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家里有一个保姆,她姓彭,我叫他彭娘,她是我四川老家的一个妇女,在那个村子里面属于最穷的一类人。当时我父亲在重庆做事,家里需要请保姆,就从老家把她请来了,照顾我的哥哥姐姐们,等我生下来以后,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我。彭娘到我家后不久就爆发了抗日战争,日本飞机时不时会轰炸重庆,在那儿居住变得很不方便。父亲为了母亲和几个子女的安全,就让母亲和彭娘带着孩子先从重庆转移到成都。那时候我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本来母亲是不想要我的,因为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虽然我父亲是一个职员,薪水不算少,但生活只会越来越困难。在抗日战争时期,通货膨胀,而且由于日本鬼子的侵略,物资运输变得很艰难,各处供应都不足,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东西。再加上我前面已经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了,从数量上来说也已经够多了,所以,尽管由于没有避孕工具导致了我的出现,但他们并不打算让我出生,母亲于是到处求医问药,要来一些打胎的土方,但是那些药她一吃进去就吐。
后来我听母亲跟我说,那个时候彭娘劝她说:“你别这样了,你把这孩子生下来,有我帮着,咱们一定能把他拉扯大。”因此在1942年,抗日战争陷入最焦灼的相持阶段时,在成都的育婴堂街的一个小屋子里面,我母亲临盆了。
当时母亲在那种情况下还有抱怨,说:“你看,我前面这些儿子闺女都是在医院里面生的,条件多好,难道现在要把这孩子生在这个地方吗?”
彭娘就跟她说:“你放心,我晓得,你们孩子的七舅母,就是一个助产士啊,不也在成都避难吗?她一定会来。”彭娘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在农村生孩子,哪里能到什么医院去,都是在自己家里接生。这接生啊我也懂一些,我都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准备好了干净的毛巾。有他七舅母来助产,有我帮忙,你着什么急啊?”
后来那天母亲就在育婴堂街把我生下来了,七舅母助产,彭娘帮着,挺顺利的。
我记得等我长大了一点儿,有一次彭娘还当着我的面跟母亲笑着说:“刘幺(因为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四川话里最小的叫‘幺’,我姓刘,所以叫我刘幺)这孩子真不得了。落生的时候,我本来想拍拍他的屁股让他哭的,结果人家一出来就自己哇哇大哭,好有主意啊。一岁多的时候,我给他洗澡,他在澡盆里边就懂得用手使劲抓着毛巾。才那么点儿小,就知道护着自己!”
后来日军的飞机不光轰炸重庆,也轰炸成都,这下连成都也待不住了。母亲和彭娘只得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回到了农村,而父亲还得在重庆上班。终于到了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们全家才得以在重庆团聚。当时我们住在重庆南岸的狮子山上一个叫海狮路的地方。就是在那个地方,彭娘把我抚养长大。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家吃水全靠一个哑巴老头运送,说是老头,可能也就50岁的样子,在现在人均寿命比较高的情况下,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他还不算老,但当时只觉得是很老的一个老头。每隔几天,他会推着一个装着大水箱的车到我们家的篱笆院子里停下来,然后再用木桶一桶一桶地往我们家的草房里面运水。我们家当时有几间像样的房子,是我和父亲、母亲住。我的大哥哥在外地上学,我的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则都在重庆城里面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父亲白天上班,所以平时白天就是母亲、我以及彭娘三个人在这院子里。
在我们住的房子对面,有两间草房,一间是彭娘的住所,一间是厨房。厨房里面有三个大水缸,水缸都有盖子,那水缸比当时的我还高。注好水以后,彭娘会往每个缸里扔一块明矾,我长大了才懂得,那东西可以净水。
每次送水的师傅给我们运完水以后,彭娘总会让他坐在一个小藤椅上,然后给他盛一大碗饭,从碗口那儿还鼓出来一截,像一顶大帽子似的,这样的一碗饭俗称帽儿头。彭娘还会从我们家烧的菜里面分出一大碗给他,这个师傅每次都吃得很香。不是每一家都会供应他饭食的,而彭娘不用我母亲嘱咐就会主动去做这些事。
有一次,送水师傅坐在藤椅上时卷起了裤腿,露出的腿肚子上净是一些划出的伤痕,因为他推那水车在狮子山上走动,有时候难免会被一些野草荆棘在腿肚子上擦出血痕。彭娘看见了,就连忙进屋让我母亲拿出药膏给老师傅抹。她这些与人为善、同情别人的不幸的很小的行为,在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了善的种子。
后来有一天,彭娘跟我父亲说,国民党在她老家那儿到处征兵,她儿子因为不愿意给国民党当兵,已经没法在老家待下去了。于是我父亲跟她说,让她儿子到重庆来。本来我是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小学上学,走过去很方便,但父亲故意把我转到了离家比较远的小学上学。这样彭大哥来了以后,就成了接送我上下学的保镖。父亲当时在重庆海关内有点儿地位,所以有关部门不敢过问彭大哥的事,他借此免于去当炮灰。
后来解放军进入了重庆,入驻海关之后,以军代表为主组成了一个重庆海关接收委员会,接收委员会里有一些原先潜伏在海关里面的地下党员,这时公开了身份。我父亲不是共产党员,只是一个旧职员,却被吸收进这个接收委员会。因为当时那些地下党员跟军代表汇报了一件事,军代表表扬了我父亲,说我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原来,我父亲在国民党溃退的时候,坚决不让他们把一些战略物资带往台湾,他把那些东西都留在了重庆,这些战略物资对新中国恢复生产起了很大的作用。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成立了新中国的海关总署,我父亲被任命为统计处的副处长,正处长曾是一个地下党员。后来正处长因病不能上班,就由我父亲主持统计处的工作,他很得信任。
因为父亲的工作变动,我们全家从重庆先走水路,坐船出三峡,再从武汉坐火车到北京,住进了海关大院,我成了一个大院的孩子。
在狮子山居住的时候,我们家养了几只大鹅,其中有一只跟我关系最好了,我管它叫嘟嘟。我当时的个头跟那几只鹅一般高,我经常跟它们一起玩,我觉得鹅跟我一样,是平等的生命,鹅也把我认作它们当中的一员,我们相处得非常好。但是等我们快要离开重庆去北京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彭娘瞒着我把这些鹅都杀掉了,做成了菜。心疼嘟嘟的我于是赌气不跟彭娘说话了,可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一直赌气到全家坐船离开重庆,都没跟彭娘说一句话。离开重庆那天,我头也不回就蹦蹦跳跳地下了山,跟着我的哥哥姐姐们上了船。等到了船上,我姐姐将一样东西递给我,她说:“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彭娘让我给你的,你的嘟嘟。”我一看,是把羽毛扇。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事情我们是没有办法的。当时我们全家都要搬走了,这些鹅不宰了吃掉还能怎么办?我不懂事,但是彭娘懂得我心疼嘟嘟,于是把嘟嘟身上的羽毛缝制成了一把羽毛扇;我不理她,她就让我姐姐转交给我。
一见那羽毛扇,我当时就哭了。我忽然想起彭娘,我跟母亲说:“我要彭娘。”母亲就数落我说:“这时候你才想起彭娘,彭娘对你多好啊,你这没良心的,离开的时候,彭娘在坡上一直盯着咱们的背影,我们都回头跟她摆手打招呼,她拿起衣襟来抹眼泪,就希望你回个头,叫她一声。”
船已经开动,我带着悔恨远离了彭娘,没想到这次分开竟成了永别。据说彭娘在离世前口中不断念叨着她的亲人,她有儿子,有儿媳妇,有孙子、孙女,除了念叨他们,她还叨念一个人,就是“我的刘幺”。
在和这么淳朴的人的交往过程当中,我的灵魂得到了真善美的滋养。彭娘去世了,我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