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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士憔悴天应怜
坐落在苏州城南的沧浪亭，名列苏州四大园林之一，同时也是苏州现存诸园中最古老的一处。园中古树葱茏，藤萝蔓挂，身处其间，让人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山野。
有关沧浪亭，还有一副脍炙人口的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这副对联为两首诗拼成，上联出自欧阳修《沧浪亭》：“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至于下联的作者，正是花四万钱买下此地并营建园林的苏舜钦。
作为园林的主人，苏舜钦也有一首题为《沧浪亭》的作品，调寄《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在词中，他并没有满足于夸耀园林的好风景，而是自始至终抒发着一股愤激之情。如果看多了诗词，就会发现这种情绪其实很常见，遭遇贬谪、怀才不遇，不外如是。
果然，他是被宋仁宗贬官了，而且贬得很彻底，直接成了一个平头老百姓。我们之前说过，好脾气的宋仁宗连宋祁写词觊觎宫女都不追究，那苏舜钦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才引来皇帝的雷霆之怒呢？
其实事儿也不大，就因为一次聚餐。在聚餐以前他还是颗耀眼的政治新星，个子高、须髯美、有才华，还有个做宰相的岳父，可以说前途无量。聚餐之后，他就只能凄凉负罪、憔悴壮年，日日以园林风景为伴了。
这次聚餐发生了什么呢？
这还要从苏舜钦在进奏院当官说起。这个机构专门负责刊印朝报，天天和纸张打交道。在一次例行聚餐前，苏舜钦盯着办公室里越堆越多的废纸，突然来了主意：何不变废为宝，把废纸卖了换钱？
一群人开心地卖完废品，美美地聚了一次餐，喝酒写诗，不亦乐乎。可酒醒之后，皇帝的谕令也来了，不是夸他们有环保意识，而是责令他们收拾东西走人。
原来，宋仁宗早就烦透了这群拥护新政、自诩君子的大臣。恰好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他面前，声称他们变卖官家物品用来饮酒作乐。宋仁宗便借题发挥，狠狠地杀了杀“君子党”的威风。可怜的苏舜钦，就这样成了北宋前期党争的牺牲品。
作为好朋友，欧阳修很是同情苏舜钦的遭遇。听说苏舜钦在苏州营建园林，他马上写诗安慰：“又疑此境天乞与，壮士憔悴天应怜。”风景这么好，大概是老天不忍看你憔悴，特意赏赐给你的吧！
令人惋惜的是，尽管有好友记挂、美景相伴，苏舜钦还是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改了华发，变了朱颜。毕竟，这次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终究没能等到上天的垂怜。几年以后，宋仁宗突然想起了苏舜钦，觉得当时的处罚未免太重，就有了重新起用他的想法。可此时的苏舜钦已经病得走不动路了，他挣扎许久，最终未能成行。
一部《汉书》来下酒
苏舜钦原字倩仲，因为仰慕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为人，便改字子美，和偶像用了同一个名号。
不过，虽然他处处学子美，人们却大都觉得他更像太白。李白是“斗酒诗百篇”，他则是“斗酒书百卷”。
根据记载，苏舜钦平素“饮酒无算”。有段时间，他住在岳父杜衍家里，按理说女婿上门见老丈人，本应该规规矩矩的才是，可苏舜钦才不管，照样开怀畅饮，一晚上就要喝掉一斗酒。
岳父见苏舜钦每天既不喊朋友来，也不要下酒菜，只是孤零零地在书房坐着就能喝这么多酒，不禁心中疑惑。他担心女婿被酒烧坏了脑子，忍不住派仆人去查看。
仆人悄悄摸到窗前，只见房中烛火通明，苏舜钦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握着一本书仔细读着。每每读到精彩处，苏舜钦就忍不住击节称赏，随后斟满美酒，一饮而尽。
仆人粗通文墨，定睛一看，才发现苏舜钦读的是《汉书》。这里面记录了两汉数百年的风云起伏，有无数可歌可叹的英雄故事。看来，苏舜钦是把这些故事拿来下酒了。读到张良行刺秦始皇，博浪沙的铁锥没能击中嬴政的
车驾，苏舜钦大呼：“可惜！可惜！”随后满饮一杯。再读到张良与刘邦会面，风虎云龙，惺惺相惜，他又开心地拍案：“难得！难得！”再次满饮一杯。悲亦饮，欢亦饮，一觞一叹，不一会儿，一斗酒就见底了。
仆人把看到的景象回报给杜衍，后者听后哈哈大笑：“有这样的下酒菜，一斗酒也不算多啊！”女婿性情如此豪放，岳父又有什么好责备的呢？
以书佐酒，苏舜钦可称得上是头一份。到后来，南宋陆游“言酌清醺，侑以案上书”，明末屈大均“一叶《离骚》酒一杯”，大概都有追慕前人风流的意思。
这还不算完，苏舜钦还有更多喝酒的花样。同时代的张舜民在《画墁录》中记载了“鬼饮、了饮、囚饮、鳖饮、鹤饮”五种，这些叫法有趣而贴切。比如“鹤饮”，指的是喝一杯就爬上树，跳下来以后接着喝，不正像白鹤盘旋起落，一刻也不愿停歇吗？
有趣的是，苏舜钦擅长写草书，他学习的对象正是唐代有名的书法家怀素。怀素是“草圣”张旭的弟子，虽是僧人却嗜酒如命，故有“醉素”之称。苏舜钦学怀素，恐怕也有引他为酒中知己的缘故吧。
怀素的传世之作《自叙帖》，向来颇有争议。据北宋另一位大书法家米芾说，这个帖子到宋代已经破碎，所以前六行是苏舜钦在收藏过程中补写的。足以见得苏舜钦草书技艺之精，竟能以假乱真。不知道在这中间，酒又发挥了多少作用呢？
被遮掩的光芒
纵观北宋文坛，苏舜钦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他仕途遇挫，正值壮年却骤然病卒，本就少了许多扬名的机会。而他遇上的又恰是那么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明珠在侧，璞玉的光芒自然暗淡许多。
比方说，同样是因为庆历新政被贬，范仲淹写下了《岳阳楼记》，欧阳修写下了《醉翁亭记》，这两篇文章都入选了中学课文，脍炙人口。而苏舜钦的《沧浪亭记》，就没有那么多读者了。
再比方说，苏舜钦是铜山人，家学渊源，与祖父苏易简、弟弟苏舜元并称“铜山三苏”。可不久之后，“眉州三苏”横空出世，迟来的三苏吸引了所有的聚光灯，“铜山三苏”就渐渐不为人知了。
甚至，他在书法造诣上也要被同时代的大神们压一头。苏轼、黄庭坚、米芾都极为欣赏苏舜钦的字，可后人提起宋朝的大书法家，偏偏只记得“苏、黄、米、蔡”，这里面的“苏”，自然不是在说苏舜钦。
苏舜钦有一首诗《淮中晚泊犊头》很有名，写出了他的萧索和孤寂：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人世间的功名得失、沉浮起落，又有谁能预料呢？夕阳之下，沧浪翻涌，碧波荡漾，每每想到这些，他也只能长叹一声，“无语看波澜”了。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 ② 。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 ③ 间。方念陶朱张翰 ④ ，忽有扁舟急桨，撇浪 ⑤ 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⑥ 。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 ⑦ 。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 ⑧ ，不肯傍青纶 ⑨ 。刺棹 ⑩ 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①水调歌头：词牌名，据传隋炀帝开凿汴渠后制《水调》歌，至唐代演变为大曲，“歌头”就是大曲的开头部分。
②淡伫洞庭山：指洞庭山伫立在湖水之中。淡伫，安静伫立。
③渺弥：湖水弥漫无际的样子。
④陶朱张翰：代指隐士。陶朱，指春秋越国范蠡，他曾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归隐从商，世称陶朱公。张翰，西晋文学家，他在做官时思念故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弃官回乡。
⑤撇浪：搏击风浪。
⑥汀湾：水中港湾。
⑦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意指大丈夫正值壮年，应当干一番大事业，以疏散闲居为耻。
⑧鸥鸟相猜：典出《列子》，有人与海边的鸥鸟亲近，可当他突然心术不正后，鸥鸟也不再信任他，飞离很远。这里反用其意，指别有用心的人无端猜忌自己。
⑨青纶：青丝织成的印绶，代指官员身份。纶，也指钓鱼用的丝线。
⑩刺棹：撑船。
太湖岸边，景象一派凄清、幽雅。洞庭山淡然伫立在湖水之中，烟波弥漫无际，鱼龙都被锁在其中，不见踪影。正想起范蠡、张翰的事迹，忽然看到小船撇开重重波浪，载着鲈鱼疾驶而来。傍晚时分，暴风雨扑面而来，小船只好沿着小洲弯处回航。
丈夫正值壮年，胸怀着干一番事业的大志，耻于疏闲地隐居水乡。可为什么壮年时就面容憔悴，容颜衰老，白发苍苍？真想在寒冷潭水中垂钓，却又担心鸥鸟猜疑妒忌，使鱼儿都不肯游近我身旁。还是穿过芦荻丛，停下小船，静默无语地观看水中波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