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深秋,一艘轮船停泊在汉口码头上等待靠岸。浓雾笼罩着宽阔的江面,看不到江水和天空,也看不到不远处的其他船只,天地之间只剩浓白的雾。远方,一小片浓雾深处闪烁着淡白的光亮,那是太阳在照耀,可灼热锐利的阳光亦穿不透浓雾。间或有汽笛鸣响,那声音孤单、凄清,如盲人般在雾中胡乱摸索、碰撞。
仁受、秋园和他们五岁的儿子子恒正在这条船上,船将开往重庆。自十月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将其作为战时陪都起,国民政府大小官员便陆续撤往重庆,仁受也在其中。
仁受像头困兽,一会儿到甲板上加入同仁对时局的议论,一会儿在舱室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战事越打越艰难,这一去就很难回头了。他没有别的牵挂,只想再看一眼又当爹又当妈,将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瞎眼老父。战事发展非人力所能控制,微弱的个人就像一段浮木,在时代的滔天大浪里载沉载浮,不知会被浪头打往哪一个驳岸。倘若这次见不到父亲,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了。此地离湘阴甚近,不如带妻儿下船,看眼老父亲再走……一路上他都举棋不定、心事重重。
秋园忙着哄逗五岁小儿子恒,母子俩常常无知无觉地咯咯欢笑。秋园这年二十三岁,她北人南相,长得白皙、窈窕,身上那件深蓝底缀银色梅花的缎子夹袍更衬得她面目清丽。自打结了婚,仁受就是她的天,她依他如父如兄。秋园想得很简单:仁受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仁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仁受看着秋园母子俩,愈发感到身上责任重大。时局如此混乱,一下船恐怕前途未卜;可此番若不见老父一面,今生或许再难相见……他在两种思绪中挣扎无果,索性出了舱室,径直走到甲板上向一位张姓同仁请教,此人素有“张半仙”之称。
“你替我算算,我究竟该下船还是跟着船走?”仁受焦急地问道。
张半仙回到舱室,郑重地替仁受打了一卦。卦象显示,仁受该下船,回湖南乡下看望老父。既然天意如此,不妨遵从。
仁受回到舱室,匆匆对秋园说:“把东西都收拾好,船一靠岸我们就下去。”
船在大雾中等待了三个小时,浓雾在阳光的驱赶下总算渐渐散去。船只鸣响汽笛,小心地向岸边靠去。
这艘船只是中途停靠武汉,下船的只有仁受一家。仁受拎着皮箱走在前面,秋园牵着子恒跟在后面,两名勤务兵挑着四个大箱子尾随其后。
过吊桥时,年轻的秋园抱起子恒,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地留在了吊桥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