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以军事政变手段夺取帝位以后,对于支持建文帝“削藩”、反对“靖难之役”的官员赶尽杀绝,其手段之残忍,可与乃父太祖高皇帝相媲美。齐泰、黄子澄的惨死,固不待言——齐泰被“族诛”,黄子澄先被砍去双手、双腿,再被处死。礼部尚书陈迪和儿子同一天被处死,朱棣下令把陈迪儿子的耳鼻割下让陈迪吃下,还问他:味道如何?
其他官员的死,个个令人毛骨悚然。且以景清、铁铉为例,以见一斑。
景清,本姓耿,讹为景,真宁(今甘肃正宁)人,年少时在国子监求学,以聪明机警而著称。和他住一间宿舍的同学有一本秘不示人的书籍,景清想一睹为快,对方不肯,他再三请求,并且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归还。第二天,那位同学向他索书,景清竟然谎称不知道什么书,也从未向其借书。那位同学愤愤然向祭酒(校长)控告。景清拿了那本书前往,对祭酒说那是他窗前灯下反复攻读的书,随即一口气把它背了出来。祭酒要那位同学背诵,那同学居然一句也说不出,被祭酒训斥了一顿。从祭酒那里出来,景清就把书还给了他,笑着说:我不满你把书看得太珍秘,故意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景清是洪武二十七年(1394)进士,会试时列为第三名,廷试时皇帝赐予第二名,由此看来他是才华横溢的佼佼者,并非书呆子,崇尚大节。建文初年,他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身份,改任北平参议,显然负有察看朱棣动静的使命。
首都南京被朱棣攻陷,建文帝旧臣大批死亡。景清当年曾经参与“削藩”密谋,自然在劫难逃,他与方孝孺等相约,以身殉国。令人不解的是,当许多旧臣纷纷殉国之时,他来到朝廷,向刚刚登上皇帝宝座的朱棣投诚归附。朱棣为了表示豁达大度,命他仍旧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建文朝旧臣摇身一变成了永乐朝新贵,景清遭到遗老遗少的非议,说他“言不顾行,贪生怕死”。
其实,他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为旧主报仇。
某一天上朝时,景清身穿红衣,暗藏利器,准备行刺。说来也巧,在此之前,有主管占星的官员向皇帝报告:“异星赤色,犯帝座甚急。”生性多疑的朱棣本来就对景清有所怀疑,上朝时特别注意。但见景清身穿红衣,且神色异常,命令卫士对他搜身,果然查获暗藏的凶器。景清奋然要为故主报仇,并不断辱骂朱棣。卫士拔掉他的牙齿,他仍骂声不停,口中鲜血吐向朱棣的龙袍。朱棣一声令下,当场将其活活打死,并且把他的皮肤剥下来,塞进稻草,悬挂于长安门示众。
正是无巧不成书,后来,朱棣经过长安门,绳索忽然断裂,景清的皮囊掉落在他面前,状如扑击。朱棣大惊失色,下令烧毁。
有一天朱棣午睡,梦见景清手持利剑追杀过来,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之后感叹道:想不到景清死了还这么厉害!下旨株连景清的九族,连他的乡亲也不放过,“转相攀染”而死的有几百人之多,老家的一个村庄顿时化为废墟。
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瓜蔓抄”!
这样的“瓜蔓抄”还不止一次。建文时期的大理寺少卿胡闰,是江西饶州府人,朱棣发兵南下,他与兵部尚书齐泰筹划抵抗事宜。南京陷落后,不屈而死,朱棣不仅抄了他的家,而且株连他的家族,杀死一族男女217人。他们聚居的地方——府城西面的硕辅坊,化作一片废墟。吕毖《明朝小史》写道:
一路无人烟,雨夜闻哀号声,时见光怪。尝有一猿,独哀鸣彻晓。东西皆污池,黄茅白苇,稍夜,人不敢行。南至祝君庙,北至昌国寺,方有人烟。
为了惩治几个政敌,株连九族还不解气,居然摧毁整个村庄和社区。不独在明朝,即令其他朝代,也闻所未闻。
朱棣的另一个政敌铁铉的下场,更加令人哀叹。
建文初年,铁铉出任山东参政。李景隆奉命北伐,征讨朱棣,铁铉负责督运粮饷,从不放松。李景隆兵败白沟河,单骑走德州,铁铉感愤涕泣,退守济南。朱棣率军攻打三个月,济南岿然不动,无奈之下,决定掘开黄河大堤,水淹济南。铁铉反其道而行之,使用诈降计,派使者到燕王大营请降,请退兵十里,燕王单骑进城,军民必恭迎大驾。不战而屈人之兵,朱棣大喜过望,骑着高头大马越过护城河,进城受降。说时迟那时快,城上的铁闸门急速落下,砸中马头,如果稍慢几秒,朱棣必将被砸成肉饼。遭受此番羞辱,朱棣下令猛攻,济南依然牢不可破,只得退兵而去。铁铉乘胜追击,收复德州等地。建文帝随即晋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不久又晋升他为兵部尚书。
南京陷落,铁铉被俘,押解到朱棣面前,他不愿面对乱臣贼子,始终背身而立,口中骂声不绝。朱棣想看他一面而不可得,命令卫士割去他的耳朵、鼻子,铁铉依然不屈。卫士奉命割他身上的肉,塞到他嘴里,问他:甜不甜?铁铉厉声回答:忠臣孝子的肉,当然是甜的!
面对如此宁死不屈的硬汉,朱棣束手无策,下旨寸磔处死,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千刀万剐,把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而不让他立即死去。整个行刑过程中,铁铉口中骂声不绝。恼羞成怒的朱棣命卫士扛来一口大锅,锅内是沸腾的油。铁铉的躯体被投入锅中,顷刻化为焦炭。卫士们把他的躯体捞出,让他面向朱棣站立,竟然办不到。朱棣大怒,命太监们用铁棒挟持,使他面向北。坐北朝南的朱棣朗声笑道:你今天也不得不朝见朕了。话音未落,铁铉身上的沸油突然飞溅,太监四散而逃,尸体仍然反背如故。
铁铉死时年仅三十七岁。儿子福安、康安被处死。妻杨氏和两个女儿被发配教坊司为娼。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赋诗明志。姐诗云:
教坊脂粉洗铅华,
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
故园归去已无家。
妹诗云:
骨肉伤残产业荒,
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筋辞官舍,
步蹴金莲入教坊。
孟森《明史讲义》写到“靖难后杀戮之惨”,大为不解,感慨系之:“成祖以篡得位,既即位矣,明之臣子,究以其为太祖之子,攘夺乃帝王家事,未必于建文逊位之后,定欲为建文报仇,非讨而诛之不可也。故使事定之后,即廓然大赦,许诸忠为能报国,悉不与究,未必有大患也。即不能然,杀其人亦可成其志,而实则杜诸忠之或有号召,犹之可也;诛其族属,并及童幼,已难言矣;又辱其妻女,给配教坊、浣衣局、象奴及习匠、功臣家,此于彼之帝位有何损益?”分析得合情合理,又入木三分。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以篡得位”的明成祖朱棣的心态,绝非谦谦君子所能洞悉。这或许是“靖难杀戮之惨”给予读史者最有价值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