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千姿百态,词人灿若繁星,锦句也是俯拾皆是。有些词读完转瞬即忘,有些词则令人念念不忘。
宋朝的人物,若论风流,莫过于柳永。他一生,流连烟花柳巷,四处留情,死后都是由青楼歌妓凑钱将之安葬。
还有一个人,风流自赏,纵情不羁。他在宋史无传,却盛行词坛,风靡北宋。
他叫张先,号子野,是北宋王朝最高寿的词人,历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五朝,可谓阅尽沧桑。但其心纯粹,久历世事,不染风尘;惯看圆缺,悲喜从容。
张先一生虽官运平平,但仕宦无波,安享富贵,诗词风流,令人称羡。
他与欧阳修、苏轼、晏殊等文豪相交。在那个重文的朝代,吟咏诗词,吃酒品茗,皆是风雅之事。不必为官为相,亦可盛名远扬。
《石林诗话》记载,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他的词多写文人墨客的诗酒生活和痴男怨女的情事。
清末的陈廷焯评其词:“才不大而情有余,别于秦、柳、晏、欧诸家,独开妙境,词坛中不可无此一家。”
他不像那些文人墨客,为了功名,每日汲汲营营,患得患失。他每日耽于诗酒,追花觅蝶,不亦乐乎。
历史上,那位以八十岁高龄娶十八岁女子为妾之人,即北宋词人张先。
那时的张先,定居杭州,置身风流温婉之地,虽年过八旬,但也没让自己闲着。他一生纳妾无数,最后一位小妾,年方十八。
一日,张先于府中设宴,款待几位诗友。酒过三巡,微醺时,他怀抱美人,赋诗一首:
我年八十卿十八,
卿是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本同庚,
只隔中间一花甲。
在座的苏轼听罢,亦即兴和诗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
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叠夜,
一树梨花压海棠。
一个是白发须翁,一个是清丽红颜,彼此间相差了六十多岁。他不觉惭愧,反觉春风得意,逍遥快活。
苏轼后来也有朝云做伴。朝云比苏轼年轻二十七岁,陪他共赴荣辱,与他生死相随。自古才子风流,谁也不甘示弱,不肯寂寞。
张先一生纳妾无数,也流连风月,取乐青楼,但他不像柳永那般游历江湖,落魄颓废。他有功名寄身,是个富贵而散淡之人。
张先生于江南,其词笔也浸润了山水,婉约多情。他虽不慕功名,但也饱读诗书,于四十一岁得中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判官等。
他虽官不显达,但亦因职位低微而不曾卷入朝堂的纷争。他守着自己的小小领域,拿着微禄,享现世安稳,以诗酒自娱。
历史上,有关张先为官期间的政绩多不可考,有关他身世经历的资料亦微乎其微。他的几段情事,却为人所津津乐道。
《古今词话》记载,张先年轻时曾与庵庙里的一位小尼姑相爱。
那时的张先,书生模样,潇洒不羁;小尼姑则容颜清秀,俏丽非凡。他们邂逅在山花烂漫的郊外,一见倾心。
小尼姑日日于庵堂读经、坐禅,无闲暇出去谈情。张先按捺不住内心的相思之情,频频去往庵堂与她相会。
庵中的住持察觉后,将小尼姑禁于池塘中央的孤岛阁楼。为了私会,张先每到夜深人静时,便偷偷划着小船去这座孤岛。
如此,二人过了一段巫山云雨、情意缠绵的日子。后来,风流之事败露,小尼姑被遣去了更远的庵庙。自此一别,两人再未相逢。
张先念及这段情感,心有遗憾,作词以寄。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相爱之人,被迫劳燕分飞,多少恨意,无有穷尽。恰似春风飞絮两无情,落花流水不相知。
小尼姑此生经历这样一段感情,日后独对青灯黄卷,徒留一人寂寞。慢慢地,心思枯竭;渐渐地,生命老去。
而他,几番相思之后,人生又是几场莺歌燕舞,一段花前月下。
某天,在去往玉仙观的途中,他遇见名妓谢媚卿。
她早闻张先词名,且他的词在青楼时有传唱。他亦知谢媚卿之名,一代名妓,为无数官宦名流所倾慕。
二人皆是多情之人。才子佳人,有缘邂逅,暗生情愫。他风度翩翩,她花容月貌,便有了那金风玉露的相逢,有了良辰美景的缠绵。
奈何相逢太晚,相爱太迟。身为青楼名妓,她有太多的不得已,既不能长相厮守,又怎可为他一人消磨光阴?
在他们欢爱了一段时日后,她决意斩断情丝。她知他风流成性,且家中妻妾成群,而她不过是他情感中的一名过客,纵得他真心相待,终可有可无。
相爱却不得相守,这让他虽有不舍,万般怅惘,但亦无可奈何。他作词相赠,她亦觉伤感,却不能再为他多情回眸。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馀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她沦落青楼,于深墙重院,看柳絮纷飞,不知要在此度过多少个日夜。
她习琴作画,能歌善舞,却只为送往迎来。她遇商贾墨客,也遇高官名流,但他们来此,皆为消遣。露水之缘,短如朝露,她已习惯并且接受。
尘香拂马。这一次,他们相遇在城南陌上。她略施粉黛,已百媚嫣然。他为她着迷,沉陷。她动了真情,却始终有所保留。
欢难偶,春过了。他们的情缘,就像暮春的花事,绿肥红瘦。
此后,他们也许藕断丝连,也许不复相见。直到有一天,她花容失色,是否还有人记得她过往的风华?那时的他,只怕又为一人魂牵梦萦,相思填词。
故而,风月场里,她转身,不算负心;他挥手,亦不算薄幸。
之后,张先于秀州、渝州、安州等地为官。他一生虽不显贵,没有青云直上的坦途,但平稳安定。
他不像苏东坡及诸多词客,他们虽有高才雅量,却一路坎坷,历尽风霜。
他人生的美好际遇,都来自情感。他把所有的辞章,皆倾付于佳人。
人世万般,虽有诸多不如意,但过去了,终云淡风轻。一如他与那许多女子的情缘,或长或短,且浓且淡,也聚也散。
他流连青楼,与她们诗词唱和,红尘尽欢;他忙于纳妾,让他在所有的光阴里都有红颜做伴,不惧似水流年。
他写缠绵的词,不知为谁魂牵梦萦,一往情深。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又是一年暮春,梅子青涩,飞花如雪。张先对景伤怀,奈何佳人已渺,他仍念念不忘。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相思如网,缠绕于心,无以释解,摆脱不去。
陈廷焯说子野词“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
张先在暮年往来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填词自娱。这期间,他与名士遍游山水,吟唱往还,深得意趣。
人世变迁与他无关,兴废荣枯亦与他无关。
在江南一带,张先之名,声闻遐迩。他为官妓填词,多写风月情事、男欢女爱,但闲适淡雅。
他不悲天悯人,更不关心政事。
他的词婉约清丽,语言工巧,情韵深浓,也饶有趣味。他曾因三处善用“影”字,得名“张三影”。《古今诗话》记载:“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
因此,人们就称呼他为“张三影”。
他的一首《天仙子》,深得人心,传唱千古。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人间词话》曾评:“‘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最喜那句“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景物如画,似在眼前,景与心交融,其精彩之处,令人拍案叫绝。
他与苏轼、孙觉、李常皆有深厚的友谊。张先比苏轼年长四十余岁,故二人属忘年交,亦师亦友。彼此间多有诗酒唱和,在北宋文坛,留下了几多风流雅事。
张先这一生锦衣玉食,富贵恬淡,令他有足够的精力,流连风月,往返花丛。
与之交往的,有青楼歌妓、庵庙尼姑、良家女子,其中亦有不少绝色佳人。他待她们皆一样,付诸真心。
他将其喜爱的女子,只要是不受红尘羁绊的,皆纳为侍妾。他的风流,比柳永更甚,而柳永因仕途失意不及他洒脱自在。
后来,张先于八十五岁高龄仍买妾。他的情感不曾枯萎,人生亦不曾蹉跎。
苏轼对其纳妾之事,写诗调笑,甚是幽默。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纵然老了,他依旧在温柔乡里辗转,频频入梦,竟不知梦醒又在何时。
他的世界,没有劫难,没有紧迫,亦无惊惧。他在八十九岁那年,辞别身边的小妾,寿终正寝,毫无牵挂。
那时的张先,早已赋闲在家,远离功名多年。暮年所有的时光,皆付于饮酒作词。他占尽风流,与歌妓往来;其春风词笔,只为博红颜一笑。
他是北宋最高寿的词人。他漫长的一生,却比别人短暂的人生更平坦顺畅。
他潇洒红尘,快意江湖,就连沧桑都是温柔的。
人生匆匆,百年光阴也只是一瞬。就让我们用张先的一首《浪淘沙》散场。
肠断送韶华。为惜杨花。雪球摇曳逐风斜。容易著人容易去,飞过谁家。
聚散苦咨嗟。无计留他。行人洒泪滴流霞。今日画堂歌舞地,明日天涯。
笙歌尽,韶华远,杨花飞过谁家。
聚散无常,无计留他。今日画堂歌舞地,明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