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工作不会导致死亡,但我没必要冒这个险。
罗纳德·里根
我不是出类拔萃的运动员,也不想成为那类人,无论如何,我从没想过要去完成环曼哈顿岛游泳、骑车穿越美国、攀登珠穆朗玛峰、仰卧推举数百千克重的杠铃或者撑竿跳过障碍之类的事情。在诸多挑战极限力量或者极限耐力的项目中,我一定不会尝试完整的铁人三项,我完全做不到。但是,我对于这种严苛的竞技挑战充满好奇。2012年10月,我收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邀请,欣然前往夏威夷观摩著名的铁人三项世界锦标赛,并出席了赛前的体育医学会议。
令人费解的是,这项以极端艰苦而“恶名远扬”的耐力赛的举办地点却是夏威夷一处天堂般的所在——以风景怡人而著称的小镇科纳。在赛前的日子里,每一个来到科纳的人都尽情享受快乐。人们在如画的海岸边游泳、潜水、冲浪,一边品尝着果汁鸡尾酒一边看日落,或者在小镇中漫步,吃冰激凌,买一些纪念品和运动装备。在镇上的酒吧和俱乐部里,派对一直持续到深夜。如果你想找一处热带旅游胜地充分放松和享受,没有比科纳更合适的地方了。
然后,时间来到了比赛当天早上7点整,比赛开始了。朝阳从赫然耸立的火山的蓝色剪影后面冉冉升起,晨曦将天空染成玫瑰色,大约2 500名超级健壮的选手从码头跃入太平洋,开启了赛事的第一个项目——横跨海湾再折返的2.4英里游泳项目。如果你对这个距离没什么概念,那我告诉你2.4英里相当于77个奥运会标准泳池连在一起的长度。很多等待发令枪的选手看上去忧心忡忡,但是他们的情绪很快便被夏威夷成群结队的鼓手、数千名欢呼的观众,以及从汽车大小的音箱中发出的足以激发肾上腺素的超燃音乐带动起来。选手们纷纷入水,在水面掀起了波澜,那场面像极了疯狂捕食的鲨鱼群。
大约一小时后,领先的选手回到岸边。他们从海里钻出来,湿漉漉地冲进帐篷换上空气动力学头盔等高科技骑行装备,跳上价值上万美元的超轻自行车,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跨越熔岩地带、全程180千米的第二个项目开始了。考虑到最好的车手也要花上4.5小时才能完成这段距离,我走回酒店享用早餐,这种“幸灾乐祸”让我感觉更加愉悦。是的,当我想到那两千多名选手要在岛上顶着烈日全速骑行180千米,而且还得给最后一个严酷的项目——全程马拉松留出足够的体力,我瞬间觉得煎蛋和咖啡的味道更好了。
小憩之后,我神清气爽地回到换项区域等着看精英选手们跳下自行车,系紧跑鞋的鞋带,然后顺着海岸开启42.195千米的跑步之旅。当选手们顶着32℃高温在极度潮湿的环境中艰难跑完马拉松的时候,我悠闲地用完了午餐还小睡了一会儿。下午两点过后,我慢步走回终点观看冲刺,那是我所见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场景之一。当领先的选手出现在小镇的主街上时,立刻就被挤进了狭窄的冲刺通道之中,两侧都是他们的朋友和粉丝,这些选手被高亢、震撼的音乐煽动着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终点线上,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向每一个完赛者(无论男女)发出祝贺,而贺词就是那句历经岁月考验的“你是铁人”(YOU ARE AN IRONMAN)!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热情都被点燃。那些大约8小时完赛的精英选手冲过终点时表情冷漠,就像是机器人。晚些时候,业余选手们陆续抵达终点,完成磨难之旅。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希望了解这种成就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很多人喜极而泣,有人跪下亲吻地面,有人捶击自己的胸膛,发出暴风雨般的咆哮,还有一小部分人看上去极度虚弱,他们马上被送进了医疗帐篷。
最富有戏剧性的终点景象发生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也就是经过了17小时,比赛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些勇敢的人绝望地支撑着身体,克服着剧烈的疼痛和疲惫,他们的大脑逼迫着双腿努力再往前多迈一步。当他们踉跄着进入小镇,有些人看上去就像在一步步靠近死亡之门。但是,近在咫尺的终点线,以及冲刺通道两边亲朋好友、粉丝观众的欢呼声所激发出的情感能量,将他们拽到归家之路上。他们先是一瘸一拐蹒跚跛行,然后开始双腿交替有节奏地挪动,最终突然爆发,全力冲过终点线。过线瞬间,他们倒在地上,欣喜若狂。午夜时分,看到此情此景,人们终于真正明白了铁人赛事的格言“凡事皆有可能”的含义。
见证业余铁人们在接近午夜时分完赛,固然令人激动,但我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无论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心动,我并不想去完成一场完整的铁人三项赛。而且,我不由自主地想,我所看到的景象不仅是非正常的,更是令人担忧的。究竟是什么在驱动着这些人年复一年地每天投入数小时,历经磨难,只是为了身体力行地证明“凡事皆有可能”。完整的铁人三项赛需要选手们投入极度的热情和大量资金。如果把机票、酒店和装备的费用都计算进去,很多铁人三项选手每年要在这项运动上花费数万美元。虽然铁人三项吸引了癌症幸存者、修女、退休人士等不同群体的选手,但绝大部分选手都是富有、事业有成的A型人格 (4) 人士,他们在锻炼一事上的狂热付出与他们之前对于事业的投入如出一辙。我在深深崇敬他们的同时,也会产生同样程度的疑问,他们这样做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吗?有资格入围的选手中,有多少人因为受重伤而退赛,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铁人?对于一名准备完成完整铁人三项的选手而言,他所必须完成的训练对于朋友、家庭和婚姻会造成哪些负面影响?
带着这些疑问,几周之后我收拾行囊前往一个没有现代社会痕迹的地方,墨西哥谢拉(Sierra)地区的塔拉乌马拉(Tarahumara)——有时也被称作铜峡谷。我在那里见到了与科纳的铁人三项选手极为不同的另外一些选手,也见到了与铁人三项赛极为不同的另外一项比赛,这一经历对我的触动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在我遇到的所有人中,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一位名叫欧内斯托(Ernesto,这不是他的真名)的老者。我是在一个海拔2 100多米的平顶小山上遇见他的,那里离当地人的居住地很远。
我前往谢拉是为了研究塔拉乌马拉的美洲土著人,他们因为擅长长距离奔跑而闻名。20世纪,数十名人类学家都写书介绍过塔拉乌马拉,但在2009年,由于一本名为《天生就会跑》( Born to Run ) (5) 的畅销书,他们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得到了进一步提升。该书将他们描述为赤足、超级健康、运动能力超强的“隐秘部落”,随随便便就能跑完一段不可思议的超长距离。 1 我被他们的故事迷住了,同时也希望收集一些数据,看看他们是如何在没有现代缓震跑鞋的情况下奔跑的,于是我带着一名向导、一名翻译以及一些可以测量他们的脚部和跑步时的生物力学数据的科学器材,在危险丛生、沟壑纵横、起伏超过1.2千米的之字形道路上跋涉,前往他们的住地。在遇到欧内斯托之前,我已经访谈过数十名塔拉乌马拉的男人和女人,并测量了他们的脚部。我开始对之前读到的几乎所有关于他们跑步的故事产生了疑问。尽管他们拥有非凡跑者的美誉,但是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在任何场合跑步,更不要说赤足跑步了。但我确实观察到他们是重体力劳动者以及不知疲倦的步行者。在我访谈过的绝大多数人中,他们要么不跑步,即使跑也就是每年参加一次比赛。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塔拉乌马拉人都拥有资深跑者的外形,他们很多人都有大肚子,或者体重超重。
但是,欧内斯托显然不在此列,他很瘦,70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二三十岁。在我为他测量身高、体重、腿长、脚长,并用高速摄像机在我修建的一条小型跑道上为他拍摄奔跑视频从而进行生物力学研究的时候,欧内斯托起初沉默寡言。在我的带动下他逐渐变得健谈起来,通过翻译开始愉快地讲述旧时岁月里的故事,那些他赤足追逐奔跑的鹿直至把它们累垮的故事,以及在庆典或仪式上数日舞蹈的故事。欧内斯托告诉我,他年轻时是跑步冠军,而且直到现在每年仍然要参加几次比赛。但是当我问他如何训练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我的问题。当我向他解释像我这样的美国人如何保持身体状态,如何为了准备比赛每周都要进行几次训练时,他一脸疑惑。我又问了他更多问题,然后他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在没必要跑步的时候跑步是荒谬的。他满脸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有人在不需要跑步的时候跑步?”
我当时刚刚见证了铁人三项赛选手们的运动强度,他们的训练计划以超高强度著称,而欧内斯托的问题让我发笑,但也引发了我的思考。在欧内斯托看来,包括我在内的西方人的锻炼完全是在做无用功。如果你是一位像欧内斯托那样所有食物都靠自己种植、不借助任何机器、自给自足型农耕者,你为什么要消耗宝贵的时间和能量进行锻炼,只是为了保持身体状态或者为了证明“凡事皆有可能”呢?我之前在观看铁人三项赛时,对铁人们的行为产生过的一个想法是“怪异”,这种想法在欧内斯托那里得到了强化。而由于我当时正在为准备马拉松比赛而进行训练,他甚至让我对自己头脑的清醒程度产生了怀疑。欧内斯托的讲述并没有让塔拉乌马拉人的跑步变得更加真实,反而越发虚幻,这加重了我对他们的好奇心。虽然欧内斯托从不训练,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跑步,但我听说过也看到过大量的文字,得知塔拉乌马拉的男人和女人有他们各自的类似于铁人三项赛的比赛。女子比赛项目名叫阿里韦特(ariwete):由少女和年轻女人组成的队伍会追着一个用布做成的圆环奔跑40千米。男子比赛项目名叫拉拉吉帕里(rarájipari),比赛时,他们会分成两支队伍,踢着一个橘子大小的木球跑上大约130千米。如果塔拉乌马拉人认为进行没有必要的锻炼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那为什么他们会像铁人一样疯狂地进行长距离奔跑呢?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们不训练,也能完成这种挑战呢?
在与欧内斯托见面后不久,我极为荣幸地见证了塔拉乌马拉人举办的一场传统拉拉吉帕里比赛,从而为上述问题找到了一些答案。比赛是在塔拉乌马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落附近的山顶进行的,从那里走到最近的镇子也要两天。在那次比赛中,选手分为两队,每队8人。欧内斯托这一队的队长阿努弗·奎梅尔(Arnulfo Quimare)是塔拉乌马拉的冠军跑者,《天生就会跑》中对他进行了重点描写。另一队的队长名叫希尔维诺·库比萨里(Silvino Cubesare),是阿努弗的表弟,同样是冠军跑者。他们商定,在相距4千米的两个点上各摆放一个石堆,哪个队先绕这两个石堆跑完15圈,或者套另外一个队一圈(换句话说,领先8千米)即为获胜。
这一天是从一场盛宴开始的。除了参赛者之外,大约有200名塔拉乌马拉人从周围或远或近的村镇赶来观战。这是他们的社交场合,大家也因此能够暂时告别辛苦的劳作,得到歇息和放松。参赛者的早餐是炖鸡,天还没亮,他们已经吃得底儿朝天了,我们其他人则狼吞虎咽地享用了新鲜的玉米饼、辣椒以及用废旧汽油桶煮的一桶桶的汤。汤的主料是牛肉,辅料是玉米、南瓜和土豆。在享用美食的同时,人们开始用比索 (6) 、衣物、山羊、玉米,以及其他各种日杂用品,为自己看好的那一队下注。在度过了轻松而热闹的几小时之后,大约上午11点,现场没有人敲响锣鼓,也没人吹响号角,参赛者就这样出发了。参赛者穿的就是他们平时穿的衣服,比如身穿亮色短袍,把布条系在腰上,把从轮胎上割下来的胶皮用皮绳绑在脚下,当作鞋(见图1-1下图)。每支队伍都有专属的手工削制的木球,参赛者用脚把球踢得越远越好,然后追上去找到球再踢远,整个过程禁止用手。比赛过程中,两队中途不会休息,一些观战者,其中也包括我,偶尔会加入,陪他们跑上一两圈,为他们加油的时候会高喊“埃委瑞嘎!埃委瑞嘎!” (7) 参赛者渴了的时候,他们的朋友会送上皮诺里(pinole) (8) 。
图1-1 两个完全不同的赛事景象
注:上图,铁人三项世界锦标赛,比赛地点为夏威夷科纳。下图,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比赛地点为墨西哥谢拉地区的塔拉乌马拉。塔拉乌马拉人阿努弗·奎梅尔正追着一个他刚刚用脚踢出去的木球。
资料来源:Daniel E. Lieberman.
在比赛过程中的前6个多小时,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哪一方能够获胜。阿努弗和希尔维诺的队伍以每小时约10千米的稳定速度在赛道上来回奔跑。当12月温暖的白昼变成清冷的黑夜时,参赛者举着松枝火把照明,仍然不停地奔跑。我加入了阿努弗的队伍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璀璨的星空下,跟着塔拉乌马拉人奔跑的那种神奇感觉,我举着火把,看着阿努弗和他的朋友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颗至高无上的小球上,他们踢开它、追寻它,他们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最终,还是有参赛者因为抽筋开始掉队了。子夜时,阿努弗队套了希尔维诺队一圈,在参赛者最终跑了大约112千米后比赛终于结束了。与在科纳举行的比赛不同,此时没有掌声、没有主持人、没有音乐来庆祝比赛结束。人们只是围坐在一堆巨大的篝火旁,开始享用装在葫芦里的自酿玉米啤酒。
从表面上看,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简直就是铁人三项赛的对立面,完全没有商业痕迹,是纯粹的群体活动,作为古老传统的一部分甚至可追溯至数千年前。 2 这项比赛无计时系统,无报名费,无人穿戴特殊装备。但是,从另外一些角度看,这两个赛事也不无相似之处。虽然拉拉吉帕里比赛不会为获胜队伍颁发奖杯或奖金,但这却是一场真正的竞赛,而且获胜队伍可以赢得全部的赌注,也算是得到了一笔小财。虽然没有运动饮料佳得乐,但有玉米饮料皮诺里。与铁人三项赛一样,塔拉乌马拉的参赛者也会经历严重的伤痛,也要忍受呕吐、抽筋和极度疲劳。而最重要的相似点在于,这两个赛事绝大多数的参与者是观众,而不是参赛选手。在拉拉吉帕里比赛中,虽然有些观众偶尔也会进入赛道跑上几圈,但只有极少数塔拉乌马拉人是真正的参赛者,绝大多数人只要当观众就心满意足了,而不是参与竞技。
我在科纳和塔拉乌马拉看到的这两场比赛激动人心,但同时我也感到困惑。从进化的视角看,我们这个时代的哪些参赛选手更正常呢:是将自己的身体推向极限去完成那些没有意义的身体活动的人,还是倾向于避免无意义行为的人?为什么很多塔拉乌马拉人根本不用训练也能持续奔跑数个马拉松的距离,而那些铁人则需要着了魔似的练习和准备数年的时间才能够完成类似强度的耐力挑战?
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就相当于全方位对比探讨“与生俱来的先天论”和“培养教育的后天论”。这场正式辩论中的一方认为,对运动的喜爱程度和运动能力都是天生的。就像基因决定了我们中的一部分人长得更高或者皮肤更黑一样,一定有一些基因能够从生物学层面影响我们的运动能力,以及从心理学层面影响我们成为运动精英的愿望。如果先天比后天更重要,那么要想成为高水平运动员的前提是,你的父母要拥有与超高运动天赋相对应的基因。过去几十年的研究已经确认,在体育和锻炼的很多方面,基因都起着关键作用,其中包括让我们最初开始锻炼的驱动力。 3 在分析选手运动能力的差异时,包括解释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选手目前称霸中长跑项目的原因时,通常会用到上述基因理论,但是,各种深入的研究并没有发现这些特殊的基因。 4 而且,针对那些挑战耐力极限的职业选手的研究表明,他们需要突破的障碍不仅包括高效生成肌肉力量、高效自我供能、控制体温等生理方面的挑战,心理层面的挑战才是更难克服的。为了保持进步,伟大的选手必须学会应对伤痛,还要有策略意识,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5 所以,是时候关注“先天论”对“后天论”的辩论中支持“后天论”一方的观点了,我们应该考虑环境因素以及更重要的文化方面的因素对人的运动能力和运动意愿的影响。
关于后天培养对运动能力的影响,流传最为广泛、给人的直觉感受也颇为合理的一种说法来自“自然人”(natural human)理论。这一理论由18世纪的哲学家卢梭提出。他认为,生活在“原始”自然状态下的人,表现出人类真实、与生俱来、未受文明“腐蚀”的自我。这一理论以多种形态出现,包括一种被称为“高贵原始人”的假说。这一假说认为,未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其思想亦未受文明社会的社会罪恶和道德罪恶所污染,表现出自然的美好和高贵。虽然这一假说遭到广泛的质疑,但其生命力却颇为持久,而且在被应用于锻炼这一主题之后,又焕发出新的活力,我将其命名为“运动原始人”假说。这一假说的核心前提是,像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其身体未被颓废的现代生活方式“腐蚀”,都是与生俱来的超级运动者,他们不仅有能力完成神奇的身体挑战,而且不知何为懒惰。这一假说还声称,那些塔拉乌马拉的男人之所以不用训练便可以奔跑112千米,是因为他们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并且暗示,从进化的视角看,像你我这样既无能力也无愿望完成此壮举的人之所以如此“异常”,是因为我们被现代文明塑造成了孱弱的懦夫。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并不认同这种“运动原始人”假说。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一假说采用模式化和非人性化的视角看待塔拉乌马拉人这样的群体。自从我与欧内斯托交谈之后,我在谢拉又与数百名塔拉乌马拉人进行了交流,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塔拉乌马拉人会在早晨醒来之后产生这样的想法:“今天天气太棒了,为了快乐,我觉得我应该跑上80千米。”他们甚至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跑8千米。当我问塔拉乌马拉人,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去跑步时,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追山羊的时候”。
我也越来越敬佩塔拉乌马拉人了,他们是那种极度辛勤、身体素质极佳的农耕者,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半途而废,他们的文化极度推崇奔跑。一些塔拉乌马拉人之所以会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奔跑80千米甚至更远的距离,其实与铁人们的参赛动机大同小异: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略有不同的是,铁人们完成完整的铁人三项赛是为了挑战极限(凡事皆有可能),而塔拉乌马拉人参赛是因为他们将拉拉吉帕里比赛视为一次虔诚的心灵仪式,而奔跑则是最有力的祈祷方式。 6 很多塔拉乌马拉人都告诉我,边踢球边奔跑能让他们觉得更接近上帝。对于他们来说,追逐那不可预料的木球的漫长过程就像是生命历程的一个神圣隐喻,这个过程可以引导他们进入某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同时这还是一个可以让参赛者赢得金钱和荣誉的重要群体活动。此外,我认为拉拉吉帕里跑步比赛曾经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我观看阿努弗和他的队伍一次又一次努力找到那只已经脏成土色的木球然后再踢远,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游戏是最好的追杀训练——塔拉乌马拉人徒步猎鹿的最重要技能。
“运动原始人”假说错误地认为,只要人类不被文明“腐蚀”,我们就可以轻松地跑完超级马拉松、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以及完成在其他人看来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壮举,而且这些成就都可以在不进行训练的前提下实现。没错,我虽然不能说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一些未受工业化影响的群体从未训练过,但他们确实极少像我们这样为了提升状态或者为了准备某项比赛而实施有计划的锻炼。当我来到谢拉这样的地方工作时,我是唯一一个会在清晨进行明显无意义慢跑的人,当地人会因此看我的热闹。但是,这些狩猎采集者和自给自足型农耕者几乎每一天都会投入数小时,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由于没有汽车、机器等可以节省体力的设备,他们每天都需要在崎岖的土地上行走数千米,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用双手完成犁地、挖掘、搬运等力气活。我的同事阿伦·巴吉什博士(Dr. Aaron Baggish)为20多个塔拉乌马拉男人配备了小型计步器,结果显示他们平均每天要走16千米。换句话说,他们日常劳作对应的运动量,已经超过了那些为备战背靠背马拉松 (9) 而进行训练的选手的运动量。
“运动原始人”假说认为,与西方人相比,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原住民不怎么费力就能跑完一次超级马拉松或者达成一项其他的运动成就,但是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这种说法加重了种族歧视,就像那些对非洲人极具伤害的杜撰之词,说他们因为在雨林或者奴隶制环境下长大,所以痛苦的感觉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强烈。 7 而且,这种说法还强化了某种误解,认为只要你我在一个不被糖和椅子“腐蚀”的完全正确的生活环境下长大,再按照这种生活环境的要求进行大量自然的活动,我们就可以成为超级健康的超级选手,跑一场马拉松就像玩儿一样轻松。“运动原始人”假说不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说,虽然貌似正确但其实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正确,而且还抹杀了包括塔拉乌马拉人在内的所有选手在生理和心理上所承受的挑战。我观看了几场塔拉乌马拉人的男子和女子跑步比赛,目睹了塔拉乌马拉的选手们忍受着抽筋、恶心、脚趾磨出血泡和各种各样的肉体疼痛,艰难地前进。就像科纳的铁人们一样,塔拉乌马拉的选手在精神上也同样需要承受折磨,就像其他地区和比赛项目的选手一样,他们也能够从旁边观众的助威声中获得力量。
只要不是在被节省体力的机器和其他现代舒适条件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就能拥有超强的身体素质和高尚的品德,这种流传已久、深入人心的陈词滥调是时候被彻底丢弃了。但是,推翻这种假说并没有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以何种强度进行哪项身体活动,才是最正常的?
现在假设你要完成一个科学课题,对“正常人”的运动量、锻炼时间和锻炼原因开展研究。我们通常会认为自己和身边的群体都是正常的,所以你也许会向你我这样的人收集关于锻炼习惯的数据。在很多调查领域,这一方法都是常规操作。比如,由于绝大多数心理学家都生活和工作在美国和欧洲,所以大约96%的心理学研究课题也都是在美国和欧洲进行的。 8 如果我们确实只想将当代西方人作为研究对象,那么上述方法虽然视角偏窄,却还算合适,但我们也必须知道,对于全球另外88%的人来说,西方工业化国家的人群并不具有代表性。而且,今天的世界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巨大变化,所以,按照历史或者进化的标准,得出我们自己是“正常人”的结论,说服力似乎并不那么强。想象一下,你如何向你的曾曾曾祖父母解释手机和Facebook。如果真的希望了解普通人对于锻炼的所想所为,我们需要观察不同文化背景中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只把当代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作为研究对象,相对而言,他们是“怪人” (10) 。 9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再长远一点,距今数百代之前,所有人类都是狩猎采集者,距今8万年前,我们共同的祖先还生活在非洲。所以,如果真的想知道在人类进化过程中“正常人”的锻炼习惯,我们就应该去研究狩猎采集者,尤其是那些生活在非洲贫瘠热带地区的狩猎采集者。
但是,研究狩猎采集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几乎绝迹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狩猎采集部落还顽强地存在于地球上最偏远的角落。而且,这些部落并没有完全与现代文明隔绝,也不会仅靠狩猎和采集到的野生食物果腹。所有这些部落都会与周边的农民交换物品,有的狩猎采集者学会了抽烟草,他们曾经原始的生活方式也正处于巨变之中,大约几十年之后,他们也将不再是狩猎采集者。 10 这些部落的生活方式终将不可避免地消失,因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人类学家和其他领域的科学家正全力以赴对他们进行研究。
在所有这些部落中,被研究得最深入的当属生活在坦桑尼亚干燥高温林区的哈扎(Hadza)部落,而非洲正是人类的发源地。实际上,哈扎已经成为去那里进行科研工作的人类学家的“工作坊”。过去十年,学者们对哈扎部落进行了透彻的研究,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研究方向,他们都已经做过了。你可以从书籍和文章中了解哈扎人如何吃饭、狩猎、睡觉、采蜜、交友、蹲、走、跑,消化方式如何,以及用什么方式评价彼此的魅力等。 11 你甚至可以读到研究哈扎人的粪便的作品。 12 与此同时,哈扎部落对于这些来访的科学家也更加适应,接待这些前来研究的学者也成为部落增加收入的一种方式。但很可惜,那些一门心思希望研究真正的狩猎采集者的科学家,却忽视了这样一个问题:随着哈扎部落与外界的接触越来越多,他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也越来越大。这些论文极少提及有多少哈扎部落的孩子已经进入公立学校,以及哈扎部落是如何与周边的农民和牧民共享领地的。哈扎部落会与这些农民和牧民交换物品,而前者养的牛也会进入哈扎部落的领域。在我写作本书的时候,虽然哈扎人还没有手机,但是他们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
尽管发生了诸多变化,但是哈扎部落仍然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我本人也非常幸运得以数次造访他们。前往哈扎并不容易。坦桑尼亚西北部是一片酷热、干旱、被太阳烘烤得几乎无法耕种的土地,那里有一个被小山环绕的季节性咸水湖,哈扎人的家就坐落在这些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小山之上。 13 这一地区的路况是全世界最差的。在大约1 200名哈扎人中,只有约400人仍然将狩猎和采集作为主要生活方式。要想找到这些为数不多的更加传统的哈扎人,你需要一辆坚固的越野车、一名有经验的导游和大量的生存技能,才能穿越危机四伏的领地。一场暴风雨之后,30千米的路程可以花掉几乎一整天的时间。
2013年一个燥热晴朗的上午,我第一次走进哈扎人的营地,当时的很多事情都令我大为惊讶,我至今仍然记得,最触动我的是,所有人看起来都无所事事。哈扎人的营地其实就是一些临时搭建的茅草房,与周围的灌木丛非常协调。我起初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了他们的营地,直到我看到周围大约15名哈扎部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当时正坐在地上(见图1-2)。女人和孩子自在地坐在一边,男人们坐在另外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修理弓箭,几个孩子蹒跚学步,但是没有人在干什么重活。我再强调一下我所见到的情景:哈扎人没有蜷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没有吃大量的薯片,没有喝苏打水,但是他们正在做一件健康专家提醒我们绝对要避免的事情:坐着。
图1-2 正坐在地上的哈扎人
资料来源:Daniel E. Lieberman.
根据我那天之后的观察,并参考了公开发表的对于哈扎人运动量级别的研究,我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哈扎部落的男人和女人们待在营地的时候,总是随意坐在地上,大多数情况下会做一些轻松的杂活,或者就是聊聊天、照顾孩子,如果不做这些,就无所事事地闲逛。当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到灌木林中打猎或者找寻食物。女人们通常会在早上离开营地,步行数千米前往能够挖到植物块茎的地方。挖掘是一项轻松的任务,而且具有社交属性。女人们经常成群结队地坐在灌木林的树荫下,用棍棒把能吃的块茎和根挖出来。她们会边挖边吃掉自己的劳动所得,同时还要照顾婴儿和学步的幼童。在前往挖掘地的路上和返回途中,她们经常停下来采集浆果、坚果和其他能吃的东西。我曾经同哈扎部落的男人们一起打过几次猎,我们走了大约11千米至16千米。哈扎部落的男人追踪猎物时,奔跑速度会加快,但不会快到我跟不上的程度,而且他们也经常会停下来休息,并观察周边的情况。遇到蜂巢的时候,他们便会停下来,点一把火,把蜜蜂熏出来,然后狼吞虎咽地享用新鲜的蜂蜜。
在诸多对于哈扎部落的研究中,曾经有一项研究要求46名哈扎成年人佩戴轻型心率检测设备长达数日。 14 这些传感器提供的数据显示,哈扎成年人平均每天的轻体力活动时间为3小时40分,中等强度活动或者高强度活动时间为2小时14分钟。虽然整日忙忙碌碌已经使他们的活动时间达到了美国人和欧洲人平均值的12倍,但无论如何,也没人会认为哈扎人的工作强度达到了繁重的地步。平均算下来,女人们每天走大约8千米,再从事数小时挖掘工作,而男人们每天步行11千米至16千米。 15 在不需要辛苦劳作的日子里,他们就会休息,或者做一些轻活。
其实,哈扎部落只是全球众多狩猎采集部落的一个代表,人类学家已经针对这些部落人群的身体活动量级别开展过众多研究。1979年,人类学家理查德·李(Richard B. Lee)公布了他所记录的卡拉哈里(Kalahari)地区狩猎采集部落桑人(San)的活动数据,桑人每天只花费两到三小时寻找食物的情况令世人震惊。 16 理查德·李也许低估了桑人部落的运动量,但是近期针对其他狩猎采集部落的研究也显示这些部落成员运动量并不算大,这与我观察到的哈扎部落成员的情况相似。 17 位于亚马孙雨林,以捕鱼、打猎外加一点点耕种为生的提斯曼(Tsimane)部落是一个被研究得格外深入的部落,该部落的成年人每天的身体活动时间为4~7小时,男人们需要进行打猎等高强度身体活动,但每天花在这上面的时间也只有约72分钟,女人们几乎完全不用进行高强度身体活动,她们绝大多数情况下只需完成照顾孩子和处理食物等轻体力劳动。 18
总之,我们先假设,从进化的视角讲,狩猎采集者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之后,我们又对非洲、亚洲和美洲的现代狩猎采集部落进行了大量研究,结果表明,具有代表性的人类工作时间为每天7小时,其中绝大部分时间用于完成轻体力劳动,而用于完成重体力劳动的时间最多为1小时。 19 当然,这些数据会因部落和季节的不同而略有差异。而且,他们既没有假期,也没有退休一说,但是绝大多数狩猎采集者的身体劳动强度不高,很多工作基本上坐着就能完成。至此可以看出,上述这些“正常人”,与你我这样的后工业时代的群体多么不同。而像塔拉乌马拉人那样的农耕者与工厂工人等被文明异化的人之间,存在更大的差距。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为了消除饥饿、食品不安全和营养缺乏等问题,联合国成立了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但是,当该组织的科学家和官员开始着手计算全世界的食品需求量时,却发现无从下手,其中部分原因是他们完全不知道人类为了维持身体活动需要多少能量。当然,一个体形较大的人每天摄入的热量一定会比身材矮小的人多,但是工厂工人、矿工、农民或者程序员等从事不同职业的人,每天分别需要多少食物呢?而且这些需求与性别、年龄和怀孕与否有什么关系?
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的科学家决定使用最简单可行的标准对人体的能量消耗进行衡量,他们称之为“身体活动水平”(Physical Activity Level, PAL)。 20 PAL的计算方法是:用一个人正常工作和生活24小时消耗的能量除以完全不离开床的情况下所消耗的能量。这一数值的优势在于,它不受个体体形大小的影响。从理论上讲,如果一个高大的人和一个瘦小的人做同样的身体活动,那么他们的PAL值就是相同的。
有了PAL值这一标准之后,科学家测量了不同年龄、不同地域的数千人的PAL值。如果你是一位办公室白领,每天除了正常上下班之外不进行任何锻炼,那么你的PAL值为1.4~1.6。如果你从事中等强度的工作、每天锻炼一小时或者你是重体力劳动者,比如建筑工人,那么你的PAL值为1.7~2.0。如果你的PAL值在2.0以上,那说明你每天会进行数小时的高强度活动。
虽然存在差异,但是一般来说,男性狩猎采集者的PAL值为1.9,女性的PAL值为1.8,略低于自给自足型农耕者男性2.1、女性1.9的水平。 21 如果把这些数据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狩猎采集者的PAL值与现代社会的工厂工人和农民的PAL值(1.8)相当,比现代社会办公室白领的PAL值(1.6)大约高15%。换句话说,典型狩猎采集者的身体活动量与每天健身一小时的欧美人相当。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还可以告诉你,大多数野生哺乳动物的PAL值为3.3甚至更高,大约是狩猎采集者的两倍。 22 所以,在比较之后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那些必须通过狩猎和采集才能得到全部食物、一切均靠双手创造的人群,从活动能力上说,要远远低于野生哺乳动物的平均水平。
还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数据解读方式,如果你是极少锻炼的普通人,那么你每天只需步行一两小时,便可以达到与狩猎采集者相当的身体活动水平。但即使是这样,现在的欧美人也极少能达到这样的活动水平。现代社会中成年工业化人口的平均PAL值是1.67,而久坐人群的数据比这个值还要低。 23 这一下降趋势近期越来越明显,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我们工作方式的变化,尤其是越来越多的办公室工作把我们“粘”在了椅子上。19世纪60年代,美国大约一半的工作需要轻度的身体活动,但是今天只有不到20%的工作需要轻度的身体活动,这相当于每个人每天至少少消耗100卡路里。 24 一年下来,至少能少消耗2.6万卡路里,足够跑10场马拉松了。而且在工作之外,我们走路越来越少,开车越来越多,使用从购物车到电梯等不可胜数的节约能量的设备,我们的身体活动所消耗的能量,正在一点点地下降。
身体活动可以帮助我们减缓衰老、提升身体机能、改善健康状况,而我们却放弃了这些活动,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以,那些已经不用从事体力劳动来维持生计的人,为了健康和强壮,现在却必须古怪地选择进行一些没必要的身体活动,也就是“锻炼”。
现代生物医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成百万上千万的小白鼠,它们短暂的一生完全在动物工厂度过,生活在狭小、透明的塑料笼子里,除了鼠粮什么也吃不到,从未见过阳光。这些不走运的小动物有着群居的自然属性,所以它们通常会被5只一组放在一起。由于生性好动,它们的笼子里通常会放一个啮齿类动物专用的轮子,这样它们就可以一圈又一圈地奔跑,就像在跑步机上奔跑的人类一样,而且,它们真的乐此不疲。实验室里常见的啮齿动物都愿意在轮子上奔跑,它们会一口气跑上两三分钟,有时候一晚上能跑将近5千米。荷兰神经学家约翰娜·梅耶尔(Johanna Meijer)很好奇野生啮齿动物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于是2009年,她在植物茂盛的自家花园角落放置了一个轮子,旁边留下了一些食物作为诱饵,她还安装了夜视摄像机以记录发生的一切,然后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回看录像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就在自己睡觉的时候,花园中大约有十几种小型野生“居民”使用了那只轮子跑步。在享用了诱饵之后,地里的大小老鼠、鼩鼱、青蛙,甚至还有蛇(对,你没看错)一个个窜上轮子,愉快地奔跑,几分钟之后,心满意足地重新消失在黑夜中。 25
我们该怎么评价这些小动物的行为呢,锻炼、玩耍或者只是出于本能而奔跑?没有人知道,答案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锻炼和玩耍。《约翰逊字典》( 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的编纂者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也许觉得这两个词根本就不配被他的著名作品收录,也就没有为它们提供一席之地,但是之后的辞典编纂者通常会将“锻炼”定义为“为了改善健康、提高身体机能或运动技能而进行的有计划、成体系的身体活动”;“玩耍”则被定义为“没有实际意义的活动”。据我们所知,所有哺乳动物在小时候都会玩耍,这样可以帮助它们习得社会经验和身体技能。人类是为数不多的成年之后仍会玩耍的物种,而且是唯一一个会以体育的形式玩耍的物种,并且人类这种独特的行为在每一种文化中都有体现。但是,不是所有的体育项目都以锻炼身体为目的,比如飞镖和赛车。我的观点是,虽然很多动物受深度的本能驱使,也会进行运动,而且有时这会给它们带来愉悦,但是按照我们对锻炼的定义——为了改善健康、提高身体机能或运动技能而进行的有计划、成体系的身体活动,锻炼行为是人类独有的。实际上,我认为用以下两点来概括人类的锻炼行为也许更合情理:第一,玩耍是青少年的本能,体育是人类的普遍行为,而缺乏游戏元素的锻炼行为则极为罕见,是最近几千年才出现的行为;第二,随着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工业化时代,人类的身体活动大幅减少,专家不断发出警告:现代人缺乏锻炼。
我的第一个观点,即成年人的锻炼行为是最近才出现的事物,有很多证据支持。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早期农耕者劳作的辛苦程度即使不高于狩猎采集者,起码也能达到同等水平,而最近几千年来,农耕者通过体育运动进行锻炼主要是为了打斗。古希腊作品《伊利亚特》、古埃及绘画、美索不达米亚的雕刻作品,都有表现人们为了成为武士而进行体育运动的场景,比如他们会摔跤、短跑、投掷标枪以强健体魄,提高角斗技巧。但在古代社会中,不是所有锻炼行为都与角斗相关。如果你足够富有,可以进入雅典某所声名卓著的哲学学校,你将得到忠告,要把锻炼作为全面教育的一部分。柏拉图、苏格拉底和芝诺等哲学家会像布道一样告诉你,若想实现完美人生,你不仅要锻炼头脑,还需锻炼体魄。这不只是西方哲学的理念,孔子和中国其他伟大的哲学家也教育人们,锻炼对于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有同样重要的作用,他们还鼓励人们练习体操 (11) 和武术。在印度,瑜伽几千年前就得以发明和普及,用于训练人们的身体和头脑。 26
罗马帝国衰亡之后,如同人类的诸多美好追求一样,锻炼这件事在西方世界中被放在了次要位置,不及其他世俗和精神方面的需求那样受重视,这种局面直到文艺复兴之前,都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当然,这主要是有特权的上流社会人士遇到的问题,因为农耕者还一如既往地在田地里辛勤地劳作。15世纪至17世纪的教育家和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梅尔库里亚利斯(Mercurialis)、克里斯托巴尔·门德斯(Cristóbal Méndez)、夸美纽斯(John Comenius)、维多里诺(Vittorino da Feltre)向精英人士推荐体操、击剑和骑马等锻炼方式,这些锻炼方式能够提升精力,培养气质,传授价值,丰富头脑。之后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时期,中产阶级和上流阶级人数迅速增加,针对这些数量大增的新贵,卢梭、托马斯·杰斐逊和其他伟大的自由主义者热情地赞美身体活动和强健体魄所具有的自然价值。身体文化在19世纪迅速传遍欧洲、美国和世界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在中学和大学。锻炼和教育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过去几个世纪中,专家一直为人类的锻炼不足而焦虑。民族主义是造成这种焦虑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像古代斯巴达人和古罗马人被逼迫保持强壮的体魄,随时准备像战士那样战斗一样,几百年来,挥舞着旗帜的领袖和教育家越发高声呼吁普通百姓投身体育和其他形式的锻炼,从而为服兵役做准备。在这场运动中有一位极有影响力的倡导者,他就是“体操之父”弗里德里克·扬(Friedrich Jahn)。19世纪初期,德国军队遭到拿破仑军队的羞辱,在对法战争中连吃败仗,之后弗里德里克·扬呼吁,教育家应承担起重振德国青少年身体素质和精神力量的责任,在青少年中推广健身操、体操、徒步、跑步等运动。 27 接下来,类似的焦虑气氛又出现在美国,在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征兵的过程中,很多新兵身体素质较差,这种状况颇令人尴尬,而在冷战开始阶段,小学生的身体条件也堪忧。 28 为了国家的未来举全国之力提升国民的身体素质,这种现象在一些国家仍在发生。
造成这种焦虑的另一个原因,是锻炼太少导致的健康问题。很多人都认为,缺乏身体活动是当今社会的一种流行病,也是一次新的危机,但实际上自从机器开始取代人类的部分工作,这种预警状态就启动了。过去150多年中,忧心忡忡的医生、政治家和教育家不断地表达着他们的担心。在他们眼中,相比于上一代,当代年轻人严重缺乏运动、不够强壮也不够健康。在我的母校哈佛大学,情况也不例外。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开启美国现代体育教育运动的达德利·艾伦·萨金特(Dudley Allen Sargent) (12) 曾表达这样的担忧,“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像今天这样的一个阶段:绝大多数人只需付出一点点时间和体力,就可以获得满足生命最低需求的物质”,以及“如果没有坚定推行的身体教育计划,人们将会发胖,身材走样,最终变得笨重”。 29 120多年之后,针对哈佛大学和其他大校学生的一项大规模调查表明,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有锻炼习惯,这是“糟糕的精神健康状况和持续增加的压力”的推手。 30
所以,我们需要对锻炼进行推广,就像我们将轮子放入实验室小白鼠的笼子里那样。过去100年,为了满足人们的健康和健身需求,人类发明了数量惊人的运动方法和运动设备。锻炼顺理成章地被强力包装成为一种美德,被商品化、商业化、工业化。我走出家门,去健身房的角落里使用健身器、跑步机、椭圆机等设备,为此每个月要花掉70美元。出门晨跑时,我穿着特殊的跑鞋、防擦伤的短裤、时髦的速干上衣、可洗的帽子,以及一块价格不菲、可以与我头顶上空的卫星连接,从而记录我的速度和距离的手表。奥斯卡·王尔德曾经幽默地说:“我赞同任何一项需要穿上特制服装才能进行的活动。”但我觉得,如果看到“运动休闲装”(athleisure)的流行,他也会感到疑惑。这种适合每天穿的运动服,似乎穿在身上连一滴汗都不用流,就让人显得活力十足。全球范围内,人们每年花在健身和体育装备的钱高达数亿美元。
锻炼同时也被医疗化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会将缺乏身体活动归为一种病态,然后为了帮助人们预防和治疗这种病症,为他们开出特别的运动处方,告诉他们练哪些项目,练多少。美国政府推荐我每周最少进行150分钟中等强度或者75分钟高强度的锻炼,外加最少两次力量练习。 31 流行病学家通过计算告诉我,这种强度的运动可以将过早死亡的风险降低50%,将我患心脏病、阿尔茨海默病和一些癌症的可能性降低30%~50%。 32 保险公司激励我锻炼,整个行业都行动起来鼓励我将锻炼放在首位,帮助我进行训练,一旦我受伤便会帮我恢复。
锻炼的医疗化、商业化和工业化并没有错,而且这种趋势非常必要。但问题在于,这些举动并没有使锻炼变得更有趣。我认为,最能体现当代锻炼的伟大之处和糟糕之处的事物,就是跑步机了。不可否认,跑步机具有锻炼功能,但是它的噪声很大,价格昂贵,偶尔还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而且我发现使用它们的过程非常乏味。我经常会使用跑步机,在荧光灯下呼吸着污浊的空气,挣扎着迈着步子;前方的景象一成不变,只有闪烁的小灯在提醒我跑了多远、速度是多少、大约燃烧了多少卡路里。为了缓解跑步机的乏味和不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音乐或者听播客了。那些狩猎采集者祖先,如果知道我为了获得这种受虐的机会而花费了大量金钱,才得以在这台烦人的机器上进行着无意义的身体活动,而且这台机器也不能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也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我毫不怀疑,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种锻炼方式是畸形的。但是,哪种身体活动是符合人类进化进程的,以及这些身体活动是如何影响健康的呢?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先来进行一些反直觉的思考,去了解一下当我们处于静态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在做些什么。
六日要劳碌做你一切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你的上帝当守的安息日。这一日,你和你的儿女、仆婢、牛、驴、牲畜,以及你城里寄居的客旅,都不可做任何的工,使你的仆婢可以和你一样休息。
《圣经·旧约》
为什么犹太人的上帝对于每周休息一天、无论如何当天绝对不能工作这件事情如此执着?在诸多解释中,有一种说法是,安息日的这一条戒律写成于铁器时代,而休息一天恰是当时人们的一个明智选择。第一代犹太人是自给自足型农耕者,他们依靠每日辛苦劳作才能生存。在一个没有机器、仅有一点点商业的年代,他们消耗和使用的几乎任何东西都需要用自己的血水、汗水和泪水去生产出来。除了犁地、播种、除草、收割,他们还需要饲养牲畜、制作衣物、制造工具、修建房屋、运送生活用水等。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对于体力的要求过于极端,所以需要偶尔停止工作让身体得到休息,以避免受伤和生病?还是安息日有助于繁衍?
遵守安息日的戒律已经变成了一项神圣的义务,但不管犹太人为何如此严格地遵守这一戒律,对于狩猎采集者而言,每周休息一天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食物储备,所以必须每天到丛林中为自己和家人寻找食物。就如同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在白天,狩猎采集者通常会用不到半天的时间觅食,其余时间只做一些轻活或者休息。那些时常忍饥挨饿的狩猎采集者从不锻炼,却需要时刻保持良好的身体状态,因为他们摄入的每一点热量都需要亲自获取,对于他们而言,安息日不仅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会变成饥饿日。
我们可以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让类人猿每周享受一天安息日,会发生什么?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动物园或者从纪录片里看到大猩猩和黑猩猩的,如果你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长途跋涉前往它们生活的横跨非洲赤道的热带雨林,就有可能在野外看到这些高度濒危物种。在卢旺达和乌干达的高地地区,在那些休眠火山高高的山坡上,生活着一群山地大猩猩,它们是最不为人所知的野生类人猿。为了接近这些动物,你要先徒步穿过一片人工开垦出来的田野,然后进入潮湿的雨林地带,那里植被茂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大型阔叶林和针状荨麻,接下来是竹林,然后是茂密的非洲红杉和藤类植物,气温也变得凉爽。长途跋涉极其辛苦,这一路地势险恶,茂盛的藤类、新枝、缠绕在一起的蕨类和荆棘覆盖在陡峭湿滑的雨林地面上,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但是,当看到这些大猩猩大部分都坐在那里时,我们觉得为寻找山地大猩猩所付出的艰辛是值得的,当时,我们的内心满是平静。
这群山地大猩猩生活在一个酷似巨型沙拉盆的地方,它们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屁股着地,坐在那里吃着随手可得的食物。虽然幼年山地大猩猩会花很多时间玩耍,在树上窜来窜去,但是成年山地大猩猩总是安安静静、懒洋洋地待在灌木丛中,它们坐在那里咀嚼、搔痒、清理身体、打瞌睡。实际上,一个普通的山地大猩猩种群每天的移动距离只有1.6千米。 1 在极少数情况下,当身材高大的雄性山地大猩猩攻击或者威胁种群内其他成员的时候,气氛会变得紧张,这时你就能领教到它们的力气和能量了。我曾经目睹过一只体重180多千克、后背的毛色为银色的雄性山地大猩猩被两只雌性山地大猩猩激怒后向它们发起攻击的场面,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时刻之一。雄性山地大猩猩两只手奋力捶胸,全速奔跑,追赶着那两只雌性山地大猩猩。它从我身边经过时距我只有几厘米。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我当时是如何让自己保持镇定,没有瘫倒在地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种火爆的冲突场面极为罕见,绝大多数情况下成年大猩猩比较温和,不大愿意动。
为了观察野生黑猩猩,我还曾经去过几次坦噶尼喀湖周边的森林,说实话,它们并不比大猩猩更爱动。当黑猩猩在森林里行走的时候,如果有人尾随,它们会觉得自己遭到了冒犯,不过好在它们每天绝大多数时间要么在进食,要么在消化。清醒时,黑猩猩通常会花一半以上的时间用来进食高纤维食物以填饱肚子,白天剩余时间它们会休息、消化、互相清理毛皮,外加睡大觉。 2 正常情况下,它们每天在树上大约只爬上爬下几百米,步行三五千米。 3 我想强调的是,黑猩猩是那种高度社会化的动物,它们偶尔也会做一些刺激的事情,比如打架、交配等,但绝大多数时间里,这些与人类关系最近的类人猿,过着懒洋洋的生活,把每天都过成了安息日。
虽然像哈扎人这样的狩猎采集者并不需要极度辛劳地工作,而且他们每天都有很多空闲时间,但是如果与类人猿相比,哈扎人简直就是工作狂了。人类的祖先是与黑猩猩和大猩猩近似的类人猿,之后一路进化成现在的样子。人类现在用于工作和休息的时间与之前相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两相对比,现在的我们看上去极不正常。 4 这一发现也引发出一系列待解问题,其核心就是:为什么工业化形成之前的人类(狩猎采集者和农耕者)看上去身体活动量并不大,但还是明显多于野生类人猿呢?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进入实验室去测试一下,处于不运动的静态时,我们的身体在做些什么?我们消耗的能量有多少?
你可以想象自己接受邀请来到我的实验室参加一项测试。你一进来就会发现房间正中放着一台巨大的跑步机,这台跑步机上并没有那种常见的控制装置。你可能还会注意到各种各样的摄像机和仪器,但是你此时最应该关注的是一个浅蓝色的硅胶面罩,上面连着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可移动的长管子。这根管子连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盒子,盒子上有仪表盘、开关和显示器。这个实验的标准操作是,我们将面罩贴合地戴在你的口鼻上,一个泵会将你呼进面罩的所有气体通过管子吸到盒子里,这样就可以测量出你呼出的氧气和二氧化碳的量。面罩会让你感觉很烦,也很难受,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但是这次测量会采集到一些宝贵的信息。就像炉子燃烧煤气或者木材一样,你的身体吸入氧气燃烧脂肪和糖,然后释放二氧化碳。通过测量你身体消耗的氧气和释放的二氧化碳,我们就可以精确地计算出你的身体在每个时刻消耗的能量。 5
虽然我在实验室中做的大多数实验是为了测量步行或者跑步时的能量消耗,但是这一次我们给你戴上面具之后让你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安静地站上或者坐上至少10分钟,目的是测量你在平静时的氧气消耗量和二氧化碳释放量。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因为在计算你步行或者跑步时的能量消耗时,我们需要减去你的身体在不运动时消耗的能量。我们使用的能量单位是大卡 (13) 。 6
如果你是一个体重处于均值的美国成年男性,也就是82千克,那么你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时的能量消耗为每小时70大卡。这就是你的静息代谢率(resting metabolic rate),当你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时,静息代谢包含了你体内发生的所有化学反应。以静息代谢率为基础,可以计算出如果你24小时都保持不运动的静止状态,你的身体将消耗大约1 700大卡。
1 700大卡其实相当可观了。这说明,即使你坐着,你也不是完全处于休息状态。这些能量一部分用来消化你吃的前一餐,一部分用来维持你的体温,还有一部分用于保持身体的稳定,以免倒在地上。为了完善数据,我们是在你卧床的状态下测量你的能量消耗,测量条件是:黑暗环境、室温21℃,此时你刚刚从8小时的睡眠中醒来,而且距离前一餐的时间为12小时。这一测量得到的数据是你的基础代谢率(basal metabolic rate),应该比你的静息代谢率低大约10%,在我举的这个例子中,基础代谢率为1 530大卡。基础代谢率是你为了维持生命、满足最基本的身体需求所需要的能量,可以说你此时接近昏迷状态。
那么你在静息时消耗的能量与你正常情况下消耗的总能量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为了计算这一比例,我们接下来需要测量你的每日能量消耗(daily energy expenditure),也就是在24小时内你消耗在运动、阅读、打喷嚏、谈话和消化等一切行为上的总能量。之前的做法是,我们通过测量你在完成静坐、吃饭、走路和跑步等任务时的氧气消耗量,对你的每日能量消耗进行估算。我们在知道你做上面这些事情和其他事情所消耗的能量,以及每天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之后,把它们加在一起,就可以估算你的每日能量消耗。你可以想象,那些对人体能量系统感兴趣的、充满好奇的科学家,会形影不离地跟着那些戴着氧气面罩的被试,从而获得后者进行几乎任何活动时所消耗的能量。你能想到的活动都在其中,比如挖掘、缝纫、铺床、在汽车组装线上工作等。 7 有几项研究甚至尝试测量人类的思考活动会消耗多少能量。 8 但是,这些测量方法麻烦、不准确,有时不好操作,尤其是需要在遥远之地进行测量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
好消息是,在测量你的每日能量消耗时,我们不会再让你戴着面具,并一天到晚地跟着你了。我们的做法是测量你的尿液。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会让你喝下一些非常昂贵但是无害的水,这些水含有已知数量的稀有的(相对原子量更重的)氢原子和氧原子,然后在接下来几天收集你的尿液样本。这个古怪的办法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但是通过测量这些重原子在尿液中减少的量,我们可以计算出氢原子和氧原子是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体的,是通过汗液、尿液还是呼吸?由于氢原子只能以水的形式离开人体,而氧原子既能以水的形式离开,也能以二氧化碳的形式离开,所以我们可以根据尿液中这两种元素的浓度差异,准确地计算出被试以呼吸的形式排出了多少二氧化碳,也就知道了他们消耗了多少能量。 9 已经有数千人通过这种方法测量了新陈代谢,由此也建立起一个数据量相当可观的有关人类能量消耗的数据库。如果你的体重是82千克,那么你的每日能量消耗大约是2 700大卡。由于我们已经测出了你的静息代谢率每天约为1 700大卡,这意味着你每天消耗近2/3(63%)的能量用于静息状态下的新陈代谢。谁能想得到,做一个沙发土豆居然需要这么多能量!
哈扎人那样的狩猎采集者在“无所事事”时的静息代谢率,会与美国等工业化社会人群的静息代谢率一样多吗?幸好,赫尔曼·庞泽(Herman Pontzer)和他的同事使用上述方法对哈扎部落的男性和女性进行了测量。考虑到哈扎人身材矮小且瘦弱这一因素对最终结果的准确性会产生影响,实验团队对测量数据进行了修正,还进行了一些估算,然后发布了他们的分析结论——哈扎人的基础代谢率与你我相比,没有什么不同。一些基本数据如下:哈扎男性的平均体重为53.1千克,基础代谢率为1 300大卡;哈扎女性的平均体重为46.7千克,基础代谢率为1 060大卡。 10 由于脂肪是一种相对惰性的组织,对新陈代谢影响不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哈扎人的脂肪含量比西方人少40%,但与后者的基础代谢率大致相同。 11 在对哈扎人的体重进行修正之后,我们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数据,为了保持身体功能正常,成年人每千克非脂肪体重每天消耗的能量为30大卡,无论他这一天是在纽约盯着电脑屏幕,还是在墨西哥的农村种玉米,还是在坦桑尼亚狩猎和采集,结果都是如此。地球上的人类每天要消耗超过20万亿大卡的能量,这些能量中的绝大部分消耗在了休息状态下的身体基本需求上。
总而言之,即使你是一个超级好动之人,你消耗在其他事情上的能量可能也没有消耗在维持生命上的能量多。我知道,这一事实与你的直觉相悖。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除了每分钟轻微地呼吸15~20次,似乎没有清晰可见的迹象表明我身体的任何一个系统正在努力地运行以支撑我的生命。但实际上,我的心脏正在以每分钟60次的频率收缩,把血液泵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肠胃正在消化我吃的上一顿饭;我的肝脏和肾脏正在调控和过滤我的血液;我的指甲正在生长;我的大脑正在处理现在这些字句;我身体每一个组织里的不可胜数的细胞正在繁忙地自我复制、修复损伤、对抗感染,监视着体内发生的事情。
这些功能如此消耗能量吗,难道身体不动都要消耗这么多能量吗?
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压力测试”,观察身体在缺乏足够的能量时如何应对挑战。其实,当你处于节食状态,摄入的热量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少于消耗的能量时,你就是在对身体施加压力。有效的节食通常是循序渐进的,通过每天多燃烧一点脂肪帮助你缓慢地减轻体重。如果你要对新陈代谢系统进行更苛刻、效果也更显著的压力测试,那么你应该采取更极端的能量摄入控制手段——饥饿。要知道即使为了科学研究而在实验室对被试实施饥饿实验,也是非人道且非法的。但是,为了研究饥饿效应对于人类新陈代谢的影响,在“二战”即将结束的那几个月里,研究人员还是在明尼苏达州进行了一项精心设计、严格控制的真人实验。
据统计,“二战”中死亡的人数为5 000~8 000万,其中2 000万是军人,由于战火摧毁了农作物和供给线,至少还有同样数量的平民死于持续饥饿。 12 随着“二战”进入拉锯状态,战争引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人道主义危机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世人无法忽视的程度。此时,明尼苏达大学的一位研究人员安塞尔·基斯博士(Dr. Ancel Keys)开始思考如何帮助这些受害者。长期的食物短缺会给人类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科学家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基斯也是一样。只有充分了解饥饿者身体的变化,才有可能帮助更多的人。基斯和他的同事还有另外一个担心,战争结束之后,数百万处于饥饿中的人们会更容易被法西斯主义所操控。正是出于人道主义和地缘政治战略双重考虑,美国政府决定资助基斯成立一个科学家小组,招募志愿者,对饥饿和身体康复的效应进行充分研究。基斯编写了一本11页的小册子,然后拿着去找那些“有良心的反对者”——拒绝服兵役却愿意帮助他人的人充当“小白鼠”。小册子的封面上有三名饿得骨瘦嶙峋、捧着空碗的法国儿童,还用粗体字印了一个问题:“你愿意自己挨饿而让他们吃饱饭吗?”
尽管我研究过“明尼苏达饥饿实验”的各种报告,也阅读过1950年出版的两卷专著里的实验结果和图片,但我还是难以想象,在1944年11月实验开始时成为志愿者的那36名男性需要怎样的勇气。 13 前12周的实验还算可以忍受,在最初的控制阶段,每个人每天可以摄入3 200大卡热量,这是一个相当慷慨的标准。志愿者们每周需要徒步35千米,并进行15小时一般强度的体力劳动,比如洗衣、劈柴等。在此期间,基斯和他的团队会采集他们所能测量的所有数据,包括身高、体重、身体脂肪重量、静息心率、红细胞数量、耐力、力量、听力、心理状态,甚至精子数量。到了1945年2月12日,志愿者的能量摄入一下子降至每天1 570大卡,但他们还必须保持之前的身体活动水平,包括每周徒步35千米。基斯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处于饥饿状态的人不太可能享受“无所事事”的待遇,为了获取食物确保自己生存下去,他们必须出去工作。
虽然每天1 570大卡已经非常接近男性的标准静息代谢率,从理论上说足够维持基本的身体功能,但是当饥饿食谱与体力劳动组合在一起,这场实验迅速演变成对身体和精神的极端折磨。除了体重迅速下降并且忍受着持续的极度饥饿感之外,这些吃不饱饭的男人开始变得无精打采、抑郁,并且经常暴怒。很多人都深受噩梦的折磨,还有一个人在劈柴的时候切掉了自己的三根手指,至于这是有意为之、意外事故还是神志昏迷造成的结果,就不得而知了。慢慢地,他们的身体日渐消瘦,力量和耐力双双衰减,大腿开始浮肿,心率开始下降。他们的屁股瘦得皮包骨,甚至坐着都需要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种种变化使得志愿者的身体和精神发生了巨变,而基斯和他的团队仍然持续、认真、全面地测量着饥饿对志愿者身体的破坏程度。最终,在24周之后,当这些被饥饿慢慢折磨的男人减掉原体重的25%时,基斯将他们的每日摄入的热量逐渐增加,又过了12周,他们的体重开始恢复。1945年10月20日,“二战”正式休战将近两个月之后,志愿者们终于解脱了。
从这个极端测试中,我们得到了一些关于饥饿和康复的知识,现在让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其中静息代谢。正如研究人员预估的那样,饥饿实验志愿者能够活下来,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的身体通过降低体重和减少活动的方式实施了自我保护。随着他们的新陈代谢需求持续超出他们的能量摄入,这些人类小白鼠开始动用体内的脂肪储备。即使是瘦型男性,他的平均体脂率也约为15%(瘦型女性的平均体脂率为25%)。这些脂肪有很多功能,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脂肪是巨大的能量存储器,当身体需要能量时,就会燃烧脂肪。在基斯的实验中,那些挨饿的男性身体脂肪重量,在经过24周的悲惨生活后骤降70%,从平均10千克降至平均3千克。 14 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当志愿者们的体重下降时,他们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并且把身体活动量降到了最低点。当不需要走路和做杂务的时候,他们就会躺着床上,做尽可能少的事情以保存体力。注意力严重下降,性欲也消失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这些为了科学甘愿挨饿的“有良心的反对者”能够活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的身体生成了一套不易察觉却非常重要的适应——他们的身体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会节约能量。在24周的饥饿实验之后,志愿者们的静息代谢率和基础代谢率骤降40%,大大超出体重的下降,这非常出乎预料。根据基斯及其同事的测量数据,志愿者们的平均基础代谢率从每日1 590大卡降至964大卡,这相当于体重25千克的8岁儿童的每日基础代谢率。
饥饿状态下被试的静息代谢率会大幅下降,我们从这一事实中得到了一条关键信息——人的静息代谢是可变的。更重要的是,静息代谢是身体为维持生命所“愿意”提供的能量,而不是必须提供的能量。饥饿实验的志愿者减少能量消耗的一个主要方式就是“克扣”维持生命的基本能量。简而言之,他们的新陈代谢将那些耗能的生理活动变缓或者索性砍掉,而这些生理活动的作用是使身体保持一个平衡的状态。他们的心率下降了1/3,体温从37℃下降到35.4℃,所以他们即使在温暖的房间里也经常感觉冷。他们的身体还“削减”了用于更新皮肤细胞和其他器官细胞的能量,使得这些细胞无法像之前那样定期更新。他们的皮肤变得干燥甚至开始脱皮,精子数量下降,血细胞生成数量减少。基斯对志愿者进行的全面测量甚至发现,他们的耳垢量都减少了。
饥饿实验的志愿者节约能量的另外一种方式是把那些耗能器官的尺寸都缩小了,这些器官消耗的能量占据了静息代谢的很大一部分。通过测量流进和流出这些器官的血液量和氧气量,生理学家可以大致估算出身体不同部位消耗的能量。测量结果显示,静息代谢所消耗的能量中,有2/3被分配给了3个最昂贵的器官和组织——大脑、肝脏和肌肉。大脑和肝脏的能量消耗各占静息代谢所消耗能量的20%,如果你是那种典型的身体强壮的人,那么你的肌肉消耗的能量占静息代谢所消耗能量的16%~22%。 15 心脏、肾脏、肠胃、皮肤和免疫系统等分享剩下的40%。如果你正坐着读这本书,那么你每呼吸5次所消耗的能量,有一次供大脑使用,一次给肝脏,一次给肌肉,另外两次给身体的其他部位。
基斯的数据说明,饥饿实验志愿者的身体节约能量的方式,与大多数人在收入严重下降时的节约金钱的方式非常相似,他们会优先满足大脑等核心器官的能量需求,会彻底砍掉诸如生育之类的“消耗型”支出,会大幅削减保暖、运动能力和维持肌肉强健这类“可节省”的功能。通过将肌肉体积缩小40%,身体每天可以节省150大卡,但这也让被试变得虚弱,而且容易疲劳。他们的心脏大约缩小了17%,肝脏和肾脏也同样变小了。 16
明尼苏达饥饿实验的结果经过了5年的分析才最终被公布出来,当然也就没能帮上任何一名“二战”的受难者。但是,我们从这些勇敢的志愿者身上得到了一则非常重要的知识——休息并不是一种身体静态。虽然我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做,但实际上很多维持生命活力和高能耗的生理活动一直都在进行中,我们的身体时刻为此消耗着能量。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我们不能把一份能量使用两遍,所以休息就是我们的身体在这场能量交易中采取的重要策略。当你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你的能量消耗大约是每小时60大卡——一只正常大小的橘子所包含的热量,供给大脑、肝脏、肌肉、肾脏、肠胃和其他器官。如果你决定把这本书扔到一边然后去爬山,你就需要从上述基本功能中分出一部分能量供你上山和下山使用。你回到家以后,会通过吃饭和休息将这些额外消耗的能量再补充回来。
如果休息和身体活动都会消耗能量,而这些能量又是有限的,那么我们又是如何在维持身体机能与行走、跑步等身体活动之间进行能量分配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部分取决于我们的目标,这些目标可能包括对抗感染、减肥、怀孕或者准备一场马拉松比赛。但是总的来说,我们的身体分配能量的方式其实已经被一个更漫长的历程塑造完毕了,那就是基于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可知,我们的身体之所以用现在这种方式分配能量,正是人类的祖先在数百万年的进化过程中进化出来的结果。
达尔文见解深刻且极具说服力的理论,很好地解释了我们如何在身体活动和基本功能之间对珍贵的能量进行权衡,为了更好地说明他的理论,我们用伟大的英国作家简·奥斯丁的敏锐观察作为例子。
在简·奥斯丁的6部小说中,《曼斯菲尔德庄园》是我最不喜欢的一部:女主人公芬妮·普赖斯自命不凡,不讨人喜欢;小说的中间部分比较拖沓,多少有些乏味。但是这部小说深刻再现了进化生物学家极为感兴趣的一个经典难题:权衡。小说的梗概是这样的:芬妮的妈妈是命运迥异的三姐妹中的一个。芬妮的其中一个姨妈伯特伦夫人嫁给了曼斯菲尔德庄园富有的托马斯·伯特伦爵士,生下的4个孩子从小在奢华的环境中成长。她的另一个姨妈诺里斯夫人嫁给了一位牧师,没有孩子,但是选择帮助照看自己那几个富有的外甥和外甥女。芬妮的妈妈普赖斯夫人年轻时自作主张嫁给了一个身无分文的酒鬼海员,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她艰辛地养育了10个儿女,得不到丈夫的半点帮助。 (14)
奥斯丁去世的时候,达尔文只有8岁,但是普赖斯夫人和她的姐妹们不同的生育策略,恰好为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提供了一个具有前瞻性的例子,当然,这一理论虽然重要,但有时候人们并不愿意接受它。在人类提出的诸多理论中,自然选择可谓有史以来经过最仔细的核查和检验的理论。我们快速重温一下它的内容:在代与代之间可遗传的特征中,能够帮助物种提高后代生存率的特征会越来越普遍,而那些降低繁殖成功率的特征将会越来越少。 17 比如,如果长腿能够让你跑得快,而且速度快能够帮助你逃脱捕杀者,或者成为更好的捕杀者,那么自然选择会更偏爱长腿。但是,既然速度具有如此明显的好处,为什么并不是所有的物种都拥有长腿呢?这就要用权衡理论来解释了。因为通常情况下,变异只有为数不多的选项,所有自然选择只能通过权衡成本与收益进行抉择。如果你是长腿、身材高大的人,那么你就不可能是短腿、身材瘦小的人,但二者都有各自的生存优势。在现有生存环境下,自然选择不可避免地倾向于保留那些可以最大限度提高你的繁殖成功率的选项或者某种折中的结果。
这条原则又把我们带回芬妮一家的故事,我们将看到生物体在对有限的能量进行分配时是如何不断权衡的。芬妮的母亲和姨妈们展现了一个在后代的数量和质量之间进行权衡的故事。一种策略是尽可能多生育孩子,但是不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过多投入;另一个策略是控制孩子的数量,对他们进行高投入,以确保他们长大成人,并拥有自己的后代。重要的是,就像简·奥斯丁描写的那样,从自然选择的角度说,最合理的策略取决于当事人的生存环境。如果你像伯特伦夫人那样,能够保护孩子,对他们投入精力,有能力养育他们,那么你尽可以选择提高孩子的质量,而不是孩子的数量。但是,如果你像芬妮的妈妈那样处于贫穷状态,孩子们活下来都成问题,更不用说健康成长了,那么最佳策略就是数量优先于质量。如果你像诺里斯姨妈那样没有子女,你的唯一选择就是帮助姐妹照顾孩子,毕竟你的每一个外甥和外甥女都有你1/4的基因。当能量有限时,权衡的重要性到底有多大?通过简·奥斯丁关于三姐妹生育策略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弄清楚了。
我希望,没有人会使用自然选择理论来决定自己生多少孩子,或者倡议别人生多少孩子。其实,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的身体时刻都在进行着大量与能量相关的权衡,这种选择已经进行了数百万代。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权衡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将宝贵的能量分配给静态时的身体,还是分配给动态时的身体。
为了理解在身体静态和身体动态之间的能量权衡,我们有必要再次重申以下事实——一份能量只能被使用一次。实际上,你只能将一份特定的能量用于这5个方面:身体成长、生命维持(静息代谢)、能量存储(例如,以脂肪形式存储)、运动、繁衍(见图2-1)。你的身体在这5项功能之间所做的分配取决于你的年龄和你所处的能量环境。例如,如果你尚且年幼,处于成长期,你的生殖系统应该不会得到太多的能量,这也就是为什么动物通常会在停止生长之后才开始生育后代。如果你今天要去爬山,你在生命维持、储存脂肪或许还有繁衍方面分配到的能量会减少。如果你正在节食,你在运动和繁衍方面的能量会被削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是,请记住,从自然选择的角度看,不是所有权衡都是公平的。就像简·奥斯丁那样理智冷静的小说家一样,自然选择根本就不会在乎我们是否快乐、善良或者富有,它只偏爱那些有利于繁衍后代的可遗传性状,而权衡也是一种可遗传的性状。
图2-1 身体从食物中获取能量之后的5种分配方式
我们现在回到身体静态的问题上。从自然选择的角度看,当能量有限时,以下行为会变得更有意义,即减少不必要的身体活动,将这些能量分配到繁衍或者可以将繁衍率最大化的功能上,即使这种权衡会损害健康,甚至缩短寿命。
简而言之,尽可能地保持静态,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在自然选择的作用下,我们的身体会在包括身体活动在内的非繁衍活动中投入适当而不是过量的能量。请注意我说的是“尽可能”保持静态,很显然,如果一个人不动,就无法生存或成长。如果你是一个幼小的狩猎采集者,你需要通过玩耍发展运动技能,增强力量,提高耐力;如果你是一位成年狩猎采集者,你需要外出觅食,做杂务,寻找伴侣,避免被杀掉;你也许还需要参加某项重要的社交仪式,比如跳舞,当然你自己可能也愿意这么做。但是,一旦能量开始短缺——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任何不必要的身体活动都会被削减,被减掉的能量恰好等于生存和繁衍所需要的能量。没有任何一个理性的成年狩猎采集者会仅仅出于让自己高兴的目的,而浪费500大卡的能量去跑8千米。
从权衡的视角观察问题,我们也就明白了明尼苏达饥饿实验中的那些被试脱胎换骨般的身体变化。为了生存,饥饿实验志愿者的身体做了妥协。虽然研究人员要求他们进行一点点锻炼,但是他们会避免那些不必要的身体活动,而且对繁衍活动彻底失去了兴趣。幸好,这些权衡只是在面对短暂、非正常危机时的临时反应。在农业社会到来之前,人类忍受饥饿的情况其实非常少见,因为狩猎采集者每一族群的人口并不多,领地却非常辽阔。他们并不依赖粮食作物,所以也就不受收成下降的影响,当遇到艰难时日他们便会迁移去寻找食物。数十年的研究表明,狩猎采集者有能力规划自己的生活,避免饥饿,而且在全年的时间里保持体重稳定。 18 这并不是说他们从来不会遇到艰难的情况,恰恰相反,他们经常面临困境。实际上,他们经常抱怨吃不饱。而狩猎采集者赖以生存的一种方法,就是不会愚蠢地将稀缺的能量浪费在那些不必要的活动上。
所以,如果你在读这本书时恰好坐在椅子上或者躺在床上,并因自己的懒惰之举产生了负罪感,那么你大可释然了。你该知道,在身体对稀缺的能量进行分配时,你现在这种不动的状态其实自古以来都是非常重要的明智之举。如果抛开年轻或者社交原因而进行的玩耍——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讨论这个问题,那么避免不必要的身体活动其实是一种本能,是人类几百万代以来一直在应用的一种实用的适应。实际上,与其他哺乳动物相比,人类对于锻炼更为抵触,这种逆反心理也许是进化的结果。
我的家位于马萨诸塞州剑桥市,附近有一个散步的绝佳去处——鲜塘(Fresh Pond),鲜塘是我们这个小镇的水库。这处安静之地被树林和一条3千米长的小径环绕,居民们全年都可以沿着小径散步、奔跑和骑行。如果狗狗们足够听话,它们就可以不戴狗绳,所以我和妻子会定期带着我们的小狗埃科绕着鲜塘散步。埃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我们一解开绳子,它会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出去,尽情享受自由,展示它的速度和灵动。我和妻子的动作比埃科缓慢许多,我们只是在它后面悠闲、不紧不慢地散步,而它则蹦蹦跳跳、东奔西跑。但是没多久,埃科就累了,等我们绕着鲜塘走完一圈的时候,它每次都会落在我们后面,看上去筋疲力尽,随时都可以睡着。
我们与埃科之间的对比说明,狗的速度比人快,人的耐力比狗强,但这仍然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懒惰的落伍者。为什么我没有埃科那样的冲动,一解开绳子就冲出去?它不顾一切地在抓住机会冲出去,是因为它觉得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才能获得最大的快乐?或者是因为它缺乏节约能量的远见?抑或是因为它需要释放积攒已久的能量?也许这三种解释都成立,但是狗和人类——我必须强调,不包括儿童,环绕水库一周的不同方式,体现了人类在使用能量时的谨慎。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成年人在鲜塘边的停车场一跳下车便开始全速冲刺,直到气喘吁吁。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每一个做完锻炼的人在回到家时,都显得轻松自如。至于那些不爱锻炼的成年人,与孩子和狗不同,他们往往需要在别人的劝说或者强迫下,才能离开椅子,出去活动一下。
不锻炼的人通常会被贴上懒惰的标签,但是这些逃避锻炼的人的选择难道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刚刚已经了解到,自愿进行的身体活动,也就是锻炼,是一种浪费稀缺能量的行为,而对于这种行为持谨慎态度是很理性的。由于人类权衡能量的方式与动物不同,所以人类似乎比绝大多数动物更抵触锻炼,至于具体原因,非常值得推敲。难道是因为我们在重要的目标上投入了更多能量,所以在那些不重要的活动中就没有什么能量可以投入了?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们比较了以哈扎人为代表的狩猎采集者、西方人和黑猩猩在活动时的能量消耗(见图2-2) 19 。上图为每组的活动能量消耗总量,取男性与女性的平均值,对于黑猩猩就是取雄性和雌性的平均值。 20 我们还可以看到,黑猩猩每天在活动中消耗掉的能量要远远少于任何一个人类组。在这个指标上,与我们的近亲类人猿相比,所有人类都是大功率、“高油耗”生物。图2-2上图也许会让你多少有些吃惊,因为西方人的能量消耗居然达到了哈扎人的80%,而人们通常认为哈扎人的运动量要远远高于西方人。二者在能量消耗数值上的近似,其实与体重和身体构成有关。哈扎人的平均体重只有西方人的60%,脂肪含量只有后者的1/3。由于体重较重的个体会消耗更多能量,而维持脂肪的存在几乎不消耗能量 (15) ,所以图2-2下图显示的“活动能量消耗/非脂肪体重”这一比值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因为如果分母使用的是身体总重量,则我们从得出的结果中看不出规律。经过这番看似简单的修正之后,图2-2下图显示,哈扎人的每单位非脂肪体重所消耗的能量是黑猩猩的2倍,而即使是习惯久坐的美国人,他们在这一指标上的数值也比黑猩猩高出约1/3。
图2-2 黑猩猩、哈扎人、西方人的活动与能量消耗数据对比
资料来源:哈扎人的数据来源:Pontzer, H.,et al. (2012),Hunter-gatherer energetics and human obesity, PLOS ONE 7: e40503.黑猩猩和西方人的数据来源:Pontzer, H.,et al. (2016),Metabolic acceler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brain size and life history, Nature 533: 390-92.
所以,虽然我们的亲眼所见可以证明狩猎采集者的工作确实算不上辛苦,但是他们的身体活动量还是远远超过了黑猩猩。实际上,如果以年为单位,一位普通哈扎女性消耗在步行、寻找食物、准备食物、照顾后代等一切活动上的能量,要比类似身材的雌性黑猩猩多出11.5万大卡。这些能量足够人类跑将近2 000千米,相当于从纽约跑到迈阿密。
对于图2-2中的数据,也许有人会这样解读:人类,尤其是狩猎采集者,是超级勤劳的动物。其实,情况并非如此。大多数野生哺乳动物的PAL值为2.0~4.0,哈扎部落人处于这一区间的底端——哈扎部落女性的平均值为1.8,男性为2.3。 21 黑猩猩和习惯久坐的美国人的PAL值则更低,分别为1.5和1.6。其他大型类人猿的PAL值同样很低,比如红毛猩猩。 22 我们换一种说法,类人猿和工业化国家中习惯久坐群体的运动量,比大多数哺乳动物要低很多,而狩猎采集者的运动量仅比哺乳动物低。
通过进化,狩猎采集者拥有了比我们懒散的类人猿祖先更强的活动能力,这一事实的诸多证据,对于理解人类的能量机制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进化以之前发生的事情为基础。由于我们是从与黑猩猩相近的类人猿进化而来的(稍后详述),所以我们的早期祖先的活动能力一定也相对较低。实际上,有诸多证据链可以证明,为了在雨林中更好地生存,类人猿在进化过程中特意选择了极低水平的身体活动。我们观察到的情况是,类人猿通常不需要移动太远便可以获得食物,高纤维的饮食习惯则需要他们在两顿“大餐”之间花费大量时间休息和消化。而且,它们对于爬树的适应能力使得它们在行走方面的效率奇低。一只普通黑猩猩步行1.6千米所消耗的能量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大多数哺乳动物的2倍多。 23 由于行走消耗的能量如此之多,自然选择便不可避免地将类人猿塑造成尽可能少地在森林中走动,从而尽可能少地消耗能量的动物,这样它们就可以将更多的能量用于繁衍后代。类人猿才更适合做沙发土豆。
如果人类是从与黑猩猩相近的、喜欢坐着的类人猿进化而来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人类变得更加好动?人类从类人猿那里继承的这份懒惰遗产对其活动能力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给出答案,简而言之,是气候的变化促使我们的祖先进化出一种非同寻常却极度成功的生活方式——狩猎和采集,当然,这种生活方式需要投入更多的劳动。虽然从身体活动的角度而言,狩猎采集者其实每天只需要投入地工作几小时,但在这些时间里,他们行走的距离也达到了8~16千米。他们还要运送食物、照顾婴儿、挖掘、奔跑以及完成各种各样的工作,才能确保生存。为了合作、沟通和制造工具,我们的祖先在自然选择的作用下进化出了体积更大、更耗能的大脑。总之,人类进化出了超强的活动能力,为自己非凡而奇特的繁衍策略供应能量。
狩猎采集者代价不菲的能量策略,对于理解人类活动能力的进化非常重要,因此我们有必要将人类和黑猩猩的能耗计划进行详细的对比。当一只普通雌性黑猩猩在十二三岁成为母亲开始哺育子女的时候,它每天大约需要消耗1 450大卡的能量,这些能量绝大部分是从采集到的生水果中获得的。根据这项能量消耗计划,黑猩猩每五六年生育一个子女。 24 而一位普通女性狩猎采集者需要大约18年才能长大成人。当她成为母亲后,为了维持体能和养育婴儿,她每天需要至少2 400大卡能量。为了获得比黑猩猩妈妈更多的能量,人类妈妈会摄入高质量、多样化的食物,包括水果、干果、种子、肉类和植物叶子。这些食物有一些是她自己采集的,还有一些则是她的丈夫、母亲和其他人提供的。而且,将食物制熟后,她可以获取比生吃更多的能量。 25 由于有了这些额外的能量,她不必等上五六年就可以生下另一个孩子,她会提早给孩子断奶,通常来说每隔两年就可以再生下一个孩子。所以,一般来说,人类妈妈可以同时养育一个以上的未自立儿童。而且,由于人类成熟所需要的时间比大猩猩长50%,这样一来,人类养育每一个后代所需要的时间和成本都增加了。
人类之所以能够实施这种能量策略,关键在于通过进化我们获得的能量和消耗的能量都远远多于黑猩猩。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通过行走更远的距离、挖掘、经常性的奔跑、对食物进行处理、互相之间的交流分享,人类每天在运动中消耗的能量大大超过黑猩猩,但是通过这些努力所获得的能量使人类不仅可以进行这些身体活动,而且繁殖速度几乎达到了黑猩猩的两倍。这些额外的能量还可以使我们拥有更大的大脑、在体内储存更多的脂肪,以及做很多其他事。但是,人类也需要付出代价。我们需要的能量越多,当能量出现短缺时,我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虽然狩猎采集者的能量策略就是为了提升繁衍成功率,但是自然选择抵触那些无意义的、浪费能量的身体活动。
当然,这一逻辑适用于所有动物。无论是人类、类人猿、狗或者金鱼,对于那些以降低繁衍率为代价的浪费能量的身体活动,自然选择都不会支持。由此得见,所有动物似乎都是能懒则懒。但是有证据表明,人类比其他动物更不愿意进行那些无意义的身体活动,因为我们是从一个格外低能耗的节约型祖先进化而来的,而我们又进化成为以格外高能耗的方式提高繁衍成功率的物种。如果你过的是高消费的生活,那么你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有价值。
我昨天去超市的时候,连想都没想,就直接把车开到了入口,然后等着某辆停在较好车位上的车能够开走,将车位腾出来,这样我可以少走10米。等到我推着一辆购物车进行“狩猎采集”时,我开始为自己的懒惰行为而自责。但是,我马上想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那种讨人嫌的锻炼家,唠唠叨叨地对别人说应该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最远端,这样就可以多运动,就像我从本书开篇一直在做的那样。节约能量的正常举动和本能反应,怎么就变成了与懒惰相关的罪恶了呢?
我虽然懒,但头脑非常清醒。懒惰在道德层面被视为罪恶,主要是因为它源自拉丁语中的acedia一词,其本意是“无所谓”。按照托马斯·阿基纳斯(Thomas Aquinas)等早期基督教神学家的阐释,懒惰与身体上的不作为完全没有关系,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冷漠,是对世界失去兴趣的状态。直到后来,懒惰才具有了逃避体力劳动的意思,也许是因为除少数贵族之外,没有人能够逃避正常的体力劳动。懒惰只是一种不愿意动、不愿意付出体力的状态,现在已然成为一种“罪恶”,但其实这种状态不应该背负这种恶名。把车停在最近的车位上只是为了节省一点点能量,绝不代表我会拒绝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这只是一种本能。
如果你对于人类根深蒂固的节能倾向有所怀疑的话,那么你可以在商场或者机场靠近楼梯的位置站上几分钟,看看有多少人选择走楼梯,而不是乘坐电梯。我曾经抱着好玩的心态,在美国运动医学会的年会上做过这个实验。那是一次专家云集、推广“锻炼即药物”理念的大会。在这项显然不够科学的研究中,我在楼梯底部站了10分钟,统计选择搭乘电梯的人和选择走楼梯的人各自的数量。我发现10分钟内,151人中只有11人选择走楼梯,约占总数的7%。显然,研究和推广锻炼的人,与其他人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在全球范围内,这一比例约为5%。 26
今天很多人的工作只涉及一点点体力劳动,甚至完全不涉及,这就需要我们通过锻炼增加一些身体活动。无论是走楼梯、慢跑还是去健身房,我们都需要战胜“避免不必要的身体活动”这一古老而强大的本能。所以,包括狩猎采集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对于锻炼会有自然而然的抵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直到现在,这些本能确保人类生生不息:我们把自己的孩子养育成人,然后他们继续养育自己的后代。跑步16千米消耗的能量,对于养育后代完全没有帮助,因此从进化角度看,这是毫无意义的。也许这也是犹太人必须遵守安息日的原因。每周休息一天的安息日教义除了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帮助了早期的犹太人,还帮助他们履行了上帝的另外一项指令——多多繁衍,多子多孙。
所以,那些把休息、放松、闲适或者任何你用来形容非运动状态的词等同于反常、懒惰、缺乏运动的论调可以停止了。避免非必要的身体活动是人类的正常选择,我们应该约束自己不要去污名化做出这种选择的人。2016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每4个美国人中有3个人认为,肥胖是缺乏意志力造成的,这种意志力负责运动和控制食欲。 27 尽管人们对于无锻炼习惯的人群有着“沙发土豆”的刻板印象,但是不去做那些没必要浪费能量的事情,绝对是意义深远的正常行为。与其鄙视、责怪那些搭乘电梯的人,倒不如认清这样的一个事实:避免没必要的身体活动是人类自远古时代就已形成的本能,而且从进化的视角看,这种本能意义重大。
但问题在于,就在不久之前,只有伟大的国王和王后才有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的特权。而时至今日,人类的生存条件发生了奇怪的反转,出于健康目的而自愿进行的身体活动,也就是锻炼,已经变成了特权阶级的特权。除了使用的是各种节省体力的设备,全球数十亿人的工作性质和通勤方式也导致他们远离身体活动,需要在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里坐着。实际上,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你很有可能也在坐着。你一定听说过这句话,久坐有害健康。为什么像坐姿这种如此古老、普遍和平常的姿势会这么不利于健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