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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后来,拉斯科纳夫查出那小贩夫妻俩邀请威里的缘故了。说起真是不紧要的事,一点没有特别之处。有一家人到城市来,因为穷困,想要卖家里的衣服和什物,全是女人用的。因那些器物在市场不值多少钱,他们便想找个媒介,这就是威里了。她担任这事,忙得很,因为她很诚实,价钱总是说一不二的。她也不多讲话,且如我们所说,她十分服从、胆怯的。

但拉斯科纳夫近来变得很迷信。迷信的痕迹老是在他心目中存在,几乎是不能断绝的。在这一切事中,他以后永远会视为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好像什么特别的势力和巧遇、同时发生之事降临了似的。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叫作仆而夫的大学生,动身到黑夫去,谈话中不觉把老典当主阿里拿伊夫诺的住处对他说了,好像他将要去当什么东西。他长久时间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因为他有功课,马虎地过下去。六周前,他就想到那住址了,他有两件东西可当:一件是他父亲的旧银表,另一件是小金戒指,上有三颗红宝石,那是她妹妹在离别时给他的。他决定拿戒指去当。当他找到那老媪时,他虽不很知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第一次见面便对她产生一种十分的憎恶。他从她那边得到了两个卢布,回去时跨进一个不大的酒店。他要了茶喝,坐下便沉思着了。一个奇怪的主意,像蛋中的小鸡般在他的脑筋中啄着,使他十分注意。

就在他的身边,在另外一桌,坐着一个大学生。他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还有一个年轻军官和他在一起。他们打了好久台球,才来喝茶。忽然他听到那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典当主阿里拿伊夫诺,并把她的住址告诉他。这事在拉斯科纳夫看来很奇怪,他刚刚由她那边回来,在这边就听见她的名字。这当然是一件无意的事,但他不能除去一个极特别的印象,这儿有一个人好像显然替他讲话似的:那大学生把关于阿里拿伊夫诺的种种事情,对他的朋友说着。

“她是第一等的角色!”他说着,“你永远可以从她那里拿钱。她如犹太人那样富有,她一回能给你五千个卢布,但她也会当一个卢布的当物。我的好些同学都和她有交易。可是她是个可怕的贪婪的老女魔……”

他开始叙述她是怎样的狠毒、多疑,只要你的利息只迟付一天,当物便被没收了,她只给当物四分之一的价钱,但每月她要敲取五分甚至七分的利钱,等等。那大学生往下续说着,说她有一个妹妹威里,那矮胖而卑陋的老媪常常打她,当她是一个小孩看待,虽说威里长得有六尺多高。

“真有这个非常人!”大学生笑喊着。

他们在谈论威里。那大学生特别欢喜说她,经常是大笑着。军官带着很大的兴趣听着,并请他叫威里去给他补缀一点破物。拉斯科纳夫全听清楚了,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威里比那女人小些,是她的异母妹。她约有三十五岁年纪。她不分日夜地替她姊姊工作,也做烹洗等事,她缝纫的工作多得如同一个做零工的女仆,她所做得的工钱全给她姊姊。未经她姊姊允准,不论什么工作她都不敢承做。那老媪已把她的遗嘱弄好,威里也明白,这个遗嘱,自己是一分钱都得不到,除了家庭用具如椅子等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钱都赠予N省的一个修道院,她好永久受人家的祈祷。威里比她姊姊差一些,没有结婚,而且生得很蠢,长得奇高,那双长脚看上去好像向外拐似的。她常是套着破皮鞋,但她外貌却很干净。那大学生所觉最惊奇、最有趣的,就是威里经常受孕这事。

“但你不是说她生得很难看吗?”军官问着。

“是的,她的皮肤很黑,而且看她好像一个兵士乔装似的,但她一点也不觉可憎。她有一副温柔的面孔和眼睛,温柔得很。就因为那,有许多人都被她迷惑了。她是如此温柔、和平的人,甘心忍受什么,总是情愿的,情愿做任何事情!而且她的微笑真的很动人。”

“只你自己发现她的迷人吧!”军官笑着说。

“实在因为她的奇怪。不,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能够杀了那罪恶的老媪,拿着她的钱走路!我对你担保,我绝不会有一点良心上的忏悔呢!”那大学生热切地续说着。军官又是笑,这时拉斯科纳夫却发抖了。这是怎样的可怪呢!

“你听着,我想问你一个大问题——”那大学生兴奋地说着,“自然我是说的笑话,但你试着闭眼一想:在一方面是愚劣的、漠然的、无价值的、狠毒的、有病的、可恶的老媪,不仅没用,而且常做着可恶的事。她毫不知道她为什么生存,而且无论怎样,她一两天内会死的。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是的,是的,我懂得!”军官答着,注意地瞧着他的兴奋的朋友。

“哦,那么你听呀。在另一方面呢,有为的年轻人的生命因无靠山和援助而被遗弃,这是很多的,各方面多如是!只要那老媪将断送在修道院里的钱拿出来,一切功德都好做了,可以帮助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得走上了正轨,许多家庭都能由贫困中、落拓中、罪恶中……从性病医院中援救出来——全花她的钱。杀了她,拿了她的金钱,为这钱,而自己为人类服务,为全体造福。你觉得怎样,一切的功德不能把一个小小的罪恶掩盖吗?丢一条命,一切的人都可从坏途中得救。一人升天,众生得活——这是简单的真理!并且,在生死之路上说,那有疾的、呆蠢的、暴戾的老媪的生命有什么稀罕?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小虫的生命罢了,也许更不如呢!因那老媪还会害人,她还会侵蚀他人的生命!前天她还狠狠地咬着威里的手指,那手指几乎给咬裂了!”

“这样的话,她不配生存!”军官说道,“但在事实上讲,这又是自然的。”

“哦,老哥,但我们必得矫正而且指导自然,倘不这样,我们将沉没于偏见的海洋深处了。如果不这样,那世上的伟人将一个也不会产生了。他们讲负责,讲天良——我并不要说什么反对负责和天良的话——但我们应怎样解释它们,这是要点。等着,我有一件事还要问你呢。你听!”

“哦,你等一等,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呀!你听!”

“好的!”

“你说得太远了。但请告诉我,你自己会愿意把那老媪杀死吗?”

“当然不能的!我只是仗义执言吧……那可不关我事……”

“但我想,如果你不愿干那事,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说了……我们再来玩一玩吧!”

拉斯科纳夫兴奋极了。当然,那多是寻常的年轻人稚气的谈话和想头,正如以前由各种形式、各种题材所听见的一样。但为什么他自己脑中正怀着这……这同样的意思时,他恰巧听见这同样的谈论和意见呢?为什么他正想把他的念头离开那老媪的时候,他们又谈起她来,这种同时发生的巧事在他看来也太奇怪了。酒店中的这次普通的谈说于他以后的行径大有关系,好像其中真有什么天定的事,什么导引的暗示似的……

他从柴草市场回来后,就倒卧沙发上,整一个钟头没有动过。天已黑了,他没有灯烛,他也不想点火。他也不能想起他在那里是否想着什么事。最后他才想起他先前的热病与战栗,并且很安慰地发现自己尚能卧在沙发上,不多时,深深的睡眠来到了他身上,好像把他压制了一样。

他睡着的时间十分长,也没有梦。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拿泰沙走进他的房间,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她拿着茶和面包进来。那茶叶是已泡过的,并用她自己的壶子。

“老天,他怎么睡成这样!”她有点愤然地喊着,“他老是这么沉睡着。”

他勉强坐起来,他的头有点痛。他站起来,在楼顶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倒在沙发上边。

“又要去睡!”拿泰沙喊着,“你害病了吗?”

他不响。

“你喝点茶好吧?”

“等会儿再喝。”他勉强答着,又合起眼,身朝着墙。

拿泰沙在旁边站着。

“也许他真的病了!”她说罢就出去了。过了两点钟时候,她又捧着汤进来。他仍和先前一样卧着不动,茶也没有喝。拿泰沙有点不高兴了,她愤怒地把他喊醒。

“你为什么老是像一根木头般的不动?”她讨厌地喊道。

他起来后,又再坐下,一语不发地看着地板。

“你真的病了?”拿泰沙问道,但仍得不到回答,“你不如到外边去散散步吧。”

她停了一会又问道:“你要不要吃点?”

“等会儿再吃……”他有气无力地答道,“你可以回去了吧。”

他挥挥手,叫她走出房去。

她稍停了一会儿,露着怜悯的眼光出去了。

几分钟后,他睁着眼睛,看了看茶和汤,他便拿起面包,拿起匙吃了。

他只吃了一点便不想吃,好像不愿意吃似的。他的头疼稍稍好了点。不久,他又躺在沙发上,如今他不能入睡了。他只是躺着不动,脸靠在枕头边。他为白日梦——那奇异的空想所纠缠。有一个时时出现的幻想,他想象他在非洲,埃及,在什么一种沙洲上。大队的旅客休息着,骆驼平和地躺着,棕榈树圆环般地在四周生长着,那些人都在进食,他却在旁边流着的一口泉边喝水。那水异常清冷,那是可惊的、碧绿的、冰冷的,在那闪耀着如同金子般的彩石与净沙中潺潺地流着……忽然他听着一阵钟声。他惊醒了,抬头向窗外看,天色已很晚了,忽地一跳起而醒过来了,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拖下似的。他拐着脚,悄悄地走到门口,悄悄地开了门,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楼梯上静寂无声,像已都酣睡了似的……他从前一天忘怀地睡到现在,且一点事没有做过,也一点没有想做,在他看来觉得有点奇怪……这时,也许钟已敲六下了,接着他就恍惚迷离的,又是一阵十分兴奋,仿佛疯狂似的急迫。但想要做的并不很多。他集中头脑思索一件事情,他的心不住地在跳动,因此呼吸也很不易了。第一,他须打一个绳结,缝在他的外衣上。他在枕头下翻找,从那些放在底下的衬衣中找出一件破旧而污秽的汗衣。他从破衣上扯下一条布来,约有两寸宽,十六寸长。他把这块布折成两层,卸下他那宽而厚厚的夏季外衣(他只有这一套,坚牢的棉布制的),把破布的两头紧缝在左袖笼下的外衣里面。他做这些时,手颤抖着,但他终于补成功了,当他把外衣又披上了身时,一点也显不出破绽。针线先前早已布置好了,绕一张硬纸放在桌上。至于绳结呢,那是他的一个巧思的发现——这绳结是放铁斧用的。手里执着斧头跑上大街,是万不可能的;如果藏在外衣中,那他还是用手托着,也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如此做,只要把斧头柄插在绳结中,就妥适地挂在里面的腿边了。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他可以一路执着斧头柄,因此就不会摆动,而且因外衣很笨,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衣袋,外面也看不见那放在衣袋的手执着什么呢!这绳结也是他在两周前想出来的。

他把这工作做好了,便手插入沙发下面的一个空隙处,在左边摸索,把典当物取了出来,那是早已预备好了放在那边的。这典当物是一块烟盒般大的很光滑的木头,在一家木匠店铺的空庭中闲逛的时候把它拾到的。以后他就在木块上镶着一块薄而光滑的洋铁皮,那也是在街道上同时拾到的。铁皮稍小一点,他把它安放在木片上面,用线缚得很紧密,再小心翼翼地裹在洁白的厚纸里,然后把这包裹层层缚着,因此很难解得开。这为要使他那老媪解结的时候,使她多耽搁一会儿,好叫他多得一刻的时间。那铁片加上去是较重的,为的使那老媪不至于立刻便猜着那“典当物”是木做的。这一切的物件他早暗藏在沙发底下了。他才拿出典当物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庭中喊叫。

“早已过了六点了。”

“早已过了!天啊!”

他走到前门,站着一听,抓起便帽,小心地,悄悄地,如同一只猫般地跨下那十多步楼梯。因他有一桩要事要做——到厨房去偷铁斧。这事非用斧头来干不可,这他早已想过。他原有一把小尖刀,但他不能靠着小刀,它太没力量了,因此最后决定用利斧。顺便再讲一点,他关于这件事上所采取的最后的一切决定,有一个要点,这有一个令人不懂的因素,这个念头愈是可以决定一切,即立刻就变得愈可怖,且愈发可笑。不论他的内心有多矛盾和痛苦,他从来没有一刻会信任所进行的企图。

的确,如果一切事情都曾能考虑得无微不至,最后的决定,依旧没有什么不定存在,那他就要把那一切丢了,以为这是可笑的、古怪的、不可能的事。但仍是一团未决之点和不定之事,终难解决,至于窃斧头那小事更不费心思,因这是更容易的事情。拿泰沙常常不在家,尤其晚上,她到邻家或店铺去,总是把门虚掩着。就为的这事情,女房东责骂她已不止一次了。机会既到了,他便静悄悄地跨进厨房,去窃斧头,过一点钟(事情做完后),再把它放回原处好了。但这些就费思虑。假使他迟延一点钟把它放回原处,拿泰沙就回来了,就在那个地方。他必得要避过去,须待她再出去时再拿。然而假使她看见斧头不在,大喊着找寻,便会起疑心,至少要起了猜疑。

但这就是小事情,他用不着考虑,说实在的,他也没那时间。他竭力把琐事抛开,一直到他能相信那事的时候为止。比如讲,他不信他有时会停着思索,立刻就往那边去……即使他上次的尝试(就为了最后观察那地方一回的目的,而去见那老媪的)也不过是一种试验的尝试,离真实的事远得很呢,好像一个人说:“你来,我们来碰他一碰。为什么像梦似的想着呢!”——一切便立刻失败了,他跑出去咒骂自己,并发起疯狂的举动。同时,在道德这方面的问题,他的分析也似是完满的,他的真假的见解,如同刀锋般的锐利,他在心目中简直无法反驳。但最后一点他有些不信任自己了,顽固地小心地从各方面去找解释,混乱得有如有人强拖他到那方面去似的。

以前——的确好久的了——他想着某个问题:为何所有犯罪都那样不善于隐匿,那么容易被查出来?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留下那样明显的马脚呢?他渐渐得到许多各种新奇的论点,他以为要因在于隐匿是不可能的,并不在于犯人。几乎每个犯罪者都因在那最需要谨慎的时候,而产生一种极小的忽略,意志与推理难免有点欠缺。他觉着这种理智的蒙昧和意志的不强,有如疾病般地趁虚而入,而深入,正在犯罪前达到高峰,在犯罪时,和在犯罪后再经过相当(各人情形不同)时间,同样继续着,于是这病又一样样地被消灭了。这种病能否会犯罪,这种犯罪是否由于一种特别的性质,这问题他总不能够解决。

当他得到这些结论时,他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不会有这种病态的反应的,他以为在他实行这事时,他的理智和意志依然存在,为着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计谋“并非罪过”,要将他得到一个最后的结论,所用的方法,可以不必说——我们已经说得太远了!我们可再提一句,实际上这件事,物质上的困难,在他的心中只占了一半。“一个人只要他的意志与理智能够应付艰难,当他把事情之隐微处都熟悉了时,一切困难便都克服……”但这种预备从未开始做过。他的最后的决定是他所最不信服的,当钟鸣七下时,一切都不同地显现出来,好像并不怎样出乎意料似的。

在他离开楼梯前,有一件小事又扰乱他的计划。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的时候,那门依然开着,他悄悄地往里瞧。如果拿泰沙不在的话,女房东是否在呢,若是也不在,再看她自己的那房门是否闭着,因此他进去拿斧头时,可以没有顾忌。但当他忽然发现拿泰沙正在厨房里,而且在那里工作着,从篮子里取出衬衣,正在缝纫时,他是大吃了一惊。她瞧见了他,停止了工作,便转身向着他。他把眼睛甩开,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走过去。但事情是完了——他没有斧头!他被压倒了。

“我以为她——”他从走道门过去时,他思忖着,“我以为她在那时一定不会在家呢!何以,何以我会那样确定地猜想呢?”

他被难倒了,甚且屈服了。他真会在愤愤中嘲辱自己,一种郁积的怒气在里面沸腾起来。

他在走道门边站着思虑着。为颜面关系到街上去散步,不舒服。回到自己房里,更不舒服了。“而且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竟永远消失了!”他低声说着,无精打采地在走道门边待着,那门的对面的黑暗小屋门也开着。他忽然一惊。离他几步之远,在那小屋中,看见一样东西在长凳下边发着光亮,引起他的注目……他四下一望,不见有人。他悄悄走近那屋,走进去两步,轻轻地叫着守门的:“是的,没有在家!但很近,在庭院中,因为门还开着的。”他跑到斧头那儿去——那是一柄斧——从凳子下把它取出,它本是放在两块木头中央的。他于是就把它紧缚在活结中,两手插进衣袋,走出房门,幸而没有人瞧见!“人到困窘时,鬼也会相助!”他带着胜利的冷笑自慰着。这个好机会提起他精神的兴奋。

他悄悄地堂皇地走着,使人们不致猜疑。原本也就没有什么行人,即使被他们看见,也尽力地减去一切惹人的举止。但他忽然又想起他的帽子。“老天!我前天有钱时,为什么不买顶便帽呢!”自艾从他的口中发出。

他斜睨着一家店铺,他看见壁上的钟已是七点一刻了。他得赶快,而且同时要弯些路,好从他边走到那住所……

当他以前偶尔想起这一切时,好像有点担忧。但他现在却并不害怕,一点也不。他的心思乱转着,但顷刻间即逝。当他走过于氏花园时,他却想建大喷泉,并想着使那些广场的空气改换新鲜。他以为如果夏日花园能扩充到吴悌场那边,或者连接咪哈矶花园,那定是更好了,于城内人民是很有利的。于是他对于这个问题引起兴趣了:为什么在大城市中,人们特别爱在那些没有花园、没有喷水池的地方居住,那些地方不多是污秽、臭气和各种垃圾吗?接着他走过柴草市场的事也涌现着,不久他才回到现实中来。“那多么无聊!”他想着,“不如都不去想的好!”

“如此在路上被领去处决的人会留恋在路上碰着的一切东西吧!”这想法在他心中好像电光一般地闪过,他立即除去这种念头……现在,他的目的地渐在面前了:这边是住宅,那边是大门。忽然听见那边钟响了一下。“怎么!已经七点半了吗?不,那钟一定快了些!”

他很侥幸,一切都很顺手。那时候,一切于他都很方便,一辆堆柴车子正从门口进去,当他掩过走道门时,那车子完全把他遮住了,车子还没有全部驰入院子前,他便从右边闪进里面去了。在车子去的地方,他听见许多喊叫与喧吵,但是没人注意他,没人碰见他。这广大的庭院有着许多窗户,都是开着的,但他并没有抬头仰望。往老媪房去的楼梯就在旁边,大门右手。他渐渐上了楼梯……

他吸了口气,用手捂住他的忐忑的心,摸一摸斧头,轻轻地谨慎地走上楼梯,走一步倾听一回。楼梯上也很寂然,所有的门都闭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在第一层楼上有一家门张开着,许多工匠在里面工作,但他们也并不注意他。他立着不动,想了一下,然后又向前走着。“他们若是不在这边,自然更好了,但……那还有二层楼啦。”

这边是第四层楼了,那边是门,这边是对面空着的住房。在老媪房底下的屋也没人住,门口的会客名片不存在了——住宅都搬走了!他呼出一口气。这时一些念头浮泛着:“我回去好吧?”但他没有回答,他在老媪房门边谛听,沉寂无声。于是他又在楼梯上倾听,久久地注意地听……于是又往四下瞧望一下,静着心胸,伸直着腰,又摸摸他活结上的斧头。“我不是很仓皇吧?”他疑心着,“我不是心绪紊乱吧?她老是猜疑……我再等一刻……等到我的心不跳时,岂不更可靠?”

但是他的心不停地跳着。好像与他为难似的,它跳得越来越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渐渐地去伸手按铃。过了一刻,他又重按一下,按得更重。

没有响动。再按下去也是徒然,而且也不妥当。老媪想是不在家,但她猜疑重是无疑的。他知道她的脾气的……他把耳朵移近到门口。并非他的感觉特别强,实在那声音很清晰。无论如何,他已听见就在这门口里面,像有人在摸索和裙子的响动声。似有人紧靠着门锁前立着,如他在外边一样的,那人也秘密地在里面谛听,仿佛也把她的耳朵靠近门口……他故意动了一动,咕噜着些什么,好使自己并不是鬼祟的模样,于是他按着第三次铃,也不慌也不忙地。以后他想起那件事,那瞬息在他的心中清晰地呈现着,永远显露着。他不懂他如何那么聪明,他的头脑在那时似乎是蒙蔽着,而且他也感觉不着自己的身体的存在……过了好久,他才听见门闩开了。 ubjRAytMAyNgdHvlATGaJ8VL+0CCwNHObrjC1nXYh8OBv/OuhVaek3Hd/8V0r8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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