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年前,在一间奇怪的、圆形的、漆成灰色的检查室里,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在我们轻声交谈的时候,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照在我们身上。突然,那人在说到一半时停住了,脸上失去了生气,嘴唇仿佛凝固了,但却依然张开着,目光空洞地盯着我身后墙上的某个点。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几秒钟,连我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然后他开始稍微移动了一下,撇了撇嘴,两眼转向我们之间的桌子,似乎是看向桌上的那杯咖啡和装着花的小金属瓶。他一定是看向那杯咖啡,因为他端起杯子喝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和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他碰了碰花瓶。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依旧没有回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忽然,他抬起脚。我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这种状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连忙起身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停了下来,看向我,脸上恢复了一些表情,显得很困惑。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困惑地问我:“怎么了?”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这个人的意识受到了损害。时间虽短,但对于我似乎过了几个世纪。从神经病学上来说,他先是失神发作,接着是自动症。这是癫痫的两种表现,而癫痫由脑功能障碍所致。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意识受损的患者,却是至今为止最令我感兴趣的一次。我知道从第一人称视角看,自发地进入无知觉的状态,然后回归意识状态是什么样的。我在孩提时期,曾经在一次事故中失去过意识;我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一次全身麻醉。我也曾见过昏迷的患者,从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到无意识状态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在所有这些例子中,如同入睡或醒来时一样,意识彻底丧失了,就像机器完全断电一样。但那天下午,我在那间灰色的圆形房间里所看到的情景远比这更令人惊讶。那人并没有昏倒在地板上,也没有睡着。他既在那儿又不在那儿,肯定是醒着的,有部分注意,也确定有行为。他的躯体在那儿,但人却不能自主、意识游离了。
这段情节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而我觉得自己能够解释它意义的那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有件事我那时并没有想到,但我现在想到了,那就是我目睹了一个人从完全清醒状态到失去自我感的剧变。在意识受损期间,这个男人的觉醒状态、注意物体的基本能力以及空间导航的能力都还在。就他周围的事物而言,他心理过程的本质也许仍在,但是他的自我感和知晓感却已经丧失。我有关意识的概念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不知不觉形成的。我认为,自我感是意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见证了类似的案例后,我对这个观点更加确信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意识问题保持着兴趣,既被意识带来的科学挑战所吸引,又憎恶意识受损在神经系统疾病方面给人类造成的后果,但我仍然和意识问题保持着距离。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不去观察那些由于脑损伤而导致意识彻底受损所引起的昏迷,或是持续性植物状态。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人还活着,意识却突然强制消失更让人难过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去向患者家属解释这一情况更让人痛苦的了。一个人如何能够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告诉对方,这种持续终生的安静状态也许看起来像睡着了,但却不是睡着了,告诉对方这种休息方式没有任何有益之处,告诉对方曾经有知觉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知觉?但是,即使我作为一个神经病学家的生活没有让我对意识保持警惕,我作为一个神经科学家的生活也可能确保了我没有触及这个问题。 在你获得终身教职之前,研究意识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即使是在你获得终身教职后,人们也会以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研究意识这件事。近几年,意识才成为科学探究中比较安全的主题 1 。
尽管如此,我最终转向意识研究的原因与意识研究的社会学几乎没有关系。直到我陷入绝境前,我都没有打算去研究意识。这一绝境与我在情绪研究方面的工作有关,而这意味着我可以将这个结果归咎于灵魂的激情 2 。
情况是这样的:我能很好地理解不同的情绪是如何在脑中被激发,并在躯体的剧场中上演的。我也能够想象情绪的激发和随之而来的躯体变化(这种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情绪状态),如何在一些适合映射这种变化的脑结构中被标记出来,从而构成情绪感受的基础。但对我而言,我无法理解脑的感受基质是如何被有情绪的有机体所知晓的。我无法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来回答被我们这些有意识的生物称为“感受”的东西是如何被有感受的有机体所知晓的。通过哪种额外的机制可以使我们每个人都知晓发生在有机体内的感受?当我们知晓自己感受到一种情绪或疼痛时,或者当我们知晓一切时,在机体内,尤其是脑里还会发生什么?我遇到过意识障碍。具体来说,我遇到过自我的障碍,因为要使构成情绪感受的信号被拥有情绪的有机体所知晓,像自我感这样的东西是需要的。
在我看来,克服自我障碍,也就是理解自我的神经基础,可能有助于理解以下三种截然不同但又紧密相关的现象的生物学影响:情绪、情绪的感受、对情绪感受的知晓。同样重要的是,克服自我障碍可能也有助于阐明普遍意义下意识的神经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