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在欧洲,在现代德国,还会遇上一支中国的古风乐队,而且是在教堂里,那样肃穆庄严的场合。
5月3日上午,为纪念汤若望诞辰四百周年专场弥撒在科隆市圣玛利亚教堂举行,这是此次纪念活动的一部分。重头戏是国际学术研讨会,联邦德国《中华资讯中心》和《华裔学志》编辑部联合举办,地点在圣·奥古斯丁,波恩近郊的一个美丽小城。来自世界各国的与会学者乘坐会务组统一安排的旅游客车,于上午9时抵科隆。先随喜弥撒,下午再参加汤若望雕像揭幕典礼。弥撒由科隆教区的红衣主教主持,秩序井然,恭谨如仪。雄浑畅扬的管风琴把教堂的空间拓展到无限大,人的存在被缩得很小很小。突然,仪坛右侧悄无声息地转出三位青年,一男两女,女一怀抱琵琶,女二端坐在预先准备好的古琴旁,男的操起一把二胡。在场的即使是善男信女,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他们。啊?中国人?是的,是中国人。头发、肤色、乐器都出来证实。三位青年慢拢琴弦,略顿了顿气,整个教堂便弥漫起我所熟悉的故国乡音。
第一支乐曲演奏的是《阳关三叠》,这支唐代传下来的古琴曲,虽几经变易,仍保持着哀怨深永的音调,听起来令人回肠荡气。随着悠扬的音乐节拍,王维《渭城曲》的原词不禁在脑海里萦回:“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第二支曲是《春江花月夜》,曲调由幽深隽永转为繁富绚丽。每曲演奏完毕,都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莱茵河畔的音乐之耳是无可挑剔的,听众的情绪显示,不仅这支小乐队获得了成功,还包含有对中国民族器乐的礼赞与认同。我作为中国人,似乎也分享到了几分荣宠,但同时又平添几分凄凉与哀愁。
我莫名其妙地想知道他们得到的报酬是否合理。恰好当晚这支小乐队也来到了奥古斯丁,我们在餐桌上攀谈起来。他们知道我从故乡来,但并不问故乡事,却急于想知道我对他们演出的看法。我端起一杯红葡萄酒,祝贺他们的成功。琵琶女向我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古风乐团”笛箫阙如。古琴手则热衷于讨论爱情和事业到底哪个重要的古老话题,看来这是她关注的热点。她掏出一张张照片给我看,说上面是她的小宝宝,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可是我看到的只不过是豆粒大小的一块块附着物而已。但她说感觉好极了,每有演出,她的小宝宝都能听到古琴的旋律。他们都是北京和上海的专业演奏人员,出来好几年了,前些时在法国,最近来到德国。
第二天,在纪念汤若望诞辰四百周年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我又见到了这支小乐队,但多了一位女高音。演奏的乐曲有明快欢乐的《紫竹调》,有寂寞孤高的《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演唱者神采飞扬而又落落大方,使备受欢迎的小乐队顿生光辉。她熟练地运用西洋唱法,把音色和音量控制得极佳,听众的情绪一次次被推向高潮。一位加拿大的华裔学者为乡音所感染,显得格外兴奋,别人的掌声已经停止,他还在继续孤掌续鸣。
然而我从女歌手演唱的《咏梅》词中,也感受到一种超越时空的孤绝与凄婉。由此想到这支远离故国、漂泊欧陆的小乐队,是否遭遇过被“妒”被“碾”的处境,因而对陆词“驿外断桥”的属意深有所悟。否则她何以吟唱得那样味厚情切,让观者和演唱者共披一身清凉。
这次在波恩、科隆短短几天时间,颇遇到一些他乡游子,或求学,或任教,或经商,个人事业大都相当成功,在文化氛围浓厚、强手云集的欧洲,也不失为佼佼者。但他们对祖国的命运放心不下,言谈之中不时流露出淡淡的乡愁。一次,与一位治西方哲学史的访问学者交谈,我说这里有思辨的环境,干扰少,可以专心向学。他说也有另外的干扰,譬如想家,想国内的朋友,整天看到的是西方人的面孔,虽四年多了,仍常感寂寞。
研讨会期间一直陪伴着我们的小徐,是北京来的正在攻读哲学和神学的研究生,不到两年,就以优异成绩通过了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考试,德文听写均无问题,英文会话很流利。纯朴和正义牢牢占据着这位年轻学子的心。回国的前一天,我问他要不要带封信或由我代打一个电话给他的双亲,他说不用了,想不起该向他们说些什么。已获得的成绩,他感到差得很远,不足以为报;为取得成绩受到的苦楚,不用说父母,就是师友也不想坦告。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顿时黯淡下来,目光里充溢着对远方亲人的思念。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9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