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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拉斯科纳夫是一个离群独处的人,他的这个倾向,近来似乎更显明了。不过近日来,他的内心忽然渴望着一种须与人共享生活的企图。似乎是一种新的种子在他的内心埋下了,他觉得有结交朋友的必要。整整的一个月,为了不中意和忧愁的交迫,他是异常地颓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时间的兴奋,不论处境怎样,四周的污秽环绕,他愿留在酒店中逍遥。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个房中,他却时常要到客厅来走走的。他的漂亮的涂油的皮靴,系着赭色的倒垂的靴筒,这在他躯体上是很显眼的。他披上了常礼服,并套上一件非常油秽的黑背袄,也没领带。他脸部看去像揩了一层油似的。掌柜旁有几个年轻的小招待招呼着客人。柜台上安放着许多切碎的酱瓜,几块黑面包,几碟气味难闻的小鱼块,旁边的酒精的气息又很浓重,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中坐上五分钟,简直闷得难耐,早可以使人醺醺然了。

这儿,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桩我们便可以看见许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离拉斯科纳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像是失业的书记,他在拉斯科纳夫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印象。这年轻人时时回忆着这个印象,并且视其为一种征兆。他时常看看书记,无疑的是因为后者常常注意着他,并且有和他攀谈的意思。对于店内的任何人,连酒店老板也在内,这位书记似乎和他们太熟稔的缘故,他对他们似乎不屑于交谈,而露出一种傲慢的轻侮模样,显然因为他比他们的身价和知识上都高了一些,同他们谈话简直对他无益。他大约是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头发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长得很健壮。他的脸颊因好酒的缘故时常发肿,发出黄而带青的颜色。眼皮肿着,敏锐地红着的两眼从细眼缝中射出光辉,在这里面藏有一种奇怪的光辉,仿佛是深厚的情感——甚至还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却还有着一丝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褴褛得不堪的黑外服,只有一个纽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个,皱巴巴的衣衫前面,染着些斑点,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更可看得清楚。他同别的书记一样,没有一点胡须,但显然好久没刮脸了,他的下颏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刷帚。他有可钦敬之处,在举止上也酷似一个官员。他常乱搔着头皮,有时把头伏在两手掌中,垂头丧气地把不大干净的肘臂搁在油腻的桌边。他注视着拉斯科纳夫,最后高声说着:“先生,你能和我谈一谈吗?你的外貌虽不怎么可敬,但我看你是个受教育的人,不是喝闷酒的。在我脑筋清楚时,我是重视教育的一个人,而且我也是一个有官职的名誉顾问呢!我名叫马耳朵夫,请教先生,你在哪儿得意呢?”

“不,我在念书哩!”年轻人答着。他觉得面前这位谈论家,如此开门见山地和他攀话,着实有点惊奇。

虽然他方才正感到求友的冀望,但当真的有人来和他谈话时,他又立刻感到对如此亲昵他的陌生人,会习惯性地发生一种讨厌的情绪。

“那是一个读书人了,也许从前是一个学生吧?”书记高声地问着,“这正给我猜着了!我是个善于观面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着自己的前额,“你是个学生,在文化机关……请你原谅……”他说完站起来,颤抖地举起酒壶和玻璃杯,在年轻人旁边一骨碌坐下了。显然他已醉了。但说话并不艰涩,只不过有时前后不对地拖长着字句罢了。他那么贪地包围着拉斯科纳夫,似乎他几个月没有和人家说过话般似的。

“先生!”他谦恭地说道,“贫非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贪酒也不是一桩美德。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贫困中,你仍可以保持着你永久高尚的灵魂,但求乞时——不行——没一个好的。凡是求乞者,并不是给人用棍杖赶出人类的社会,乃是给人们的扫帚扫出去的,如此地受人侮辱到极顶。这是该的。因为在求乞时,自己原意是去受侮辱呀!因此我到小酒店来了。先生,在一个月前,拉比绥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绝不介意,因我的妻和我是两件事呀!你懂了吗?请原谅我别无目的的好奇心,恕我问你一句:你从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过夜没有?”

“不,我没有宿过夜。”拉斯科纳夫答着,“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刚从一只草船上来,我宿在那儿,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然后一口气喝完,柴草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的确还沾着一点。大概他在前五天内并没解衣,也没洗过脸。他两只黑指甲的手十分污秽,而且红肿。

他的讲话虽无精彩,却唤起了全店人的注意。柜台旁的那两个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为要听这“滑稽的角色”的谈话,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着几个哈欠,却是庄重的。这更显得马耳朵夫在这边是个老顾客,他因为常常和酒店里的各种陌生人谈话,学得了夸夸其谈的坏习惯。这是许多酒鬼当然的习性,尤其是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严的本分的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块饮酒时,他们极力要证明自己的有见识,并且还要赢得一班人的敬重呢!

“好个滑稽的角色!”酒店老板带嘲讽地说着,“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为什么还不去办公呢?怎么不去尽你的职?”

“怎么我不去尽职,先生?”马耳朵夫接着说,只是向着拉斯科纳夫这边说,仿佛是他问那句话似的,“为什么我不去尽职?我一想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懒坯,我的心不难过吗?一月前,拉比绥夫先生他敲打我的妻子,我正醉卧着,我不难过吗?原谅点,朋友,你曾做过这种事……唔……无望地向人借过贷没有?”

“做过的。但怎么叫‘无望地’呢?”

“‘无望地’的意义,是当你早知道借贷是不会成功的时候。譬如说吧,你是早就明白这个人,这个最受人钦敬、足以成为模范的绅民,但他无论怎样都不借给你。我问你,他有什么理由要借给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还的。因为怜惜吗?与现代思潮同进的拉比绥夫先生,他说明科学自身近来是不许有怜惜的,英格兰如今就是这样,这边有的是政治经济学。我且问你一声,为什么他应该把钱借给我呢?可是我虽知道他不借,我却仍往他那里钻,但……”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拉斯科纳夫插言道。

“哦,一个人没有办法、毫无去处的时候,那么,他就得找个地方去。因有时人必须寻个地方去钻呀!我的小女儿当她拿着那张黄花照(妓女执照)出去时,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她有一张黄花照。”他插入了这几句,并露出一种忸怩的神情瞧着年轻人,“这没多大关系呀!”他又匆忙地说下去,并露出十分镇静的情绪。此时柜台旁的两个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来。“这不打紧,我绝不会给他们的欺侮所摇惑的。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晓,那么一切的事都已公开了。我稍有些自卑,却不是感受到侮辱,承认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这个人!’恕我吧,年轻人,你……不,更准确地说,你是不是要说或者敢不敢说,我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

“哦,”这位辩说家看见屋内笑声沉静了,又复开着话匣了,但稍稍增加了他的严肃态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头猪,但我的小女倒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呢!我虽不很像样,但茄里伊夫亚——我的妻子却是个有知识的人,而且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呢。我即使是一个流氓,她倒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女人,有情感,有知识的。不过……唔,只要她能对我好好的!先生呀!你不知人们至少须有人好好待他才对!但是茄里伊夫亚,虽宽宏,却很自私……这,我虽知道,当她抓我头发时,是由于爱怜才那样的——我不必忌讳说,她抓我的头发,年轻人!”四面又起了一阵笑声。于是他又严肃起来了:“是的,老天,假使她有一回……不,不!这是徒然的!说是多余的!不仅一回,我也就满意了,不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过……我的命运生来如此,天付给我一个贱坯!”

“真不错呢!”酒店老板欠着身插嘴。马耳朵夫于是以手指敲着桌子。

“我的命运生来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袜子被我给卖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这很有礼的,是她的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卖掉去喝酒啦,这是人家送给她的,当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袜子。我俩合住一间很冷的房屋,这年冬季她着了凉,咳嗽又吐血。我有三个儿子,茄里伊夫亚她一天到晚操劳着,洗涤、刷擦、照料孩子,老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清洁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现象,这点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劲越这样觉着。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说完便埋首桌上,好似不堪回首般的。

“年轻人!”他又起来了,仍往下说着,“我从你的面相观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绪不宁。你来时我便注意到这点了,因此,我才来同你谈谈。我的一生既向你说了,并不是为供给旁人做讥笑的资料,他们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个有情感有知识的朋友。那么,我的妻既进过贵族女子高级学校,出校时,她也曾在名流官绅面前跳过围巾舞。她还得了个金牌和一张名誉奖状呢。那金牌嘛……已经卖了——卖了,唔……那名誉奖状还留在她的衣箱内,前些时,她曾给女房东看过。她虽和女房东不很和睦,但她却愿将过去的快乐和荣誉告诉人家。我不会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聊以忆起往事罢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踪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着志气的,她会擦地板,只吃黑面包,但绝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拉比绥夫对她的那次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她受一顿打后,她便高卧着,因太伤了她的心了,她从未挨过打骂呀!我娶她时,她是寡妇,有三个孩子。她和第一个男人很有感情(他是个军队官长),所以脱离她父亲跟他远走了。她很爱他的男人,但他迷恋于赌博,负债累累,不久就死了。他以前常打她,她也还过手(这点我可有证明的),但现在她还拖着眼泪鼻涕,常说他好,这虽在回忆中,我也快乐呢!她以为自己是已经快乐过了的……他死了,遗下三个小孩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此时我正在那儿。她被遗弃在绝望的贫困中,我虽见过许多盛衰兴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亲戚不理她,因她太骄矜了……先生,那时我是个独身者,前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样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难,又是受过教育的、出身高贵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结婚了。哭着,叹着,扳手,她竟嫁给我!她实在穷无所之了!你懂吗?先生,须知无路可走时,那是怎么一件事,不,你还没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负责地说,老实说,不曾和它接触过了,”手指着酒壶,“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给她开心,以后我的饭碗丢了,不是因为自己有过失,实在是由于裁员,于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说,我们看见这个大都市,由许多的纪念物来装饰。我就在这儿找到一个职业……但不久我又失业。你知道吗?这回却是我自己的过失了,我把工作丢了。我的弱点暴露了……我们如今住在魏塞尔家的一个房间,我们靠什么度日,用什么付房租,我不好说了。除了我俩外,还有许多人同住着。污秽紊乱,全像一处栖流所……唔……我前妻所生的女儿年纪大了。我的女儿小时在家时,受后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说了。因为茄里伊夫亚她虽豁达,性子却刚强,容易发怒……是的。不必再说了!不必说,梭娜没受教育是当然了。前四年,我也自己教过她地理和历史,但我自己对于那些功课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没可用的课本。我们的书是怎样的呢……唔,现在已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读书的工作便停了。记得是在波斯的塞尔斯那一课停的。她渐渐长大,也读了好些小说,最近她读着从拉比绥夫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很感兴趣,利斯的《生理学》——你看过吗?她有时会从那书里选一两段传述给我们。她所学的知识就是这点。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说,先生,我将问你一句。你觉得一个忠厚的姑娘,努力地工作可以得到厚酬吗?她一天难得有十五个戈比,假使她是忠厚而无其他技能的,也不肯把工作丢了!此外,罗多喀公爵——你知道他吗?到现在,他还没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衬衣的工钱给她呢,而且对她很无礼,脚踢,口骂,声称衬衣打得不好。小孩子还要饿肚……茄里伊夫亚往来踱着,弯着手,颊部发红,那种病总是如此的。‘你住在这边,’她说着,‘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来做一点事情吗?’她自己有许多东西吃喝,小孩子却已三天没有尝到一块面包皮了!我在床上躺着……唔,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醉躺着,我听见女儿梭娜说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声音婉转,头发美丽,苍白的瘦削的脸颊——她说道:‘茄里伊夫亚,我真的要去干那些事不成!’有一个品行不好的妇人费梭纳,巡警很熟的,她有几次要从女房东那边找她。‘为什么不去干?’茄里伊夫亚讥诮地说着,‘你是宝贝似的,要十分当心的!’但不必责备她,不必责备她,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帮饿孩的哭声惹急了,这些话比其他什么还刺她的心哩……因为茄里伊夫亚的品性就这样,当小孩哭了,即使因为饿,她也要去打他们的。六点钟时,我看见梭娜起来了,她包着头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约九点钟时候,她才回来。一直走到茄里伊夫亚前面,一语不发地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她前面的桌边,并且连瞧也没瞧她一眼。她只拿着我们的大的碧绿色的缎布肩巾,裹着她的头部,脸朝着墙壁躺着。她的小小的肩和身体只是在颤抖……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在那边卧着。我看见了,年轻人,我看见茄里伊夫亚,一声不响地走到梭娜的床面前,她跪着吻着梭娜的腿不起来,她俩拥抱着熟睡了……一同睡,一同睡……是的……我自己……仍神志模糊地躺着。”

马耳朵夫突然停住,他的声音好像涩了似的。他匆匆把酒杯倒满,喝了下去,润润喉咙。

“从此以后,先生!”他停一停后才往下说着,“从此以后,因为一件不幸的遭逢,且由于恶人的告状——在这一切事中多由费梭纳做的,她说受了虐待——从此以后,我的女儿梭娜便被强迫地领了张黄执照,自此她便和我们分离了。因我们的房东太太魏塞尔不高兴听见那种事(她先前虽曾帮助费梭纳),拉比绥夫他也是的……哦……他和茄里伊夫亚之间的一切纠纷,都是为着梭娜呀!以前,他要和梭娜接近,后来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受过高尚教育的人,怎能和那种女子同住在一个房里?’茄里伊夫亚替她争辩……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如今夜间梭娜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她安慰茄里伊夫亚,并极力资助她一些钱……她在劳富成衣匠家租一间房,劳富是一个跛足的、牙齿生得极不整齐的人,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也龅牙的。他们全住在一间房,但是梭娜她自己有一房间,和他们隔开的……唔……是的……贫穷的,大都裂牙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对天默祷,要到拉维悌那老爷那边去。拉维悌那老爷,你知道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心上帝的一个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烛,正如油烛在融化呢……他听我讲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马耳朵夫你已一回违负我的盼望了……我再宽许你一回吧。’这是他讲的。‘牢记着!’他说,‘如今你走吧。’我吻着他脚上的泥——实际上,我并没吻,只是内心如此,因为他不会让我那样呀。他是政客,也是一个有着政治头脑的人。我回家后,当我说我已重新供职,且有薪水拿时,哎哟,一切均呈活跃了……”

马耳朵夫在极度的兴奋中又戛然停了。其时一群酗酒者从街上跑进来,手摇风琴的音调,小孩唱的《哈孟雷德》而爆发的尖声,在店门口都听见。屋内充满了喧杂。酒店老板和招待忙着照顾新客。马耳朵夫却不关心这些,仍在说他的话。他已身软力弱了,但他越醉越爱说话。想起他新近得到工作的成功,他是另外一个人了,而且真的满面红光。拉斯科纳夫听得很出神。

“那是五个星期前吧,先生。是的……茄里伊夫亚和梭娜一听见这事,以为我是上了天堂般的。从前总是如此:她当我是个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诟骂外便没什么了。如今她们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许闹。‘你的爸爸罗凡芝在公署做事倦了,他在睡呢!’我去做事前,她们倒咖啡给我,并为我弄奶酪喝!她们开始给我好的奶酪,你明白吗?她们怎样弄到一套便宜的衣装——十一个卢布五十个戈比,我不知道。靴、棉衬衣——最讲究的,一套礼服,她们把一切都变作最时式的,用了十一个半卢布。前一天早上我从公署回来,我看见茄里伊夫亚煮了两样菜——鲜汤和红萝卜炒咸肉——我们从未吃到过。她衣服很少……但她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会似的。她没什么衣饰可装扮的,只是把头发弄得很光滑,戴上一个清洁的领巾,一副袖套,就只有这些。她显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轻、美丽。我的小女梭娜现在只资助一些钱,她说:‘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晚上以后也许行,因那时没人瞧见。’你听到吗?饭后我睡了好久,你以为怎样?我的妻子在一周之前,还和我们的房东太太争吵过,但不久她又请她进来喝咖啡了。她们一块儿坐着,密谈着约有数小时。‘罗凡芝现在又有职业了,领着一份薪俸,’她说着,‘他自己到老爷那里,老爷亲自来见他,别的客人全等着,并握着罗凡芝的手,一同到他的书房。’你听到吗,你听到吗?‘他说,罗凡芝,我记着你过去的劳绩。而且不论你那些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现在答应了。因为我们没有你来帮忙,事情就不成样子了。’你听到吗,你听到吗?‘他说,我如今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我对你说,那些都是她编造的,并不仅是由于好夸,并没有矜夸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点高兴,她是这样的呀!我不必如此说她,不,我一点也不说她……六天前,我把第一月领的钱——共二十三个卢布四十个戈比——给她的时候,她叫我为小宝贝。‘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在无外人的时候,你懂吗?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做一个丈夫的,你能吗……啊,她扭着我的脸说:‘我的小宝贝。’”

马耳朵夫突然不说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抽搐了。他勉强压制着。这酒店,这人的落拓的行径,在柴草船上度了五夜,以及酒壶,对于妻小的疼爱,他的听众摇惑了。拉斯科纳夫留心谛听,只不过露着一点不愉快。他似乎有点忧虑,走过来了。

“先生!”马耳朵夫恢复原状说着,“唔,先生,这一切对于你也许都只是一个笑料吧,像别人一个样子,也许我会用我的家庭生活琐屑事件,打扰到你吧,不过我觉得这于我,却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件……我的一生中最可纪念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梦想中过去了,梦想着一切事怎样处理,我的小孩子怎样修饰,怎样叫她休息,我将怎样把我女儿从火坑中拯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来……还有……不,我可以原谅的,先生。哦,先生,”马耳朵夫突然抬着头看了一阵,注视着四座,“唔,就在那梦后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我好像贼骨头似的,用敏捷的手法从茄里伊夫亚那里把她箱子的钥匙偷来,把我一个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来,多少钱我已忘记,现在来看吧,大家都来吧!我离家第五天了,她们在那边找我啦,而且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礼服放在大街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换成我如今的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终!”

马耳朵夫的手击着自己的前额,闭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钟之后,他脸面忽然变色了,而且他露着一种虚伪的敏捷和夸张,对着拉斯科纳夫看,并大声笑说:“今早我去看过梭娜,我向她要点酒解瘾!嘿,嘿,嘿!”

“你说她已给你酒喝了吗?”来客中有一位大笑地喊着。

“这半瓶酒是用她的钱买来的,”马耳朵夫声明着,他只向拉斯科纳夫讲,“我的女儿给我三十个戈比,我看见这是她最后所有的钱了……她不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的确没有说话,但她那方面……女人为男人痛心而哭,但她们却不怎么责备他们,她们并不责备他们呀!那更令人伤心,她们不责备,那更是难过!是三十个戈比!或者她现在要这钱用呢?你以为如何,我的先生?因为此刻她必须修饰她的外貌呀!要漂亮,要特别讲究,就得花钱,你知道吗?你明白吗?还有发膏、裙,缎的裙,还要鞋,极讲究的花鞋,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须知那漂亮是怎样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亲,我把那三十个戈比拿到这儿来喝酒了,我一文没有了,并且我已经把酒喝完了!你想,谁会怜悯如我一样的家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对我说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嘿,嘿,嘿!”

他举手把酒壶倒了一下,但已没有一滴酒了。

“你为何要受人怜悯?”酒店老板又来插入说道。

接着便是狂欢的呼声、詈咒。狂欢和咒诅是起自四座听众,有的并没有听进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这撤职书记的举动而发笑的。

“怜悯!我要受人怜悯吗?”马耳朵夫突然大声说着,他伸着手臂站着,好像他预备等着那句问话。

“我为什么要受怜悯呢,你说?对啦!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应当受罚,钉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怜悯!青天老爷,你把我钉死吧,可怜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动手,因为我不是寻欢作乐,而是赚得眼泪和痛苦……你以为——你这酤酒者——你这瓶酒是甜的吗?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是痛苦,泪痕和痛苦,我找到啦,我喝着啦!但是他将可怜我们,他对于一切人都有怜悯,他明了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爷。哪天他来了,他必会问道:‘谁给她的凶狠的害肺病的后娘,为别人的小孩而牺牲自己?那女儿现在何处?谁怜悯这污浊的醉汉——她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不为他的蛮性所惊?那女儿现在何处?’他必说着:‘跟我来!我已经饶恕你一回了……我饶恕你一回了……你的罪很多,却被饶恕了,因为你可爱得很……’他要宥恕我的梭娜,他要宥恕,我知道……就是此刻当我和他在一道时,我在心中也有感觉的!他要审判,而且宥恕一切好人同坏人、聪明者和驯善者……他把他们都审判完时,他要带我们去呢。‘你们上来吧!’他将说,‘来,你们这班酒鬼!来,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人!来,你们这样不识羞的孩童!’我们要随着上去,站在他面前并不觉羞。他将向我们说:‘你们是猪仔,畜生般的,带着畜生的标记。你们一齐来!’聪明者和有识者要说:‘主父啊,你为什么要收容这批人?’他要说:‘就是为此,我要收容他们;聪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们。有知识的人啊,他们中没有一人信任自己是值得受这般殊遇的。’他要我们伸出手来,我们要跪在他前面……我们哭泣……我们明白一切!其时我们要明白……弄得明白,就是茄里伊夫亚……她也明了……主父呀,希望你的天国快快到来!”他声嘶力竭,倒在凳上,谁也不理,已忘记他的所处而坠进深奥的沉思中了。他的话起了一阵感化。四周沉默着,不多时又听见狂笑和诅詈。

“这是他的高见!”

“他说的是呆话。”

“可说是个忠诚的书记!”

等等说话,纷纷而起。

“我们该回去了,先生。”马耳朵夫突然说着,抬着头向拉斯科纳夫说着,“我们一同回去吧……魏塞尔的房子,面临旷地的。我往茄里伊夫亚那里去——我当受罚。”

拉斯科纳夫早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着他回去。马耳朵夫身体摇晃不稳,颓然倚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要得走一二里路呢。当他们将要到家时,那醉汉就更加惊惶不宁了。

“此刻我不是怕茄里伊夫亚。”他在心绪烦扰中低声说道,“我不怕她来抓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呢!这就是我说的。若是她真要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她的眼睛我最怕的……是的,她的眼睛……她的脸上的赭晕也足够使我恐惧……她的急促呼吸也……你觉得害那种病的人怎样呼吸……当他们兴奋时吗?再有,我怕小孩子的哭闹……倘使梭娜没有拿食物给他们……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拳脚打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这样打我我一点不痛,而且是一种快乐呢。让她打我,来安慰我的心胸……那样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家。木匠的家……他是德国人,生活还过得去。进去吧!”

他们从旷地进去,走上四层楼。上去的时候,楼梯上很暗。时间已是十一点钟了,虽然在彼得堡夏天是不会有黑夜的,可是在楼梯上面,已经是黑暗不辨方向了。

在那最上面有不完整的小门半张着。房里并不好,只有一丈见方,点着一支蜡烛,整座房屋在入口处便都可以看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乱摊,尤其是孩子们的衣服。里面最深处挂着一块破布,后面就是卧床了。房里别的东西很少,只有两张椅子,一张沙发,上面披着美国式的毯,洞破了数处,前面放着旧的木头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没摆什么。桌上只放着一个铁烛盘,蜡烛已烧完。这家人自己占了一间,但不是一间房的分隔,他们的房间只有一条走廊。走进别的房间——毋宁说是橱子,这许多房间是魏塞尔的一层楼所分隔的——那里面人声喧杂。仿佛有人在那里赌博狂喝般的,时时冲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拉斯科纳夫他一下子就认出茄里伊夫亚,她是高而瘦、文雅的妇女,神色极颓丧,浓褐的头发却很美丽,脸颊晕上一种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来回地走,两手插在腰部,口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时地喘息。她的眼睛发出强烈的光彩,贪婪地注视着四周。她那染着肺病的兴奋的脸,加上那蜡烛光最后的闪动,形成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印象。拉斯科纳夫看她有三十岁左右,这对于马耳朵夫实在是一个可噱的妻……她似在幻想,所以没有看到他们进来。屋内闷得很,并没有打开窗。楼梯上发出一股臭气,楼梯的门也没闭上。纸烟的雾气由内房里吹出,她咳嗽着,可是不曾带上门。那最小的六岁小孩睡着,盘踞在地毯上边,头枕着沙发。那大一岁的男小孩在屋角哭着,或许他刚受了一顿打吧。他旁边站着个九岁的瘦削女孩,一件破旧的衬衣,和一件旧的羊毛披肩,一起套在身上,身躯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着她的小弟弟,抚慰着,向他低声哄着,为的使他不再啜泣。同时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惊惶地看着母亲的脸。马耳朵夫没有进去,已跪在门口,拉斯科纳夫站在他的前面。当妇人觉着有一个生人站在前面时,从幻想中醒来,不觉讶然一惊,不知他来有何贵干。她还以为他是到隔壁房间去的,因为去隔壁的房须经过她这边。她就坦然了,她刚要向外边走去,把门带上,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在门口跪着,便疯狂地发出一阵喊声。

“啊!”她喊道,“你回来了!罪犯!恶魔……钱放在何处?衣袋里放着什么,拿给我!你的衣服都变两样了!你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钱放在何处?说呀!”

她动手搜了。马耳朵夫服从地抬起双手给她搜索。一无所得。

“钱放在何处?”她喊着,“天哪,他都喝光了?橱内只有十二个银卢布!”她愤愤然地抓住他的头发,一直拖到房中。马耳朵夫驯羊似的跪爬着,全听由她的处分。

“对于我这是一种安慰!并不伤害我,是一种真实的安——慰,先——生——”他喊着,他前后左右俯仰着,有一次头几乎碰着地上。这时地毯上熟睡的小孩惊醒,哭泣了。房角边的男孩惊呆了,并且颤抖着哭泣,在这混乱中,他像得了一阵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颤动得如同一些树叶。

“他一定喝完了!他一定喝完了!”可怜的女人破口詈喊,“他衣服也当了!唉,他们没吃呀,没吃呀!”她手指着小孩子们,“可恶的,不要脸的家伙,生活也不顾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科纳夫,“你俩从酒店来!你们一起喝酒取乐吗?你诱他喝酒!快给我滚出!”

年轻人不发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闲事的人在外面瞧着。鄙陋的狂笑的脸,口里含着烟管、戴着小帽的头全在门口露脸了。后面还可以看见穿着衬衣、瘦矮得极难看的看热闹者,有几个还手拿着赌具呢。当马耳朵夫被拖着头发,口里喊出什么一种安慰的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笑。他们几乎要冲进房来了。他们听见一种尖利的叫喊,这是从魏塞尔口中喊出的。她由他们中间挤出来,恢复这混乱的空气,她以极粗陋侮辱人的话指桑骂槐地说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科纳夫走出去了,他把手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卢布兑来的铜币拿出来,悄悄地把它们放在窗口。他下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重新跑上去。

“我干出了什么傻事了?”他想着,“他们有的……梭娜……我自己正需要钱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愿取回,他手一挥,坚决地回去了,“梭娜发膏也要买的。”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想着,而且放纵地大笑着,“这样的乱花钱……唔!也许梭娜自己也顾不得自己,因那不是容易的,像追赶野兽……掘藏金……明日他们把我的钱用完了,那以后不是没一块面包皮吃了。梭娜祝你永远好运!他们好像在开发矿山!他们想以此为利呢!是的,他们想以此为利呢!他们为你哭,为你笑。人类对于一切事都能看得开呀!”

他坠入于沉思之中。

“如果我做错了将怎样呢?”他呆了一下,突然自语着,“如果人不那么卑鄙又怎么样呢?各色的人类,就是说,全人类——其他的一切就是偏见,简直是可怕的做作了,毫无限制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了。” ixbtH/EuREuMlI9VjnMdK/ZqtgMENT05WGCS2R1Q34J6jz5h6EV7dyDGJBeQsy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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