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刘基的大名,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是对于“刘伯温”,大家也许都不陌生,民间传说中都把他与《推背图》(预言兴亡变乱的图谶书)联系在一起,颇有一点神秘色彩。野史中有这样的说法:刘基在青田山洞石函中拿到四卷藏书,难以通解,遍游深山古刹,访求高人指点。遇到一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就跪拜恳请指教。两人闭门讨论七昼夜,穷尽“壁中书”的要旨。临别之际,老道士告诫说:凡是天人授受,因才而异,从前张良、诸葛亮得到六成,我得到八成,如今你才得到四成,已经足以澄清浊世了。这当然是传说,姑妄听之。
刘基,字伯温,浙江青田(今温州文成)人。十四岁进入学校读书,向老师学习儒家经书《春秋》,同学们很少见到他拿着经书朗读背诵,他却可以把全书默写出来。后来投身科举事业,崭露头角。焦竑《玉堂丛语》说:“为文有奇气,决疑义,皆出人意表。凡天文、兵法诸书,过目洞识其要。”元末学者揭傒斯见到他,十分惊讶地说:此人是魏徵之流,而英迈犹有过之,是匡时济世的人才。
元朝末年,刘基担任地方官,由于清廉正直,仕途颇为坎坷。在当时人心目中,他是一个奇人。首先是长相奇特,远远望去,简直一副“虬髯客”模样,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高挑而魁梧。其次是风格奇特,《明史》说他“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更奇特的是他学问高深莫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过他的真正本领并不在此,《明史》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世所传为神奇,多阴阳风角之说,非其至也。”所谓“非其至”,意思是说“阴阳风角”并非他的强项,他的强项在于治国平天下的韬略。这一点可以从朱元璋那里得到证实,他一再称刘伯温是“我的张子房(张良)”。有人说刘伯温精通阴阳风角之术,朱元璋断然反驳道:伯温敷陈王道,经常用孔子的话来引导我,岂有阴阳风角之术的影子?
无怪乎当时的四川名人赵天泽品评“江左人物”时,首推刘基,赞誉其为诸葛孔明再世。赵天泽是四川新都人,与同乡杜圭都以研究《春秋》而齐名。后来他弃官游历江南,所到之处人们倒屣迎接。江浙行省大臣谈论到江南人物时,赵天泽首推当时无籍籍名的青田刘伯温,众人始而惊愕怀疑,继而窃笑。事后,他写信给刘基:“萧何拔韩信,玄德师孔明,非信任之笃,则泜水之奇,八阵之妙,何由照耀后世?”因此后人赞誉赵天泽“深奇预识”。
朱元璋打下浙东,仰慕刘基的才学,将他与章溢、叶琛、宋濂一起召到身边,尊称为“浙东四先生”。朱元璋召见四先生,问道:如今天下纷争,何时能定?章溢说:天道无常,它只会帮助品德高尚的人,只有不喜好杀人者才能够统一天下。刘基则条陈“时务十八策”,非同凡响。一天,朱元璋问郎中陶安:这四人和你相比如何?陶安说:臣谋略不如刘基,学问不如宋濂,治民之才不如章溢、叶琛。
确实,刘基的谋略多有过人之处,在南征北战中,运筹帷幄之功最多。当时的形势,陈友谅占据湖广,张士诚占据浙西,究竟先对付哪一个,议论不决。多数将领以为苏州、湖州富庶,应该先取张士诚。朱元璋征求刘基的意见,刘基力排众议,主张先取陈友谅,说:陈友谅劫持主公、威胁下属,名号不正,而且占据我方上游,应该先打掉他;张士诚是一个守财奴,陈氏灭掉以后,张氏孤立,取他犹如探囊取物。南方一举而定,然后北向中原,帝王之业可定。朱元璋采纳了这个正确的战略决策。史家赞扬道:“陈氏平,遂决计伐(张)士诚,暨北定中原,(刘)基运筹居多。”朱升这样评价他:“学贯天人,才兼文武。”可谓知人之论。
由于刘基是浙东人,受到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的排挤。明朝初年大封功臣,李善长封为韩国公,岁禄四千石;刘基只封为诚意伯,岁禄二百四十石;李善长官居左丞相(即首相),刘基不过是御史中丞(正二品,汤和、邓愈分别为左、右御史大夫,从一品)。开国不久,刘基就向皇帝请求致仕(退休),一般人百思不得其解,个中缘由是颇堪思量的。
为了都城的选址,朱元璋带领文武大臣到河南开封等地视察,指定左丞相李善长和御史中丞刘基留守南京。主张依法治国的刘基对李善长说:宋元两朝由于法制过于宽纵而丢失天下,如今应该严肃纲纪,让监察御史无所避忌地弹劾违法的官员,宫内的宿卫和宦官如有过失,应该请示皇太子依法惩处。几天下来,官员们对他的严厉颇为忌惮。这时,中书省一个中层官员李彬贪赃枉法,刘基准备严办,李善长对这个亲信一向眷顾,主张从宽发落。刘基不同意,但毕竟李善长是总理政务的首相,不能置若罔闻。足智多谋的刘基想出了一个点子,写了一份奏疏,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开封,请示皇帝的圣旨。得到皇帝的圣旨,他立即把正在参加祈雨仪式的李彬就地正法。李善长大为恼怒,等到皇帝回京后,抢先告状,说刘基竟然在祭坛前杀人,实属大不敬。那些怨恨刘基的官员,也纷纷乘机诬陷刘基。
朱元璋没有表态。几天后,他借天旱征求刘基意见,刘基说:阵亡士兵的妻子全部集中居住在营房,达几万人之多,阴气郁结。另外隶属于官府的工匠死亡后,暴尸野外,这些都足以“上干和气”。朱元璋采纳了刘基的意见,采取了措施,但十天以后仍不下雨,便狠狠地训斥了他。惹恼了皇帝和首相,刘基意识到,离去的时刻到了。正好这时他的妻子过世,他便向皇帝请求“告归”。洪武元年(1368)八月,当了几个月御史中丞的刘基以“致仕”的形式告别政坛。
临别前,刘基就两件大事向皇帝提出忠告:一件是,针对皇帝有意把自己的家乡凤阳作为中都,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指出凤阳虽然是皇帝家乡,但并非建都之地;另一件是,应该集中力量消灭元朝残余势力。朱元璋接受了前一点,对于后一点有所忽视,措置失当,让蒙古军队逃回大漠,成为北方边疆的大患。于是乎,朱元璋恍然大悟,这位张子房式的人物是不可或缺的,就在当年年底,写了亲笔信,把刘基召回南京,给予丰厚的赏赐,追赠其祖父、父亲为“永嘉郡公”。
朱元璋一如既往地信任刘基,视为心腹,每次召见他,屏退左右,长时间密谈。刘基也为知遇之恩而感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前在战争时期,每每遇到急难,他勇气奋发,当机立断,人莫能测。现在太平了,他所谈大多是帝王之道,朱元璋洗耳恭听。
皇权与相权历来是一对矛盾,互相抑制,此消彼长。朱元璋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喜欢大权独揽,对于左丞相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势力膨胀有所不满,抑制的办法只有一个,即撤换李善长,另择丞相人选。这种重大人事变动,是绝对机密,只能和刘基商量(因为他不属于淮西集团)。刘基一听要撤换李善长,立即表示反对。于是君臣之间有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关于这场对话,黄伯生《诚意伯刘公行状》、王世贞《弇州史料前集》、《明史·刘基传》都有记录。
刘基说:李善长是开国元勋,能调和各路将领。
朱元璋说:他多次要害你,你还为他讲好话,如此高风亮节,我要任命你为丞相。
刘基深知在淮西集团当权的情势下,他孤掌难鸣,很难在朝廷站稳脚跟,坚决辞谢。并且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房屋如果要调换顶梁柱,必须寻找大树,假如用一株小树来当顶梁柱,房屋肯定倒塌。
朱元璋又问:杨宪如何?
刘基并不因为和杨宪有私交而放弃原则,如实回答:杨宪有丞相的才干,没有丞相的气度。丞相必须保持水一般平衡的心态,用义理来权衡一切,而不感情用事。这一点,杨宪做不到。
朱元璋又问:汪广洋如何?
刘基说:此人心地、见识狭隘短浅,还不如杨宪。
朱元璋又问:胡惟庸如何?
刘基不屑一顾,用比喻的口气给予否定:就好比一头小牛犊,要让它去驾车或耕田,我担心会坏事,不是翻车就是破犁。
提出的候选人都被一一否定,朱元璋再次重申:我的丞相人选,诚然没有一个超过先生的。言下之意是敦请刘基出任此职。
刘基已经推辞过一次,见皇上再次提起,立即用坚决而又委婉的语气推辞,说明自身的弱点:臣疾恶太甚,口无遮拦,一向闲散惯了,无法应对繁杂的行政事务,在这个位子上,恐怕辜负皇上的重托。天下之大,哪里会找不到人才呢?请明主悉心搜求。不过刚才提到的几个人,确实并不合适。
这场君臣之间的对话,值得细细玩味。对于朱元璋而言,已经感受到以李善长为首的淮西集团对皇权的潜在威胁,希望“浙东四先生”之一的刘基取代李善长,起到平衡和制约的作用。而刘基则逐渐领悟到共同打天下易,共同坐天下难,再度萌生去意,仿效汉初的张良,功成名就,急流勇退。因此一再婉言拒绝朱元璋的敦请,不想卷进权力争夺之中,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被刘基否定的那三个人,是朱元璋心目中的人才,先后受到重用,也先后被朱元璋处死。杨宪,洪武三年(1370)被处死;汪广洋,洪武十二年(1379)被处死;胡惟庸,洪武十三年(1380)被处死。难道刘基受到重用后,会是例外?
洪武四年(1371)正月,左丞相、韩国公李善长致仕。三月,弘文馆学士、诚意伯刘基致仕。这两个人离开政坛,对于朝廷而言是很大的损失是毋庸置疑的。他俩早先在朱元璋心目中,一个是萧何,一个是张良,现在大局已定,难道就不需要像萧何、张良那样一言九鼎、力挽狂澜的大臣了吗?
李善长和刘伯温虽然都是致仕,但情况却各不相同。按照《明史》说法,李善长“外宽和,内多忮刻”,大权在握之后,“意稍骄”,皇帝对他感到厌恶。表面上李善长是以身体有病为由请求辞职,实际上是被罢官的。刘基则不同,他看到李善长离去,取而代之的是汪广洋、胡惟庸,感到“不安于其位”,主动请辞。朱元璋还写信去向他请求临别赠言,刘基在回信中特别强调:“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少济以宽大。”这是针对朱元璋“用法严峻”而言的,可惜没有被接受,史书对此有这样的感叹:“而卒不能止太祖晚年之诛戮。”不过朱元璋很有礼貌地送了一首诗给他,题目是《赠刘伯温》:
妙策良才建朕都,
亡吴灭汉显英谟。
不居凤阁调金鼎,
却入云山炼玉炉。
事业堪同商四老,
功劳卑贱管夷吾。
先生此去归何处?
朝入青山暮泛湖。
刘基真的能够“朝入青山暮泛湖”吗?
晚明文坛盟主钱谦益从刘基的诗歌中读出了言外之意,窥探出他一生三个阶段的不同心态:第一阶段是元朝末年,他以“命世之才”自负,却“沉沦下僚,筹策龃龉”,所写的诗歌“哀时愤世”,流露出“几欲草野自屏”的心境;第二阶段是被召入朱元璋幕府以后,“艰危共事,遇知己,效驰驱”,所写的诗歌,“魁垒顿挫,使读者偾张兴起,如欲奋臂出其间者”;第三阶段是明朝建立以后,辅佐皇帝,运筹帷幄,“列爵五等,蔚为宗臣”,可谓“得志大行”了,所写诗歌却是“悲穷叹老,咨嗟幽忧”,当年的飞扬意气荡然无存。钱谦益所说的“悲穷叹老,咨嗟幽忧”,反映的正是刘基急流勇退前后的心境,许多不能说的话都由诗歌表露出来了。
此时的刘基虽然“悲穷叹老”,却怕难掩疾恶如仇的本性,招来祸水,索性隐居山中,与外界隔绝,每天以饮酒下棋为乐。青田知县求见不得,化装成农夫再次前来,刘基正在洗脚,命小儿子把他带进茅舍,粗茶淡饭招待。来人告诉他,自己是青田知县,刘基赶紧起身,连称草民,拜谢而去,从此不复再见。
然而远离政治旋涡,仍不免于祸。孟森以史家独有的深邃目光洞察到这一点:“诚意(刘基)之归隐韬迹,非饰为名高也,亦非矫情也,盖惧祸耳。”功成名就以后仍保持忧危心态,这一点与张良相似,但是张良的急流勇退是成功的——得以善终,而刘基“犹且不尽免祸”。孟森读史至此,感慨不已。
归隐是为了避祸,却不免于祸,是一个悲剧。制造悲剧的关键人物恰恰是刘基不屑一顾的胡惟庸。这时,他已经在中书省掌管实权,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获悉刘基在皇帝面前说他无能,怀恨在心,指使他的亲信诬陷刘基,说什么刘基会看风水,在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上为自己建造坟墓,心怀叵测。这一招果然奏效,激起朱元璋的猜忌,下旨剥夺其俸禄。刘基惧怕带来大祸,立即赴京请罪,并且留在南京,显示自己的清白。
不久,胡惟庸升任中书省右丞相。刘基悲戚至极,感叹道:希望我先前的“劣马驾车”预言不灵验,天下苍生有福了。如此忧心忡忡度日,终于病倒了。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派人把他护送回乡,不久他就病死了。
四年后,刘基的同僚、御史中丞涂节揭发,刘基是被胡惟庸毒死的。刘基在南京病重时,胡惟庸派来医生为其诊治,服了医生的药后,刘基病情恶化——“有物积腹中如拳石”,显然是中毒了。这一情节在《明太祖实录》中有记载:
御史中丞涂节言:前诚意伯刘基遇毒死,(汪)广洋宜知状。上(指皇帝)问广洋,广洋对以“无是事”。上颇闻(刘)基方病时,丞相胡惟庸挟医往候,因饮以毒药。乃责广洋欺罔,不能效忠为国,坐视废兴。
胡惟庸毒死刘基,在《明史》中有多处提到,可谓确证。刘基的长子刘琏,很有才华,洪武十年(1377)受胡惟庸亲信胁迫,堕井而死,则是一个旁证。黄伯生撰写的《诚意伯刘公行状》写得更为具体:
洪武八年正月,胡丞相惟庸以医来视疾,饮其药二服,有物积腹中如拳石,遂白于上(指皇帝),上亦未之省也。自是疾遂笃。三月,上以公久未出,遣使问之,知其不能起也,特御制为文一通,遣使驰驿送公还乡里。居家一月而薨。
这一点,还可以从朱元璋和大臣的谈话中得到印证:“后来胡(惟庸)家结党,他(刘伯温)吃他下了蛊了。只见一日来,和我说:‘上位,臣如今肚内一块硬结怛,谅着不好。’我着人送他回去,家里死了。后来宣得他儿子来问,说道:胀起来紧紧的,后来泻得鳖鳖的,却死了。这正是着了蛊了。”
值得注意的是,明史专家吴晗考证的结论是:“刘基被毒,出于明太祖(朱元璋)之阴谋。胡惟庸旧与刘基有恨,不自觉地被明太祖所利用。”倘若这个考证正确,那么刘基的悲剧就更令人唏嘘不已了。
看来刘伯温先生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否则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