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晁弘德年间,宦官乱政,帝性懦弱,在位二十余载,为东厂提督李植所杀,植狂妄自大,竟自立为相,欲扶持长公主登基为帝,与公主父女相称,图谋帝位,以御史中丞、尚书令、翰林院大学士为首三朝元老忠臣,与东厂展开争斗,东厂势力极大,排除异己,专断国政,举国上下民怨沸腾。
先帝停灵百日,楚王出兵勤王,次年夏,在御史中丞与虎贲军的里应外合之下,京都城破,植自缢而亡,楚王格杀宦官近二千余人,京都城内尸山血海,哀声不绝。
混乱中,储君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殿下,吃点儿东西吧。”
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跪在城隍庙里,手里是用荷叶盛着的烧鸡,他深埋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一眼。
而他面前的姬凤仪靠坐在供桌上,垂着眼皮。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见老头儿鬓边夹杂的白发,以前穿着宽大的国师袍服还不觉得,现在他换了一身农家人穿的粗布短褐,身材竟是如此干瘪瘦小。
其实不久前他还穿着太监的衣服,但在看到楚军虐杀太监的场面后,那身皮他也不敢要了,急忙去一户农家偷了套衣服,鸡也是偷来的,不过也算不上偷,因为主人家早被乱刀砍死在菜圃里,还是姬凤仪亲手给他们合的眼。
乱世,人命如草芥。
死了阉狗,又来了豺狼似的楚军。
那些元老重臣,认为楚王姬琮是先帝的异母手足,少时与先帝感情深厚,是最适合举兵勤王的人选。
多么愚蠢,如果楚王真有勤王之心,早在先帝被杀时,就该有所行动。
但是,没有人信她的话。
年轻的储君虽有一颗雄心,却还没来得及长出尖利的爪牙,老臣们只是一笑置之,御史中丞让宫婢送她回寝宫时,还笑着说殿下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后,天下就是她的了。
可她没等来天下,只等来一把滴血的钢刀。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一名老国师,和一名殿前司侍卫。
随她一起逃出来的贴身侍女前不久和她换了衣服,替她引开追兵。
姬凤仪亲眼看到,那侍女还没跑几步,就被骑兵一刀划破了肚子。
想起那一幕,姬凤仪就心头难受,吃不下任何东西。
但国师的好心不可辜负。
她接过那只烧鸡,同时将老国师从地上扶了起来。
“别再唤本……我殿下了,”姬凤仪微微一笑,“公主可不会穿侍女衣裙。”
如同国师不会穿乡野农夫的衣服一样。
老国师眼中含泪,脸上皱纹丛生,被火光照耀出几分暖意,他转动混浊的眼珠,目光落在姬凤仪身上,透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姬凤仪被他用这样慈爱又同情的目光看了十多年,早已习惯,现在却猛然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不,不能。
从她父皇被李植用床帏勒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誓再也不流一滴眼泪。
她几乎是以一种生硬的姿势别过头去,守在门槛的侍卫却突然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侍卫名唤裘磊,是一名校尉,身长七尺有余,生就一身神力,从京都逃出来的这一路上,为姬凤仪摆脱了数次追杀。
“他们来了?”
姬凤仪尽量稳住自己的嗓音,她是真龙之子,真龙之子不会害怕。
裘磊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踩灭火堆,伸手要来抱姬凤仪。马匹已经没有了,姬凤仪跑不快,这些天来,她都是由裘磊抱着,或是国师背她。
然而这一次,老国师枯枝一样的手指,却搭在了裘磊的手臂上。
“逃不掉了。”老国师的神情看上去异样的平静,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听。”
姬凤仪下意识地屏息倾听。
是马蹄声,成千上万的马蹄声,似乎整个大地都在颤动,还有人在高声大叫:“捉拿阉党,死活不论。”
阉党?
不,他们是为她而来,楚王是想把她杀了,然后再伪造成阉党所杀,说不定还要在国师和裘磊死后,给他们换上太监的衣服,毕竟只要她活在这世上一日,楚王就永远坐不上皇位,嫡女的继承权远在王叔之前。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
姬凤仪急促地喘息着,心慌意乱,双手再也不受控制,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怕死,但她不想死在楚王手里,好让他拿着她的尸体去昭告天下,长公主死在阉狗手里,而他已经给侄女报了仇。
她不想让他的皇位坐得那么名正言顺,更不想生前已经被百姓喊成认贼作父的“木偶公主”,死后还要被他们嘲笑成又一个死在宦官手里的皇室子弟。
要怎么办?
或许她应该自刎,然后让裘磊用石头砸烂她的脸,长公主已经跑掉了,她穿着侍女裙,她不是公主,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女。
自刎……自刎,她袖中就藏着一把匕首,这是她在目睹先帝的死状之后,日日藏在床榻之下的匕首,吹毛断发,她一定还来不及感受疼痛,就死去了。
马蹄声似乎近在耳边,姬凤仪知道再不能犹豫,她从袖中抽出匕首,却被国师一把抢过。
“殿下!不可寻死!”老国师震惊地看着她。
“不,本宫不是……”
姬凤仪抖着手,想要夺过匕首。
“殿下,您是储君,万万不可寻死,臣有办法……臣有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呢?马蹄声就在耳畔,千军万马,都等着取她性命啊,国师大人。
姬凤仪唇边泛起苦笑。
老国师却已经镇定下来,他侧过身,对裘磊说:“裘大人,麻烦你守着庙门,一炷香的时辰就够。”
裘磊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多说,冲姬凤仪拱手行了一礼,便提剑出去了。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刀剑相鸣的声音,应该是交上手了。
老国师用姬凤仪的那把匕首将自己的指腹割破,在地上画起一些奇怪的符文来。
姬凤仪潦草地看了几眼,那些符号歪歪扭扭,像小虫子,似乎有固定的排列,但又说不出其中的规律,看得人眼花缭乱。她不知道国师突然是在发什么疯,耳边的打斗声似乎越来越清晰,她毫不怀疑下一刻叛军就会闯进门来。
“你在做什么?”姬凤仪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开口问道。
“殿下,”老国师幽幽地开了口,“您是大晁子民的希望,老臣无能,不能庇护您平安无事,眼下只能先将您送去一个万全之地,等将来风波过去,再做打算。”
“万全之地?”
楚王不见她的人,定会调动各路军马寻找她的行踪,哪里来的万全之地?难道是世代镇守玉门关的西北铁骑营?
武帝在位那时,掌管西北铁骑的镇国大将军是她的王夫,他们二人少时在玉门关结缘,感情深厚,因此这支铁骑便也成了大晁最为特殊的军队——
不论国家兴亡,朝代更替,他们绝不插手,也不听皇帝号召,若想调动他们,必须靠一支玉笛。
这支玉笛本来是皇室历代相传,这一次却被御史中丞交到了楚王手里——如果不是有西北十万铁骑的襄助,楚王绝不可能这么快便攻进京都。
那里或许是个去处,姬凤仪在心底琢磨。
玉门关内不可能不留人值守,虽然玉笛没有了,但她体内的天子血脉,或许能让他们尽忠。
老国师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轻声道:“不,殿下,臣送你去的那个地方,是千年之后。”
姬凤仪瞪大了眼,怀疑老国师在经过数日的追杀之后,患了失心疯,否则这是在说什么昏话?
但老国师却径直将她推进那堆符文中心,仰头看了看天,城隍庙的屋顶已经破了个大口,可以看见天上挂着一轮银盆似的月亮。
今日是望日,姬凤仪忽然记起来。
月光从屋顶漏进来,姬凤仪惊奇地发现,自己脚下那些符文竟然动了起来,仿佛一只只活动的血虫子。
“哐当”一声,裘磊提着重剑从门外闯了进来,他的盔甲上全是血,右边眉骨到下颚,划了长长一道伤口,但他似乎察觉不到疼一样,眉间只有焦急。
守不住了。
姬凤仪知道他是想说这句话。
脚下的符文动得越来越快,已经飘到她小腿附近,红光大炽。
老国师将匕首还给姬凤仪,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也诡异地亮了一瞬。
“殿下,此阵一次只能送走一人,殿下到了异世,无人顾您周全,您定要保重自身,那边风土人情与我大晁截然不同,殿下可找到一位有缘人,教您相关事宜,老臣……老臣……”
说到最后,他竟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姬凤仪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她一把抓住国师的衣袖,有些不安地问道:“国师,你会接本宫回来的吧?”
然而不等国师回答,她脚下一空,整个人不由分说就掉了下去。
最后看到的,是国师一双含泪的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