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填词,眠花宿柳。说的是柳永,大宋王朝的柳永,人称“柳三变”。
宋朝最不缺的就是风雅,宋人的日子就是一阕阕温润精致的词。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这是宋人寻常的生活,淡雅而极简,古朴而有韵。
柳永是宋朝的天才词人,他跟许多宋人一样,偏爱简约的美学,活得有情有趣。他只管偎红倚翠,纵有外敌侵扰,亦可安享太平。
他随心而动,不受约束,游走红尘,真率天真。
清茶一盏,成了雅玩;檀香一炉,修身养性;瓶花在案,清疏柔美;挂画于室,寄兴赏玩。填词一首,更令人烦忧尽消,万虑齐除。
他求取功名纯粹,处世之态随意,流连风月却是认真的。年少时,柳永学习诗词,亦有功名用世之志。
后飘游江湖,兴之所至,尽兴而归。他迷恋世间繁华,沉醉青楼歌舞场,风流不羁。
再后来,他收敛心性,决意博取功名,于朝中混个一官半职,不负平生所学。他踌躇满志,岂知屡试不第,潦倒汴京。
自命不凡的他,实则有一颗柔弱的心。仕途失意,功名无望,他更频繁往返风月,玩世不恭。
宋代的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写道:“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柳永不被皇帝赏识,却受平民钦慕。他与功名无缘,却赢得佳人芳心。他是人间的白衣卿相,出入青楼楚馆的风流浪子。
宋真宗在位时期,杭州城内有妙龄女子拿着红牙檀板,婉约地唱:“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唱曲之人,不知来自哪个青楼,姿容俏丽,清新如兰。填词之人,则是迷恋杭州繁华、西湖山水的青年才俊柳永。
这一次,他本打算进京参加礼部考试。由钱塘入杭州,他被江南景致倾倒,索性停下了步履。他在此,过上了一段听歌买笑、填词作曲的浪漫生活。
柳永之词文令世人惊艳,在杭州城广为传诵。他亦因此声名大噪。
他闲时陪同当地权贵游乐山水,饮宴春风,谈古论今。更多的时候,他买醉青楼,与歌妓往来,迷恋情场,醉心风月。
柳永生在世代儒宦之家,幼时喜读诗词。少年居家乡,游览名胜,便尝试作诗填词。读到心仪的佳句,他便将之题于墙壁上,反复推敲琢磨,吟咏欣赏。
明明是满腹诗书的才子,亦有凌云之志,奈何贪恋美色,误了浮生。柳永的词名流传于江南街市,他的身影则往来于烟花柳巷。
在杭州逗留了几年,他又沿汴河去了苏州,登临姑苏台,游览吴国旧迹。
在此,柳永写下许多怀古词作,有句:“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双声子》)
当年的吴越繁华,已是斜阳暮草。图王取霸,争斗无休,如今江山落入谁家?
只有那范蠡功成身退,携了西施,乘扁舟一叶,泛舟五湖,看如画江山,云涛烟浪,也是渺渺无踪。
之后的柳永,又去了扬州,自古繁华温柔地。当年,杜牧寄身扬州,纵情于青楼楚馆,占尽风流;后留得薄幸之名,还怨商女不知亡国恨。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临江仙》)柳永追忆古人,遍赏二十四桥明月。令他痴迷不舍的,是青楼歌妓,红粉佳人。
“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长寿乐》)他日日饮酒欢唱,缱绻缠绵,早把功名之事置之脑后。
他填词卖字,亦深受红粉之恩,一日千年。
至于汴京赶考之路,柳永一走就是六年。待酒醒后,他方记起,世上还有功名未取,荣华等候。
他来到了汴京。当时的北宋王朝,繁华昌盛,国泰民安。这里,帝王与百姓同乐;这里,风花雪月,纸醉金迷。
柳永初至汴京,用其大开大合的笔法,将帝都的软红香土,极尽描写。
尚未科考,声名早已远播。他胸有成竹,安心定志。及试,宋真宗有诏:“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糜者,皆严谴之。”柳永初试落第。
他自恃才高,不落人后。愤慨之下,作词发泄内心的不满与惆怅。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风流才子,占尽词场,自称白衣卿相。真个是自命不凡,唯我独尊。
他恃才自负之作,不为帝王所喜。之后的柳永,几番落榜,颇为潦倒失意。
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自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至仁宗继位,柳永以为重见天日,岂料仁宗见其作亦不悦。既要浅斟低唱,何必眷恋虚名,垂涎大宋官场?
仁宗甚至刻意划去柳永之名,回复“且去填词”。自此,柳永奉旨填词,重新回到青楼酒馆,醉生梦死,放浪形骸。
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会由人。这些浮名,不要也罢,他洒脱转身,无所留恋。令他刻骨难舍的,是在京师与他相恋的情人虫娘。
此番离别后,相逢无期。他心中感伤,填词《雨霖铃》。词作流传千古,令人读来惊心泪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痴心的虫娘,为他憔悴心伤,相思断肠。
风流的柳永,却乘舟一路南下,填词为生,沉湎在烟花柳巷,乐不思蜀。
他的词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徜徉在晓风残月,醉心于青楼妓馆。
宋人罗烨在《醉翁谈录》中写道,柳永“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夜幕下的大宋江山,华丽旖旎,凡井水处,皆歌柳词。他虽是一介白衣,但拥有此般至高荣耀,胜于官场上的起落浮沉。
柳永成了宋朝词坛上一颗璀璨的明珠。许多风流词客,亦纵意江湖,然遇见他后,皆黯淡失色。
他眠花宿柳,偎红倚翠。无数佳人为他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凡有相遇,便有离别。聚时欢乐,散后离苦,也曾“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宋词的半壁婉约江山,被柳永占据。只是,当他往来于一间间青楼,写下一阕阕词后,他的风流韵事,又如何说得尽?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多少名流词客,也曾混迹风月之所,但皆有清醒之时。唯独柳永,沉沦其间,乐此不疲。他视歌妓为红颜知己。万种风情,他唯对她们诉说。
柳永每有难处,众歌妓皆酬金相赠。对于身世堪怜的歌妓,他亦会百般相助。他输了功名,却赢得歌妓的芳心,当是无悔。
他漂泊江湖,不忘风月之事。多少温柔清梦,又被离别催醒。风流如他,怎会为一人停留,为一人痴守?
他是词人柳永,是大众的情人。他的一生,都在邂逅,又都在别离。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痴心是他,无情也是他。衣带渐宽的是他,春风满面的还是他。
他安于大宋精致的美学里,度日如诗,风雅至极。
他写尽大宋汴京的繁华。这片香软之地,令金人觊觎,使得他们意图侵占宋土,享尊荣,坐拥天下。
然而,就在他对功名彻底没有执念时,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失意之士施以宽厚优待。柳永闻之,急急赶往京城赴考。
景祐元年(1034年)春闱,柳永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授睦州团练推官。
这时的柳永,已近知命之年。暮年及第,悲喜交加。官职虽小,他亦觉称心遂意,且知足常乐。
之后的柳永,调任余杭令,又任定海晓峰盐监,再调任泗州判官。他为官期间,皆有政绩,爱民如子,深得百姓之心。
“走舟车向此,人人奔名竞利。念荡子、终日驱驱,争觉乡关转迢递。”(《定风波》)如此,这些年他尝尽了宦游的滋味。他本不慕富贵,却也入了争名逐利之流。久困微职,难展大志,他亦只感徒添憔悴。
晚年,柳永不忘浅斟吟唱、醉卧风月之所。似乎,那里才藏得下他的梦想;似乎,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他有官职在身,应该不至于困顿潦倒。关于柳永的死,江湖有许多传说。柳永究竟死于何处,葬于何方,其实是个谜。
有人说,柳永无意官场,晚年依旧眷恋风月之地,与青楼歌妓为伴,靠词曲度日。死后,他无钱安葬。群妓念他的痴情与才华,凑钱葬之。
或葬于襄阳南门外,或葬于兴隆镇花山,或客死润州。也许大家宁愿他死于青楼,至少那里才是他情之所钟的地方。
青楼,有与他缠绵厮守、情深意浓的爱人。只有在那里,才有人陪他谈笑风生,为他黯然神伤。
苏轼曾说:“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
柳永这一生功名平淡,早年更为君王所弃。他无归处,方醉倚绣幄,与红粉相知。
然而,柳永的词,对后世的词人影响甚深,支撑了北宋的河山。这一点无可非议。
想来,奉旨填词的他,混迹风月的他,流落江湖的他,才是真正的“柳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