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伊莎兰学院进行了一场演讲。 听众女性居多,我发觉她们对于下面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对于那些想在现代生活中成为士兵、企业高级主管这类角色的女性,能否从古典神话中找到学习典范呢?答案是否定的。一个新的问题随之浮现出来:神话人物到底该不该成为我们的学习典范呢?
请让我这么回答:不论神话人物该不该具备这种功能,通常一个社会的神话确实提供了该社会在那个特定时间的学习典范,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神话意象显示的是宇宙能量依据时间轴来展现自身的方式,随着时间轴的改变,展现的模式也随之有所变化。
正如我对当天的听众所说的,诸神代表了守护神的力量,这是能够在你的行动领域支撑你的力量。当你冥想这些神的意象时,你也被赋予某种稳定的力量,让你在某种程度上融入该特定神祇所代表的角色之中,因此,就会有农业的守护神、战争的守护神等,不一而足。对于商业、行动、战争等领域中的女性,我们的古典传统确实没能为她们提供守护神。雅典娜是战争的守护神,但是她本身并不是战士。阿耳忒弥斯(Artemis)尽管是位女性猎人,她所代表的却是女神和自然的转化力量,而不是在社会场域中的行动。一位商场女强人到底能够从阿耳忒弥斯身上学习到什么呢?
诸神代表了守护神的力量,这是能够在你的行动领域支撑你的力量。
你从阿耳忒弥斯身上可以找到一个神话意象,这个意象历经了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千锤百炼,它是能够作为我们的学习榜样的。在没有榜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靠自己开创自己的人生,很不容易。当生命中有这么多新的可能性展开之时,我不知道当下、这一刻是怎样的。但是在我的生命经验中,一直都会有一个神话榜样适时出现,来告诉我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或是当问题发生、机会出现时,我该如何应对。
在我的生命经验中,一直都会有一个神话榜样适时出现,来告诉我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或是当问题发生、机会出现时,我该如何应对。
神话和历史不是一回事,神话并不是达官贵冑的颇具启发性的人生故事。神话是超然与当下的联结。民俗英雄和传记主角是有差别的,尽管民俗英雄可能在过去是位真实人物,譬如说黑人钢铁巨汉约翰·亨利或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民俗英雄代表了神话中的某个转化性人物。在口头传诵的神话传统中,一切都会随时更新。美国印第安人的民俗故事中,既会出现脚踏车,也会出现国会大厦的形象。所有事物都能立即并入神话之中。在我们这个什么事都得讲清楚说明白的社会中,诗人的功能就在于看出周遭实物的生命价值、神化它们,并提供能将日常生活和永恒产生关联的意象。
诗人的功能就在于看出周遭实物的生命价值、神化它们,并提供能将日常生活和永恒产生关联的意象。
当然,当你试着将自己和超越性产生关联的时候,你并非必然要运用意象。你可以选择禅的路径,而将神话整个抛在脑后。但是我现在讲的是神话的路径。而神话的功能就在于提供一个你能够在其中找到自己位置的场域。那就是神秘圆圈曼荼罗(mandala)的意义所指,不论你是一位西藏僧侣,还是一名荣格学派心理分析师的病患。象征会环绕着那个圆扩散开来,而你要去将自己摆放在中心的位置。迷宫显然就是一个乱成一团的曼荼罗,你在其中是无法知道自己所处位置的。而迷宫正是缺乏自身神话的人所处的世界。身处其中的人得自己奋战、摸索,完全得不到任何指引。
我最近才接触到卡尔弗立德·格拉夫·杜尔克海姆(Karlfried Graf Dürckheim)这位才华横溢的德国精神科医师的作品。大家可不要把他和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搞混了。杜尔克海姆在荣格和诺伊曼(Erich Neumann)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总结出人类整个身心的健康问题都和神话有关。 [1] 杜尔克海姆认为,我们每个人的内在都有某种生命的智慧长驻其中。我们都是形塑所有生命的生命力量的化现。我们还在母亲子宫内就隐然成形的,也是这个生命力量。这种智慧就在我们的内在,它也代表了这股涌入时空场域的力量和能量的原力。然而,这是种超越的能量。它是来自我们知识能力范围之外的能量。这个能量在我们内在(在我们这个躯体内)会渐渐受制于某种特定的承诺。如此一来,我们用来思考的智、用来观察事物的双眼,也会渐渐牵扯于各种概念,以及局部的、时间性的任务,使得我们自己渐渐被束缚住,而这股能量也变得无法自如流动。于是,我们就会生病。能量受到阻隔,我们偏离了中心;这个观念非常类似于传统中国和印度的医学信条。因此,这个心理层面的问题,也就是让你不再受到阻隔的方法,就在于让你自己——听好了,我要说出这个关键词啰——对超越者透明化(transparent to the transcendent)。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每个人的内在都有某种生命的智慧长驻其中。我们都是形塑所有生命的生命力量的化现。
神话为你所做的,就在于指出现象界范围之外的那个超越界。一位神话人物就好像你在学校中用来画圈圈和圆弧的圆规——一只脚踏在时间的领域,另一只脚踩在永恒的领域。一位神祇的形象可能看起来像人类或动物,但他所指涉的却超越了那些形象。
神话为你所做的,就在于指出现象界范围之外的那个超越界。
这么一来,当你将圆规那只会移动的、隐喻性的“脚”,转译成某种具体的实物,也就是某个事实的时候,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个寓言,而不算是神话。神话所指出的,已超越神话本身而到达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而譬喻则只不过是教导你一堂实务课程的故事或意象而已。这就是乔伊斯笔下的“不恰当的艺术”。 [2] 如果神话意象所指涉的是一项事实或某种概念,那么结果就是个寓言性的人物。真正的神话人物会有一只脚踏在超越界。而宗教观念通俗化之后的问题之一,就在于神变成了最终的事实,他本身不再对超越者透明化了。这就是老子在《道德经》第一章中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的真义。 [3]
最要紧的是让你的神对超越者透明化,对其如何称呼是无关紧要的。
当你拥有一位神祇作为学习榜样时,只要你能够认识到这位神祇所带来的启发,你的生命就会对超越者透明化了。你的生命不再以俗世的功成名就为名,而能够以能量源源不绝的超越性事物为名。
当你拥有一位神祇作为学习榜样时,只要你能够认识到这位神祇所带来的启发,你的生命就会对超越者透明化了。
当然,要达到超越个人的境界,先要做好个人的修持;你必须要同时具备两种特质。19世纪的德国民俗学者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就说过,每个神话都同时具备两种成分:基始的以及民俗的。你必须先经历你自己的传统,也就是民俗的经验,才能达到超越的或基始的层次。因此,你必须同时在个人和超个人的基础上,都和上帝建立起关系才行。
在原始社会,巫师就是民俗和超越界之间的活管道。巫师是村里唯一实际经历过心理崩盘又复原的人。迈入青春期的年轻男女会看到某种心象或是听到一首歌。这种心象或歌曲会累积成某种呼唤。当事人就会经验到一种颤抖性的、神经官能性的疾病。这其实是一种精神病发作,而一直以来都很清楚这种传统的家人,就会去请来巫师给年轻人一些“教养”,好让他们走出这种困境。这些原始社会的“教养”包括上演特定的心理仪式,把年轻人“放”回去和所属社群再次接轨,或为他们唱歌。
当然,当事人借由“潜入”无意识之中而“相遇”到的是整个社群的无意识。这些原始部落民族受制于一个小小的视野,并共同分享一个有限的心理问题系统。巫师遂成为导师以及部落神话传统的保护者,但他本人其实既孤立又害怕;这个“大位”是很危险的。
当事人借由“潜入”无意识之中而“相遇”到的是整个社群的无意识。
如今,在某些原始社会,年长者可以自愿成为一位巫师,但他接下来需要经历特定的严峻考验,好获得过去的巫师可自动拥有的权力。在西伯利亚东北部地区,以及北美洲、南美洲的许多地区,要成为一位巫师必须要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过着异性的生活。也就是说,当事人必须过着对立性别的生活。这么做,意味着当事人已经超越来自自己原始性别的力量。这些拥有异性装扮、举止的巫师在包括赫必(Hopi)、帕布罗(Pueblo)、纳瓦霍(Navaho)、阿帕奇(Apache)等北美西南部印第安人的神话中,可谓举足轻重,苏族(Sioux)印第安人以及其他许多印第安部落也有类似情形。
俄国人类学家博戈拉兹(Waldemar Bogoras)和乔基尔森(Waldemar Jochelson)则在西伯利亚堪察加半岛(Kamchatka Peninsula)的原住民楚克奇(Chukchi)人身上,率先辨识出了这种性别的颠倒。 [4] 这两位人类学家在那里见证了对这种现象的群聚反应。其中有这样一个例子,某些年轻人听到了要他们成为所谓的“温柔男”的召唤,这些年轻人觉得这个召唤太过羞辱而负面,因而集体自杀了。就像这个例子一样,如果巫师不响应对他的召唤,他在心理上就会“撞船”,破碎瓦解。那是种非常深层的心灵召唤。
我最近读到一则故事,主角是一位在西弗吉尼亚州采矿城长大的女士。当这位女士还是小女孩时,有一天,她到树林里去漫步,听到了天籁般的音乐声。当时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对那音乐声也毫无所知。许多年过去了,当这位女士60岁的时候,她因为感到生命空虚而去看精神医生。通过深层的催眠,她终于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那首歌。 [5] 当然,你能猜到:那就是巫师之歌!
正是通过专注于这首歌曲、这个灵视意象,巫师们才将自己摆到了中心位置。他们借由唱诵歌曲、执行仪式为自己带来平静。在南美洲的最尖端,阿根廷的火地岛(Tierra del Fuego)上,住着奥那人(Ona)和雅甘人(Yagan)这两个美洲大陆最朴实的民族。19世纪初期,身兼神职人员和科学家的阿戈斯蒂尼神父(Alberto de Agostini)曾与这些人共同相处过相当长的时间。目前外界已知的该民族神话,也几乎都来自阿戈斯蒂尼神父的研究。他提到自己曾在睡梦中醒来,听到部落的巫师独自敲着鼓、唱诵着属于他的歌曲,整个晚上一直这么唱着——巫师是在借此维持自己的“神力”啊! [6]
这种通过自己的梦境神话来维持自己“神力”的想法,暗示了神话通常的运作方式。如果这是个活生生的、有机的、能够确实和当时人们的生活紧密结合的神话,那么这种一再重复神话内容的执行仪式,就能够将人们摆到中心位置。仪式不过就是在执行某个神话;参与仪式,就是在直接参与神话。
现今的纳瓦霍,出现了许多神经症患者,因为这些昔日的战士非但无法过着原先的传统生活,反而被迫局促地住在印第安保留区。他们运用沙画仪式来医治这种疾病。纳瓦霍沙画仪式的作用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神话,让人们能够“对超越者透明化”。
这就是神话运作的方式。
在我对这类事的经验中,我发现对自己最棒的教诲总是来自印度。回想自己当年即将满50岁时(那时我研究、教授神话也差不多有半世人生了),我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要怎么来总结这一切呢?我当时想,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拥有支配那里好几个世纪的神话,在那里,神话不仅是主流,还转译成了思想观念,所以人们可以阅读神话,其中值得批评、讨论的地方更是成千上万。你能获得的不仅仅是直观的美学欣赏所带来的东西。
因此,我便去了印度,突然之间,万事万物都通了! [7] 我发现自己对这类事的思考的精华,绝大部分都是我从印度学习到的。
譬如说,出自吠檀多传统的某个教义,对我了解神话中流动的能量的本质,有极大帮助。《鹧鸪氏奥义书》中便有“五鞘说”,这五鞘包含了真我(ātman)在内,那是每个人的精神基础或胚芽。
首先是 食物鞘( annamaya-kośa ) 。指的是你的身躯,由食物组成,当你死去的时候又会变回食物。寄生虫、秃鹰、土狼、一把火都会让你的身躯灰飞烟灭。这就是我们这个物质身躯所属的鞘:食物鞘。
再来是 呼吸鞘( prānamaya-kośa ) 。呼吸会使食物氧化,可将食物转变成生命。那就是这个东西、这个躯体:着了火的食物。
下一个鞘是 心灵鞘( manomaya-kośa ) 。心灵鞘是躯体的意识,它会将你的感知,和你认知的那个你统合在一起。
接下来会有个大落差。
下一个鞘称之为 智慧鞘( vijnānamaya-kośa ) 。这是涌现超越智慧的鞘。此智慧让你在母亲子宫内成形、帮你消化晚餐,并知道怎么运作这一切。当你割伤了,此智慧也会知道如何疗愈伤口。伤口会流血,然后结疤,最后形成伤痕,这就是智慧鞘运作的结果。
你去林中散步时,可能会看到带刺的围栏。铁丝围栏绕在树上,树也将铁丝围栏包覆了起来。树也拥有智慧鞘。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智能层次,是你和山丘、树木、河鱼、动物所共享的。神话的力量能够让心灵鞘和智慧鞘“接轨”,正是智慧鞘会提到超越性事物。
神话的力量能够让心灵鞘和智慧鞘“接轨”。
从智慧鞘再往内深入就是 极乐鞘( ānandamaya-kośa ) ,这是超越性事物驻足的核心,也是极乐鞘自身的核心。生命是内心真实喜悦的化现。但心灵鞘是附属于食物鞘所带来的悲欢之上的。所以它才会思考说:“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或正如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提问:“生命值得放弃吗?” [8]
这么想就好了:草会长长,这很自然。从极乐鞘之中,会“长出”智慧鞘,草同样也会生长。接下来,每隔两个星期,就有人开着一辆除草机,把长出的草除掉。假设这些青草会思考,它们会想:“呸!干嘛这么大费周章?我不干了!”
这就是心灵鞘的思维。你很清楚那股冲动:活着很苦;善神怎么可能创造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呢?这是从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出发点来想事情,它们都是二元对立的。智慧鞘对于二元对立一无所悉。极乐鞘则能够涵纳所有的二元对立。智慧鞘就像初萌芽的二元对立,刚长出来时没有什么破坏力,稍后就会变成真正的二元对立。
当我去埃及的时候,曾去参观图坦卡蒙王那可怜的小小墓冢。相较于一旁塞提一世(Seti I)的大金字塔,那墓冢看起来就像是某个无名小卒的小库房,有两个和小型公寓差不多大的小房间。塞提的墓冢则有小型体育馆那样大。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会去洗劫图坦卡蒙墓的原因,因此,我们才得以保存里面那么多棒得不得了的文物。
试着从印度的五鞘意象这个角度,来思考一下图坦卡蒙的棺木。我不清楚这是否是埃及的雕刻师傅原本的用意,但我是这么看的:有三个大小不等的四方型箱子,一个套着一个:食物鞘、呼吸鞘、心灵鞘。这是外层。然而有一座大石棺将内层的两个鞘与外层的那些隔开。那么,内层有些什么呢?先是一座木头制成的棺木,镶嵌着黄金和宝石。棺木的外型正是年轻国王的型貌,胸前是象征其君主身份的标志。我敢说那个标志正是智慧鞘那属于活生生有机形体的层次。
再往里就是极乐鞘:一个以图坦卡蒙为外型、用了大量黄金的纯金棺木。当你了解到那个时代是怎么开采黄金的,你就很清楚这棺木的制作代价是许多条性命,外加上许多凄惨的过程。而这就是极乐鞘。
当然,在这里头的就是真我,躯体本身。不幸的是,埃及人在这上头犯了巨大的错误,他们误以为永恒的生命就是躯体生命的永久保存。所以,你们去参观埃及博物馆时,会看到什么呢?你们买专门的门票进去参观木乃伊室,然后就会看到三排棺木,每一具棺木内都睡着一位法老王。那些法老王的名字就好像一堆蝴蝶的名字:阿蒙霍特普(Amenhotep)一世、二世、三世……
这让我联想到产科病房内的一个房间,小婴儿出生后暂时待着的育婴室。埃及人所有伟大作为(建造金字塔以及伟大法老王的墓穴)的基础,完全奠基在一个基本错误之上:永恒的生命就是食物鞘这个层次的生命。然而,永恒生命和这种认知一点都扯不上边。永恒和时间无关。将你阻隔在永恒之外的,反而就是时间。永恒就是现在。永恒就是神话所指的那个现在的超越性面向。
永恒和时间无关。将你阻隔在永恒之外的,反而就是时间。永恒就是现在。
所有这些事物让你得以了解神话究竟是何物。人们会说:“好吧,你知道的,这也不可能发生过,那也不可能发生过,所以,把神话踢一边去吧!”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要去除心灵鞘和智慧鞘之间的对话所用的词汇,也就是心灵智慧以及有机的生命体智慧之间的对话所用的字眼。
神话中的那些神祇是可以成为你的榜样并为你提供生活角色的,只要你了解他们指涉的是一脚踏入超越界之内的事物。基督教也有“师主”这个观念。那是什么意思呢?是要你到外头去,让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吗?当然不是。这个观念的意思是去过那种一脚踏入超越界的生活,就像上帝一样。
正如使徒保罗所说的:“我活着;但那不是我,而是基督住在我里面。” 即永恒的事物在我体内发生作用。这也就是佛性的意含,也就是那个既是整体宇宙,也是你自己的意识状态。
神话告诉你说,如果你以特定方式参与这个世界,你就能得到雅典娜、阿耳忒弥斯以及其他许多位神祇的保护。那就是神话运作的模式,但是今日已经丧失了。生活形式的变化速度太快了,我童年时期认为很正常的形式,今日都不再出现在我们身边了,现在有了另一套形式,所有事物都变迁得非常迅速。神话传统的构成所需要的停滞,在今日的社会已经不存在了。
滚石不长青苔,而神话是青苔。所以,现代人只能靠自己了,自己自由发挥吧!我认为当前是一个无法得到任何指引、就这么跌入未来的时刻。你需要知道的就只是如何跌落;这是你可以学习的。这就是神话的当前处境。我们全都无法得到可靠的指引。
然而,就算情况这么糟糕,你还是能够发现两种指引。一种是找出一位独具特色的人物,这个人是你在年少时期认为高尚而伟大的人物。你可以将这个人当成你的榜样。另外一种方式就是活在自己内心真实的喜悦之中。这么一来,你内心的真实喜悦就成为你的生活。梵语中有个说法:离超越界浑沌的边界最近的思想的三个面向为:存在(sat)、意识(cit)、极乐(ānanda)。 你可以将超越的事物视为一个洞或是一个整体,这两种称呼都可以,因为它远超过文字可描述的范围。我们能够谈论的,就只是超越界的这一边有些什么。关键在敲开字词、打破意象,这样字词和意象才能够指向自身之外。不论字词或意象都会通过它们自己的不透明性,而切断我们的体验。但是上面这三个梵语的概念,将会带领你进一步更接近那空无:存在、意识、极乐。
如今,随着我年岁渐老,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存在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意识状态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喜悦是什么:那是活在当下的深刻感受,是“做自己”所一定要去做的事。如果你能够坚持下去,你就已经和超越界“搭上边”了。你可能没有钱,但这无所谓。当我从德国和巴黎游学回到美国时,恰逢1929年华尔街大崩盘的前三个星期,我有长达5年没有工作。那时还没有社会福利制度,这对我而言是幸运的。我无所事事,整天在伍德斯托克呆坐、看书,想要知道该去何处寻找自己内心的真实喜悦。那就是当时的状况,一直处在兴奋的边缘。
所以,我是这么告诉我的学生的:遵循你内心真实的喜悦!你将会体验到极乐的片刻。当这种经验退潮之后,要怎么做呢?就这么停留在那种感受之中,你将会感到更有安全感,也比想方设法要确保未来的收入更为可靠。多年来,我看多了年轻人如何决定未来职业的整个情形。最常见的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遵循内心真实的喜悦;另一种是去解读自己毕业之时,什么行业会最赚钱的预测。然而,热门行业是很难预测的。今年计算机吃香,明年牙医热门,等等。不论这些年轻人是怎么决定的,当他们真的采取行动时,行业潮流的方向又改变了。但是,如果他们真能找出自己内心真实喜悦的中心点,他们也许不会赚到大钱,但是会拥有真实的喜悦。
遵循你内心真实的喜悦!你将会体验到极乐的片刻。
你的极乐能够引导你到达那超越的奥秘之处,因为极乐就是你自己内在那超越性智慧的能量泉源。因此,当这极乐不再涌现时,你也将不再能接近这股泉源了;要试着再把它找出来。那将是能够为你追踪那条隐形小径的小狗。它就是这么运作的。我们就是这么发展出自己的神话的。
你的极乐能够引导你到达那超越的奥秘之处,因为极乐就是你自己内在那超越性智慧的能量泉源。
你们从早期的传统中,就可以或多或少得到线索。但是它们必须真的被视为线索才行。正如智者说过的:“你无法穿戴别人的衣帽。”在东方盛行,人人都穿戴印度纱丽和头巾时,他们只是受制于自己真正所需的智慧的民俗面向。你必须去找出的是智慧本身,而不是它的炫丽外衣。通过这些饰物,也就是异文化的神话,你能够获得转译成自己之物的智慧。真正的问题就在于将这些异国的神话转成自己的版本。
如今,我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教授神话课程,几乎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宗教信仰,我都会涵盖到。有些学生的“神话化”过程,比其他人辛苦,但每个人终究都能找到某种属于自己的神话。我的结论是,任何神话传统都能够被转译成你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让它“附身”的话。若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有神话“附身”,这是件好事,因为不论你愿意与否,神话原本便是存在的。你所需要做的便是将该神话转译成流利的口语,而不只是读写的文字。你必须学会倾听神话之歌。
任何神话传统都能够被转译成你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让它“附身”的话。
我有个朋友,是一个很有趣的小伙子,他的宗教倾向一开始是基督教长老教派,后来他对印度教产生了兴趣,所以有长达20年左右的时间,他都在纽约担任一位印度教僧侣的助手。后来他前往印度,并正式成为印度教出家人。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约瑟夫,我要去受洗成为天主教徒了。” [9]
好吧,教会现在也对普世整体(ecumenical totality)产生了兴趣,至少他们自己这么认为。当然,当你有机会坐下来和他们同桌共处时,他们会显得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手上的牌抓得可紧了。他们处理的方式是打倒其他的宗教系统。我这位从印度教“叛教”成为罗马天主教徒的朋友,之后一直在为某本美国耶稣会(American Jesuit)杂志执笔,他说:“不,你不能这样对待其他宗教。如果你和印度教或佛教的思考方式无法接轨,你就要认真去了解,而不只是用一种贬损的方式去解读。”
所以,他被派去曼谷参加一个属于天主教传统的寺院修会的大型会议,就是那个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在曼谷某饭店因为电线走火而丧命的传奇会议。
有意思的是,我的朋友告诉我,当天参加会议的罗马天主教神父和佛教僧侣之间的沟通完全无障碍。他们都在寻找相同的经验,也都知道这种经验本身是无法用言语传达的。各种形式的沟通都只是努力把听到的人带到混沌的边缘;它是块指示牌,而不是事情本身。但是神职人员却只读到沟通的文字,便陷在字词当中出不来了,而那就是冲突的根源。
我的精神导师海因里希·齐默尔(Heinrich Zimmer)说过一句小小的名言:最好的事物无法言说——它们是超越一切、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真实。第二好的事物则往往会被误解——那就是神话,也就是为我们指出通往最好事物之路的隐喻性尝试。而第三好的事物就是历史、科学、传记,等等。能够为人们所理解的言说,就是最后这种。当你想要谈论无法言说的第一种事物时,你就要运用第三种事物作为沟通工具。但是人们总是将工具误解为真实;这样,意象就不再能对超越者透明化了。
最好的事物无法言说——它们是超越一切、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真实。第二好的事物则往往会被误解——那就是神话,也就是为我们指出通往最好事物之路的隐喻性尝试。而第三好的事物就是历史、科学、传记,等等。能够为人们所理解的言说,就是最后这种。
最后,我想分享一则小故事,我认为它能够具体表达下面这个本质性意象:过自己的生活、找出自己的生活,并展现勇气去追寻自己的生活。这个故事出自一位13世纪无名僧侣所写的亚瑟王罗曼史《圣杯的追寻》( La Queste del Saint Graal )。
那是个历史性的时刻,所有骑士齐聚亚瑟王大厅内的大圆桌周围。亚瑟王命令大家不许动用食物,直到有人开始进行真正的冒险。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冒险犯难是相当平常的事,所以人们不会饿太久的。
他们都在等待着开始冒险的日子,而这确实发生了。圣杯自己现身在骑士大会中——不是以光芒万丈的本貌出现,而是被一块闪亮发光的大布盖住了。然后,圣杯又自行退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充满敬畏感地端坐着。
最后,亚瑟的侄子高文(Gawain)站起来说:“我提议下面这个愿誓,我们都应该出发去寻找圣杯,以见证圣杯的真面目。”
下面是让我最感兴趣的文本了。它是这么写的:“他们认为集体行动很丢脸。于是,他们一个个从自己选择的地点展开自己的森林大冒险。森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前方既无路也无任何小径。”
你要从最暗的角落进入森林之中,那里什么路径都没有。有小道或小径的地方,那是别人专属的路径;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具特色的奇迹。
关键就在于,找出那条通往你内心真实喜悦的专属小径。
[1] 卡尔弗立德·格拉夫·杜尔克海姆(1896–1988)是一位德国贵族,他曾在日本出任外交官。他在东亚所接触到的禅宗佛教和道教为他开辟了新的思维方法。当返回欧洲后,他所走的学术道路在很多方面与约瑟夫·坎贝尔的道路相似,他研究比较神话以及它在灵性实践、在荣格学派深层心理学上的推论。他和最终成为他妻子的玛利亚·希皮乌斯(Maria Hippius)一起发现了灵性心理学的核心。
卡尔·荣格(1875–1961)是20世纪心理学最伟大的创新者之一。若想对他的个人简介和著作了解更多,参阅“神话与自性”和“个人神话”这两章。
埃利希·诺伊曼(1905–1960)是荣格的学生,也是一名心理学家。两人探究了神话与心理学的联系。
[2] 对于乔伊斯有关恰当的艺术与不恰当艺术的进一步探讨,参阅Joseph Campbell, The Inner Reaches of Outer Space: Metaphor as Myth and as Religion (Novato, Calif.: New World Library, 2002), pp. 90–91ff.
[3] Lao-tzu, Tao-te Ching , trans. Gai-Fu Fung and Jane English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7), p. 1.
[4] Waldemar Bogoras, “The Chuckche, Material Culture,” Memoirs of the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 vol. 11, part 1(New York: G.E. Stechert and Co., n.d.).
[5] Gareth Hill et al., The Shaman from Elko: Festshrift for Joseph L. Henderson, M.D.(San Francisco: The Jung Society of San Francisco, 1978).
[6] Alberto M. de Agostini, I miei viaggi nella Terra del Fuoco (Turin: Cartografia Flli. de Agostini, 1923).
[7] 更多坎贝尔在印度和东亚旅行的信息,请参阅Joseph Campbell, Baksheesh & Brahman: Asian Journals—India , Robin and Stephen Larsen and Antony Van Couvering, eds. (Novato, Calif.: New World Library, 2002), and Sake & Satori: Asian Journals—Japan , David Kudler, ed (Novato, Calif.: New World Library, 2002).
[8] James Joyce, Finnegans Wake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82), p. 230.
[9] 这位友人是约翰·莫菲特(John Moffitt),坎贝尔在纽约市的罗摩克里希那—维韦卡南达中心(Ramakrishna-Vivekananda)和他相识。他们各自协助斯瓦米·尼哈拉南达(Swami Nikhilananda)翻译用于传教的作品:坎贝尔编辑尼哈拉南达翻译的《奥义书》( Upanißads ),而莫菲特协助翻译《罗摩克里希纳福音书》( The Gospel of Sri Ramakrishna )和商羯罗的《自我知识》( Self-Knowledge )。莫菲特是极少数发誓成为罗摩克里希那遁世者的西方人之一,他死于1959年,当时的姓名是斯瓦米·阿特莫汉南达(Swami Atmaghananda)。
莫菲特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述了他作为两种传统中的圣徒的经历,这本书名叫《戈勒克布尔之旅》( Journey to Gorakhpur: An Encounter with Christ beyond Christianity )(New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72).
若想更多地了解斯瓦米·尼哈拉南达和吠檀多社会,参阅Joseph Campbell, Baksheesh & Brahman: Asian Journals—India , pass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