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外国语学校已经开学两周了。
高三10班的数学老师孔国柱正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讲解着这次入学考试的最后一道选择题,难是难了点儿,但类似的题型他曾反复讲过,这次只是变换了一种考查形式,学生们就完全不会了,做对的人屈指可数。
一群猪,自己在教一群猪——孔国柱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
他今年六十三岁,早已到退休年龄,脸颊上的两团肉毫无生气地耷拉下来,使得嘴角总是往下撇着,看着很不好惹,发际线也早在十多年前就退到了后脑勺,圈出头顶一大片不毛之地,学生们总在背后偷偷叫他“孔秃子”。
但如果翻开这秃顶老头的履历看一眼,就知道他有着多么辉煌的过往:
高考制度恢复后的首位高考状元,成功考入国内第一学府数学系并取得硕士学位,毕业后投身教育事业,荣获“高级教师”“省特级教师”等称号,曾培养出多位高考数学单科王,后来在湘中荣誉退休。
退休后,孔国柱来到b市的儿子家常住,思源外国语学校求贤如渴,便三顾茅庐请他出山。孔国柱也是教了一辈子书,在家还真闲不住,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为了这事儿,他后悔到如今。
背后原因,就要重点说一下思源是一个怎样的学校。
思源外国语学校,简称思外。在国内,带有“实验”“外国语”或是“某大学附属”等字眼的学校,一般都是民办学校。
思源就是这么一所民办学校,在老百姓的眼里,它也可以叫作“贵族学校”。
这所学校由思源教育集团投资创办,是一所十五年一贯制高级全日制寄宿学校,学校设有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其中高中分为国内部和国际部两个学部。
国内部走高考路线,课程跟其他高中大同小异。
国际部顾名思义,都是些准备出国留学的孩子就读,他们高二时就可以申请国外高中的交换生项目,毕业后可直接申请国外大学。为了让他们尽早适应留学生活,他们的课程采取全英文教学,像孔国柱这种26个字母都快忘光了的人,当然教不了国际部的学生。
那就只剩下国内部能教。
可问题在于,高中以前的思源学生,他们并不强调学习,而是更注重思维能力和动手操作能力的训练,他们有围棋、钢琴、管乐器、国画、科技发明等诸多课外拓展课程,每周还会举办辩论赛、主持人比赛、机器人展览等各种兴趣活动,社团更是花样繁多。这样的孩子如果进入国际部,当然是能如鱼得水,但如果去了国内部,走高考路线,那就不太愉快了,他们不像公办学校的孩子,有那么庞杂又牢固的知识积累,却又和他们一样面临着高考的独木桥……而且国内部还有一部分学生,是中考没达到重点高中分数线或普高分数线被刷下来的孩子,因为家里有点小钱,又不愿去读职校,这才被思源招进来的。
总而言之,思源高华国内部,除了个别天资颖悟的学生以外,剩下的要不就是基础不牢的,要不就是天生烂泥扶不上墙的。
孔国柱在重点高中待习惯了,被自己带的那些学霸养出一身毛病,能用一个眼神解决的事绝不多说一句话,讲课的时候,永远都是先问一句“这个问题有不懂的吗,没有就过去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晚节不保”的一天,一道简单的函数题,讲过那么多遍,现在只是换个形式,学生们就完全不认识了。
“我最后再讲一遍,以后碰上这道题,你们要是还错,我也认栽了,毕竟教会猪一加一等于二,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
孔国柱冷声说了一遍,拿着粉笔,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解析起来。
时值傍晚,正是一天中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更别提孔国柱说话语调又平又直,讲台下的学生大多昏昏欲睡,个别还在勉力支撑的学生也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眼睛瞪成铜铃大,视线却早已经失了焦。
即使开着空调,孔国柱后背还是汗湿了一大块,他看着这些无精打采的“社会栋梁”,忽然有种“未来要完”的无力感。
“数学,就是万变不离其宗……”
孔国柱拉长说话的调子,目光在整个教室里逡巡了一圈。
个别还算清醒的学生知道这是他要教训人的节奏,连忙推醒周围的同学,这么推来推去,教室里几乎所有学生都清醒了,只除了最后一排的一个女生。
女生的头发又直又长,铺开在其纤弱的背上,她将头埋在臂弯里,还在沉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缘格外不好,没人去叫醒她,不过她胆子实在太大,桌面上连本装样子的书都没见着,似乎挑明了自己来学校只是为了睡觉。
孔国柱历数自己四十余年的教学生涯,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
他拈了颗粉笔头,算准距离,往那睡觉的女学生头上一砸。
女学生先是肩膀动了动,过了几秒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她揉了下眼睛,表情还带着没睡醒的茫然,但眉头紧皱着,神色有些不善。
然后她捡起课桌上那颗粉笔头,看了看四周。
“谁扔的暗器?”
“嘶……”
教室里一片憋笑的声音。
太不像话了!
孔国柱认识她,是新来的转学生,叫阮眠眠。
他对她有印象不是因为她是新面孔,而是因为她在开学考试里拿了思源自建校以来,最低的分数。
23分!
这还是语文单科分数。
其余的学科,包括数学,全是0分!
0分,孔国柱还从没教过得0分的学生!她不羞愧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在他的课堂上睡觉?
孔国柱气得把手里的试卷往讲台上一扔,指着阮眠眠道:“你给我站起来!”
磨蹭了好一会儿,阮眠眠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看着孔国柱。
“你扔的?”
学生们这次不敢笑了,都震惊又佩服地看着她。
私立学校的孩子对老师没那么奉若神明,大部分都是当朋友处着,当堂辩驳老师的话这是时常发生的,因为家里有点儿背景,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做些浑蛋事儿的也大有人在,但这里面绝对不包括孔国柱。
首先,是因为孔国柱这人就牛,他儿子也挺厉害。所以他来思源教学根本不是为了那三瓜俩枣,人家就是为了能在退休期发挥余热。
其次,孔国柱教出来的学生也不一般。他是省特级教师,从业四十余载,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就连思源很多学生的爸爸妈妈,也曾是他的学生,曾被他骂得不敢作声。
学生们根本不敢惹他,也不敢告诉父母,因为他们只会说:儿子,忍着点,爸爸(妈妈)就是这么过来的。
因此大家背地里,都尊称他一声“国柱哥”。
阮眠眠惹了学校里谁都不敢惹的国柱哥,这场景不亚于看到美队终于跟钢铁侠打起来了,10班的学生这会儿都炸了,虽然没有尖叫出声,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站着的二人,脸上的表情既有点害怕,又透着隐隐的兴奋。
孔国柱也是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刺儿头”了,竟然怒极反笑,问阮眠眠:“是我扔的,怎么着?”
阮眠眠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眼神怎么说呢?孔国柱感到后背都有点凉飕飕的。
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凌厉的气势?
“你有事吗?”阮眠眠神色淡淡地开口。
不能笑,不能笑!
10班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掐起大腿,一个个憋笑憋得面目狰狞。
孔国柱这次连笑也不笑了,他十分肯定,这个女学生就是故意在和他作对。
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黑板,之前写满的公式早就被他擦去。
“上来,做这道题。”
阮眠眠这次很快开了口:“不会。”
孔国柱:“……”
之前整整十分钟,他一直在讲这道题。
“出去。”他指着门外。
阮眠眠点了下头,居然真的走了出去。
就在10班的学生们感慨好戏只能看到这里的时候,却看见她出了教室门,但并没有在走廊里老实待着,而是连停顿都没有,直接背着手跟吃多了遛弯儿似的,不知道晃去什么地方了。
10班全体师生:“……”
“你给我站——”
孔国柱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阮眠眠就连人影儿都瞧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决定回头就把这事告诉班主任。
平稳如死水的讲课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学生们却不想睡觉了,他们偷偷拿出手机。
班群里的消息如雨后春笋似的炸了出来。
周漾早屏蔽了班群,却有人给他发了私信。
陆小川像神经病似的,一条条消息接连不断地丢过来。
“哥!你同桌!太飒了!”
“你思源大佬的名头要被人抢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敢和我国柱哥对着干,她家里什么来头啊?”
“我还听说这次开学考她就考了23分,23分啊天!她怎么考出来的!闭着眼考都不止考这点儿分吧?”
“漾哥你没事儿吧?说句话啊?”
看到这里,周漾才纡尊降贵般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敲了两个字过去。
“闭嘴。”
手机彻底安静了。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滑向后门。
竟然就那么走了。
少年的嘴角露出点隐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