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亲情之间,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之下,会发生心灵感应的事,每听人讲起,但由于神秘莫解,人们未免疑信参半。我个人,因为有过这方面的直接经验,所以笃信不疑。
儿时居乡下,家里养有一马一骡,在水草繁茂的夏季,骑马牵骡去野外放牧,是我最快意的事情。一次遇雨,到附近的草屋中躲避。当雷声大作、雨下得最急促的一刹那,我突然心慌意乱,不能自持,疯了似的在草屋里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雨停后回家,看到母亲手缠绷带坐在床上。原来雨下得最大的那一刻,她在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跌断了左手的手臂,与我在草屋中出现烦躁难安的反常心理的时间完全相同。
母亲说这是我和她连心。这次经验对我既神秘,又有一种暖流融融的亲切感。从此人间的至性亲情,包括描写亲情的文学作品,极容易引起我的共鸣。《聊斋》里的《乱离二则》,其一写陕西某盐官,由于突发战乱,与家乡音信断绝,母亲妻子不知去向。后来受命来到京都,手下一个老班役丧偶,他拿出钱来让其买一妇人为续。当时大兵回师,俘掠的妇女人口无算,插标上市,如同卖牛马一般。这位老班役知道自己的银子有限,不敢买年轻的,看一位年岁大些的衣着甚整洁,便买了回来。不料此妇人竟是盐官的母亲。于是又给钱让老班役再买,这次买回的则是盐官的原配妻子。“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为班役聚美妇焉。”
《聊斋》谈狐说鬼,许多故事难免不经,但包括这则乱离在内的涉及明清易代酿成的社会逸闻趣事,许多都是信而有征的实录。盖作者蒲留仙实有历史兴亡的寄托在焉,此处不能多及。对于此则“乱离”,作者认为一定是这位盐官大人“有大德”,“所以鬼神为之感应”。把人间的骨肉亲情之间的心灵感应,用超人间的形式加以解释,其事可信,其理难凭。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论全后汉文卷三十八节里,引用应劭《风俗通义》的故事,其中记载:“陈留太守吴文章少孤,遭忧衰之世,与兄伯武相失。别二十年后,相会下邳市中,争计共斗。伯武殴文章,文章欲报击之,心中凄怆,手不能举,大自怪也。”两兄弟在举手相向之际,突然产生心灵感应,立即把臂相认,悲喜交加,震撼身心。另外《吕氏春秋·精通篇》也叙及,申喜与母亲离散多年,后来“闻乞人歌于门下而悲之,动于颜色”,原来门外的乞者正是自己的生母。《淮南子·说山训》所谓“老母行歌而动申喜,精之至也”,说的就是这桩故事。
王充在《论衡·感虚篇》中引以为说,认为这类事情的发生,是由于“闻母声,声音相感,心悲意动”的结果。但对于曾参的母亲欲留访客,遂以右手掐左臂,使正在山上砍柴的曾子也感到左臂疼痛,因而立即归来的传说,王充持保留态度。他的理由是:“精气能小相动,不能大相感。”可惜王充的解释,虽然合理但并不恰当。《淮南子》说的“精之至也”,十分重要。《感虚篇》开头也说:“精诚所加,金石为亏,盖诚无坚则亦无远矣。”那么,如果精诚至坚,骨肉亲情之间的极虑永思,未尝不可以致远。当然还需要一些其他条件,譬如雷电阴雨的天气,也许更容易出现这种心灵感应的现象。
至于如何解释,就目前科学所达到的水准,尚无法提供满意的答案。看来人类为了求生存与自然和社会周旋,花去的时间太多了,反而忽略了对自身潜能的发掘与研究。钱锺书先生说西方把这种现象叫作“血声”(la voix du sang),即一个人将自己的心感“隐示”给亲属的意思,古希腊小说中也多有此类情节的描写。说明此种现象是人类的共感,古今一揆,东海西海,无不同也。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