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功的君主,不能只是马上打天下,还必须能马下治天下,不能只是勤于政务,还必须在史书留下自己的浓墨重彩,让世界因你不同。
朱棣靠武力夺取了天下,但他显然很清楚,用暴力来维持统治既不可能,也没必要。让后世史学家们不得不佩服的是,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朱棣就顺利完成了由反叛者到捍卫者之间的转变。
永乐元年三月初一,大明首都南京的孔庙之中,朱棣身着龙袍,表情严肃,向着孔子像四鞠躬,随后,他又来到了国子监,向祭酒(类似今天的社科院长)胡俨赠送了多部儒家经典,并饶有趣味地聆听了学者的讲经。
朱棣想用这种方式,向天下读书人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本王,不,朕也是重视文化的。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吧。
在二十一世纪一O年代的今天,出书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有粉丝,有卖点,就有书商上门来谈合同。只要你有渠道,有宣传,就会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替你买单。可在六百年前,著书立说怎么看也得是桩智力活,作者怎么看都得是个文化人,不是谁都能做的。
任何人都摆脱不了走向死亡的宿命,但图书却可以永远长存于世间。经济可以使一个国家壮大,军事可以使一个国家强大,但唯有文化,才能使一个国家伟大。当然,曹操和李煜这样的天才诗人,关汉卿和汤祖这样的剧作家,罗贯中和吴承恩这样的小说家,肯定是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的。朱棣并没有什么文学才华,要写也只会写自娱自乐的打油诗,但他同样也渴望在历史上留下一些记录,让世界因他而不同。
朱棣想修一部鸿篇巨制,能够让后世子孙反复提及,永远记得。按照常规,皇帝修典应该在统治末年,估计自己活不了多少日子的时候再说,类似今天那些自传作者的心态。但朱棣可是不走寻常路,不当普通人的杰出君主,他刚上皇帝没满一年,就决定修典了,当然,朱棣不会亲自去做这种事的,身边有得力助手嘛。
因为他觉得,以解缙的聪明睿智,一定可以充分领会自己的深刻意图;以解缙在读书人中间的巨大影响力,一定可以组织一个非常出色的编撰团队。以解缙渴求名利的劲头,一定可以圆满完成自己交待的光荣任务。
朱棣还特意叮嘱道:“尔等其如朕意,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占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成一书。”
说得多诚恳啊。解缙同学,你有没有感到压力山大吗?
解缙领到任务之后,自然是不敢怠慢。凭着自己内阁首辅的组织才华,以及天下第一才子的动员能力,他很快组织了一个多达一百四十七人的编纂队伍,比今天的一个中型出版社规模都大。解缙给这些人分派了任务,组织了经、史、子、集几大部门,分头整理资料、抄录成册。自己则担任总裁,统领全局进度。
解缙告诉大家,你们做的工作,与那些亲身参与靖难的武将们同样伟大,武将们靠手中的枪赢得历史尊重,你们则依靠手中的笔拼得历史地位,好好干吧,不能计较个人得失。
要说这些人真是辛苦,一个月三十天连轴转,中秋和春节全不休息,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就是希望给皇帝拿出一个满意的答卷,自己也能得到点赏赐什么的。
当时虽然已经有了活字印刷术,但朱棣和解缙却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这样一部高规格的经典,怎么能用印刷机,必须一行一行地抄出来!正如同样是造高级轿车,手工打制的劳斯莱斯,必然比你流水线上做出来凯迪拉克高端不少。
永乐二年十一月,忙活了近一年半的解缙,终于交出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当他命人把这几百册抄好的书卷呈到奉天殿时,身为创意人的朱棣相当高兴,给丛书命名为《文献大成》。并吩咐在礼部衙门举办庆功宴,好好慰劳这些劳苦功高的学者。
看着解大才子日益增多的白发,日益明显的皱纹,日益不利落的脚步,(这年他不过才三十六)朱棣深深知道他辛苦,也非常明白他的不易,于是令户部拿出专款,对编辑团队进行重赏。
领到赏银的解缙,还没过上几天清闲生活,就被人叫到皇宫去了。
解缙一看老大铁青着脸,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
“朕不是一再说,让你修的是百家之书,可你收录的,怎么全是儒家经典?朕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几何?”
朱棣越说越气,把目录册扔到了地上,解缙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心说,当朝皇帝和汉武大帝同样雄才大略,但思路却完全不一样啊。
汉武帝重用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朱棣却对解缙只收编儒家经典非常不满,清晰地展现了一种海纳百川的大气魄。
而自作聪明的解缙,也让朱棣的信任大打折扣,从此之后,他这个永乐皇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地位就有些江河日下的味道了。
解缙这么聪明,却没有领会好领导的意思,是过于自信呢,还是对工作过于想当然,没人说得清楚。
朱棣并没有撤掉这位首席大学士的总裁职位,也算给足了他面子。不过,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位顾问。解缙一听这个人的名字,就知道大事不好:此人哪里是顾问,明显是监工嘛。
这位顾问,正是我们的老朋友姚广孝,江湖人称道衍大师。
所谓一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造过反,一起嫖过娼,自然感情就不一样。而解缙,只是从原来的主子朱允炆那里变节过来的意志薄弱者。
姚广孝参与到编纂工作之中后,心高气傲的解缙也不敢造次了,大事小事都要向这个顾问请示。顾得上的要问,顾不上的也要问。姚广孝也不跟他假客气,把自己感兴趣的五行异术、奇门遁甲一类书籍,通通录了进去。
朱棣还安排了王景等五人担任总裁,另外二十人担任副总裁,组成了一个无比豪华的编委会,而从事具体工作的人员,进一步增加到二千一百六十九人,这些人不限于翰林院的知识分子,还包括了著名的僧人,道士,画家、乐师等等,把三教九流的精英都召集在一起了。
永乐五年(1407)年十一月,在三千多编纂人员的辛苦努力人,中国历史上一部空前的百科全书,终于宣告完成。
它有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亿七千万字。相比之下,本人这部书只有二十万字,也就是说,即使按本书的开本,也得装钉一千八百五十多册,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即使别的事什么都不做,三天看一本,全部看完都得十五年时间。
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解缙面前,他没有去珍惜,等到失去之后才后悔不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对这这份工作说一声: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加上一个期限的话,他也希望是一万年,可惜,他对工作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对朱棣的严格估计不准,自己未来的仕途,从此也就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朱棣把全中国这么多精英召集在一起,一干就是好几年,只是为了修一本书,在有些人看来,永乐皇帝此举真是兴师动众,浪费笔墨与纸张,也糟蹋粮食。但是,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们理解不了朱棣的深刻用意,是因为自己的境界与段位,跟永乐皇帝差得太远。
乱世用重典,盛世好修书。朱棣此举,无疑向全中国表明,别看我刚刚登基,国家形势好得很,特别是读书人,更应该放心!但有明一世,知识分子对朱棣修书并不看好,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转移视线,更有孙承泽在《春明梦余录》中,将他与另一位太宗时修《太平御览》相提并论:
陆文裕深曰:宋太宗平列国所得裸将之士最多,无地以处之,于是设六馆修三大部书,命宋白等总之。三大部者,《册府元龟》、《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也。《御览》外又修《广记》五百卷。永乐靖难后,修《永乐大典》亦此意。余按,宋太宗诏诸儒编集故事一千卷,曰《太平总类》;文章一千卷,曰《文苑英华》,小说五百卷,曰《太平广记》,医方一千卷,曰《神药普救》,总赐名曰《大平御览》。若《册府元龟》一千卷,乃真宗编也。文裕所考或未确乎?至靖难之举,不平之气遍于海宇,文皇借文墨以销垒块,此实系当日本意也。
赵光义的庙号同样是太宗,因为有谋害哥哥赵匡胤的嫌疑,长期为读书人所不齿,就算修再多的书,也摆脱不了为自己转移视线的质疑。那么,朱棣又如何做出回应呢?
仅仅有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永乐大典》,朱棣还觉得相当不过瘾,这毕竟只是把别人写过的作品整理了一下。连他那半个文盲父亲,都能攒出《大诰》《皇明祖训》来忽悠百姓,安抚子孙,他好歹也在帝都南京受过正规的教育,怎么能输给老爹?
而且,朱棣表面上最为崇拜的皇帝唐太宗,也以本人的名义写出了《帝范》十二篇,作为教导子孙的教科书,朱棣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能两手抓,两手都能硬,自我标榜“修文竟武,灭虏迁都,终其身不敢自逸”,就不能不用“著作”来证明自己。当然,是不是自己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以自己的名义发出。
于是,永乐七年,就有了这本《圣学心法》。在行文风格上,此书显然参考和借鉴了宋代的《帝学》(范祖禹编)和《大学衍义》(真德秀编)。
朱棣召集胡广等大臣审阅,还假客气了一番:
古人治天下,皆有其道。虽生知之圣,亦资学问。由唐汉至宋,其间圣贤明训,具著经传。秦汉以下,教太子者多以申韩刑名术数,皆非正道。朕间因闲暇,采圣贤之言,若执中建极之类,切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今已成书。卿等试观之,有未善,更为朕言。
朱棣让大臣们提意见。这些老油条怎么可能上当,当然都挑好听的说:“陛下,帝王道德的要点,都记载在书里了,能和典谟训诰一道流传传万世。请刊印以赐福天下。”朱棣也就不再谦虚了,下令印刷,并正式定名为“圣学心法”。虽说此书是对古人言论的整理汇编,体现的却是朱棣的治国理念和政治主张。
从《圣学心法》中大致可以看出,朱棣特别强调的有以几点:
一、顺从天意,崇拜祖先。
中国的历代皇帝都自称天子,强调君权神授,借老天的力量压制苍生。在那个科技文化十分满意落后的年月,想让老百姓不迷信,就跟让今天的女孩子不化妆一样困难。
朱棣所受的那点教育,难以让他产生“人定胜天”的思想,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时代局限性。他无法否认天人感通之说的存在,强调要尊重天意,而不是逆天而行。“天道不言,四时行而万物生”,“天道至诚无息”,“天道至公无私”。
朱棣强调,统治者应按照“天道”行事,方能成为享受天命眷佑的圣人,否则就不会受到上天眷佑。而普罗大众,应该接受仁君的统治。如果缺少必要的服从,违背了天道,那么,自然就得不到上天青睐了。
但是,朱棣并没有一味强调臣民的服从,而是要求执政者也要顺应天道,并将之作为统治能否长久,天下能否安定的重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相比那些只强调民众服从,不申明君主责任的统治者,朱棣的思想还是有所领先的。当然,他这样做的目的,也是要让知识分子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更乐于接受自己的领导。
朱元璋将自己视为元朝的继承者,但又认为蒙古人已经失去了天命。而朱棣的认识却有了进步,他强调:
天运虽有前定之数,然周家后来历数过之,盖周之先德积累甚厚,其后嗣又不至有桀纣之恶,使夏殷之后不遇桀纣,未遽亡。若顺帝不恤军民,不理国政而荒淫无度,安得不亡!故国之废兴,必在德,不专在数也。
作为一国之君,能够认为元朝的灭亡并非完全是天数,而是德政出了问题,并以此来警醒自己,这在历代君王中,无疑显得难能可贵。作为天子,主动约束自己的行为,以顺应天意,“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陟必明,赏罚必行。”
全世界没有一个民族,能像中国人一样敬重祖先。将死人的坟墓修得比活人的住宅还气派还宜居,也只有炎黄子孙做得出来。中国一直没有占主导地位的宗教,祖先崇拜却能让国人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灵慰藉。而每一个帝王,都把去太庙祭祀当成最为神圣和重要的事务,并将自己的一切,当成祖先在天之灵的恩典。
因此,中国人大多情况下绝不赞赏改动与革新,而是执迷于守成和坚持。朱棣也说:
祖宗之法,所以为后世也。当敬之、守之,不可以忽,继世之君,谨守祖法,则世祚延长。衰世之主,败其祖法,则身亡国削。
他将能不能遵守祖制,提到了能否保住江山,甚至自己性命的地步,让今天的我们看来,无疑太过夸张,但当时人还说,却是相当受用。
至于具体作法,朱棣则有如此认识:
人君之所好与天下而同其好,所恶与天下而同其恶。群情之所好,而己独恶;群情之所恶,而己独好,是拂天理之公,而循夫人欲之私,则所蔽者固而溺者深。虽欲勿殆,其可得乎?
即便掌握了至高权力,还是不能肆意妄为,而是要与天下人同好恶,将自己视为天下人中之一员,而不是那个特殊分子。核心即是“与世同乐”。这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善待百姓,轻徭薄役。
皇帝及其统治集团当然无法直接从事生产劳动,创造社会价值。所有的收入来源,必然要依靠百姓的贡赋。而在那个社会生产极其落后的年代,大部分劳动者,从事的无疑是一种“糊口经济”,生存权成为他们追求的第一目标。对于这样微不足道的要求,统治者如果也无法满足,那恐怕就触怒被统治者的底线了。
朱棣当然也不赞成过度的压榨,他知道这样只会削弱政权的根基,他说:
民者,国之根本也。根本欲其安固,不可使之凋蔽。是故,圣王于百姓也,恒保之如赤子,未食则先思其饥也,未衣则先思其寒也。民心欲生也,我则有以道之,民情恶劳也,我则有以逸之。……薄其税敛,而用之必有其节。如此,则教化行而风俗美,天下勤而民众归。
别说皇帝了,一个知府县令,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自命为“父母官”,只要略微对百姓公正一点,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爷”的奖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施行仁政,其实真的没有多难;建立适度的剥削体系,给民众的生活留下余地,留有念想,才能保证既得利益者一劳永逸地剥削下去。而广大黎民百姓,其实对这样的剥削也是完全能够容忍的。
为了让被统治者有饭吃有衣穿,提高执政集团的组织管理水平,当然也是非常必要的。今天我们看来,皇帝大略也相当于一个超大型公司的董事长,对于公司如何长久发展,他必须有自己的特殊贡献,有自己的管理哲学。朱棣当然没有这样的战略意识,但他也做出了一定的思考,他说:
经国家者,以财用为本,然生财必有其道。财有馀则用不乏。所谓生财有道者,非必取之于民也。爱养生息,使民之力有馀,品节制度,致物之用不竭。……民者邦之本,财用者民之心。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凋瘁,而根抵蹷拔矣。
在骨子里,朱棣是看不起老百姓的,但他也明白生财要有道,让牛光犁地不吃草,都能把牛累死,何况大活人呢。因此,朱棣执政期间,确实也实行了一系列开垦荒田、修建水利、减免租税的政策,并为其后代儿孙所继承。
三、礼义教化,恩威并施。
自西周开始,历代君主都十分重视发挥礼乐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朱棣认为:
夫礼者,治国之纪也;乐者,人情之统也。是故,先王制礼所以序上下也,作乐所以和民俗也。非礼则无以立也,非乐则无以节也。教民以敬,莫善于礼,教民以和莫善于乐。
恩威并施是治国的要决。历朝历代,统治阶级如果过于迷信自己的国家机器,往往会引发严重后果。但如果用礼义廉耻来约束普罗众生,巧妙地将统治者的利益,转化成被统治者的需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洗脑,无疑对巩固统治大有好处。
当然,礼乐的解释权只能在统治者,只能由帝王牵着百姓鼻子走,而不能颠倒过来,相信广大读书人,也愿意站在皇帝一边,朱棣指出:
圣王之于天下也,不使卑逾尊,贱陵贵,小加大,庶先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得其所而礼义立。孔子论为政,必先于正名,春秋纪王法,必严于谨分。治天下者必明乎此,则君臣正,父子亲,夫妇别,长幼顺。上以统下,大以维小,卑以承尊,贱以事贵,则朝廷之义明而祸乱之源塞矣。
当然,国家既然是暴力工作,当然得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既要树立正面典型,也要严惩不识好歹,公然违背道德规范之人:
刑者圣人制之以防奸恶也,使民见刑而违罪,迁善而改过。是故,刑虽主杀,而实有生生之道焉。何也?盖禁奸革暴,存乎至爱,本乎至仁。制之以礼,而施之以义,始也明刑以弼教,终也刑期于无刑。
但是,朱棣自己就在建文帝治下吃过大亏,显然明白“压迫有多深重,反抗就有多强烈”的道理,对于秦隋的短命而亡,他也是深深地引以为戒。
至若秦隋之君,用法惨酷,倚苛暴之吏,执深刻之文,法外加法,刑外施刑,曾何有忠爱恻怛之意?杀人越多而奸愈作,狱愈烦而天下愈乱。失四海之心,招百姓之怨,曾未旋踵而身亡国灭,子孙无遗类。是皆可为明戒。
就算是出于自身的考虑,行仁政都是必要的,一个礼乐之邦,人民懂得仁义廉耻,能过上舒适体面的生活,何必提着脑袋跟国家机器作对呢。
四、广纳贤才,鼓励谏言。
在专制社会,皇帝是最高统治者,但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领导班子,往往也会孤掌难鸣,需要很多得力的助手,来帮助他实现执政意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源自隋朝的科举制度,经过唐朝的发展,在宋朝进入了全盛时期,相比西欧中世纪贵族垄断国家权力,中国各社会阶层之间的壁垒,却一点都不森严。普通人家的孩子最终成为六部尚书甚至丞相,根本算不上稀奇事情。
而朱棣当政后,通过恢复和扩大科举等手段,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趋势,他认为:
致治之要,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耨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
任人之道当择贤才,择之审则用之精,……取之至公,用之至当,不以私昵而妨贤,不以非贤而旷官。故善用才者,如百工之用器,各造其宜而已。……
佐治理者,必出众之才。知其果贤矣,听之勿疑,则可以养其忠亮。授之以事,则可以责其成功。夫贤才在位,则不贤者远,官皆称职,而庶事咸康。
朱棣不愿意实行愚民教育,反而多方培育和造就人才,而且用人为贤,听之不疑,如果真正落实了,对广大知识阶层无疑有极大诱惑力。
历代的国君和高官,流传下来了不少“礼贤下士”的佳话。即便这是一种作秀,做都比不做要好得多。朱棣身为作秀高手,深知其中奥妙,他说:
人君之于臣下,必遇之以礼,待之以诚,不如是则不足以得贤者之心。夫君不独治,必资于臣。敬大臣非屈己之谓也,以道在是而民之所观望者也。是故,待下有礼,则天下之士鼓奋而相从。待下无礼,则天下之士纳履而远去。”
相比老子朱元璋对知识分子人格尊严的反复践踏,儿子朱棣待之以诚的作法,自然能够让不少读书人真心拥护赞赏。他意识到,君主与大臣同属于一个利益集团,唯有尊重后者的聪明才智,让他们有职业成就感,方能更好地为君主制度出力(mai ming):
人君日理万机,事难独断,必纳言以广其聪明,从善以增其不及。虚心而听,不恶切直之言。宽大有容,以尽謇谔之谏。苟不谦己和颜,以接群言,则臣下虽有直言,不敢进矣。故听言者国之大福也。众言日闻则下无蔽匿之情,中无隐伏之祸,而朝廷清明,天下平治矣。
二十一史(当时只有这么多)中的反面教材够多了,朱棣深以为戒:
若夫庸主则不然,好谀而喜佞,拒谏而饰非,恣其志之所为,极其心之所欲。享重禄者,固荣而保位,居下僚者,惧罪而畏诛。缄默不言,耳目壅塞,俱蹈败亡,可胜惜也!
惟昏主则不然,以聚敛者为足以称其欲,巧佞者为足以悦其心。胶固而不移,纠结而不释。如是则忠正者不得入,小人进而君子退,欲国不危,岂可得也?
朱棣的这些言论,并不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用来收买人心的,在一定程度上,他也真是这样做的。如此一来,他的政治理念,就更多地靠近了自己推翻的建文帝,而远离了口口声声要维护的太祖朱元璋,这无疑是个历史的悖论。但不管怎么说,朱棣这能有这样的思想意识,确实相当难得。
朱棣巩固政权,推进文化建设取得了这样的进展,对于一个武夫出身的粗人来讲,也是相当不容易了。不过,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留意了,从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到永乐二年四月,朱棣犒赏功臣,清洗逆敌,创设内阁,扩大科举,重设锦衣卫,编纂永乐大典等等,忙得不亦乐乎,似乎把一件大事抛在脑后了:他怎么不立皇太子呢,难道要和雍正一样,搞秘密建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