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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明确情绪定义的题外话

什么足以成为一种情绪?是疼痛吗?是惊跳反射吗?都不是,但如果都不是,那究竟为什么不是呢?这些相关现象的密切性要求我们做出明确的区分,但是,它们之间的差异却往往被忽略。惊跳反射是复杂生物的调节反应的一部分,是由简单的行为组成的(如肢体的退缩)。这些反应可能包含在数目众多的、协商好了的构成了某种情绪的反应之中,如内分泌反应、多种内脏反应、多种肌肉骨骼反应等。但是,即使是海兔的简单的情绪行为,也比简单的惊跳反射更复杂。

疼痛也不足以被称为情绪。疼痛是活体组织内一种局部机能障碍状态的结果,是即将发生的或已经发生的组织损伤所造成的刺激的结果。这种损伤引起疼痛的感觉,并且引起诸如反射这样的调节反应,也许还会自主地诱发情绪。换言之,情绪可以由引起疼痛的相同刺激物所引发,但它们是同一刺激物导致的不同结果。接着,我们可以认识到,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我们就可以感知疼痛,并且拥有与之相关的情绪。

某一天,当你端起一个很热的碟子,烫伤了你的手指时,你有疼痛感,并且可能甚至因此而感到痛苦。下面,我就用最简单的神经生物学术语来描述一下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第一,这种灼热激活了大量细微的、非髓鞘化的神经纤维。这些纤维被称为C-纤维,在灼伤点附近可见。(这种纤维分布在身体各处。它们在进化上是古老的,并专门用于传输体内状态的信号,包括那些最终引起疼痛的信号。之所以把它们称为非髓鞘化的,是因为它们没有那层被称为髓鞘的绝缘套。有轻微髓鞘化的纤维被称为A-δ纤维,这种纤维与C-纤维一起移动,并起着相似的作用。它们被并称为“具有伤害感受性的”[nociceptive],因为它们会对那些有可能或实际上会损坏活体组织的刺激做出反应。)

第二,这种灼热毁灭了数千个皮肤细胞,并在这个区域释放出一些化学物质。

“感受”不等于“知晓到我们有感受”,有很多的证据暗示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所有感受。”

第三,几类与修复组织损伤有关的白细胞被召唤到这个区域,这种召唤来自一些已经释放出来的化学物质(如被称为P物质的肽和诸如钾之类的离子)。

第四,其中一些化学物质会自行激活神经纤维,将它们发出的信号与热量本身的信号结合起来。

一旦这种激活波开始出现在神经纤维中,它就会传向脊髓,并且沿着适当的路径穿越几个神经元(神经元就是神经细胞)和几个突触(突触就是两个神经元进行联结和传递信号的那个点),从而产生一连串的信号链。这些信号延伸直至神经系统的最高层次——脑干、丘脑,甚至大脑皮质。

这一连串的信号会带来什么结果呢?分布于神经系统几个层次的全部神经元被暂时激活,而且这种激活产生了一种神经模式——一种与你的手指受伤有关的信号的映射。此时此刻,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具有了多种多样的对应组织损伤的神经模式;这些神经模式是根据你神经系统的生物特征和与之相联系的躯体本身的生物特征而选择出来的。产生某种疼痛感所必需的条件已经得到了满足。

在这一点上我想要提出的问题是:受伤组织的神经模式中的一种或全部和你知晓到疼痛是同一码事吗?答案是并非如此。要知晓自己有疼痛感,在脑干、丘脑和大脑皮质的相应区域显示出与疼痛基质相对应的神经模式(伤害性信号)并产生疼痛表象(一种疼痛的感受)之后,还需要一些其他事情发生。但是,请注意,我所提到的这个“之后”的过程并没有脱离脑,它就发生在脑中,而且据我所知,正如前面出现的那种过程一样,它也是一种生物物理学过程。具体来说,在上面的例子里,它是一个把组织损伤的神经模式与代表你的神经模式相互关联起来的过程,这样一来,就会产生另一个神经模式,你知晓的神经模式,而“知晓的神经模式”不过是意识的另一个名称罢了。如果后面这种相互关联的过程不发生,你将永远不会知晓在你的有机体中发生了组织损伤。换言之,如果没有你、没有知晓活动,你就没有办法进行知晓,对吗?

令人好奇的是,如果没有你,或者说,如果你没有意识、没有自我、没有与烫盘子和灼伤手指有关的知晓活动,你的那个没有自我的复杂的脑装置仍然会使用由组织损伤所引起的那些伤害感受性神经模式,来产生许多有用的反应。例如,有机体能够在组织损伤开始的几百毫秒之内就将手臂和手撤离热源,这是一种由中枢神经系统介导的反射过程。但是,请注意,在前一句话中我使用的是“有机体”而不是“你”。没有知晓活动和自我,缩回手臂的就不会是真正的“你”。在这些情况下,这种反射就是属于有机体的,但不一定是属于“你”的。再者,许多情绪反应是自动产生的,在引起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发生变化的同时,产生心率和对血液循环控制的变化。我们不是因为痛而学会退缩,我们只是退缩而已。尽管所有的这些反应,简单的或不那么简单的,确实都可以在类似的情况下,发生在所有有意识的人身上,但是,所有这些反应的发生根本不需要意识的参与。例如,即使是在意识暂时缺失的昏迷患者身上,这些反应也会出现。神经病学家评估一个无意识患者神经系统状态的方法之一就是,确定患者是否会对诸如摩擦胸骨上的皮肤等令人不愉快的刺激做出面部或肢体上的动作反应。

组织损伤会引起一些神经模式。以这些神经模式为基础,你的机体便处于一种疼痛的状态。如果你有意识,那么,这些相同的模式也会让你知晓到你很痛。但是,无论你是否有意识,组织损伤和随之而来的感觉模式也会引起上述各种自动反应,从简单的肢体退缩到复杂的消极情绪。简言之,疼痛和情绪并不是一回事。

你可能很想知道,上述的区分是如何做出的。对此,我可以给你提供大量的证据。我将以下面的事实开始陈述。这个事实来源于我在早期接受训练时的直接经验,当时,我接触到了一个患者。疼痛本身和由疼痛引起的情绪之间的分离非常生动且明显地体现在了他身上 23 。这个患者患上了一种严重的顽固性三叉神经痛,又称痛性痉挛。这是一种牵涉为面部感觉提供信号的神经的病症。患病后,即便是无害的刺激,例如轻触面部皮肤或突来的一阵微风,都会引起个体剧烈的疼痛。没有药物能帮得了这名患病的年轻人,每当剧痛侵袭他的肉体时,他除了蹲下不动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作为最后的手段,神经外科医生阿尔梅达·利马(Almeida Lima),我最初的导师之一,对他进行了手术,因为在前额叶的某一特定部位制造一个小的创伤已经被证明能够缓解疼痛,而且这是在这种情况下所能使用的最后一招。

我永远忘不了手术前一天见到这个患者的样子,他害怕做出任何会引起新一轮疼痛的运动。接着,在手术后的两天,当我们在查房时探望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放松而愉快地沉浸在与同室病友的纸牌游戏中。当利马询问他的疼痛情况时,他抬起头,兴奋地说“还是一样的痛”,但是,他现在感觉很好。我记得我当时很惊讶,因为利马进一步地探查了这个人的精神状态。此次手术并没有对那些由三叉神经系统提供的与局部组织功能障碍相对应的感觉模式起任何作用。这种组织功能障碍的心理表象并没有改变,而这也是为什么患者报告说疼痛依旧。可手术还是成功的。它确实消除了组织功能障碍的感觉模式所引起的情绪反应。痛苦消失了,此人的面部表情、声音和一般的举止都与疼痛无关了。

这种“疼痛感”与“疼痛效应”的分离,已经在对通过手术治疗疼痛的患者群体的研究中得到证实。就在最近,我实验室的一名研究员皮埃尔·雷恩维尔(Pierre Rainville)发现,通过巧妙的催眠术处理,疼痛感和疼痛效应显然是可以分离的。催眠可以调节扣带回皮质区内的大脑活动,在不改变疼痛感的情况下特异地影响疼痛效应,而神经外科医生可以通过破坏这一相同的区域,从而缓解慢性和顽固性疼痛。雷恩维尔还表明,当催眠暗示针对的是疼痛感而不是与疼痛相联系的情绪时,不仅不愉快及其强度等级会发生变化,而且初级体感皮质(S 1 )和扣带回皮质也会发生变化。 24 简言之:针对疼痛之后的情绪而不针对疼痛感的催眠暗示降低的是情绪,而不是疼痛感,而且仅引起扣带回皮质功能上的变化;针对疼痛感的催眠暗示可以同时降低疼痛感和疼痛情绪,并引起初级体感皮质和扣带回皮质的功能变化。如果你服用过β-阻滞剂来治疗心律问题,或者如果你使用过诸如安定之类的镇静剂,也许就对我所描述的内容有过直接的体验。这些药物降低了你的情绪反应。如果那时你觉得疼痛,它们就会降低由于疼痛而引起的情绪。

我们可以通过考虑不同的干预措施是如何干扰其中一种,而不是另一种,来确定疼痛和情绪的不同生物学状态。例如,止痛法可以特异性地减少或阻断引起疼痛的刺激。当表征组织功能障碍的信号传输过程被阻断时,疼痛和情绪都不会产生。但是,阻断情绪而非疼痛是有可能的。可以通过适当的药物,如安定或β-阻滞剂,甚至外科手术来减轻由组织损伤可能引起的情绪。对组织损伤的知觉仍然存在,但是情绪反应的钝化则消除了可能伴随而来的痛苦。

那么,愉快又是怎样的呢?愉快是一种情绪吗?再说一遍,我宁可说它不是,尽管和疼痛一样,愉快也与情绪密切相关。和疼痛一样,愉快是某些情绪的组成部分,也是引发某些情绪的导火线。当疼痛与消极情绪,如苦恼、恐惧、悲伤和厌恶等联系在一起时,它们的组合通常构成所谓的痛苦,愉快则与多种不同形式的快乐、骄傲以及积极的背景情绪联系在一起。

疼痛和愉快虽然都是明显以适应为目的的生物学设计的一部分,但是,它们却在完全不一样的情境下起着作用。疼痛是一种表征局部活体组织功能障碍的感官知觉。在大多数情况下,当活体组织发生了实际的损伤或即将发生损伤时,就会产生信号,并以化学的方式或通过C型和A-δ型神经纤维来传输信号,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多个层面上生成适当的表征。换言之,有机体被设计为通过对实际上或即将对它的组织的完整性造成损失的威胁发出一种特定类型的信号来进行回应。这种信号一路上招募大批的化学和神经反应,从白细胞的局部反应,到包括整个肢体在内的反射,再到一个协调的情绪反应。

愉快产生于一种不同的情境。再来看看一个与吃喝有关的愉快的简单例子,我们就会发现,愉快通常是由觉察到某种失衡而引起的,比如低血糖或高渗透压。失衡往往导致饥饿或口渴的状态(所谓动机状态和内驱力状态),而这种状态又会引发某些包括寻找食物或水在内的特定行为(这也是动机状态和内驱力状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导致最终的吃或喝的行为。对这几个步骤的控制涉及许多不同层次的功能循环,并且要求体内产生的化学物质与神经活动相协调 25 。愉快的状态也许就开始于这个寻找的过程,存在于找寻实际目标的期待中,并随着目标的实现而加强。

但是,事情往往功败垂成。寻找食物或饮料的过程可能很长或不成功,因此根本不会伴随着愉快和积极的情绪。或者,如果在一个成功的寻找过程中,一个动物被禁止实现它的目标,那么,对达成目标的这种阻挠可能真的会引起愤怒。同样地,正如我在评论希腊悲剧时所提到的,一种疼痛状态的缓解或暂停可能会引起愉快和积极的情绪。

这里要保留的一点是,疼痛、愉快和相关的情绪之间可能存在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不是彼此的镜像。它们是不同的、不对称的生理状态。这些状态构成了不同知觉特质的基础,而这些知觉特质注定会有助于解决非常不同的问题。(疼痛和愉快的二元性不应使我们忽视以下事实,即存在着两种以上的情绪,其中一些与疼痛相一致,另一些则与愉快相一致,大多数属于前者。随着行为在进化的过程中变得愈加复杂,这种深度区分的明显对称性便消失了。)在疼痛的情况下,问题在于如何处理由于损伤所导致的活体组织完整性的丧失,无论这种损伤是内在的由自然疾病所引起的,还是外在的由掠夺者的攻击或某一事故所引起的。在愉快的情况下,问题在于使有机体产生有助于维持其内稳态平衡的态度和行为。我认为疼痛是生物和文化进化过程中的主要决定因素之一。奇怪的是,它可能是作为大自然的一种事后之思而产生的,是一种为了解决已经产生的问题而做出的尝试。我曾经把疼痛看成是给遭窃后的屋子换上一把好锁,但是皮埃尔·雷恩维尔则给了我一个更好的比喻——当你在修复破损的窗子时,在屋子前安排一名卫士。毕竟,疼痛不会导致人们避免其他的伤害,至少不是马上避免,而是会保护受伤的组织,促进组织修复,以及避免伤口感染。相对地,愉快是一种事先的考虑。它与对可以做什么而不会有问题的明智预测有关。在这个基本层面上,大自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法:它引导我们做出良好的行为。

因此,疼痛和愉快是生命调节的两个不同谱系的组成部分。一方面,疼痛是与惩罚相一致的,并且与诸如退缩或寒战这类行为相关。另一方面,愉快则是与奖赏相一致的,并且与诸如寻找和趋近等行为相关。

惩罚使有机体把自己封闭起来,打着寒战并从它们的环境中撤出来。奖赏使有机体敞开自己,并朝着它们的环境前进,靠近它,寻找它,并且通过这样做,既增加了它们生存的机会也增加了它们的脆弱性。

在像海葵这样简单而且很可能没有意识的生物中,这种基本的二元性是很明显的。它的有机体只有一个简单的神经系统而没有脑,不过是一个有两个开口的肠道,由两组肌肉驱动,一组是圆形的,另一组是纵向的。海葵周围的环境决定了它的整个有机体的所作所为:向外界开放,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似的,此时,水与营养物质进入它的身体并给它提供能量;或将自己收缩成一个扁平的包裹,小而孤僻,几乎无法被其他生物所察觉。快乐与悲伤、趋近与回避、脆弱与安全的本质,在这种无脑个体行为的简单二分法中就像与孩子在玩耍时的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化一样明显。 FG8Cnhwxw4JOEQ6dgw+ClXXkoQjslktQX/URHy2OMGcac4P3b1wruvmBWUnW0l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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