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心理的功能是神话4大功能中最恒常不变的。以成长中的个人为例,不论是18世纪北美大平原的苏族(Sioux),还是非洲古老丛林中的刚果人,这一功能都一样适用,甚至也适用于生活在混乱的、机械建构环境中的当代都市人,即我们这些正身陷其中的“摩登人”。就人从婴儿床到棺木的心理发展而言,我们通通遵循着一条极为相似的道路。
区分人类这一物种和其他物种的第一个事实,是我们过早的降世。人类出生到这个世间之后,有长达15年之久的时间都无法照顾自己。青春期要在出生至少12年以后才会到来,而生理的完全成熟则要到20岁出头。这一段漫长的“生命之弧”中,有很大一部分岁月,个人处于一种“事事依赖别人”的心理境况。从小所受的训练让我们在遭逢刺激或经验时,都单纯地反应:“谁来帮助我?”我们和自己的双亲是一种依赖关系。每个处境都会唤起我们的双亲意象:“爸爸妈妈会要我怎么做?”弗洛伊德对这种依赖关系提出了精妙观点。
以念博士学位为例,你可能一直要到45岁左右才能摆脱权威的束缚。但就算拿到学位,你可能也永远脱离不了“权威”的身分。你可能会一直陷在学者生涯的繁文缛节当中,不时要指导后辈。你必须有相信自己的勇气,才能将这种“在后辈身上验证自己权威的特权”留给他人。
再举个例子,一位教授和一位运动员同时上了电视,教授在回答问题,运动员正接受着采访。比较一下这两者,你会注意到这位学者说话时总是犹豫不决、支支吾吾,让你怀疑他究竟是否有自己的想法。是什么让他无法畅所欲言?相反棒球选手的回答就很直接,语言中带有权威又十分自然。我对此印象深刻。运动员可能在十七八岁成为最佳选手之后,就会摆脱权威。而可怜的教授一直到头发花白,还会在权威下工作,这实在太迟了。他都该全身而退了。
在人生的特定时刻,社会就会要求这个依赖成性的小可怜虫,蜕变成一个负责任的行动发起者,不再事事求助于父母,而是成为父亲或母亲。
在人生的特定时刻,社会就会要求这个依赖成性的小可怜虫,蜕变成一个负责任的行动发起者,不再事事求助于父母,而是成为父亲或母亲。
在比我们更古老的文化中,青春期仪式的功能就在于带来心理的转化,与课业、成绩的好坏无关。重要的是,你不用矫正自己就能立即承担起责任。在依赖和责任这两种态度之间左右摇摆的人患有神经症:他很矛盾,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扯。
神经症患者不过就是尚未完全跨越心理阈限的人。他们碰到事情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爸爸在哪儿?”却又立刻察觉到:“喔,我就是爸爸!”这些在心理治疗师躺椅上泣诉的40岁的老婴儿,往往对事情的第一个反应依赖性十足,随后想到:“等一下,我已经是成人了。”
每个人从小被灌输的态度就是要臣服于权威、害怕受罚:总是仰望你上头的人,等他们来告诉你该不该、对不对、可不可以。然后一下子,青春期到了,你该长大成人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那些持续了20年之久、不时诱导你臣服于权威的自发反应,也该弃守了,用“为自己争取权威”来取而代之吧!原始部落的成人礼和青春期仪式就是要叫醒你:醒醒吧!你现在成人了,把你的童年抛在身后吧!
那些持续了20年之久、不时诱导你臣服于权威的自发反应,也该弃守了,用“为自己争取权威”来取而代之吧!
以澳洲原始部落阿兰达人(Aranda)为例,当小男孩开始变得讨人厌且让妈妈难以管教时,女人们便会聚在一起,用棍子痛打小男孩的脚。几个星期之后,非常有趣的事就发生了。男人们会穿着古怪的戏服,装扮成男孩们从小就看过的神明的样子。他们会冲进房内,用牛吼器等来制造出各种可怕的噪音。男孩们会跑向妈妈寻求保护,妈妈们也会假装要保护他们。而男人们会抓住小男孩把他们带出去。这时,妈妈已经无用武之地了,小男孩必须要自己面对这可怕的情形。
男孩们之后要面对的却一点都不好玩。男人们将男孩们赶到一处树篱后头。到了晚上,就会在树篱前面的空地上举办许多热闹的活动,但是不准男孩们看热闹。你能够想象如果有男孩偷看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他会被杀掉,然后被大家吃下肚。
这确实是处理青少年不良行为的一种方式。只要是不配合支持他的社会的年轻人,直接斩草除根就好了。当然,这种方法的坏处就是会剥夺社群的原创性:只有好孩子才能存活下来。
过了一会儿,每个男孩都有机会去外头看看热闹。一个十二三岁、吓坏了的男孩会在树篱外围坐下来。在这个“舞池”的尾端,会站出一个奇怪的男人,他会表演宇宙袋鼠的神话。接着宇宙天狗出现,开始攻击袋鼠。这场表演只是呈现出图腾祖先这个神话的一部分而已。而这个小家伙正坐在角落,观看这场表演时,这两个大家伙会冲过来跳到他身上,不停地往他身上跳。
这么一来,小家伙永远忘不了那袋鼠和天狗了。这场戏可能有点粗糙,不过小男孩准能抓到重点,因为重点不过几处而已。小男孩所有的童年双亲意象,都在表演中转移到了部落的祖先意象上。
刺激的还在后头,更多表演陆续登场,男孩会被割去包皮。他会拿到一个特别的小玩意作为他的护身符,用来治愈伤口、保护他,并成为某种个人偶像。男人们用自己的鲜血喂食男孩。他们割开自己的臂膀放血出来,小男孩以男人的血维生:吃血饼、喝人血汤——小男孩全身被倒满鲜血。
当一切都结束时,男孩就不再是举行仪式前的那个小鬼了。太多事发生了。他的身体整个产生了变化,心灵也改变了,接着,他被送到一群女孩子当中。
女孩子当中有一位是动刀帮男孩割包皮的男人的女儿,她是男孩未来的妻子。男孩无从选择,不能自主决定。他没有机会说:“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其他女孩。”他是一位“认证过”的小大人了,他必须表现得同这伙人中的男人一样才行。 [3]
这些原始社会每天都要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因此新成员的入会方式就要够震撼,好让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必须符合社会的需要才行。社会将他塑形入轨:他被修整、剪裁成某个特定有机体的一个器官。拜托,不要再有依赖他人的想法了。
在被传统文化所笼罩的社会疆界内过日子,成熟度是必要的条件。你成为道德秩序的载体。你强化它。你相信它。你就是它。
在被传统文化所笼罩的社会疆界内过日子,成熟度是必要的条件。你成为道德秩序的载体。你强化它。你相信它。你就是它。
而我们文化的要求并不相同。我们会要求自己的学生或孩子有批判的态度、要运用自己的大脑、成为独立个体、为自己的生活承担起责任。在我来看,有些小孩似乎独立得太早了些,但整体而言,这不失为开发伟大创意潜能的好原则。然而,这么做在我们的“神话关系”上会带来一个全新的问题。不像传统文化那样,我们不会试图以极端的外力,将传统烙印在个体身上,并使得个体成为过去一切的活的复制品。反之,我们的观念在于发展个体的人格——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当代西方问题,你们知道后可能会很惊讶。
以印度为例,他们就期望个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按照传统上这个人所隶属之阶级对他的期望。对我们的感知而言,已属于“惊怖”程度的“萨提”( satī )这种寡妇陪葬自焚的古老仪式,其实是来自“萨特”( sat )这个梵文,而这个字是“即将成为”(to be)这个动词的阴性形式。一位彻头彻尾履行其责任的妇女就是“某物”,这是为人妻该做的。而不服从“萨特”,不服从“法”(dharma),就是“非物”。
这个观点和西方的观点刚好背道而驰。在西方,如果一个人只是按照权威所说的那样活着,人家告诉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认同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我们会叫他老古板(fuddy-duddy)——“这个人不存在。”
接下来,我们来说一说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一个心理转化:从成人到老迈以及力量丧失这一转化过程。在原始社会以及古代所有高等文化中,这个转化比起医药高度发展的西方社会,会更早到来;在许多社会中,老年危机开始的时间,真是早得吓人。无论如何,不管什么时候会降临,它就是来了。
就在你压抑一切不容于自己所属社会秩序的心灵悸动、努力完成学习之际,就在你见多识广、主导一切之际,你也开始走下坡了。你总是记不住事情、手的力量减弱、身体比以前容易疲累、睡眠比行动更具吸引力——你开始退场了。更有甚者,另一个留着不同发型、活力充沛的新一代尾随而至,你会想,好啦,都交给他们吧!神话也必须照顾到这一“退场”处境才行。
当你生命的所有能量,以及这个世界对你所要求的所有能量,都已经应用在某个既定的社会秩序所设定的目标时,暮然回首,你却发现这些目标已经有所改变,也不再会影响你的行动,这时,你就会陷入一种精神上的困境。你的心灵能量退回到存在的深层领域,那是这个社会所没有要求的,那是当你被“塑形成人”时“暂停营业”的那些部分。
你的心灵能量退回到存在的深层领域,那是这个社会所没有要求的,那是当你被“塑形成人”时“暂停营业”的那些部分。
弗洛伊德所谓的“廉价力比多”(disposable libido)这时便会在一旁伺机而动。过去不允许你去做的事,突然变得很有意思了。举个例子,你们都听说过中年男子的故事吧!他已学会所有该学会的事,也完成了该做的事。他现在什么都可轻松完成,所以就有很多空闲时间。
要怎么打发那些多余的时间呢?他突然想:“喔,我为了今日的成就都放弃了什么!”此外,既有的成就本身也显得越来越无趣了。我不喜欢把这些告诉我的学生,不过,所谓的成就确实不值得追求。
无论如何,这位父亲开始看到自己过去不曾注意、在远处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这些年轻女孩似乎比他年轻时记忆中的女孩更加美丽动人。他的家人也注意到了:“爸爸怎么了?”
他也可能计划好在赚到一切之后便退休。那么,退休后要做什么呢?他打算投身于年轻时的最爱,譬如说钓鱼。因此他为自己配备了各种仪式性的工具:专用的钓鱼帽、钓鱼竿、各种假蝇、各式各样的钓饵等,不一而足。这老家伙把该有的都齐备了。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去买,随他去;他甚至租了间猎钓用的小木屋。
好了,他在做什么呢?他正在钓鱼;他在12岁时最后一次做的自己爱做的事就是这个。他拉上来的是什么?是鱼。他的无意识其实在等什么?美人鱼。
他其实是精神崩溃了——这话可不是在开玩笑;这是一个在美国有记录可循的现象,涉及数以百万计的自以为很清楚自己在努力些什么的中年男子。他们计划去钓鱼,却突然想到自己已婚、有小孩、必须没日没夜地工作赚钱,而且身旁的人也都在协助他们好好工作,都希望有一天他们能退休、做自己想做的事。与此同时,他心里有个东西也悄悄地扩张了;他不是准备去钓鱼,他仍旧在想年轻女孩,然而却不是凭想就能得到的。因此,他就到精神病院去,让罗蕾莱(Lorelei,德国民间文学中传说的女妖)从自己的无意识中以非常倒胃口的外形,一个个冒出来。那就是廉价力比多的力量。
母亲又如何呢?我们都很清楚母亲做了些什么:她为孩子放弃了一切,为孩子付出了一切。或许除了被我们称作爸爸的顽固老头之外,她也曾经有过几个可爱的恋人。如今,孩子们长大离家,空巢期降临。生命变得很空虚,想要抓住生命的愤怒再度出现。走了,全都走了,母亲放弃自己一切所换来的,全都走了,她贡献出自己的力比多所付出的一切,全都不见了。
她抓狂了,成了所谓的恶婆婆。她帮你把孩子带大,告诉你何时关窗、何时开窗、蛋要怎么煎——总之,她什么都要管。这是个很可怕的危机。这些内在的心灵力量以一种强迫性方式冒出来,她根本无法控制。外人有时看得出她在拼命克制: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但是,老天爷,她又这么做了。
古老的神话系统也必须能照顾到这个问题才行。神话系统必须将人们从依赖带领到可承担起整个宇宙的阶级,再过渡到不再被需要的阶级。传统社会有个想法很棒:老人是有智慧的。因此,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也会去寻求老家伙们的建议和赞同。社会上就出现了老年人委员会和元老院,也就是说,这种社会找出了老人可参与其中的方式。
神话系统必须将人们从依赖带领到可承担起整个宇宙的阶级,再过渡到不再被需要的阶级。
我和美国国务院“往来”好几年了。那里的人告诉我,他们的一大烦恼就是不得不去做驻外大使、总统或内阁要他们做的事。在国务院工作的人知识都很渊博: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而,他们只是代理人而已;决定方向的是那些给共和党或民主党捐了大笔竞选经费,因此成为了某某驻外大使的人。这些人都上了年纪,他们却老是要“指挥”国务院的专业外交官。我从许多国务院工作人员那里听说,他们的主要烦恼在于尽可能地、慢慢地去完成交办的工作,好尽可能减少因此带来的灾难。
拥有权威的是那些老家伙。我们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但是古老的传统社会却有办法。他们累积经验得知的理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老家伙眼中,过去和现在的做事方式差不多。所以,你就可以问老家伙们,过去是怎么做事的?你得到的答案总会有些参考性。不过,这已经行不通了。
接下来,神话秩序该协助我们有所准备的,还有最后一段人生的过渡时期:黑暗之门后面的旅程。
让我先来讲一个关于巴纳姆贝利马戏团(Barnum and Bailey’s Circus)的小故事。过去马戏团内都会专门搭个小帐篷好表演畸形秀。你付50美分就可以进去看一些畸形的怪人,还会看到现场摆的很多标语:“长胡须的女士”、“世界最高的男人”、“活骷髅”等各式各样的营生。因为有太多的秀可看,大家流连忘返,不肯离去,帐篷很快就挤爆了。这种现象会造成一个问题:人们不想出去时该怎么办呢?有人想出个好主意,把出口处的标语拿下来,换上一个牌子,写上:“散场大戏往这个方向。”当然,每个人都想看散场大戏!
我们也可以想出类似的小故事好协助人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你走出那扇门,外面是那么美好。那里有竖琴可弹奏,大家都在那里迎接你……
当社会开始说,我们这里真的不需要你时,你的能量就会再度回归心灵。你会怎么处置那些能量呢?
当社会开始说,我们这里真的不需要你时,你的能量就会再度回归心灵。你会怎么处置那些能量呢?
我最近去了一趟洛杉矶,看到许多老人站在一个转角。我问身旁的朋友:“这些人在等什么?”
我的朋友回答说:“他们在等去迪士尼乐园的穿梭巴士。”
这确实是照顾老人的好方法之一。其实,整个迪士尼乐园就是“幻想现象学”的向外投射。如果这些人没有能力创造自己的幻想世界,他们大可进入沃尔特·迪士尼的想象之中,好让他帮助大家。
这就是一直以来宗教在做的。宗教提供一些让人们去想象的事物,那是对于神圣的存在、天使以及“外头那儿”的想象。那会带给人们许多娱乐,也能够让人不会成为恶婆婆或其他人的麻烦事。
我要说的是,在神话中所指涉的“外在世界”其实(以心理学的术语来讲)指的是“内在世界”,这是个基本的神话原则。而在神话中,“未来”其实是指“现在”。
有一次,我在一个英国国教的结婚仪式中,无意中“偷听”到牧师对新人说了类似这样的话:“要以珍藏永世生活的方式,来过你们婚后的新生活。”我认为这段话的措辞并不是全然正确。我想他要说的是:“过你们的新生活,共度你们的婚姻,就像你们正在体验永世生活一样。”因为永恒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永恒并不是未来或过去。永恒是现在的一个维度。它是永恒的人类精神的一个维度。找出你自己的永恒面,那么不管是面对时间或生命的长河,你都可以轻骑过关。而能够协助你反思这种贯通个人存在和体验的跨个人、跨历史维度的知识的,就是神话的原型——活在世界各个神话之中、永久支撑着人类各种生活模式的永恒神话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