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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育之

没想到育之这么快地走了。因为他刚七十八岁,还是学问的盛年,我的好多师友都是这个年龄。

但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2004年10月7日,我们的“金秋有约”,除了季先生,于光远也来了,育之、小礼自然不会缺席,况且正值他们的金婚之期。这是育之脑梗塞住院的一年之后,他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手中多了一根拐杖。他抽得的签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黛玉的咏菊诗,看似相反,实则相成,也算吉签。我认识的熟人中,有好几位这几年或搭桥,或安支架,或装起搏器,效果都不错。我们开玩笑:“只要过河不拆桥,就畅通无阻。”

今年元月,中国文化书院导师雅聚,小礼来了,育之没有来。我说还是心脏?小礼说现在主要是肾了,他的老毛病。不过,她说现在透析、换肾,都是成熟的手术。乐黛云几周前手臂骨折,裹着纱布,动弹不得。老友们纷纷过来看她,有的拿着酒杯,肢体动作过大,我于是用左手护住她的右臂。此特定情境之下小礼跟我讲育之,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了一丝担念。就像2000年我南行养疴,古寺名刹多处看到朴老的字,因而心生悬念一样。此后每见到马惠娣,我都问起育之的情况。

马惠娣近年致力于休闲学的研究,五年前她来到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创办休闲文化研究中心并担任主任。她是龚育之介绍来的,原《自然辩证法》编辑部的工作仍继续。可以想见她和以自然辩证法名家的龚育之的渊源,以及和“老少年”于光远的渊源。她开的休闲学的研讨会,光远、育之必来,我有时错位侧席,也是为了见到育之。我同马惠娣讲:“你知道吗?我和龚育之可是渊源有自呵。其实我比育之小十二岁,和汤一介、乐黛云、孙长江、李泽厚,也是如此。电话里找汤一介,乐黛云接听,有时我会说:‘小弟刘梦溪。’但他们似乎也不觉得我比他们小,可能这就是所谓忘年吧。”马惠娣第二天清晨告诉我噩耗,当天下午打电话给小礼,我说二十多年前电影界有一对夫妇,感情甚笃,男的走了,女的几乎没落泪,送走夫君的当天晚上,就闭门续写先生未竟的长篇小说,直到完成出版。6月21日,赶去为育之送行,和小礼握手,她说:“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但昨天夜里小礼发来了她写的《花堪折时直须折》,记育之的病和直到离去的情形,和老龚的一篇遗稿《记我的第三个上级》,写于光远。我感到了小礼的寂寞。“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他们初识相爱时,互相勉励的话。小礼用做文章的标题,如今有点像谶语了。而育之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于光远,口述,没有完全定稿。龚育之最后的文章,不写于光远又写谁呢?于光远不最后写,他怎么能够呢?于光远是伴随他一生的人物,知遇之情,惺惺相惜,命运同济,荣辱与共。人们见到于光远,总会想起龚育之。说起龚育之,也会提到于光远。

龚育之遗稿《我的第三个上级——于光远素描》,写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于光远的逸事,比如五十年代初期“肃反”,他们单位一个人的弟弟,被所在机关怀疑是暗藏的“反革命”,那个机关要求在弟弟隔离审查期间哥哥不得去探望。其实,他哥哥还是悄悄地去了。于是追查,这位哥哥被逼得山穷水尽才承认有此事。担任该单位领导的于光远说:“关心自己的弟弟,去看望一下,这是人之常情。我看算不了什么问题,不必抓住不放。”育之说光远这番话,使他脑子开了窍,转变了思路和态度。陈寅恪标举对古今人物的“了解之同情”的态度,揆情度理,于光远当时能够如此,自属难能。

当然,龚育之的文章也没有一味扬善,于光远1958年也唱过小麦高产的调子,但随后他真诚痛悔,说这是“科学处长不科学”。我不知道育之的为人为学的科学态度,只是由于他和小礼都是自然科学出身,还是受到了于光远的影响。于、龚二人,道相同,性格却不相像。于的心性中有浪漫和诗,龚则大事小事,严谨如仪。他的另外两个上级,赵沨和秦川,也都是自成格局的人物。六十年代初,我听过赵的讲演,有思想,有风度。秦亦见过,似初衷难易,定见不多。他们对育之的影响,应该都是正面的。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反正科学是龚育之毕生未尝或离的学术理念,而且知行合一。解释学的一个基本假设,是认为历史真相不能原封不动地重构。因此听人讲自己见过或经过的事情,转述别人的观点和看法,遇有情节繁简的取舍或色彩浓淡的剪裁,往往谅之。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凡经他的口叙述的事情,其真实可信不改原样纤毫的程度,应无有过之者。这个人就是龚育之。我本人有时相信直觉,不否定神秘经验,认为貌可以相人,心可以通灵,情可以通神,育之不以为然。汤一介、王蒙也不认同我的“大有异议非常可怪之论”。

小礼电话中嘱告京城诸友,我给汤一介、李泽厚、王蒙、严家炎、邵燕祥、沈昌文、董秀玉打了电话。泽厚人在北美的科罗拉多,闻讯大惊。李泽厚比龚育之小一岁,少时同为长沙明德中学的高才生。一次校长拉他们到讲台,举起两人瘦骨嶙峋的小胳膊,说光是学习好不够,还要身体好。这个掌故,育之给我讲过,泽厚也讲过,版本完全相同。1996年第十三期《中国文化》,刊有程千帆先生的《叶德辉〈光复坡子街地名记〉补注》一文,颇及戊戌、辛亥以还长沙旧事,包括叶德辉1927年写的攻讦农会的那副对联:“农运方兴,稻粱菽麦黍稷,一班杂种;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嵌“农会”二字于联首,横额“斌尖卡傀”,寓“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非人非鬼”之意,可谓极尽挖苦辱骂之能事。传说他1927年被杀,实与此联语不无关系。龚育之是我创办《中国文化》伊始就聘请的学术顾问,但虽为顾问,却没有正式向他约过稿。出版多期之后,一次晤面,才提及如有合适文章不妨也给《中国文化》一篇。他说他关注的问题与《中国文化》的内容异其趣。待看到程千帆先生的文章,他说可以写了,但不完全是学术,只是一个更正,一段掌故,一点议论。这就是第十四期《中国文化》发表的龚育之的《从叶德辉之死谈到黄兴的流血革命和胡元倓的磨血革命》一文。

叶德辉《光复坡子街地名记》主要攻讦对象是民国元勋黄兴,因此文中提到,与其改长沙坡子街为黄兴街,不如把黄兴开始出名的长沙明德学堂改为黄兴学堂。当然也是讽刺语,并非真意如此。程先生《补注》说,明德学堂始建于1903年,创办人是胡之倓,辛亥后改为明德中学。恰好龚育之就是明德中学的学生,他说校长不是胡之倓,而是胡元倓,程先生误写了。而且他文中讲了一段有关胡元倓和黄兴的故事,特别能引发我个人的兴趣。黄兴应胡元倓校长的延聘,本来担任明德中学的体育与博物教师,但这位职业革命家,却趁机成立了华兴会,并在学校的实验室制造炸药,为长沙起义做准备。事情败露后,清廷追捕黄兴,胡元倓校长挺身而出,面对臬司厉声说:“诸事我均与闻。君如须升官,吾之血即可染红君之顶子,拿我就是。”不料那臬司意外豪爽,回说:“此狗官谁愿做,此刻看如何保护他了。”于是黄兴在胡元倓的保护下得以逃脱。我在当期的《编后记》里特地拈出这一故事,而且至今赞佩不已,不仅是勇于担当的中学校长,那个能顿时开悟的臬司,也不可轻看呵。育之在这个中学念书,他有福了。

育之的文章里还讲到另外一件事,就是叶德辉的死。叶是湘省大儒,字焕彬,1864年生于长沙,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淹通文史,精于版本目录之学。原来只读过他的《书林清话》,后来由于研究陈宝箴和1895年至1898年的湖南新政,这个人物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是守旧派的一员大将,地位仅次于王先谦,而比王先谦更为强硬。抵制梁启超主讲时务学堂(曰“将祸我湘人”),评点维新学政徐仁铸的《P今语》,逼走南学会主讲皮锡瑞,都是此人所为。故1898年八月政变,维新派受挫,王、叶诗词往还,互相称贺,以至于王先谦赞许叶是当代的韩愈,有“摧陷与廓清之功”。而维新派的先锋谭嗣同和唐才常,也是湘省人士,其强硬态度又在叶德辉之上。谭嗣同说:“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当我钩沉发覆湖南新政这段历史故实时,义宁父子(陈宝箴、陈三立)固是题旨所在,其中所看到的湘人的拗强性格,亦不无感叹。虽然,“地齐”只是论学衡人的一项参酌条件,人物之妍媸美恶,岂地域所能决定哉。龚育之也是湘人,其性格尚不如是也。可见如太炎先生所说,“地齐”之外,“政俗”亦至关重要。

叶德辉之死就与“政俗”有关。发生在1927年4月的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情,甚至两个月后自杀于昆明湖的王国维,与之也不无连带,哪怕仅仅是心理上的连带。龚育之发表在《中国文化》上的文章,为我们透露了一条关于此公案的后续消息。这就是事过四十年之后的1968年10月,毛公曾放话:“对于这种大知识分子,不宜于杀,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妥当的。”育之说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对此有记载。可惜毛公说那个时候他不在湖南,否则也许此历史的页册会作另外的书写?

龚育之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一次,我和他探讨“一目十行”是否可能的问题,他说自己做不到,不过听说有一种阅读方法,不是按字按句按行,而是按页,就像照相一样,停留三秒左右,整个一页就记住了。但他说在书店里,如果从一个书架的左边看到右边,速度不快不慢,他可以记住全部书名。我好奇自试多次,所记不过十之四五,比育之差远了。还有他的读书之博,也令人惊叹。他的专业方向主要是哲学和自然科学理论,近二十年旁涉党史文献和法律政策。但新时期以来,他读了大量当代文学作品,包括王蒙、张洁、刘心武、王安忆、贾平凹等人的。张洁的《沉重的翅膀》颇受他的赞赏。一次他问我《废都》看过没有,我说只看了开头。问他的印象,他说一般。

我结识育之,缘于老友孙长江的介绍,1973年秋天,他们两位同在一个临时的教育刊物,约请我写一篇探讨《红楼梦》与传统教育思想关系的文章。育之天生君子相,五官堂正,心宅透明,初见之下,即生好感。此后便常相往还。当时士晦民困,生命倒悬,友朋相见无杂言,但道妖氛恶。邓的复出与受制,给他带来了欣悦与困扰。他参与过诸多取向不同的文件的起草,文字上与闻国政,乾嘉诸老秉持的“实事求是”之义,他未敢或忘。此盖因科学立命始终是他的本我。但应制之文,捉刀之笔,其身不由己之艰难险阻,亦当为知者知之。

《石头记》早期抄本的一位署名脂砚斋的评者,颇谙作者身世阅历,常发为感叹:“屈指三十五年矣!”我和龚育之的相识相遇,今年恰好也是三十五年。没有想写文章,只送了一副挽联:“立命科学,不忽小节,敬谨修为,强记博闻,遍读百家书万卷;与闻国政,能全大体,忧先乐后,公私判然,安定天下笔一枝。”不敢称工,取意而已。但看了小礼的文章,文思涌动,往事如昨,拉杂写来,谨以为念——距育之之逝已一个整月矣。

2007年8月11日于京东寓所
原载2007年8月26日《文汇报》 lOyVVv7pFes5fHkVroWkw9lI05uZqRe1xwv5y1HNWfekT0AGGZrSWplRuF2Dau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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