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幼时爱梅,与林和靖相关。吾虽居乡野之地,未见过高墙深院的梅,但山间野梅,年年有信,如期绽放。
梅或落于驿外断桥边,或开在山林幽僻处,或植于小院柴门内。梅孤傲自赏,不与百花相争,不惧风雪,冷香绝尘。
魏晋爱菊,唐人爱牡丹,宋人爱梅。世间万物有灵,众生为之倾倒,且一生视其为知己良朋。
陶渊明归隐田园,失去功名,只栽松种菊,其最后一点功利之心,亦被满园的菊花消磨。他远离尘嚣,淡泊世事,将余生给了诗酒,付之菊花。
古人吟咏梅花之诗句,更是百态千姿;其所表达的,正是梅花的清绝冷傲、坚贞不渝、百折不挠。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王安石也曾踏雪寻梅,一睹其绝代风姿。梅花孤傲、高洁,纵“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自古,有梅花情结的文人墨客,不胜枚举,只是缘深缘浅罢了。
红楼女子李纨就是一株老梅。她贞静淡泊,“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宋人王淇的《梅》)。
妙玉的栊翠庵,亦遍植红梅。她在高墙之内,过着清修、无为的生活,与她一起修行的,还有深深庭院里的梅花。
世上爱梅之深,且前身必是梅花的,唯有一人。此人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无子,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他的《山园小梅》描写梅花的清幽孤傲,风情意态,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
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斜斜的梅枝落于水中,映照出稀疏的倒影。淡淡的幽香,在月下的黄昏,浮动飘散。眼前的景致,温柔清雅,令人沉醉销魂。
这位以梅为妻,与梅缘定三生之人,便是宋朝的林逋。
《宋史》记载:“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于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林逋并非生来就隐居孤山,他在红尘飘零数载,走过万水千山,尝尽世情风霜,也有入仕之心,也历情劫,经离苦。
林逋的家世虽不显赫,但也是书香门第。他自幼浸润于江南的灵山秀水,勤勉好学,通晓经史百家。
林逋所处的时代,乃北宋太平盛世,古人有“学而优则仕”之风气。像林逋这样品学兼优、满腹诗文之才子,势必走上仕途,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
与他同一时代的,有范仲淹和欧阳修等人,他们都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
自古济世报国,心怀天下,乃文人之大志。他偏偏生来性孤,不与世群,不慕功名富贵,唯好草木山水。
林逋年幼时,父亡,林逋遭此变故,他的性格更孤僻寡言了。许多学子为了科考而废寝忘食,专心致志。他却自甘清贫,不愿落于世俗,随波逐流。
早年的林逋,也生出过科考之心,但未曾入仕,唯怕宦海浮沉,困于功利,难以解脱。
后来,他索性断绝仕途之念,孤身一人,放游江淮之间,若闲云野鹤般自在、无牵挂。
江淮自古繁华,为王公贵族聚集之所,亦是文人雅士纵情享乐之地。
从青楼画阁、天街宝马、柳陌花衢,到茶坊酒肆,那时的林逋年少轻狂,文采风流,途经百媚千红,看人间万象,亦生诸多感慨。
几许摇鞭兴,淮天晚景中。
树森兼雨黑,草实着霜红。
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
寒威敢相掉,猎猎酒旗风。
诗中长爱杜池州,
说着芜湖是胜游。
山掩县城当北起,
渡冲官道向西流。
风捎樯碇纲初下,
雨摆鱼薪市未收。
更好两三僧院舍,
松衣石发斗山幽。
林逋四处游历,每至一处,或寻访古迹,或与诗友交游唱和,随性洒脱,自在无羁。
他爱杜牧的诗文,亦慕其潇洒风流。当年,杜牧遍赏扬州琼花,与风月女子相恋,留得青楼薄幸名;他之风流韵事,被后人追捧并效仿。
林逋路过金谷园,见繁华不再,荒草无情,人世迁徙,可谓沧海桑田。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他经洞霄宫,见秋山红叶,生秋思无限。
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
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
凉阴一鸟下,落日乱蝉分。
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
那时的他,视飘零为归宿,虽无数次生出隐逸之心,但外界的风物,对他来说仍是诱惑。
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且短暂的。这世间,终有一隅,可栖息他疲倦的灵魂。
林逋一生无妻无子,而与他相关的情事亦未记载于史书。
他的一首《长相思》堪称至美的爱情诗,感人肺腑,回味不尽。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罗带同心结未成”,这位令他情意绵绵的女子,究竟是何人?他们于江畔相离,以青山为证。此一转身,便是一生一世。
之后的林逋,再不为任何女子动心。她或许是青楼歌妓。他自问清贫如洗,孤身一人,给不起她将来,更给不了她一世的安稳。
人世的情缘,许多都被自己耽误了。若不挑拣,他亦可娶一佳人,寻一小院,与佳人执手相依,平淡度日。
在无数个夜晚,他宿于孤村野寺、江岸小舟。身畔,没有知晓冷暖、与他共读诗书的如花美眷。
弭棹危桥外,霜村乍夕阴。
田园向野水,樵采语空林。
白鸟归飞远,青山重复深。
那堪迟新月,谁复赏微吟。
他游历江湖,转眼已是中年人,他无名无利,无家无妻,形单影只,虽潇洒,但凄凉。
功名乃浮云,情感亦如尘烟。年近半百的林逋落拓、清贫,唯有一身傲骨和满腹才学。
自此,他彻底断了尘念,归去西湖,结庐孤山,开始了他的隐逸生涯。
隐居并非避世,林逋虽孤僻,但他数载游历,其性情也是直率而慷慨的。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
林逋在孤山上植漫山的梅,畜养白鹤,饮酒赋诗,访友清谈,不亦乐乎。
他养的鹤,通人情,故与之相伴,逍遥快意。
他种梅百千。花既可观,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树,以供一日之需。可见,他种植的梅,不仅可以为其增添意趣,更可解其温饱之忧。
他在孤山清修,衣食无忧,有梅妻鹤子,亦称心、知足。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
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
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他爱梅,咏梅,其一生知己唯有梅花。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热,晓寒兰烬灭。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这样一位风流名士,虽隐孤山,却声名鹊起。许多名流雅客慕名前来,愿寄身孤山,忘尘世,消俗虑。
他亦时常乘舟出游,去山寺访僧,与他们说禅论诗。
范仲淹、欧阳修和梅尧臣等青年才俊,也曾不远千里,慕名而来。他们于孤山踏雪寻梅,诗酒流连,乐不知返。
漫山的梅,亦不必孤芳自赏。炉中茶沸,白鹤惊飞回返。童子忙碌,诗客风流。所谓孤山,其实不孤。
范仲淹在《寄赠林逋处士》中写道:“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频。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可见其对林逋的敬慕之情。
后来,宋真宗亦听闻林逋之名,赐衣食等物品于他。许多权贵甚至前来劝说他出山入仕。
他却说:“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一旦坐拥了西湖山水,闲隐孤山,他怎还会留恋世上的虚名?
那时掀起一阵隐逸之风,宛若魏晋。
许多人,无心尘世功名,择一山水佳处,过着散淡而闲逸的日子。但最后,他们终抵不过红尘的诱惑,纷纷出山。
林逋曾数载游历,见惯了外界风云。他的心境,早已开阔、疏朗,不再拘泥于红尘。
他恬淡自安,是因为他的心纯粹洁净,无所求;或者,他之所求,是世间给不起,帝王亦给不起的。
他的诗词字画,皆随性而作,写罢便弃之。
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答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
就这样,林逋在孤山上度过了二十年,掩门不问世事,却又知晓万千繁华。
他自知年老体衰,于草庐旁修了墓地,作《书寿堂壁》诗:“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天圣六年(1028年),六十二岁的林逋于孤山安静辞世。
漫山遍野的梅为他送别,他生前养的白鹤于坟前久久盘旋,不肯散去。
林逋去世后,宋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葬其于孤山故庐侧。
孤山并未因为他的离世而荒芜,因时有后人来此凭吊。
宋室南渡后,杭州更加繁华,西湖歌舞不歇。君王在孤山上修了皇家寺院,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皆被迁走,唯独留下林逋之墓及一些梅树——年年岁岁,候一场江南的风雪。
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记载,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其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
端砚,乃文人所爱之物,日常与之不可分割。玉簪,虽男子亦可佩戴,但此玉簪为女子的饰物。
林逋一生无妻。这女子,想必是他词中所思念的那位佳人。
当年,他们在群山之间,挥泪相别。后来,她不知去往何处,他则隐于孤山,直至终老。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想来,林逋一生虽结庐孤山,有梅妻鹤子,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