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有必要就如何处理我们已定义的问题谈几句。当然,如果我们的心智内容能够比现在更加丰富地叠加,那就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以平行的方式写这本书,而你可以同时读到有关理论假设、科学方法和基础事实的内容。但我们生活在一个经典物理学的世界中,我不得不借用一下伊丽莎白时代流行的表达手法——旁白和离题。我保证简短并紧扣主题。
意识是一种完全私密的第一人称现象,它是作为我们称为心智的私人的、第一人称过程的一部分而出现的 7 。然而,意识和心智与可以被第三者观察到的外部行为密切相关。我们都共同拥有这些现象——心智、心智中的意识和行为,而且我们都非常清楚它们是如何相互联系的,首先是因为我们会进行自我分析,其次是因为我们有分析他人的自然倾向。智慧以及人类心智和行为的科学都是建立在个体和公众之间的一种无可争议的联系之上,那就是:一方面是第一人称的心智,另一方面是第三人称的行为。幸运的是,对于我们这些希望理解心智和行为背后机制的人来说,心智和行为碰巧也与有机体的功能,特别是脑的功能密切相关 8 。自神经学家保罗·布罗卡(Paul Broca)和卡尔·韦尼克(Carl Wernicke)发现语言和左脑特定区域之间存在联系以来,心智、行为和脑之间的这种三角关系的力量在近一个半世纪以来已经变得很明显了。这种三角关系带来了一种最为恰当的发展:传统的哲学和心理学世界逐渐与生物学世界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而富有成效的联合。例如,数门学科交叉融合,形成了我们所熟知的认知神经科学,而这门新兴的学科让我们在理解视觉、记忆和语言方面取得了新的进展。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学科的融合将有助于理解意识。
在过去的20年里,认知神经科学的工作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因为用于观察脑功能和结构的新技术的发展,现在我们不仅能够将临床或实验室观察到的特定行为与对应的假定心理联系起来,还能将其与对应的脑结构或脑活动的特定指标联系起来。
我可以举几个脑指标的例子。由神经疾病所引起的局限性脑损伤区域,即我们熟知的颅内病灶,长期以来都是人们在研究心智过程的神经基础时主要关注的对象。这种损伤过去只有在尸检时才会发现,而且通常是在对患者的研究结束多年之后。这种时间上的滞后延缓了分析的进程,并使解剖学和行为之间的相关性产生了一些不确定性。然而,最近的技术发展使我们能够在进行行为或认知观察的同时,对活体患者的脑进行三维重构以分析脑损伤。重构后的图像会在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并且是基于对磁共振扫描获得的原始数据所进行的精细处理。这一重构技术以极高的保真度描绘了神经结构,并使我们能够在虚拟空间中而非实验台上进行仔细解剖。其进步意义在于,以这种详细且及时的方式分析病变脑区,可以检验关于脑系统如何执行特定心理功能或行为的假设。例如,我们可以假设脑系统是由4个相互连接的区域A、B、C、D组成,整个系统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运作,然后我们可以预测当区域C被破坏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为了检验预测的有效性,我们可以研究区域C受损的患者在执行给定任务时会有怎样的行为。顺便说一句,同样的方法也被用在另一个新兴的神经科学领域——分子神经生物学中。例如,在实验中将老鼠的某类特定基因灭活,引起损伤(用科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基因敲除”[knock-out]),然后,研究人员判定基因敲除的结果是否符合预期。 9
新型脑指标的另外一个例子就是通过正电子发射断层显像技术(PET)或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来显示脑某个区域活动的增多或减少。这两种扫描技术不仅可用于神经疾病患者,也可用于没有脑部疾病的人。再次强调,在执行特定的心理任务时,对特定脑区活动的预测可以用来评估假设的有效性。
其他指标包括在皮肤中测量到的电反应的变化、从头皮测量到的相关电位或磁场的变化,以及在癫痫手术中直接在脑表面测量到的电位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在私密心智、公共行为和脑功能之间建立复杂联系的可能性并不止于这些新技术的运用。这种交叉联系可以通过由神经解剖学家、神经生理学家、神经药理学家在解剖学和神经系统功能之间建立起来的新知识来拓展,而研究个体神经元内分子事件的神经生物学家可以将其研究对象与特定基因的组成和作用联系起来。最近,在这些科学发展的基础上收集到的事实,使我们能够逐步建立起关于心智、行为与脑特定方面的更详细的理论。有机体的私密心智、有机体的公共行为和它隐藏的脑因此可以加入这种理论的冒险中,而从冒险中产生的假说可以通过实验进行检验,根据它们的优点进行判断,并随后被认可、否定或修改。(有关脑解剖和组织的基本原理,参见附录。)
神经病学的观察和神经心理学的实验揭示了许多事实,而这些事实就是本书观点的出发点。第一个事实是,意识过程的某些方面可能与特定脑区和系统的运作有关,而这为我们发现支持意识的神经结构打开了大门。这些特定的区域和系统集中在有限的脑区内,而且与记忆、语言等功能一样,未来将有关于意识的解剖学。本书的目的之一是为意识过程的某些方面提出可检验的解剖学假设。
第二个事实是,意识与觉醒状态、意识与低层次的注意,是可以区分的。这一事实基于以下证据:患者可以在没有正常意识的情况下保持觉醒和注意,例如在前面提到的圆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在本书的第3章和第4章中,我讨论了诸如此类的患者,并考虑了他们这种情况的理论意义。
第三个事实,或许也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实是,意识和情绪是不可分离的。正如第2、3、4章所讨论的,通常情况下,当意识受损时,情绪也会受损。事实上,情绪和意识之间的联系以及它们和躯体之间的联系构成了本书的主题。
第四个事实是,意识不是一个整体,至少在人类身上不是。意识可以分为简单的意识和复杂的意识,而神经病学上的证据使这种分类变得清晰可见。最简单的一类意识被我称为“核心意识”(core consciousness)。它为有机体提供了此时此地的自我感。核心意识作用的范围就是此时此地,并不能照亮未来。对于过去,它只能让我们模糊地瞥见刚刚过去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核心意识不能让我们知晓彼地、过去和未来会发生什么。另一类是我称为“扩展意识”(extended consciousness)的复杂意识,有许多层次和等级。它为有机体提供了复杂的自我感(依旧是一种个性,一种同一性,你或我),以及个体处于其生命中某个时间点时的地点信息;它让个体能够明显地感知到过去和未来并敏锐地意识到在其之外的世界。
简言之,核心意识是一种简单的生物学现象。它只有一个单一的组织层次,在有机体的整个生命周期内都是稳定的;它不是人类独有的,也不依赖于常规记忆、工作记忆、推理或语言。扩展意识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学现象。它有多个组织层次,在有机体的整个生命周期内不断进化。尽管我相信简单层次的扩展意识也存在于一些非人类的有机体中,但它只在人类中达到最高水平。扩展意识依赖于常规记忆和工作记忆,当它在人类中达到顶峰时,也能为语言所加强。
核心意识的超感觉是步入知晓活动的聚光灯下的第一步,但它并不能照亮整体;扩展意识的超感觉最终使生命的完整结构清晰可见。在扩展意识中,过去和可预见的未来都与此时此地被一同感知,就像我在史诗故事的宏大视角下那样被尽收眼底。
如果“核心意识是步入知晓活动的仪式”这一说法是正确的,那么“只有扩展意识才能使人类达到创造性的知晓水平”这一说法同样正确。当我们想到辉煌的意识时,当我们将意识视为人类的独特之处时,我们想到的正是处在顶峰的扩展意识。而且我们必将认识到,扩展意识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意识;相反,它是建立在核心意识的基础之上的。针对神经疾病的精细手术显示:即使扩展意识受损,核心意识仍能保持完好;而从核心意识层面开始的损伤,则会摧毁包括扩展意识在内的整座意识大厦。辉煌的意识需要两种意识的有序提升,但是如果我们想要阐明这种辉煌的结合,最好先从理解更为简单、基本的核心意识开始 10 。
另外,这两种意识对应着两种自我。核心意识中出现的自我感是核心自我(core self),是一种不断地被与脑交互的客体再创造的瞬间存在。然而,我们传统的自我概念与身份的概念有关。后者对应体现个体特性的独特事实和存在方式的非瞬间集合,我称之为“自传体自我”(autographical self)。自传体自我取决于对特定情境的系统性记忆;在这些情境中,核心意识参与对有机体生命中最具稳定性特征的知晓,如谁生了你、在哪里生的,你的好恶,你对问题或冲突的常见反应,你的名字,等等。
我用“自传体记忆”来表示这种对有机体生命历程的主要方面的有序记录。自传体自我与核心自我是相互联系的。在第6章我将会说明前者是如何从后者中诞生的。
第五个事实是,意识经常被简单地解释为其他的认知功能,如语言、记忆、推理、注意或工作记忆。虽然这些功能对于处在顶层的扩展意识的正常运作是必要的,但对神经疾病患者的研究表明,核心意识并不需要这些功能。因此,意识的理论不应该仅仅是一个解释记忆、推理和语言如何自上而下地帮助构建脑和心智活动的理论。可以肯定的是,记忆、智能推理和语言对我所谓的自传体自我的产生和扩展意识的进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些解释认为,有机体内发生的一些事件出现在自传体自我和扩展意识就位之后,但我不认为意识是以这种方式在认知过程那么高的层次、在个体生命发展进程中那么晚的阶段才产生的。我认为意识最早的形式是先于推理和解释的。换言之,它们是最终使推理和解释成为可能的生物转变的一部分。因此,意识的理论应该用于解释一种更为简单、基本的现象。这种现象接近于有机体的非意识表征(整场演出都是为了该有机体聚合而成),并为同一性和个性的后续发展提供支持。
意识的理论也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关于脑如何处理客体表象的理论。在我看来,自然的、低层次的注意先于意识,而聚焦性注意则是在意识展开之后出现。对于意识来说,注意和拥有表象同样重要。但对意识而言,仅有注意是不够的,注意并非意识。
意识的理论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关于脑如何产生整合而统一的心理场景的理论,尽管整合而统一的心理场景的产生是意识,尤其是最高层次的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些场景并不存在于真空中。我认为它们之所以被整合和统一,一是因为该有机体的独特性,二是为了该有机体自身的利益。但促成心理场景这种整合与统一的机制尚待解释。
对于解释“处于知晓客体的活动中的自我感是如何在心智中出现的”所做出的努力,我接受对“我仅仅解决了所谓的自我感问题,而忽略这一问题的剩余部分,即感受性问题”的批评。我会对这些批评做出如下回应:如果“自我感”被理解为“有自我感觉的意识”,那么所有的人类意识都必然被“自我感”所涵盖,即在我看来,没有其他种类的意识。另外我认为,我们称为自我感的生物状态和负责产生它的生物机制,很可能有助于优化对有待知晓的客体的加工——拥有自我感不仅是恰当的知晓所必需的,而且可能会影响对任何有待知晓事物的加工。换言之,引起意识第二个问题的生物过程可能在引起意识第一个问题的生物过程中起作用。当我解决了自我问题,我也就解决了关于有意识有机体的表征的感受性问题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