌出。
此后,再无值得伤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