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和写作,能够净化人的心灵。常有人问我:“你写过这么多的作品,你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呢?”我的回答是《四牌楼》。这部长篇小说内容蛮丰富的,其中有一段可以单独成篇,我曾经把它作为中篇小说单独发表过,名叫《蓝夜叉》。这本书充分体现了我个人的一种真诚忏悔的意识。
人为什么要忏悔?因为人的一生当中总会有过失,人性当中的恶总会多多少少地冒出来,即使没有大恶,也会有小恶。所以我觉得忏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有必要的,通过忏悔可以净化自己的心灵,使自己尽可能地变得更好一点。
什么叫“蓝夜叉”?不少人知道金庸先生有部小说叫《天龙八部》,“天龙八部”是佛教术语,指的是佛教里的八个护法神,其中之一就是夜叉。从名字就可以知道,它的形象应该是丑陋的,甚至是狰狞的,但是实际上它是护法,是一个神仙。夜叉为什么是蓝颜色的?这倒不是从金庸先生那儿得来的知识。我少年时代亲眼看到过天龙八部的塑像,是在隆福寺的毗卢殿里看见的,夜叉就是通体靛蓝。
《蓝夜叉》这部小说用第一人称讲到“我”少年时代生活在一个机关大院里面。在机关大院里,大院子还套了小院子,这个小院子有一个月洞门,进去以后,北房住着“我”家,南房住着另一家。南房、北房之间靠里面的墙边,有一株巨大的合欢树,又叫马樱花树,每到夏日就会开出许多美丽的粉红色的发出淡淡香气的花朵。
“我”父亲是机关单位里面的一个处长,住北房,北房的房基比较高,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够走进去。南边的房子比较矮,住的是甘木匠一家。甘木匠和他的妻子有八个子女。作为处长的儿子,“我”当时虽然也有哥哥姐姐,可是他们都去外地求学了,就“我”一个孩子在家。“我”和甘木匠的大孩子——一个女孩,名叫甘福云——同龄,我们在小学是同班同学。
作为一个干部的孩子,“我”难免有一些优越感,觉得自己家住的北房比南房要高大宽敞,经济条件比较好,而甘木匠一家,先不说甘木匠的工资比当处长的“我”父亲要低很多,单说他那么多的子女,家庭负担就很重,他妻子在外头帮人家做点活儿,也挣不了多少,所以经济上他们比较困难。
过去北京冬天都要生炉子取暖,需要烧煤。南房甘木匠他们家就非常节省,为了省钱,不是特别冷的时候,就不用煤球。实在冷了,他们才烧一点儿,而且烧的往往也是甘福云从街上捡回去的煤核儿。
“我”家所在的胡同里面有一个工厂,工厂里的锅炉每天都要烧煤块,因此产生了很多的煤渣,那些煤块往往没有烧透,用手捻掉煤渣外面的那一层浮灰,就露出里面的一点黑芯儿。每天天刚亮,甘福云就会到胡同里面的工厂后门那儿,去扒拉人家倒掉的煤渣,把那些带黑芯儿的还可以烧的捡回家,这样他们家在烧煤上就省下了一些钱。
“我”当时很不懂事,有时从院子里往外走,刚好遇到她提着捡的煤核儿回院子,“我”还觉得很可笑。
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学校马上就要上课了,她居然带着捡煤核儿的一个小筐和一个小铲子到教室里来了,“我”觉得好好笑。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跟其他男孩从她的小筐里面挑出煤核儿,互相丢着玩。她很生气,可是拿“我”没有办法。
那时候“我”不懂得尊重别人,这就是一种人性恶的表现。虽然“我”不是自觉地要作恶,但是“我”不尊重别人,有时候“我”还会制造一些恶作剧,有的恶作剧过了头。
记得有一年,又到了六一儿童节,机关例行给大院里各家的孩子发糖。一般的糖果都是糖纸包起来的,而那次机关发的是没有包装的裸糖。那次发的糖叫作小人酥,这小人酥很好吃,它的表面是珠光色的,没有糖纸,拿了以后直接搁嘴里嚼着吃。
因为“我”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的孩子,家里零食很多,平常就经常吃糖,而且都有很漂亮的糖纸包着,“我”还攒了好多糖纸,所以“我”对六一儿童节发糖这件事情满不在乎。但是对于甘福云,这是很难得的。她下面还有七个弟弟妹妹,机关派人来发糖的时候,她可以领八份。这天她领了糖以后非常高兴,糖是用一个大纸口袋装着的,捧在胸前看着还挺多,她高高兴兴地跑回家,进了月洞门,没想到竟一下子摔倒了。她怎么会摔倒呢?原来,她脚下踩到玻璃球了。那种摔倒方式,我们当时管它叫“坐球车”。结果糖撒了一地。
记得那天早上下过雨,月洞门里面,南北房之间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这糖进了水,不就都坏掉了吗?而彼时的“我”已经领了一份糖回了家,隔着玻璃窗看到这一幕,“我”笑个不停。
甘福云摔倒以后,她坐在地上,看见那些糖果散落一地,掉在脏兮兮、湿漉漉的地面上,她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她为什么会踩到玻璃球?原来,那些玻璃球是“我”故意放的。“我”做了这件不恰当的事情以后,心里多少有点后悔,“我”没想到糖果对她这么重要。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发现“我”家玻璃窗外面的窗台上放着几个玻璃球,是原来我放在月洞门门口用来搞恶作剧的工具。
不用说,这几个玻璃球是甘福云捡起来放到“我”家窗台上的,她知道是“我”做的坏事,可她默默地承受了。接着“我”发现院子里面有一股平常没有的气味,“我”走出北房张望,这气味闻着是从甘福云他们家的小厨房飘出来的。“我”走过去偷偷一看,原来甘福云把那些弄脏了的糖果从地上捡起来以后拿水洗过,然后放在一口大铁锅里面,把它们都熔化了,重新烘干,在锅里结成一大块糖饼,再用刀把糖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分给弟弟妹妹们吃。
当时学校有时候会组织学生买便宜的早场电影票,五分钱可以看一场星期天早上七点半开演的电影。五分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母亲给“我”的零用钱挺多的,但是甘福云掏不出这五分钱。每次班上的文艺委员收钱并给大家发电影票的时候,她总是痛苦地低着头,不吱声,而“我”总是高高兴兴地买一张票去看电影。
后来有一天,“我”听说“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隆福寺里有一个大殿,殿里面有一个非常高级的藻井。古代的寺庙建筑,顶上基本都有一个好像倒扣着的井似的结构,叫作藻井,是有着精美图案的木制构件。“我”也不懂,可是“我”听“我”父母说起过。隆福寺当时叫作人民市场,从以前的庙会发展成为一个百货商场,商家把需要出售的货品成箱地运来以后放在仓库里面储藏,然后再陆续地分到各个柜台去零售。当时的人们对隆福寺不够珍视,把大殿当成仓库,在里面存货。“我”知道甘福云的妈妈就在隆福寺那儿当搬运工,一天到晚在那儿搬进搬出的。
有一天,“我”跟甘福云说:“你能不能让你妈给我行个方便,让我进大殿去看看藻井?”
“当然没问题啊,但是……”她犹豫了一下,提出一个交换条件,“你能不能下次买早场电影票的时候,帮我也买一张,请我看场电影?我还从来没看过电影呢。”
“我”笑了,说:“你连电影都没看过啊,行,没问题。”
甘福云利用她妈妈搬货的便利带“我”进了大殿,“我”如愿看到了殿里美丽的藻井,同时也看到了墙上的天龙八部的塑像,其中有一个就是蓝夜叉。甘福云长得不好看,“我”就很恶作剧地给她取外号,把她叫作蓝夜叉。
后来又到了星期六,又要组织大家去看星期天的早场电影了,甘福云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给她买票,“我”却没买。甘福云很失望,放学时候她跟“我”说:“你怎么这样?”
“我”说:“我怎么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请我看电影吗?”
“我”说:“请啊,谁说不请。”
“我”把她带到了隆福寺,寺庙里一部分区域是百货商场,还有一部分区域是露天的,维持着传统的小型庙会。那里有一个拉洋片的人,他旁边有一个大箱子,三面都有一些窥视孔,还有几条长凳,给钱就可以坐在长凳上从窥视孔往里看,里面是一组可以拉动替换的图片,通常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算不上真正的电影。
“我”跟甘福云说:“我说请你看电影,这就是电影,我请你看吧。”
甘福云知道“我”骗了她,她伤心地回去了。
后来“我”和她都慢慢长大了,上完小学又开始上中学。上中学时,“我”跟她不在一个学校,只知道她忽然得病了,得的什么病“我”也不清楚。
有一次,“我”发现她父亲背着她去医院,背回来以后把她搁在他们家房门口那儿的一张躺椅上让她半卧着,“我”觉得很奇怪,心想:她既然得病了,躺在床上休息不好吗?她半卧在这么一个椅子上,而且正对着“我”家北房的大门。“我”进进出出,老看见她,心里有点厌烦,可是也不好说什么。
后来她的病愈发严重了。
有一天,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电影院的门口,“我”正好遇上她父亲背着她走过来,她父亲甘木匠对“我”非常好,见了“我”总是格外和蔼可亲。“我”连忙跟他打招呼,“我”说:“甘叔叔,你们这是干吗去?”
他说:“我带甘福云去看一次电影。你看她都病成这样了,这辈子还没看过电影,这次不管这票多贵,我也要买两张陪她看一场。”说完父女两个人就进了电影院。
“我”那时候的心智已经比小学时候成熟了一点,见到此情此景,“我”杵在原地愣住了,“我”心说:她都病成这样了,还没看过电影!看个电影有什么难的,当年如果我多出五分钱给她买张早场电影票,她不就看成了吗?“我”心里很难过、很自责。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因为“我”父亲工作调动,“我”家就搬走了。很多年以后,“我”母亲病重——
我不想叙说关于我妈妈死于癌症的事情。这对于世上千千万万其他的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癌症患者在死去。人们已经习惯于癌,习惯于死亡。
我只想说说那一天,母亲也已经出现腹水,并开始脱发。她倚在病床上,当时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也握住我的手,我望着母亲,母亲也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才好,母亲却神志清明地对我说:“希胜!你记得甘福云吗?甘师傅的大女儿,甘福云,她去世,该有二十多年了吧?我这病,就是当年她得过的。你知道她临死以前,为什么非要她爸爸把她病床,搁在一进门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她爸爸,总把那门帘子半掀着吗?从当年你住的那间屋,望过去,正好能见着她吧?其实,是她为了能常常见着你!她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临到快死的时候,她就跟她爸爸坦白了——连她妈妈她都没直接说。她是趁她爸爸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也许是那回她爸爸背着她去蟾宫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悄悄跟她爸爸说的。我想,她也没有特别深刻的意思,只是那时她已经快17岁了,以她那样的家境,她的早熟,是必然的。你也未必真那么可爱。说实话,那时候你恐怕是鸿蒙未开,浑浑的,而且有时候非常可恶,非常讨人嫌。但你想她的生活天地,只有那么样大,我们两家,正巧住对门,又同在一个月洞门里头,同享一棵马樱花树的阴凉芬芳。上小学时,你们俩又坐同桌,她的感情寄托,也只能落在你的身上……所以那时候,甘师傅就对她说,你快点儿好吧!你病好了,我跟卢大爷卢大妈他们说去,让那卢希胜娶你当媳妇!甘师傅打那以后,对你就特别爱惜,心里头总认你作他的女婿。现在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我把这些个事情说给你,你该不在意了……想起来,甘福云实在不幸!没等上富裕的日子到来就那么死去了,也没能享受到许许多多最平常的人生快乐,比如爱情、婚姻、生儿育女……就流萤般地湮灭了。而我,我很满足,我付出了许多,也获得了许多……我该有的全有了。而回顾一生,我也没有多少亏心、有愧的地方,我如果这就去了,也并无遗憾!……”
听了妈妈这些话,我从默默流泪,到痛哭失声。妈妈用甘福云同她作对比,回顾一生得失,如闪电霹雳,照亮了我的良知,撕裂着我的麻木,我眼前浮现出一个蓝夜叉来。我从此坚信,那确是护法的吉物,而并非狰狞的恶鬼……
通过这样的文学书写,我把“我”少年时代对另一个生命所表现出来的恶进行了忏悔。
所以我重申一遍,读文学书,尝试文学写作,通过阅读和书写,真诚地投入忏悔吧,即使我们没有大恶,但是我们这些人性中的小恶的爆发,也是值得去忏悔的。不要去伤害别人,要懂得尊重每一个生命,就像小说里面的“我”终于懂得要尊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甘福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