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讨论“你可以成为谁”的问题,视角来自我们有幸寻回的最古老的故事之一。创作时间距今4000年之久的美索不达米亚创世史诗《埃努玛·埃利什》( Enuma Elish ),标题可译作“其时居于上之物”,当中包含了一个最古老的近乎完整的英雄神话。在故事的一开始,作为咸水和海底恶龙化身的原始女神提阿玛特(Tiamat)和她的象征了淡水的男性伴侣阿普苏(Apsu)进行了结合,由此创造了天地和第一批子女。
要理解《埃努玛·埃利什》这个故事,需要掌握的第一个基本知识是,古人默认的一些结论其实和现代科学事实迥异。科学世界观仅仅诞生于600年前,此前的现实是由人类的生命体验构成的。从概念上来讲,我们可以将体验到的东西和纯粹客观的物理世界区分开来,体验包含了情绪、梦境、幻觉、饥渴和疼痛等欲望驱动的主观体验。人的体验不同于物理世界的科学描述,而更像一部小说或电影那样专门传达和分享主观和客观状态。举个例子,体验更像是你所爱的真实而独一无二的人的去世,而不是医院的死亡患者记录。
我们之所以深受虚构故事的吸引,正是因为我们的体验是亲身经历的具有文学性和叙事性的故事。
电影、戏剧、电视剧甚至歌词都将人们的生活体验整合在一起,因为它们比个体单一的生活经验更丰富。
要读懂《埃努玛·埃利什》需要了解的第二个基本知识是,人类的认知分类存在社会属性。它导致儿童读物中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格化了,太阳、月亮、玩具和动物,甚至机器都是如此。人们不会对此感到奇怪,因为它深刻地反映了我们的感知倾向。我们期待孩子们以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而我们自己也很容易回到这种视角里。需要澄清的是,这里不是说儿童故事中的现实被人格化了,而是说人类会自然地从人格化角度感知现实,然后需要非常刻意地摆脱人格化才能看见客观现实。 人类眼中的现实是由许多人格构成的,因为我们生活在高度社会化的复杂群体当中,所面对的也主要是人格。而且几十亿年的有性生殖也深刻影响了人类的感知结构,让我们很容易看见性别化的人格。我们能够理解男人和女人,并且从中抽象出男性和女性气质。我们也了解小孩,并从中抽象出儿子(往往是儿子而非女儿)的角色。这些基本划分在《埃努玛·埃利什》的故事中有清晰呈现,也支撑了所有广为传颂的故事。
象征混乱的原始女神提阿玛特的外形是一条雌性恶龙,她代表了大自然创造与毁灭的可怕力量。她的丈夫阿普苏是永恒的父亲,是人类赖以获取安全感的秩序,同时也是暴政压迫的来源。 这两个最原始的神进行了交合,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咸淡水相混,然后创造了第一代子嗣,也就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初代神灵。这些神灵代表了比原始的母体和父体更为分化的世界元素,如天与地,泥土与细沙,战争与火焰(道教的宇宙观里也有同样的理念,阴和阳分化为金木水火土5种元素。古希腊人也认为天与地,也就是乌拉诺斯和盖亚,生下了提坦巨神们)。但是这些神也像两岁孩子一样鲁莽、吵闹和冲动,他们持续的鲁莽和无知最终酿成了灾难,他们向阿普苏开战并杀死了他,然后试图在他的尸体上建造安稳的住所。
提阿玛特本就已经为孩子们的无脑喧闹感到厌烦,所以看到丈夫被轻率地杀死后彻底暴怒了。她召集了由11只怪兽组成的军队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后代,军队由一个叫金固(Kingu)的怪物率领。金固成为提阿玛特的第二任丈夫,获得了象征了世界终极权威的命运刻碑(Tablet of Destinies)。这一幕精彩的戏剧化故事显然指向了人类在对待文化时所犯的错误,当草率无知地推翻传统、毁坏文化时,混乱和怪兽就会现身。
当提阿玛特忙着组织军队备战时,众神们继续着他们的作乱,相互结合、生育子女和孙辈。其中,提阿玛特一个叫马尔杜克(Marduk)的孙子最为突出,他力量强大,长着环绕脑袋的眼睛,视力无所不及,所说的言语也具有魔力。他的先辈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在马尔杜克长大的过程中,众神们不得不应对与提阿玛特的战争,他们都试图战胜她,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有人提议让年纪尚轻的马尔杜克去对阵他的祖母,他在接受这一提议的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即他如果胜利了,就永久持有命运刻碑并统治众神。
《埃努玛·埃利什》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人们从多神论转向一神论的心理和精神转变。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面临着不同部族和信仰融合的挑战,在众神之争中胜出的就是元神,他拥有所有神灵最为重要的品质,马尔杜克因此有50个不同的名字。这种乱中现首的过程是非常常见的神话主题,神话学者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将其描述为诸神之战,也是法则一中提到过的合众为一。这样的想象描述了人在心理上对信仰和价值的挣扎。拥有不同信仰的部落联合以后,其成员会在现实和精神信仰层面产生冲突,有时甚至持续数代之久,就好像神明在以各自的信徒为代理,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地位之争。在反映这种争斗的古老故事里,当众神归位、尊卑有序之后,就实现了真正的和平。
和平就是对信仰和价值的等级秩序达成共识。
因此,每当不同背景的人不得不长期共处时,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就是众神究竟有什么共性?人类文化创造的神灵的本质是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它一方面关乎价值,即什么是最重要的,另一方面又关乎主权,即什么是最高原则。这些问题由那些研究信仰终极意义的人提出,其困难程度则使人们要花费千百年的时间来思考,而答案最终以故事的形式呈现。美索不达米亚人智慧地意识到,最高的神圣和善包含了马尔杜克环绕脑袋的眼睛所代表的专注,魔力言辞所代表的有效语言,以及主动直面未知、战胜混乱的勇气与力量。这也许就是人类核心精神的决定性特征了。
古埃及人在许多重要方面都提出了相似的想法,我会在后文详细讨论。他们将自己的“救世主”、奥西里斯之子荷鲁斯与视力敏锐的猎鹰联系在一起,用他比喻主动寻找、识别、理解和战胜邪恶的视野,其象征符号就是著名的埃及之眼。
能在现实中发现威胁与恶意,并坦诚而智慧地说出来,或许是人类最重要的成就。 [14]
这种戏剧化的形式让人们发现,不论感知到的现实多么可怕,我们都必须直面并着手应对它。这也让我们的表层理解和深层自我更为统一,让身体与心理在对故事似懂非懂的模仿中产生更真实的联结。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故事让我们发现了用语言将潜在可能性转化为现实的重要作用,理解了自己在这种近乎神圣的转变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被推为众神之首后,马尔杜克向提阿玛特发起挑战并打败了她,将她困在一张巨大的网中切成碎片,并用她的遗骸创造了天地。事实上,马尔杜克众多称谓中的一个就是“战胜提阿玛特后创造神迹之人”。 [15] 数万年前,人类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勇敢地猎杀了猛兽,用它们巨大的残骸建造最早期的住所。 [16] 马尔杜克同时也击败了金固和怪兽军队,并从金固那里夺取了命运刻碑,从而确立了自己作为宇宙统治者的地位。他押解着俘虏凯旋,受到了同胞的欢迎和崇拜,还赋予了同胞不同的职责。在和智慧之神伊亚(Ea)讨论之后,马尔杜克决定创造人类,让他们来替神灵承担平衡秩序与混乱的永恒任务。
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当秩序(阿普苏)被冒失地威胁和破坏时,本来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混乱之力就会以最可怕的、毁灭性的面目重现。然后,一个代表最崇高价值的英雄就会被推选出来面对混乱,并且在成功战胜混乱的过程中创造巨大的价值。英雄代表的是人类心智中最伟大的力量。诸如欲望、愤怒、饥渴、恐惧和快乐这样的原始体验需要被行动和感知的原则支配,而英雄就是这种原则的化身。为了控制乃至驾驭混乱,这个英雄般的原则需要成为组织和激励人类的最重要原则,而重要性就体现在它要被反复付诸实践。每一个勇敢直面问题、不断重建社会的人都是在再现马尔杜克精神。每个小孩将自己的情绪协调整合为一个完整的人格之后,他就能面对未知世界的挑战了。
圣乔治(St. George)的故事和上一个故事稍有不同。一座古老城市的居民必须从一条恶龙巢穴旁边的水井中取水,为此他们不得不向恶龙奉上祭品,大多数时候是一只羊,但在羊被耗尽之后,就要奉上一个少女,而城中所有的年轻女性必须由抽签决定谁来赴死。一次,国王的女儿恰巧被抽中了,于是圣乔治挺身而出,与恶龙对峙,最终救出了公主。恶龙是未知领域的主宰者,战胜它就象征着战胜了有史以来一直威胁个体和社会的力量,也战胜了个体内在和外在的邪恶。在这个故事中,脆弱性也通过接纳获得了超越,自愿接纳的意义和战胜象征混乱、死亡和未知的恶龙同等重要。
接纳人生的痛苦才有可能战胜邪恶,否则内心就犹如地狱,充满愤怒、怨恨以及复仇和破坏欲。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将蛇驱逐出爱尔兰的圣帕特里克(St. Patrick),战胜了宗教版金固(“那古蛇,名叫魔鬼”)的圣米迦勒(St. Michael)。托尔金在《霍比特人》里也讲了一样的故事,而《霍比特人》又源自古诗《贝奥武夫》,后者讲述了一个英雄打败了一对聪明的怪兽母子的故事。 [17] 在《霍比特人》里,英雄虽然是个小偷,却在帮助寻找恶龙镇守的财宝过程中发展了自身的人格与智慧。珀尔修斯和使人石化的美杜莎的故事,以及为了从深海巨兽手中救回父亲,最终死而复生的匹诺曹的故事都是这个故事的变体。《复仇者联盟》第一部里也有类似情节,钢铁侠这个身披自制盔甲的超级英雄打败了和邪恶的洛基结盟的齐塔瑞外星龙虫,然后死而复生,并且得到了代表“少女”的“小辣椒”佩珀·波兹。如果不是人类的进化历程,以及塑造了文化的那些古老规律的影响,我们恐怕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故事。
这些英雄都在展现着人类祖先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那就是只要你有远见、勇气并辅以利器,就可以驱赶最可怕的毒蛇。当人类祖先还生活在树上时,那些最出色的个体就开始用棍子驱赶蛇,而这种主动的勇敢行为也赢得了附近雌性个体的赏识,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传说中的恶龙除了囤积黄金还喜欢囚禁少女。极致的善与恶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或许是有关人性最重要的问题。有趣的是,在《霍比特人》里,极致的恶仅仅是一条恶龙,但在《指环王》里,最大的恶则是索隆这个更为抽象的存在。随着人类抽象思维的发展,我们越发能意识到作恶的怪物有许多形态,而动物只是其中一种。相对成熟的文学作品总是反复印证这一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