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青春期来临了——我醒着的生活有一半是在锁上的浴室门后度过的。我把我那团东西射到马桶里,或者射到洗衣篮里的脏衣服中,又或者 噗嗤 一下射到药品柜的镜子上,如此一来,站在镜子前、内裤褪到脚边的我就会晓得它射出来的样子。再不然,我会弯腰凑向我那飞动的拳头,紧闭着双眼但嘴巴大张,以便品尝我舌头和牙齿上由脱脂牛奶和高乐氏漂白水混合而成的黏稠汁液——虽然在闭目茫然与销魂亢奋之中,那团如同维德罗特牌定型发乳般突然喷射出来的东西会被尽数搞在我的大背头上。皱巴巴的手帕、揉成一团的舒洁卫生纸和弄脏的睡衣,构成了一个世界,通过它,我抽动着我那充血肿胀的阴茎,并且坠入永无止境的恐惧漩涡里,担心在我准备缴械、激动若狂的同时,我这令人作呕的举动会被偷窥我的人发现。然而,一旦那种骚动开始爬上我的下体,我就完全无法制止我那双爪子了。课上到一半,我会举手说要上厕所,然后急匆匆地奔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猛烈地撸动十或十五下,站着把它打出来,让它化作小便池中物。星期六下午看电影的时候,我会跟朋友们说要去转糖果机而独自离开——结果跑到远处二楼的包厢座位上,把精液射进椰子巧克力条的空包装袋内。某次家族到郊外踏青时,我掏空了苹果的果核,看着它被掏空的样子很是吃惊(还借助了我着魔般的念头)。于是立刻跑进树林,扑向这水果的孔穴,妄想这清凉松软的窟窿其实生在哪位神秘女子的两腿之间,当她恳求得到我那东西的时候,总是叫我 大人物 。在人类整个文明史上,还没有哪位姑娘曾得到过它。“哦,塞满我吧, 大人物 ——”无核苹果喊叫着,而我傻乎乎地向这道野餐发动着进攻。“ 大人物,大人物, 哦,把你所有的都给我吧。”那个被我藏在家里地下室储物箱的空牛奶瓶这么恳求道。放学后,我便用我那抹了凡士林的直挺挺的玩意放纵一番。“来吧, 大人物 ,来吧。”那片肝脏发了狂地尖叫,在我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那个下午,我上肉铺买了它,然后,不管你信不信,在去上成年课 的途中的一个广告板后面,我亵渎了它。
在我高一的学期末——也是开始自慰的那年——我发现在我的阴茎下边,就是在与龟头结合的地方,有一个曾被诊断为某种斑的变色的小点。癌症。我已经让自己得了 癌症 。我对自己肉体施加的所有拉扯,所有摩擦,已经使我得了不治之症。而我还不到十四岁!夜里我躺在床上,任泪水夺眶而出。“不!”我抽泣着,“我不想死!拜托——不!”但是,随后,因为反正离变成一具尸体已经为期不远,我索性继续像往常一样打飞机,再射进我的袜子里。上床前我会事先准备好一双脏袜子,一只就寝时用,另一只醒来时用。
要是我能把这种手工活儿减少到一天一次,或者控制在最多两次,甚至三次,就好了!但是由于死亡的前景就摆在我面前,我便开始创造自己的新纪录。在一日三餐之前、三餐之后、在进餐的 过程中 !我迅速地从餐桌前起身,悲惨地紧按住我的腹部——要拉肚子了!我喊道,我得了腹泻!而一旦进了浴室、锁上了门,我就把一条衬裤套在自己头上,这条衬裤是从我姐姐的化妆箱里偷来的,我把它卷在一条手绢里,放在我的兜里带进来。棉织衬裤贴着我的嘴,那效果就像触电一样——“衬裤” 这个词儿 本身就够刺激了——我的喷射弹道创下了惊人的新高度:它好像一枚从发射架上喷射而出的火箭,直直冲向我头上的电灯泡,而且竟然命中了,竟然吊在那上面,令我既惊奇又恐慌。一开始,我疯狂地抱住脑袋,等着灯泡爆炸,烈焰四射——你瞧,“灾难”这个念头从来没有远离过我的脑海。然后,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爬上暖气管,用一叠卫生纸把那块嗞嗞作响的黏团擦掉。我开始在浴帘、浴缸、瓷砖地板、四支牙刷上面小心翼翼地搜寻——拜托千万不要!——当我以为已经消灭了所有痕迹、打算打开锁上的浴室门时,却突然看到那东西鼻涕似的挂在我的鞋尖上,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沉。我是打着飞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四处都是那黏乎乎的东西,罪证确凿!它是不是也沾到我的袖口上了?沾到我的 头发 里了?沾到我的 耳朵 上了?即使回到厨房的餐桌上,我还愁眉不展、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些问题,而当父亲张着满是红色果冻的嘴巴调侃我时,我还自以为是地对他嘟囔了一句。“我不明白你把门锁上干什么。我简直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地方,是家还是中央车站?”“……我……在这个家……一点隐私都 没有 ,”我回答道,然后把甜点推到一边,大吼着说,“我就是不舒服, 你们别管我行不行啊 !”
吃完甜点之后——我把它吃完了,即使我憎恶他们,我还是喜欢果冻的——吃完甜点之后,我又回到浴室。我一头钻进这个礼拜要洗的脏衣服里,直到拉出一件姐姐的胸罩。我把其中一条肩带拴在浴室的门把手上,把另一条拴在放毛巾的壁橱把手上:这是牵引出更多幻梦的稻草人啊。“哦,干吧, 大人物 ,干到你过瘾为止——”汉娜胸罩上的小罩杯如此怂恿着我,就在这时,从门上传来一份卷起的报纸的叩击声,使得我和我的手中物从马桶座上抽缩了一下。“——快点儿,要用马桶的又不止你一个,拜托!”我父亲说道,“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解大便了。”
我用一副受伤的激昂怒吼平复我的思绪——这正是我天生的本事:“我拉肚子拉成这样,你们都觉得无所谓吗!”——与此同时,我又开始撸动我那罹癌的器官甚至加快了速度,因为它又开始神奇地从里到外颤动起来。
接着,汉娜的胸罩自己 动了起来, 来来回回地摆动!我合上眼——看啊,是莉诺·拉皮德斯!我们班胸最大的女孩!放学后去赶公交车时,她那对硕大而又遥不可及的重负在她的短衫里沉甸甸地晃荡,噢,我敦促它们从那罩杯下挺立起来,以及那顶端, 莉诺 · 拉皮德斯如假包换的乳头! 而在这一转眼的工夫,我意识到母亲正用力摇动着门把。这扇门我终于忘了锁上了!我知道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 被抓住了 !这和 死 没什么两样!
“开门,亚历克斯。我要你马上把门打开!”
门锁着,我 并没有 被抓住!我从那在我手中活跃着的东西看到我也还没有死呢。那就继续干!继续干吧!“舔我,大人物——用力舔我!我是莉诺·拉皮德斯的又肥又大、热烘烘的胸罩!”
“亚历克斯,你给我说清楚。你放学后去吃了炸薯条对不对?所以你才这么难受对不对?”
“不——嗯嗯……不……”
“亚历克斯,很疼么?要我去叫医生吗?到底疼不疼?我要知道究竟哪里疼。 回答我 。”
“疼——噢……噢噢噢——”
“亚历克斯,我不准你冲马桶,”我母亲严厉地说道,“我要看看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发出的声音。”
“我也是,”我父亲说道,就像他一向被我的成就触动时那样——既担心又嫉妒,“我一个星期没有解大便了。”此时的我正坐在马桶上,突然一阵痉挛,而后仿佛挨了鞭的牲口般呜咽着将三滴稀稀的东西射在了安置我那十八岁平胸姐姐乳房的小块布片里头。那是我当天第四次高潮。什么时候我会开始射出血呢?
“请你到这儿来,”我母亲说道,“我明明告诉你不要冲厕所你为什么还要冲?”
“我忘了。”
“马桶里有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把它冲掉?”
“就腹泻。”
“主要是稀水儿还是便便?”
“我没看!我没看!甭跟我说什么便便——我都念高中了!”
“哦,你不要冲 我 喊,亚历克斯。又不是我让你拉肚子的,你放明白点儿。如果你吃的所有东西就是家里给你的,你决不会一天跑五十趟厕所。汉娜已经告诉我你都干了什么,所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的衬裤不见了! 我被抓了个现行!哦,让我死吧! 我但愿马上就死!
“是吗,我干了什么……”
“你放学后去了哈罗德热狗店和 垃圾食品 店,你和梅尔文·韦纳一起去吃了薯条。对不对?不要对我也撒谎。放学以后,你有没有在霍桑大道吃下一肚子薯条和番茄酱?杰克,过来这边,你听听这个——”她喊着正在厕所里的父亲。
“瞧,我正努力要大便,”他回答道,“在我努力要大便的时候,能不能别冲我叫让我心烦?”
“你知道你儿子放学后都干了什么吗?这个优等生,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对他说什么便便,他长大了,翅膀硬啦?你认为你这个长大了的儿子在没人盯着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拜托,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我父亲喊道,“能不能让我静一静,让我好好办完事行不行?”
“你就等着你父亲听完你干了什么事吧。你的所作所为跟所有有利于健康的习惯都背道而驰。亚历克斯,回答我的问题。你那么聪明,什么问题都回答得出来,那你就回答我这个问题:你觉得梅尔文·韦纳是怎么得结肠炎的?为什么那孩子把半辈子的时间都耗在医院里了?”
“因为他吃 垃圾食品 。”
“你还敢跟我开玩笑!”
“那好,”我尖叫道,“你说他怎么 得的 结肠炎?”
“因为他吃 垃圾食品 !但这不是开玩笑!因为对他来说,一顿饭就是一条欧·亨利巧克力燕麦棒,再灌下一瓶百事可乐了事。因为他的早餐,你知道他都把什么当早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不仅是你老妈这么说,亚历克斯,最高明的营养学家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那孩子吃些什么吗?”
“甜甜圈。”
“没错,甜甜圈,机灵鬼先生,成年人先生。外加 咖啡 。咖啡和甜甜圈,有人认为靠这些,一个十三岁的 孩子 就可以肚子半饱地开始一天的生活了。但是你,感谢上帝,可不是用这种方式养大的。你没有那种在城里到处闲逛的母亲,那些女人我都能叫出名儿来,一天到晚从巴姆商店串到哈恩商店,再晃到克雷斯吉百货去。亚历克斯,告诉我吧,别这么神秘兮兮的,可能只是我脑袋不灵光——但你只要告诉我,你明明该回家享用罂粟籽饼干、喝一杯喷香的牛奶,你却选择用垃圾食品填饱自己的肚子。你想要干什么,你试图证明什么?我想要从你这儿听到真话。我不会告诉你父亲,”她说道,她的声音意味深长地低了下去,“但是,我 必须 从你这儿得到真话。”一阵停顿,同样意味深长,“就是薯条,还有别的吗,亲爱的?……请告诉我,你还把别的什么垃圾放到你嘴巴里了,这样我们好摸清这个腹泻的底!我想要你痛痛快快地回答我,亚历克斯。你在外头吃了汉堡?请你回答我,这就是你刚才冲厕所的原因——那里面有汉堡?”
“我告诉你了——我冲的时候没往马桶里看!我不感兴趣,只有你才对别人的便便感兴趣!”
“噢,噢,噢——十三岁了,他可长了一张嘴了!还是对着问他的健康、为了他好的人!”这种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使得她刹那间热泪盈眶。“亚历克斯,为什么你变成这样,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请告诉我,我们这辈子对你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让你这么回报我们?”我相信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算是前所未有的打击。我相信她认为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也这么认为。他们一辈子都为我 做了 什么事情呢,除了牺牲?然而我完全不懂他们为我牺牲了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呀。而且,医生!直到今天,我依然一头雾水!
我此刻振作精神谛听那耳语声。我能断定那耳语声来自一英里以外。我们就要开始讨论父亲的头疼问题了。
“亚历克斯,他今天没头疼吧?因为头一疼他简直没法睁开眼睛看东西了。”她四下张望,我们在这边讲话,他听不见吧?千万别让他听见他的情况有多么严重,否则他会声称我们夸大其词。“他下周不是要去做一次肿瘤检查吗?”
“他要去吗?”
“‘把他带来,’那个大夫说了,‘我要给他做一次肿瘤检查。’”
她成功了。我哭了起来。我没有什么好哭的,不过在这个家里,每个成员都为了每天至少要好好哭上一回而努力。我的父亲,你要知道——而且你也一定知道:敲诈勒索者在人类社会占了绝大多数,并且,我是这么想的,你的顾客里也有这种人——几乎是从我记事儿起,我的父亲便一直在“做”这种肿瘤检查。为什么他的头疼始终不断?那当然是因为他一直便秘啊——他又为什么便秘呢?因为他肠道系统的所有权被担忧、恐惧和挫败牢牢掌握着。的确有医生对我母亲说要给她丈夫进行一次肿瘤检查——如果这让她高兴,我相信他是会这么说的。他说,对于一个要把钱花在灌肠袋上的男人而言,那么做更经济,而且可能也更有效。然而,即便我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光是想象我父亲由于恶性肿瘤而被开头剖颅,也不会让我感到轻松多少。
是的,只要她需要我,我就会出现,她知道这一点。沉溺在悲伤中的我(那时候是,现在也是)将自己的癌症彻底抛到九霄云外——我想到生活中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总是(用他一贯的话来说)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超出他的掌握。没有钱,没受过教育,不善表达,不愿学习,缺乏对文化的好奇态度,没有良机却横冲直撞,虽有经验却没有智慧……他各方面的缺陷多么容易触动我,让我怆然落泪。又多么容易让我怒火中烧!
有一个人,父亲把他作为我生活的榜样经常向我提起,此人就是剧院老板比利·罗斯。沃尔特·温切尔 曾说过,比利·罗斯靠他的速记本事使伯纳德·巴鲁克 雇他做了秘书——于是在我就读高中的那些年,父亲不停唠叨我去报名学速记,把我烦得要命。“亚历克斯,当初比利·罗斯要是没有这一身速记本领,他会有今天吗?门儿都没有!所以,你跟我争个什么呢?”更早之前,我们还为学钢琴的事起过争执。对于一个家里既没唱片也没录音带的男人来说,关于乐器的话题倒使他兴味盎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学个乐器,这简直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你的小表妹托比都能坐在钢琴前,弹奏任何你叫得出名儿来的曲目。她只要坐在钢琴前弹奏《鸳鸯茶》 [1]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成了她的朋友。她永远不缺伙伴,永远受人欢迎。只要你告诉我你愿意弹钢琴,明天早晨我就给你买一台回来。亚历克斯,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在提供给你能改变你下半辈子的东西!”
但是他要给我的东西,我并不想要——而我想要的,他又不必给。不过,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要继续引起这种痛苦?已经这么晚了!医生,告诉我,我应该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是仇恨……还是爱?因为我那些愉快的美好记忆——我指的是,令我兴高采烈却有股刺痛失落感的美好记忆——甚至还未被提及!所有那些回忆似乎都和当天的天气与时间绑在一起,带着如此辛酸的悲恸在我胸中一闪而过,顷刻间,我会误以为自己并不是在地铁里、在我的办公室里,也不是在和某位漂亮姑娘共进晚餐,而是回到了童年, 和它们在一起 。真切而又虚无的回忆——然而它们却似乎是一些历史的片段,对我个人的存在如此重要,就好像我的受孕时刻。我可能会想起他的精子探入了她的卵子,我的感激是那么具有穿透力——是的,我的感激!——而我的爱能横扫千军、包罗万象!我正站在厨房里(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着),我母亲指着外面对我说:“看外面,小宝贝——”我就看着外面。她说:“看见了吗?多美的紫红色!十足秋日的天穹!”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初的诗行!我记住了它! 十足秋日的天穹…… 那时是凛冽的一月,时值黄昏——哦,这些黄昏的回忆简直会要了我的命。一想到那裸麦面包上的鸡油我便直奔晚餐,厨房窗外月亮已然升起——双颊绯红的、握着铲雪挣的一块钱的我回到屋里。“你真是个勤劳的乖孩子,”我母亲满怀怜爱地对我柔声说道,“你知道今天晚饭会有什么好吃的?你喜欢的冬日大餐。炖羊肉。”时值夜晚,在纽约市的无线电城和唐人街度过了星期天后,我们正驱车穿过乔治华盛顿大桥回家——荷兰隧道是佩尔街和泽西城之间的直路,但是我拜托他们上桥,再加上母亲说这座桥“富有教育意义”,父亲便比平时多绕了十多英里送我们回家。这座雄伟而富有教育意义的大桥缆绳就安置在桥柱之上,前座的姐姐大声数出桥柱的数量,而这时在后座上的我则偎着母亲的黑色海豹皮大衣,沉入了梦乡。有年冬天,我们和父母的“金拉米周日晚俱乐部”的成员一起到莱克伍德度周末,我和父亲同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母亲和汉娜则蜷缩在另一张床上。天刚破晓,父亲叫醒我,父子俩像逃犯一样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溜出房间。“来——”他低声耳语,比了个要我戴上防寒护耳、穿上大衣的手势,“我要让你看看这个。你知道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在莱克伍德当过服务生。”到了饭店外面,他指着对面那片美丽而寂静的树林。“怎么样?”他问道。我们“以轻快的脚步”一起绕着一片银白色的湖面行走。“深呼吸一下。将充满松香的气息都吸入你的体内。这是世界上最棒的空气,美妙的冬日松香气息。” 美妙的冬日松香气息 ——父亲也是一位诗人!即便我得知自己是威廉·华兹华斯的孩子,大概也不会比这更震惊!……夏天时他会呆在城里,而我们三个会离开那里,到海边带有家具的房子里住上一个月。到最后两周他有假了,他才来和我们会合……不过,有时候,泽西城湿气特别重,那些从沼泽地来的蚊子活跃得要命,好像深水炸弹似的铺天盖地而来,而他在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后,驱车六十五英里赶过来,走的是奇斯奎克高速路——奇斯奎克高速路!我的上帝!您带来的这家伙!——驱车六十五英里,只为了和我们一起在布拉德利比奇那个四处透风的房间里过上一夜。
他赶到时我们已经吃完晚饭了。而当他剥掉身上那套为了借贷工作东奔西跑、因城里的潮气而变得湿重的外衣,再换上泳衣时,他的晚饭还摆在桌上。他鞋带还没绑好就沿着街道朝海滩走去,我则帮他拿着毛巾。我穿着干净的短裤和一尘不染的Polo衫,淋浴时已经冲洗掉了身上的盐粒,我的头发——依然是小男孩那种还没转硬的蓬松毛发,柔软而容易梳理——漂亮地从中间分开,顺溜地垂下。有道久经风霜的铁栏杆沿着木板步道一路延伸下去,我就坐在那上面;在我下方,父亲踩着鞋穿过空旷的海滩。我看着他把那条毛巾铺在岸边,动作利落。他把手表放进一只鞋里,把眼镜放进另一只,然后准备走进大海。直到现在,我还是按照他建议的方式下水:先把手腕浸入水中,然后把水泼溅到腋下,再把成捧的海水泼到太阳穴和脖子后面……啊,但是要慢慢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慢慢来。用这种方法能使你提振精神,同时避免受到强烈刺激。精神饱满、未受刺激的他转身面对我,滑稽地朝他以为我所在的岸上挥手表示他就要下水了,接着双臂大张向后倒去,漂浮了起来。哦,他漂浮得那么平稳——他工作,他工作得那么卖力,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谁呢?——然后他翻过身子,肚皮朝下划起来,却仍停留在原地,于是他蹚回岸边。他在水中移动的结实躯干因射入海面的最后一束天光而闪闪发亮;那光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新泽西内陆而来,越过我的肩膀,将我留在光华之外。
这样的回忆还有很多,医生。还有很多。这就是我口中的我的父亲母亲。
但是——但是——但是——让我先冷静下来吧——我眼前也有他正从浴室走出来的景象:他猛捏着自己的后颈背,硬生生地咽回要打出的饱嗝。“好了,什么事儿这么急,都等不到我出来再告诉我?”
“没事儿,”我母亲说道,“已经解决了。”
他看着我,一脸失望。我是他生活的指望,我清楚得很。“他到底干了什么?”
“他做都做了,我也处理好了,老天保佑。你屎拉出来了吗?”她问他。
“当然没拉出来。”
“杰克,你的肠子要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那肠子就会变成混凝土,就这样。”
“你是因为吃东西太快了。”
“我吃东西才不快。”
“不然是怎么回事,吃得太慢么?”
“我吃得不快不慢。”
“你吃起东西来就像头猪。也该有人告诉你了。”
“哦,有时候你发表意见的方式真绝,你知道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她回道,“我整天站在这厨房里,可你吃起东西来就好像哪儿着火了似的,而这家伙——这家伙认定我做的饭菜不够好吃,宁愿生病并且让我整天担惊受怕的。”
“他干了什么?”
“我不想让你心烦,”她说道,“咱们把这事忘个一干二净吧。”但是她做不到,所以 她 哭了起来。嗯,她大概也不是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人。高中时的她曾是个身形修长的高个儿姑娘,学校的男孩们都叫她“红”。我九岁、十岁大的时候,曾一度酷爱她的高中年鉴。有段时间我一直把它和我珍爱的集邮册一起收进我的藏宝抽屉里。
索菲·金斯基,男孩们口中的“红”,
将以她那褐色的大眼睛、聪慧的头脑展翅高飞。
这就是我的母亲!
此外,她曾经当过足球教练的秘书,在我们这个时代,担当那种职务其实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但显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足球教练秘书就是一个泽西城少女头上的光环。我就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当我翻动那本年鉴,她就会指着自己当年的黑发情人——那男人当时是球队队长,而今日,照索菲的说法,则是“纽约最成功的芥末制造商”。“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父亲,我应该就会跟这男人结婚。”她向我吐露这件心事,而且说过不止一次。从前的我有时会想象,要是真那样,妈和我将会怎样?而只要父亲领我们去街角的熟食店吃饭,便会开启我对这个问题的想象。我会看着周围的环境,然后想到:“这家店里所有的芥末都会是我家的产品吧。”我猜她肯定会得出一样的结论。
“他吃了薯条。”她说完后,一屁股坐上厨房那张椅子开始掏心掏肺地哭。“他放学后和梅尔文·韦纳一起吃了一堆薯条。杰克,你告诉他,我只不过是他的母亲。告诉他再这么下去会有什么下场。亚历克斯,”她一边情绪激昂地说,一边看着我一点点蹭出那个房间,“ 亲爱的小宝贝儿 ,腹泻只是开始,你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吗?就凭你这么脆弱敏感的胃,你知道最终会是什么下场吗?你得 带着一个塑料袋子去解决你的事情 !”
从古至今,谁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我父亲。我是第二名。他对我说:“你听见你母亲的话了。放学后不要和梅尔文·韦纳去吃薯条了。”
“再也不要。”她恳求道。
“再也不要。”我父亲说道。
“也别再吃外面的汉堡。”她恳求道。
“也别再吃外面的汉堡。”他说道。
“ 汉堡 ,”她恶狠狠地说道,就好像在说 希特勒 ,“他们想往里面放什么就放什么——而他就这么吃了下去。杰克,让他保证,趁着他还没给自己惹来 大麻烦 ,不然就太晚了。”
“我 保证 !”我尖叫道,“我 保证 !”接着便从厨房跑向——跑去哪里呢?哪里都好。
我扯下我的裤子,狂怒地握住那把垂头丧气的攻城锤,我要解放我青春期的阴茎,甚至连母亲在浴室门外喊叫也不顾了。“这次不要冲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亚历克斯?我必须看看马桶里有什么!”
医生,你明白我当时面临的状况了吧?我的肉棒才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才是我所拥有的一切。你真该看看她在小儿麻痹症流行期间的模样!她早该获优生优育基金会 的勋章!
把嘴张开。为什么你的喉咙发炎?你是不是头疼却没告诉我?不准你参加任何棒球比赛,亚历克斯,除非我看见你能活动你的脖子。你脖子僵不僵?不然你为什么那样动你的脖子?你吃东西好像要吐出来了,你恶心吗?嗯,好像快吐了。我不准你喝运动场自来水管的水。渴的话,到家再喝。你的喉咙很痛,对不对?我看你咽东西的样子就知道。我认为你——乔·迪马吉奥 先生——现在或许应该把那只手套放到一边,给我好好躺着。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大热天到外面到处跑,不允许你带着发疼的嗓子跑,我不允许。我要量量你的体温。我可不喜欢你嗓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坦白告诉你,你喉咙都发炎了还整天在外面跑,而且还不告诉你妈,真的让我很生气。你为什么把这当秘密、不吭声呢?亚历克斯,小儿麻痹症可不管你什么棒球比赛。它只知道铁肺呼吸机和永久性瘫痪!我不准你到处跑,就这么说定了。在外面吃汉堡也不行。美乃滋也是。还有碎肉肝、金枪鱼。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母亲那样留意外面那些脏东西。你在一个整洁干净的家里呆惯了,外头那些乱七八糟饭店里的情况你又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咱们去中国餐馆吃饭时,你妈为何从来不坐面对厨房的位置?因为我不想看见在那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亚历克斯,不管那是什么,先洗洗再说。那东西干净吗?都要先洗过!天知道那东西在你之前还被谁摸过。
你瞧,只要能够四处走动,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能说我这是在夸大其词吗?所有的歇斯底里和迷信!要当心这个,要小心那个!你千万不能干这个,不能做那个——等一下!不可以!你在违背重要的法则! 什么 法则? 谁的 法则?有人戴唇盘、穿鼻环,把自己涂成蓝色,却贡献出人类的智慧!哦, 除了 奶制品 和 肉菜 ,除了他们自身的疯狂,还有所有 疯狂的 法则和成千上万的规定!这是家里的一个笑话: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暴风雪,然后我转过身来,满怀希望地问道:“妈妈,我们信奉冬天吗?”你听出来了吗?我是被霍屯督人和祖鲁人带大的呀!光是想象喝牛奶配香肠三明治,我就觉得严重冒犯了全能的上帝。你可以想见,每每我自慰的时候,我的良知又会如何谴责我!罪恶感,恐惧感——恐怖渗入了我的每一根骨髓!在他们的世界里,什么不充斥着危险,滴落着细菌,隐藏着危机?哦,热情在哪里,勇敢和胆量又在哪里?是谁将如此可怕的生存意识灌满我父母的心?对我那现已退休的父亲来说,真正能让他插上嘴、高谈阔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新泽西收费高速公路。“即使你付我钱,我也不会在那玩意儿上走的。会在那上面走的人一定是疯啦——那是杀人股份有限公司开的,那些想外出找死的人倒有了合法的途径——”听吧,你就知道他一个礼拜打三通电话给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了——我一拿起电话就只是数数,这还不到每天晚上六点到十点之间电话铃响的全部次数呢。“你卖掉汽车,好不好?就算帮我的忙,卖掉行不行?这样我夜里还能睡个好觉。你在那个城里干吗非得有辆汽车呢,这真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为什么你要为保险、车库和保养花钱,我真的半点也不明白。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个人到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住呢?又为什么还要为那个蜗居付钱给那些强盗呢?一个月要五十多块钱,你糊涂了吧。你为什么不搬回北泽西来?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你宁肯忍受那里的噪音、犯罪活动和乌烟瘴气——”
而我母亲,她依然保持着低语的习惯。 索菲式滔滔不绝的低语 !我每个月去吃一次饭,那是一场需要付出我的全部诡计、狡猾和力量的战斗,但是这些年来,我总算——即使面对无法预期的困难——将会面的次数压到每月一次:我按响门铃,她打开房门,低语随即展开!“不要问我昨天和他过得怎么样。”那我就不问。“亚历克斯,”依然是 压低了声音 ,“在他过着这种日子的时候,你不知道你的拜访会造成多大的不同。”我点点头。“还有,亚历克斯,”——你知道,一路点着头也少不了我一块肉,而且还可以助我熬过这段时光——“下周是他的生日。母亲节来了又去了,连一张贺卡都没有,还有我的生日,这些事情都不让我心烦。但是他要六十六岁了,亚历克斯。那和刚出世的婴儿不一样,亚历克斯——那是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所以你要寄张贺卡给他。这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医生,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这两个人是我们时代杰出的内疚生产者和包装者!他们从我身上提炼出内疚,就好像从鸡身上提炼出鸡油!“打个电话过来吧,亚历克斯。过来看看我们吧,亚历克斯。亚历克斯,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请你不要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走,再也不要那样了。上次你走了没有告诉我们,你父亲都准备打电话报警了。你知道他一天打多少次电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吗?猜猜看,多少次?”“妈,”这句话终于从我嘴里说出来,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如果我死了,他们会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发现我的尸体的,我向你保证!”“我不准你说那种话!老天保佑,这可千万别发生!”她喊道。噢,现在她可找到最佳人选了,这个保证会让事情顺利进行的人。而我还能指望些什么呢?我能够为难自己的母亲,要求她去做那些她不可能办到的事吗?“亚历克斯,接电话就只是抬抬手的事儿——我们还能在你身边烦你多久呀?”
施皮尔福格尔医生,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唯一的人生,我就活在这么个犹太笑话里!我就是这个犹太笑话里的儿子—— 只有这点不是开玩笑的 !请问,是谁让我们成为这样的残废?是谁让我们变得这么病态这么歇斯底里这么孱弱?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在尖叫着:“当心!不可以!亚历克斯——不可以!”孤零零的我躺在纽约的床上时,又为什么还要无望地抽动着自己的肉棒?医生,你怎么称呼我得的这种病呢?这就是我从前老是听到的犹太人的苦难吗?这就是从大屠杀和大迫害,从美好的两千年以来, 异教徒 赠予我们的嘲弄和侮辱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吗?哦,我的秘密,我的耻辱,我的心悸,我的脸红,我的汗水!我对简单的人类生活变迁的反应方式!医生,我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无端的恐吓了!赐给我男子气概吧!让我勇敢!让我坚强!让我 完整 !我受够了当个优秀的犹太男孩,在人前讨父母欢喜,背地里却抽动我的老二!我受够了!
[1] Tea for Two ,1920年代百老汇爵士乐曲,当时蔚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