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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类是为休息而生,还是为跑而生
以讹传讹的谬误1:我们进化出了锻炼的本能

努力工作不会导致死亡,但我没必要冒这个险。

罗纳德·里根

我不是出类拔萃的运动员,也不想成为那类人,无论如何,我从没想过要去完成环曼哈顿岛游泳、骑车穿越美国、攀登珠穆朗玛峰、仰卧推举数百千克重的杠铃或者撑竿跳过障碍之类的事情。在诸多挑战极限力量或者极限耐力的项目中,我一定不会尝试完整的铁人三项,我完全做不到。但是,我对于这种严苛的竞技挑战充满好奇。2012年10月,我收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邀请,欣然前往夏威夷观摩著名的铁人三项世界锦标赛,并出席了赛前的体育医学会议。

令人费解的是,这项以极端艰苦而“恶名远扬”的耐力赛的举办地点却是夏威夷一处天堂般的所在——以风景怡人而著称的小镇科纳。在赛前的日子里,每一个来到科纳的人都尽情享受快乐。人们在如画的海岸边游泳、潜水、冲浪,一边品尝着果汁鸡尾酒一边看日落,或者在小镇中漫步,吃冰激凌,买一些纪念品和运动装备。在镇上的酒吧和俱乐部里,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如果你想找一处热带旅游胜地充分放松和享受,没有比科纳更合适的地方了。

然后,时间来到了比赛当天早上7点整,比赛开始了。朝阳从赫然耸立的火山的蓝色剪影后面冉冉升起,晨曦将天空染成玫瑰色,大约2 500名超级健壮的选手从码头跃入太平洋,开启了赛事的第一个项目——横跨海湾再折返的2.4英里游泳项目。如果你对这个距离没什么概念,那我告诉你2.4英里相当于77个奥运会标准泳池连在一起的长度。很多等待发令枪的选手看上去忧心忡忡,但是他们的情绪很快便被夏威夷成群结队的鼓手、数千名欢呼的观众,以及从汽车大小的音箱中发出的足以激发肾上腺素的超燃音乐带动起来。选手们纷纷入水,在水面掀起了波澜,那场面像极了疯狂捕食的鲨鱼群。

大约一小时后,领先的选手回到岸边。他们从海里钻出来,湿漉漉地冲进帐篷换上空气动力学头盔等高科技骑行装备,跳上价值上万美元的超轻自行车,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跨越熔岩地带、全程180千米的第二个项目开始了。考虑到最好的车手也要花上4.5小时才能完成这段距离,我走回酒店享用早餐,这种“幸灾乐祸”让我感觉更加愉悦。是的,当我想到那两千多名选手要在岛上顶着烈日全速骑行180千米,而且还得给最后一个严酷的项目——全程马拉松留出足够的体力,我瞬间觉得煎蛋和咖啡的味道更好了。

小憩之后,我神清气爽地回到换项区域等着看精英选手们跳下自行车,系紧跑鞋的鞋带,然后顺着海岸开启42.195千米的跑步之旅。当选手们顶着32℃高温在极度潮湿的环境中艰难跑完马拉松的时候,我悠闲地用完了午餐还小睡了一会儿。下午两点过后,我慢步走回终点观看冲刺,那是我所见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场景之一。当领先的选手出现在小镇的主街上时,立刻就被挤进了狭窄的冲刺通道之中,两侧都是他们的朋友和粉丝,这些选手被高亢、震撼的音乐煽动着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终点线上,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向每一个完赛者(无论男女)发出祝贺,而贺词就是那句历经岁月考验的“你是铁人”(YOU ARE AN IRONMAN)!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热情都被点燃。那些大约8小时完赛的精英选手冲过终点时表情冷漠,就像是机器人。晚些时候,业余选手们陆续抵达终点,完成磨难之旅。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希望了解这种成就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喜极而泣,有人跪下亲吻地面,有人捶击自己的胸膛,发出暴风雨般的咆哮,还有一小部分人看上去极度虚弱,他们马上被送进了医疗帐篷。

最富有戏剧性的终点景象发生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也就是经过了17小时,比赛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些勇敢的人绝望地支撑着身体,克服着剧烈的疼痛和疲惫,他们的大脑逼迫着双腿努力再往前多迈一步。当他们踉跄着进入小镇,有些人看上去就像在一步步靠近死亡之门。但是,近在咫尺的终点线,以及冲刺通道两边亲朋好友、粉丝观众的欢呼声所激发出的情感能量,将他们拽到归家之路上。他们先是一瘸一拐蹒跚跛行,然后开始双腿交替有节奏地挪动,最终突然爆发,全力冲过终点线。过线瞬间,他们倒在地上,欣喜若狂。午夜时分,看到此情此景,人们终于真正明白了铁人赛事的格言“凡事皆有可能”的含义。

为什么有人在不需要跑步的时候跑步

见证业余铁人们在接近午夜时分完赛,固然令人激动,但我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无论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心动,我并不想去完成一场完整的铁人三项赛。而且,我不由自主地想,我所看到的景象不仅是非正常的,更是令人担忧的。究竟是什么在驱动着这些人年复一年地每天投入数小时,历经磨难,只是为了身体力行地证明“凡事皆有可能”。完整的铁人三项赛需要选手们投入极度的热情和大量资金。如果把机票、酒店和装备的费用都计算进去,很多铁人三项选手每年要在这项运动上花费数万美元。虽然铁人三项吸引了癌症幸存者、修女、退休人士等不同群体的选手,但绝大部分选手都是富有、事业有成的A型人格 (4) 人士,他们在锻炼一事上的狂热付出与他们之前对于事业的投入如出一辙。我在深深崇敬他们的同时,也会产生同样程度的疑问,他们这样做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吗?有资格入围的选手中,有多少人因为受重伤而退赛,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铁人?对于一名准备完成完整铁人三项的选手而言,他所必须完成的训练对于朋友、家庭和婚姻会造成哪些负面影响?

带着这些疑问,几周之后我收拾行囊前往一个没有现代社会痕迹的地方,墨西哥谢拉(Sierra)地区的塔拉乌马拉(Tarahumara)——有时也被称作铜峡谷。我在那里见到了与科纳的铁人三项选手极为不同的另外一些选手,也见到了与铁人三项赛极为不同的另外一项比赛,这一经历对我的触动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中,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一位名叫欧内斯托(Ernesto,这不是他的真名)的老者。我是在一个海拔2 100多米的平顶小山上遇见他的,那里离当地人的居住地很远。

我前往谢拉是为了研究塔拉乌马拉的美洲土著人,他们因为擅长长距离奔跑而闻名。20世纪,数十名人类学家都写书介绍过塔拉乌马拉,但在2009年,由于一本名为《天生就会跑》( Born to Run (5) 的畅销书,他们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得到了进一步提升。该书将他们描述为赤足、超级健康、运动能力超强的“隐秘部落”,随随便便就能跑完一段不可思议的超长距离。 1 我被他们的故事迷住了,同时也希望收集一些数据,看看他们是如何在没有现代缓震跑鞋的情况下奔跑的,于是我带着一名向导、一名翻译以及一些可以测量他们的脚部和跑步时的生物力学数据的科学器材,在危险丛生、沟壑纵横、起伏超过1.2千米的之字形道路上跋涉,前往他们的住地。在遇到欧内斯托之前,我已经访谈过数十名塔拉乌马拉的男人和女人,并测量了他们的脚部。我开始对之前读到的几乎所有关于他们跑步的故事产生了疑问。尽管他们拥有非凡跑者的美誉,但是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在任何场合跑步,更不要说赤足跑步了。但我确实观察到他们是重体力劳动者以及不知疲倦的步行者。在我访谈过的绝大多数人中,他们要么不跑步,即使跑也就是每年参加一次比赛。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塔拉乌马拉人都拥有资深跑者的外形,他们很多人都有大肚子,或者体重超重。

但是,欧内斯托显然不在此列,他很瘦,70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二三十岁。在我为他测量身高、体重、腿长、脚长,并用高速摄像机在我修建的一条小型跑道上为他拍摄奔跑视频从而进行生物力学研究的时候,欧内斯托起初沉默寡言。在我的带动下他逐渐变得健谈起来,通过翻译开始愉快地讲述旧时岁月里的故事,那些他赤足追逐奔跑的鹿直至把它们累垮的故事,以及在庆典或仪式上数日舞蹈的故事。欧内斯托告诉我,他年轻时是跑步冠军,而且直到现在每年仍然要参加几次比赛。但是当我问他如何训练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我的问题。当我向他解释像我这样的美国人如何保持身体状态,如何为了准备比赛每周都要进行几次训练时,他一脸疑惑。我又问了他更多问题,然后他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在没必要跑步的时候跑步是荒谬的。他满脸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有人在不需要跑步的时候跑步?”

我当时刚刚见证了铁人三项赛选手们的运动强度,他们的训练计划以超高强度著称,而欧内斯托的问题让我发笑,但也引发了我的思考。在欧内斯托看来,包括我在内的西方人的锻炼完全是在做无用功。如果你是一位像欧内斯托那样所有食物都靠自己种植、不借助任何机器、自给自足型农耕者,你为什么要消耗宝贵的时间和能量进行锻炼,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状态或者为了证明“凡事皆有可能”呢?我之前在观看铁人三项赛时,对铁人们的行为产生过的一个想法是“怪异”,这种想法在欧内斯托那里得到了强化。而由于我当时正在为准备马拉松比赛而进行训练,他甚至让我对自己头脑的清醒程度产生了怀疑。欧内斯托的讲述并没有让塔拉乌马拉人的跑步变得更加真实,反而越发虚幻,这加重了我对他们的好奇心。虽然欧内斯托从不训练,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跑步,但我听说过也看到过大量的文字,得知塔拉乌马拉的男人和女人有他们各自的类似于铁人三项赛的比赛。女子比赛项目名叫阿里韦特(ariwete):由少女和年轻女人组成的队伍会追着一个用布做成的圆环奔跑40千米。男子比赛项目名叫拉拉吉帕里(rarájipari),比赛时,他们会分成两支队伍,踢着一个橘子大小的木球跑上大约130千米。如果塔拉乌马拉人认为进行没有必要的锻炼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那为什么他们会像铁人一样疯狂地进行长距离奔跑呢?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们不训练,也能完成这种挑战呢?

两个不同却又相似的赛事

在与欧内斯托见面后不久,我极为荣幸地见证了塔拉乌马拉人举办的一场传统拉拉吉帕里比赛,从而为上述问题找到了一些答案。比赛是在塔拉乌马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落附近的山顶进行的,从那里走到最近的镇子也要两天。在那次比赛中,选手分为两队,每队8人。欧内斯托这一队的队长阿努弗·奎梅尔(Arnulfo Quimare)是塔拉乌马拉的冠军跑者,《天生就会跑》中对他进行了重点描写。另一队的队长名叫希尔维诺·库比萨里(Silvino Cubesare),是阿努弗的表弟,同样是冠军跑者。他们商定,在相距4千米的两个点上各摆放一个石堆,哪个队先绕这两个石堆跑完15圈,或者套另外一个队一圈(换句话说,领先8千米)即为获胜。

这一天是从一场盛宴开始的。除了参赛者之外,大约有200名塔拉乌马拉人从周围或远或近的村镇赶来观战。这是他们的社交场合,大家也因此能够暂时告别辛苦的劳作,得到歇息和放松。参赛者的早餐是炖鸡,天还没亮,他们已经吃得底儿朝天了,我们其他人则狼吞虎咽地享用了新鲜的玉米饼、辣椒以及用废旧汽油桶煮的一桶桶的汤。汤的主料是牛肉,辅料是玉米、南瓜和土豆。在享用美食的同时,人们开始用比索 (6) 、衣物、山羊、玉米,以及其他各种日杂用品,为自己看好的那一队下注。在度过了轻松而热闹的几小时之后,大约上午11点,现场没有人敲响锣鼓,也没人吹响号角,参赛者就这样出发了。参赛者穿的就是他们平时穿的衣服,比如身穿亮色短袍,把布条系在腰上,把从轮胎上割下来的胶皮用皮绳绑在脚下,当作鞋(见图1-1下图)。每支队伍都有专属的手工削制的木球,参赛者用脚把球踢得越远越好,然后追上去找到球再踢远,整个过程禁止用手。比赛过程中,两队中途不会休息,一些观战者,其中也包括我,偶尔会加入,陪他们跑上一两圈,为他们加油的时候会高喊“埃委瑞嘎!埃委瑞嘎!” (7) 参赛者渴了的时候,他们的朋友会送上皮诺里(pinole) (8)

图1-1 两个完全不同的赛事景象

注:上图,铁人三项世界锦标赛,比赛地点为夏威夷科纳。下图,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比赛地点为墨西哥谢拉地区的塔拉乌马拉。塔拉乌马拉人阿努弗·奎梅尔正追着一个他刚刚用脚踢出去的木球。

资料来源:Daniel E. Lieberman.

在比赛过程中的前6个多小时,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哪一方能够获胜。阿努弗和希尔维诺的队伍以每小时约10千米的稳定速度在赛道上来回奔跑。当12月温暖的白昼变成清冷的黑夜时,参赛者举着松枝火把照明,仍然不停地奔跑。我加入了阿努弗的队伍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璀璨的星空下,跟着塔拉乌马拉人奔跑的那种神奇感觉,我举着火把,看着阿努弗和他的朋友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颗至高无上的小球上,他们踢开它、追寻它,他们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最终,还是有参赛者因为抽筋开始掉队了。子夜时,阿努弗队套了希尔维诺队一圈,在参赛者最终跑了大约112千米后比赛终于结束了。与在科纳举行的比赛不同,此时没有掌声、没有主持人、没有音乐来庆祝比赛结束。人们只是围坐在一堆巨大的篝火旁,开始享用装在葫芦里的自酿玉米啤酒。

从表面上看,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简直就是铁人三项赛的对立面,完全没有商业痕迹,是纯粹的群体活动,作为古老传统的一部分甚至可追溯至数千年前。 2 这项比赛无计时系统,无报名费,无人穿戴特殊装备。但是,从另外一些角度看,这两个赛事也不无相似之处。虽然拉拉吉帕里比赛不会为获胜队伍颁发奖杯或奖金,但这却是一场真正的竞赛,而且获胜队伍可以赢得全部的赌注,也算是得到了一笔小财。虽然没有运动饮料佳得乐,但有玉米饮料皮诺里。与铁人三项赛一样,塔拉乌马拉的参赛者也会经历严重的伤痛,也要忍受呕吐、抽筋和极度疲劳。而最重要的相似点在于,这两个赛事绝大多数的参与者是观众,而不是参赛选手。在拉拉吉帕里比赛中,虽然有些观众偶尔也会进入赛道跑上几圈,但只有极少数塔拉乌马拉人是真正的参赛者,绝大多数人只要当观众就心满意足了,而不是参与竞技。

并不成立的“运动原始人”假说

我在科纳和塔拉乌马拉看到的这两场比赛激动人心,但同时我也感到困惑。从进化的视角看,我们这个时代的哪些参赛选手更正常呢:是将自己的身体推向极限去完成那些没有意义的身体活动的人,还是倾向于避免无意义行为的人?为什么很多塔拉乌马拉人根本不用训练也能持续奔跑数个马拉松的距离,而那些铁人则需要着了魔似的练习和准备数年的时间才能够完成类似强度的耐力挑战?

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就相当于全方位对比探讨“与生俱来的先天论”和“培养教育的后天论”。这场正式辩论中的一方认为,对运动的喜爱程度和运动能力都是天生的。就像基因决定了我们中的一部分人长得更高或者皮肤更黑一样,一定有一些基因能够从生物学层面影响我们的运动能力,以及从心理学层面影响我们成为运动精英的愿望。如果先天比后天更重要,那么要想成为高水平运动员的前提是,你的父母要拥有与超高运动天赋相对应的基因。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已经确认,在体育和锻炼的很多方面,基因都起着关键作用,其中包括让我们最初开始锻炼的驱动力。 3 在分析选手运动能力的差异时,包括解释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选手目前称霸中长跑项目的原因时,通常会用到上述基因理论,但是,各种深入的研究并没有发现这些特殊的基因。 4 而且,针对那些挑战耐力极限的职业选手的研究表明,他们需要突破的障碍不仅包括高效生成肌肉力量、高效自我供能、控制体温等生理方面的挑战,心理层面的挑战才是更难克服的。为了保持进步,伟大的选手必须学会应对伤痛,还要有策略意识,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5 所以,是时候关注“先天论”对“后天论”的辩论中支持“后天论”一方的观点了,我们应该考虑环境因素以及更重要的文化方面的因素对人的运动能力和运动意愿的影响。

关于后天培养对运动能力的影响,流传最为广泛、给人的直觉感受也颇为合理的一种说法来自“自然人”(natural human)理论。这一理论由18世纪的哲学家卢梭提出。他认为,生活在“原始”自然状态下的人,表现出人类真实、与生俱来、未受文明“腐蚀”的自我。这一理论以多种形态出现,包括一种被称为“高贵原始人”的假说。这一假说认为,未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其思想亦未受文明社会的社会罪恶和道德罪恶所污染,表现出自然的美好和高贵。虽然这一假说遭到广泛的质疑,但其生命力却颇为持久,而且在被应用于锻炼这一主题之后,又焕发出新的活力,我将其命名为“运动原始人”假说。这一假说的核心前提是,像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其身体未被颓废的现代生活方式“腐蚀”,都是与生俱来的超级运动者,他们不仅有能力完成神奇的身体挑战,而且不知何为懒惰。这一假说还声称,那些塔拉乌马拉的男人之所以不用训练便可以奔跑112千米,是因为他们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并且暗示,从进化的视角看,像你我这样既无能力也无愿望完成此壮举的人之所以如此“异常”,是因为我们被现代文明塑造成了孱弱的懦夫。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并不认同这种“运动原始人”假说。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一假说采用模式化和非人性化的视角看待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自从我与欧内斯托交谈之后,我在谢拉又与数百名塔拉乌马拉人进行了交流,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会在早晨醒来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今天天气太棒了,为了快乐,我觉得我应该跑上80千米。”他们甚至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跑8千米。当我问塔拉乌马拉人,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去跑步时,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追山羊的时候”。

我也越来越敬佩塔拉乌马拉人了,他们是那种极度辛勤、身体素质极佳的农耕者,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半途而废,他们的文化极度推崇奔跑。一些塔拉乌马拉人之所以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奔跑80千米甚至更远的距离,其实与铁人们的参赛动机大同小异: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略有不同的是,铁人们完成完整的铁人三项赛是为了挑战极限(凡事皆有可能),而塔拉乌马拉人参赛是因为他们将拉拉吉帕里比赛视为一次虔诚的心灵仪式,而奔跑则是最有力的祈祷方式。 6 很多塔拉乌马拉人都告诉我,边踢球边奔跑能让他们觉得更接近上帝。对于他们来说,追逐那不可预料的木球的漫长过程就像是生命历程的一个神圣隐喻,这个过程可以引导他们进入某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同时这还是一个可以让参赛者赢得金钱和荣誉的重要群体活动。此外,我认为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曾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我观看阿努弗和他的队伍一次又一次努力找到那只已经脏成土色的木球然后再踢远,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游戏是最好的追杀训练——塔拉乌马拉人徒步猎鹿的最重要技能。

“运动原始人”假说错误地认为,只要人类不被文明“腐蚀”,我们就可以轻松地跑完超级马拉松、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以及完成在其他人看来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壮举,而且这些成就都可以在不进行训练的前提下实现。没错,我虽然不能说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一些未受工业化影响的群体从未训练过,但他们确实极少像我们这样为了提升状态或者为了准备某项比赛而实施有计划的锻炼。当我来到谢拉这样的地方工作时,我是唯一一个会在清晨进行明显无意义慢跑的人,当地人会因此看我的热闹。但是,这些狩猎采集者和自给自足型农耕者几乎每一天都会投入数小时,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于没有汽车、机器等可以节省体力的设备,他们每天都需要在崎岖的土地上行走数千米,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用双手完成犁地、挖掘、搬运等力气活。我的同事阿伦·巴吉什博士(Dr. Aaron Baggish)为20多个塔拉乌马拉男人配备了小型计步器,结果显示他们平均每天要走16千米。换句话说,他们日常劳作对应的运动量,已经超过了那些为备战背靠背马拉松 (9) 而进行训练的选手的运动量。

“运动原始人”假说认为,与西方人相比,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原住民不怎么费力就能跑完一次超级马拉松或者达成一项其他的运动成就,但是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这种说法加重了种族歧视,就像那些对非洲人极具伤害的杜撰之词,说他们因为在雨林或者奴隶制环境下长大,所以痛苦的感觉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强烈。 7 而且,这种说法还强化了某种误解,认为只要你我在一个不被糖和椅子“腐蚀”的完全正确的生活环境下长大,再按照这种生活环境的要求进行大量自然的活动,我们就可以成为超级健康的超级选手,跑一场马拉松就像玩儿一样轻松。“运动原始人”假说不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说,虽然貌似正确但其实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正确,而且还抹杀了包括塔拉乌马拉人在内的所有选手在生理和心理上所承受的挑战。我观看了几场塔拉乌马拉人的男子和女子跑步比赛,目睹了塔拉乌马拉的选手们忍受着抽筋、恶心、脚趾磨出血泡和各种各样的肉体疼痛,艰难地前进。就像科纳的铁人们一样,塔拉乌马拉的选手在精神上也同样需要承受折磨,就像其他地区和比赛项目的选手一样,他们也能够从旁边观众的助威声中获得力量。

只要不是在被节省体力的机器和其他现代舒适条件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就能拥有超强的身体素质和高尚的品德,这种流传已久、深入人心的陈词滥调是时候被彻底丢弃了。但是,推翻这种假说并没有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以何种强度进行哪项身体活动,才是最正常的?

“正常人”都是沙发土豆吗

现在假设你要完成一个科学课题,对“正常人”的运动量、锻炼时间和锻炼原因开展研究。我们通常会认为自己和身边的群体都是正常的,所以你也许会向你我这样的人收集关于锻炼习惯的数据。在很多调查领域,这一方法都是常规操作。比如,由于绝大多数心理学家都生活和工作在美国和欧洲,所以大约96%的心理学研究课题也都是在美国和欧洲进行的。 8 如果我们确实只想将当代西方人作为研究对象,那么上述方法虽然视角偏窄,却还算合适,但我们也必须知道,对于全球另外88%的人来说,西方工业化国家的人群并不具有代表性。而且,今天的世界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巨大变化,所以,按照历史或者进化的标准,得出我们自己是“正常人”的结论,说服力似乎并不那么强。想象一下,你如何向你的曾曾曾祖父母解释手机和Facebook。如果真的希望了解普通人对于锻炼的所想所为,我们需要观察不同文化背景中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只把当代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作为研究对象,相对而言,他们是“怪人” (10) 9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再长远一点,距今数百代之前,所有人类都是狩猎采集者,距今8万年前,我们共同的祖先还生活在非洲。所以,如果真的想知道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正常人”的锻炼习惯,我们就应该去研究狩猎采集者,尤其是那些生活在非洲贫瘠热带地区的狩猎采集者。

但是,研究狩猎采集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几乎绝迹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狩猎采集部落还顽强地存在于地球上最偏远的角落。而且,这些部落并没有完全与现代文明隔绝,也不会仅靠狩猎和采集到的野生食物果腹。所有这些部落都会与周边的农民交换物品,有的狩猎采集者学会了抽烟草,他们曾经原始的生活方式也正处于巨变之中,大约几十年之后,他们也将不再是狩猎采集者。 10 这些部落的生活方式终将不可避免地消失,因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学家和其他领域的科学家正全力以赴对他们进行研究。

在所有这些部落中,被研究得最深入的当属生活在坦桑尼亚干燥高温林区的哈扎(Hadza)部落,而非洲正是人类的发源地。实际上,哈扎已经成为去那里进行科研工作的人类学家的“工作坊”。过去十年,学者们对哈扎部落进行了透彻的研究,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研究方向,他们都已经做过了。你可以从书籍和文章中了解哈扎人如何吃饭、狩猎、睡觉、采蜜、交友、蹲、走、跑,消化方式如何,以及用什么方式评价彼此的魅力等。 11 你甚至可以读到研究哈扎人的粪便的作品。 12 与此同时,哈扎部落对于这些来访的科学家也更加适应,接待这些前来研究的学者也成为部落增加收入的一种方式。但很可惜,那些一门心思希望研究真正的狩猎采集者的科学家,却忽视了这样一个问题:随着哈扎部落与外界的接触越来越多,他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也越来越大。这些论文极少提及有多少哈扎部落的孩子已经进入公立学校,以及哈扎部落是如何与周边的农民和牧民共享领地的。哈扎部落会与这些农民和牧民交换物品,而前者养的牛也会进入哈扎部落的领域。在我写作本书的时候,虽然哈扎人还没有手机,但是他们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

尽管发生了诸多变化,但是哈扎部落仍然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我本人也非常幸运得以数次造访他们。前往哈扎并不容易。坦桑尼亚西北部是一片酷热、干旱、被太阳烘烤得几乎无法耕种的土地,那里有一个被小山环绕的季节性咸水湖,哈扎人的家就坐落在这些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小山之上。 13 这一地区的路况是全世界最差的。在大约1 200名哈扎人中,只有约400人仍然将狩猎和采集作为主要生活方式。要想找到这些为数不多的更加传统的哈扎人,你需要一辆坚固的越野车、一名有经验的导游和大量的生存技能,才能穿越危机四伏的领地。一场暴风雨之后,30千米的路程可以花掉几乎一整天的时间。

2013年一个燥热晴朗的上午,我第一次走进哈扎人的营地,当时的很多事情都令我大为惊讶,我至今仍然记得,最触动我的是,所有人看起来都无所事事。哈扎人的营地其实就是一些临时搭建的茅草房,与周围的灌木丛非常协调。我起初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了他们的营地,直到我看到周围大约15名哈扎部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当时正坐在地上(见图1-2)。女人和孩子自在地坐在一边,男人们坐在另外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修理弓箭,几个孩子蹒跚学步,但是没有人在干什么重活。我再强调一下我所见到的情景:哈扎人没有蜷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没有吃大量的薯片,没有喝苏打水,但是他们正在做一件健康专家提醒我们绝对要避免的事情:坐着。

图1-2 正坐在地上的哈扎人

资料来源:Daniel E. Lieberman.

根据我那天之后的观察,并参考了公开发表的对于哈扎人运动量级别的研究,我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哈扎部落的男人和女人们待在营地的时候,总是随意坐在地上,大多数情况下会做一些轻松的杂活,或者就是聊聊天、照顾孩子,如果不做这些,就无所事事地闲逛。当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到灌木林中打猎或者找寻食物。女人们通常会在早上离开营地,步行数千米前往能够挖到植物块茎的地方。挖掘是一项轻松的任务,而且具有社交属性。女人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坐在灌木林的树荫下,用棍棒把能吃的块茎和根挖出来。她们会边挖边吃掉自己的劳动所得,同时还要照顾婴儿和学步的幼童。在前往挖掘地的路上和返回途中,她们经常停下来采集浆果、坚果和其他能吃的东西。我曾经同哈扎部落的男人们一起打过几次猎,我们走了大约11千米至16千米。哈扎部落的男人追踪猎物时,奔跑速度会加快,但不会快到我跟不上的程度,而且他们也经常会停下来休息,并观察周边的情况。遇到蜂巢的时候,他们便会停下来,点一把火,把蜜蜂熏出来,然后狼吞虎咽地享用新鲜的蜂蜜。

在诸多对于哈扎部落的研究中,曾经有一项研究要求46名哈扎成年人佩戴轻型心率检测设备长达数日。 14 这些传感器提供的数据显示,哈扎成年人平均每天的轻体力活动时间为3小时40分,中等强度活动或者高强度活动时间为2小时14分钟。虽然整日忙忙碌碌已经使他们的活动时间达到了美国人和欧洲人平均值的12倍,但无论如何,也没人会认为哈扎人的工作强度达到了繁重的地步。平均算下来,女人们每天走大约8千米,再从事数小时挖掘工作,而男人们每天步行11千米至16千米。 15 在不需要辛苦劳作的日子里,他们就会休息,或者做一些轻活。

其实,哈扎部落只是全球众多狩猎采集部落的一个代表,人类学家已经针对这些部落人群的身体活动量级别开展过众多研究。1979年,人类学家理查德·李(Richard B. Lee)公布了他所记录的卡拉哈里(Kalahari)地区狩猎采集部落桑人(San)的活动数据,桑人每天只花费两到三小时寻找食物的情况令世人震惊。 16 理查德·李也许低估了桑人部落的运动量,但是近期针对其他狩猎采集部落的研究也显示这些部落成员运动量并不算大,这与我观察到的哈扎部落成员的情况相似。 17 位于亚马孙雨林,以捕鱼、打猎外加一点点耕种为生的提斯曼(Tsimane)部落是一个被研究得格外深入的部落,该部落的成年人每天的身体活动时间为4~7小时,男人们需要进行打猎等高强度身体活动,但每天花在这上面的时间也只有约72分钟,女人们几乎完全不用进行高强度身体活动,她们绝大多数情况下只需完成照顾孩子和处理食物等轻体力劳动。 18

总之,我们先假设,从进化的视角讲,狩猎采集者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之后,我们又对非洲、亚洲和美洲的现代狩猎采集部落进行了大量研究,结果表明,具有代表性的人类工作时间为每天7小时,其中绝大部分时间用于完成轻体力劳动,而用于完成重体力劳动的时间最多为1小时。 19 当然,这些数据会因部落和季节的不同而略有差异。而且,他们既没有假期,也没有退休一说,但是绝大多数狩猎采集者的身体劳动强度不高,很多工作基本上坐着就能完成。至此可以看出,上述这些“正常人”,与你我这样的后工业时代的群体多么不同。而像塔拉乌马拉人那样的农耕者与工厂工人等被文明异化的人之间,存在更大的差距。

不同年代的身体活动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为了消除饥饿、食品不安全和营养缺乏等问题,联合国成立了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但是,当该组织的科学家和官员开始着手计算全世界的食品需求量时,却发现无从下手,其中部分原因是他们完全不知道人类为了维持身体活动需要多少能量。当然,一个体形较大的人每天摄入的热量一定会比身材矮小的人多,但是工厂工人、矿工、农民或者程序员等从事不同职业的人,每天分别需要多少食物呢?而且这些需求与性别、年龄和怀孕与否有什么关系?

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的科学家决定使用最简单可行的标准对人体的能量消耗进行衡量,他们称之为“身体活动水平”(Physical Activity Level, PAL)。 20 PAL的计算方法是:用一个人正常工作和生活24小时消耗的能量除以完全不离开床的情况下所消耗的能量。这一数值的优势在于,它不受个体体形大小的影响。从理论上讲,如果一个高大的人和一个瘦小的人做同样的身体活动,那么他们的PAL值就是相同的。

有了PAL值这一标准之后,科学家测量了不同年龄、不同地域的数千人的PAL值。如果你是一位办公室白领,每天除了正常上下班之外不进行任何锻炼,那么你的PAL值为1.4~1.6。如果你从事中等强度的工作、每天锻炼一小时或者你是重体力劳动者,比如建筑工人,那么你的PAL值为1.7~2.0。如果你的PAL值在2.0以上,那说明你每天会进行数小时的高强度活动。

虽然存在差异,但是一般来说,男性狩猎采集者的PAL值为1.9,女性的PAL值为1.8,略低于自给自足型农耕者男性2.1、女性1.9的水平。 21 如果把这些数据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狩猎采集者的PAL值与现代社会的工厂工人和农民的PAL值(1.8)相当,比现代社会办公室白领的PAL值(1.6)大约高15%。换句话说,典型狩猎采集者的身体活动量与每天健身一小时的欧美人相当。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还可以告诉你,大多数野生哺乳动物的PAL值为3.3甚至更高,大约是狩猎采集者的两倍。 22 所以,在比较之后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那些必须通过狩猎和采集才能得到全部食物、一切均靠双手创造的人群,从活动能力上说,要远远低于野生哺乳动物的平均水平。

还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数据解读方式,如果你是极少锻炼的普通人,那么你每天只需步行一两小时,便可以达到与狩猎采集者相当的身体活动水平。但即使是这样,现在的欧美人也极少能达到这样的活动水平。现代社会中成年工业化人口的平均PAL值是1.67,而久坐人群的数据比这个值还要低。 23 这一下降趋势近期越来越明显,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我们工作方式的变化,尤其是越来越多的办公室工作把我们“粘”在了椅子上。19世纪60年代,美国大约一半的工作需要轻度的身体活动,但是今天只有不到20%的工作需要轻度的身体活动,这相当于每个人每天至少少消耗100卡路里。 24 一年下来,至少能少消耗2.6万卡路里,足够跑10场马拉松了。而且在工作之外,我们走路越来越少,开车越来越多,使用从购物车到电梯等不可胜数的节约能量的设备,我们的身体活动所消耗的能量,正在一点点地下降。

身体活动可以帮助我们减缓衰老、提升身体机能、改善健康状况,而我们却放弃了这些活动,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以,那些已经不用从事体力劳动来维持生计的人,为了健康和强壮,现在却必须古怪地选择进行一些没必要的身体活动,也就是“锻炼”。

“古怪”的锻炼行为

现代生物医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成百万上千万的小白鼠,它们短暂的一生完全在动物工厂度过,生活在狭小、透明的塑料笼子里,除了鼠粮什么也吃不到,从未见过阳光。这些不走运的小动物有着群居的自然属性,所以它们通常会被5只一组放在一起。由于生性好动,它们的笼子里通常会放一个啮齿类动物专用的轮子,这样它们就可以一圈又一圈地奔跑,就像在跑步机上奔跑的人类一样,而且,它们真的乐此不疲。实验室里常见的啮齿动物都愿意在轮子上奔跑,它们会一口气跑上两三分钟,有时候一晚上能跑将近5千米。荷兰神经学家约翰娜·梅耶尔(Johanna Meijer)很好奇野生啮齿动物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于是2009年,她在植物茂盛的自家花园角落放置了一个轮子,旁边留下了一些食物作为诱饵,她还安装了夜视摄像机以记录发生的一切,然后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回看录像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就在自己睡觉的时候,花园中大约有十几种小型野生“居民”使用了那只轮子跑步。在享用了诱饵之后,地里的大小老鼠、鼩鼱、青蛙,甚至还有蛇(对,你没看错)一个个窜上轮子,愉快地奔跑,几分钟之后,心满意足地重新消失在黑夜中。 25

我们该怎么评价这些小动物的行为呢,锻炼、玩耍或者只是出于本能而奔跑?没有人知道,答案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锻炼和玩耍。《约翰逊字典》( 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的编纂者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也许觉得这两个词根本就不配被他的著名作品收录,也就没有为它们提供一席之地,但是之后的辞典编纂者通常会将“锻炼”定义为“为了改善健康、提高身体机能或运动技能而进行的有计划、成体系的身体活动”;“玩耍”则被定义为“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据我们所知,所有哺乳动物在小时候都会玩耍,这样可以帮助它们习得社会经验和身体技能。人类是为数不多的成年之后仍会玩耍的物种,而且是唯一一个会以体育的形式玩耍的物种,并且人类这种独特的行为在每一种文化中都有体现。但是,不是所有的体育项目都以锻炼身体为目的,比如飞镖和赛车。我的观点是,虽然很多动物受深度的本能驱使,也会进行运动,而且有时这会给它们带来愉悦,但是按照我们对锻炼的定义——为了改善健康、提高身体机能或运动技能而进行的有计划、成体系的身体活动,锻炼行为是人类独有的。实际上,我认为用以下两点来概括人类的锻炼行为也许更合情理:第一,玩耍是青少年的本能,体育是人类的普遍行为,而缺乏游戏元素的锻炼行为则极为罕见,是最近几千年才出现的行为;第二,随着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工业化时代,人类的身体活动大幅减少,专家不断发出警告:现代人缺乏锻炼。

我的第一个观点,即成年人的锻炼行为是最近才出现的事物,有很多证据支持。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早期农耕者劳作的辛苦程度即使不高于狩猎采集者,起码也能达到同等水平,而最近几千年来,农耕者通过体育运动进行锻炼主要是为了打斗。古希腊作品《伊利亚特》、古埃及绘画、美索不达米亚的雕刻作品,都有表现人们为了成为武士而进行体育运动的场景,比如他们会摔跤、短跑、投掷标枪以强健体魄,提高角斗技巧。但在古代社会中,不是所有锻炼行为都与角斗相关。如果你足够富有,可以进入雅典某所声名卓著的哲学学校,你将得到忠告,要把锻炼作为全面教育的一部分。柏拉图、苏格拉底和芝诺等哲学家会像布道一样告诉你,若想实现完美人生,你不仅要锻炼头脑,还需锻炼体魄。这不只是西方哲学的理念,孔子和中国其他伟大的哲学家也教育人们,锻炼对于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有同样重要的作用,他们还鼓励人们练习体操 (11) 和武术。在印度,瑜伽几千年前就得以发明和普及,用于训练人们的身体和头脑。 26

罗马帝国衰亡之后,如同人类的诸多美好追求一样,锻炼这件事在西方世界中被放在了次要位置,不及其他世俗和精神方面的需求那样受重视,这种局面直到文艺复兴之前,都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当然,这主要是有特权的上流社会人士遇到的问题,因为农耕者还一如既往地在田地里辛勤地劳作。15世纪至17世纪的教育家和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梅尔库里亚利斯(Mercurialis)、克里斯托巴尔·门德斯(Cristóbal Méndez)、夸美纽斯(John Comenius)、维多里诺(Vittorino da Feltre)向精英人士推荐体操、击剑和骑马等锻炼方式,这些锻炼方式能够提升精力,培养气质,传授价值,丰富头脑。之后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时期,中产阶级和上流阶级人数迅速增加,针对这些数量大增的新贵,卢梭、托马斯·杰斐逊和其他伟大的自由主义者热情地赞美身体活动和强健体魄所具有的自然价值。身体文化在19世纪迅速传遍欧洲、美国和世界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在中学和大学。锻炼和教育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过去几个世纪中,专家一直为人类的锻炼不足而焦虑。民族主义是造成这种焦虑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像古代斯巴达人和古罗马人被逼迫保持强壮的体魄,随时准备像战士那样战斗一样,几百年来,挥舞着旗帜的领袖和教育家越发高声呼吁普通百姓投身体育和其他形式的锻炼,从而为服兵役做准备。在这场运动中有一位极有影响力的倡导者,他就是“体操之父”弗里德里克·扬(Friedrich Jahn)。19世纪初期,德国军队遭到拿破仑军队的羞辱,在对法战争中连吃败仗,之后弗里德里克·扬呼吁,教育家应承担起重振德国青少年身体素质和精神力量的责任,在青少年中推广健身操、体操、徒步、跑步等运动。 27 接下来,类似的焦虑气氛又出现在美国,在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征兵的过程中,很多新兵身体素质较差,这种状况颇令人尴尬,而在冷战开始阶段,小学生的身体条件也堪忧。 28 为了国家的未来举全国之力提升国民的身体素质,这种现象在一些国家仍在发生。

造成这种焦虑的另一个原因,是锻炼太少导致的健康问题。很多人都认为,缺乏身体活动是当今社会的一种流行病,也是一次新的危机,但实际上自从机器开始取代人类的部分工作,这种预警状态就启动了。过去150多年中,忧心忡忡的医生、政治家和教育家不断地表达着他们的担心。在他们眼中,相比于上一代,当代年轻人严重缺乏运动、不够强壮也不够健康。在我的母校哈佛大学,情况也不例外。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开启美国现代体育教育运动的达德利·艾伦·萨金特(Dudley Allen Sargent) (12) 曾表达这样的担忧,“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今天这样的一个阶段:绝大多数人只需付出一点点时间和体力,就可以获得满足生命最低需求的物质”,以及“如果没有坚定推行的身体教育计划,人们将会发胖,身材走样,最终变得笨重”。 29 120多年之后,针对哈佛大学和其他大校学生的一项大规模调查表明,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锻炼习惯,这是“糟糕的精神健康状况和持续增加的压力”的推手。 30

所以,我们需要对锻炼进行推广,就像我们将轮子放入实验室小白鼠的笼子里那样。过去100年,为了满足人们的健康和健身需求,人类发明了数量惊人的运动方法和运动设备。锻炼顺理成章地被强力包装成为一种美德,被商品化、商业化、工业化。我走出家门,去健身房的角落里使用健身器、跑步机、椭圆机等设备,为此每个月要花掉70美元。出门晨跑时,我穿着特殊的跑鞋、防擦伤的短裤、时髦的速干上衣、可洗的帽子,以及一块价格不菲、可以与我头顶上空的卫星连接,从而记录我的速度和距离的手表。奥斯卡·王尔德曾经幽默地说:“我赞同任何一项需要穿上特制服装才能进行的活动。”但我觉得,如果看到“运动休闲装”(athleisure)的流行,他也会感到疑惑。这种适合每天穿的运动服,似乎穿在身上连一滴汗都不用流,就让人显得活力十足。全球范围内,人们每年花在健身和体育装备的钱高达数亿美元。

锻炼同时也被医疗化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会将缺乏身体活动归为一种病态,然后为了帮助人们预防和治疗这种病症,为他们开出特别的运动处方,告诉他们练哪些项目,练多少。美国政府推荐我每周最少进行150分钟中等强度或者75分钟高强度的锻炼,外加最少两次力量练习。 31 流行病学家通过计算告诉我,这种强度的运动可以将过早死亡的风险降低50%,将我患心脏病、阿尔茨海默病和一些癌症的可能性降低30%~50%。 32 保险公司激励我锻炼,整个行业都行动起来鼓励我将锻炼放在首位,帮助我进行训练,一旦我受伤便会帮我恢复。

锻炼的医疗化、商业化和工业化并没有错,而且这种趋势非常必要。但问题在于,这些举动并没有使锻炼变得更有趣。我认为,最能体现当代锻炼的伟大之处和糟糕之处的事物,就是跑步机了。不可否认,跑步机具有锻炼功能,但是它的噪声很大,价格昂贵,偶尔还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而且我发现使用它们的过程非常乏味。我经常会使用跑步机,在荧光灯下呼吸着污浊的空气,挣扎着迈着步子;前方的景象一成不变,只有闪烁的小灯在提醒我跑了多远、速度是多少、大约燃烧了多少卡路里。为了缓解跑步机的乏味和不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音乐或者听播客了。那些狩猎采集者祖先,如果知道我为了获得这种受虐的机会而花费了大量金钱,才得以在这台烦人的机器上进行着无意义的身体活动,而且这台机器也不能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也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我毫不怀疑,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种锻炼方式是畸形的。但是,哪种身体活动是符合人类进化进程的,以及这些身体活动是如何影响健康的呢?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先来进行一些反直觉的思考,去了解一下当我们处于静态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在做些什么。 foNc4VSczveE+QcPC/JnPCjC+xS704OZ9DFIeAxeDu3V5iMJ4wBLtwhDF5Ua8d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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