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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因此克里逐渐把托米林看作他的熟人们之中的最可师法的人物。托米林勉力思维一切,而不能或不愿有任何勇往直前的行动。他并不打算以他的思想约束他的听者,而只告诉他他想些什么,也显然不留意他的话是否被听取。他毫不干涉任何人地生活着,也不要求人去访问他,像卡丁那样用戏谑和微笑来招揽人。人要访他或不访他都随人的高兴。他既不引起同情也不引起敌意,而厢房里的人们却引起人一种动乱情趣和朦胧敌意的复杂感情。

以全体而论,人必须承认马加洛夫是对的,当他评论这些人的时候:

“这些人全都试行训练我,好像训练一条狗去玩把戏似的。”

克里把他们的宣传主义看作侵犯他的个人自由,早已学习着以谦恭的缄默和含糊的赞同来闪避他们的进攻。

他的性欲,由于妒羡杜洛诺夫的快活的微笑而更加剧烈,越来越不能忍耐。甚至伐拉夫加也觉察了。有一次,当他经过走廊的时候,克里偶然听见伐拉夫加对他的母亲说:

“我在他的年纪的时候我恋爱我自己的姑母。你不必惊异。他并不是浪漫少年,也不是傻子。可惜我们的婢女太丑!”

关于婢女的这犬儒气的提示是克里所不愿的。他也懊恼于他的欲望被察觉。然而,伐拉夫加的无意的闲话几乎是一种许可。两天之后,克里的母亲和伐拉夫加出去看戏。里狄和鲁巴也出去访问阿连娜·提里卜尼伐。克里因为头疼躺在他的房里。家宅里一片寂静。忽然从餐室里传来一阵抑制的笑声。有某种噼啪的响声,好像打嘴巴似的。椅子轧啦,而且两个女性的声音开始低唱。克里悄悄地爬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那婢女和漂亮的女缝工里它正在绕着桌子跳华尔兹舞,桌子中央的一只茶炊辉煌得好像一座钢偶像似的。

“一,二,三,”里它低声教导,“不要碰着我的膝头。一,二……”

婢女低着头,留心看着她的脚步。里它忽然看见克里在门道里,就急忙推开她,然后对着他鞠躬。用她的双手整理着她的凌乱的头发,她笑嘻嘻地说道:

“噢,原谅我!”

“随便——随便,”克里惶惑而口吃地说,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我甚至可以跳给你看。你要我跳吗?”

婢女退后,抓起茶炊就出去了。女缝工开始收拾桌上的碟子,把它们安放在盘子里。

“不,你为什么要!”她抗议。

后来的一切事情克里都记不清了。他的动作在一种惶恐而又忽然陶醉的状态中。抓住里它的手,他拖她进他的房里,低声恳求她:

“请!请!”

她很低声地笑着,试行从他的手里挣脱她的发烧的手,一面却跟随着他,悄悄地说道:

“你要干什么?你不可以!”

后来,当她临别的时候,她伏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三次。

“啊——你,你,你!”她用喉音喃喃私语。

清醒过来了,克里恍然惊悟。原来不过如此!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似乎是向左右摇摆。他的身体觉得轻飘而有力,同时由于一种愉快的疲乏而恹恹欲睡。他回忆着里它的热切的私语。在那最后三次接吻之中她曾经使他感觉其中有赞美和感谢之意。

“我并未和她预约下次,”他回想,然后立刻问他自己,“杜洛诺夫给她什么报酬呢?”

想到杜洛诺夫他就冷了一点;感觉某种暗影,某种猜疑不定,甚至可笑。好像向某人辨明自己似的,克里·萨木金半高声说道:

“当然我不容许再有这种事!”但是一分钟之后他又另有决定,“我要告诉她:你不敢再跟杜洛诺夫在一起了吧!”

他想要点灯,爬起来照照镜子,但是关于杜洛诺夫的种种思想,朦胧预感到一种不愉快,阻挠着他。他设法排遣它们,转念到马加洛夫和他的过于拘谨的恐惧,回忆着无聊的《妇女的胜利》。“一种退化的情绪”,以及这人所常说的那一类可笑的傻话。无疑地,马加洛夫想出这一切来支持他的自尊心,在暗地里他或许比别人更放荡。“因为倘若他喝酒,那么他必定放荡——这是真的。”克里结论。

这些思想能够使克里以一种轻蔑的小讽刺从心理上排开马加洛夫。他悠然入睡,到他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他自己是另一个人,好像一夜之间他已长大似的。他醒悟地认识了他自己的重要性,使他尊重和信赖他自己。他的内部也鼓动着一种喜悦。他想要唱歌;当春天的太阳照进他的房间的窗子里的时候,它的光辉比往日更明亮得多了!但是他觉得还是不能不对每一个人隐藏起他的新情调。他照常忍耐着他自己的厌烦,但是现在关于女缝工的种种思想是亲切的、惬意的。

欣然自觉这样简便地走了这样重大的一步,克里悠悠地过了五天之后,婢女菲尼亚悄悄地塞一封信在他的手里,揉皱的信封的一角上凸印着一朵蓝色的“莫忘我”。在那也印着一朵“莫忘我”的丝光纸上,克里并非不骄傲地读道:

“要是你不曾忘记,明天半夜弥撒钟响之后,你来吧。到伐西里伊家最后一角。问马格里它·伐加诺伐。”

马格里它接待他,好像他曾经来过,不是第一次,而是第十次似的。当他把一盒糖、一包点心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羞怯地微笑着问道:

“这是说你想要喝茶喽?”

克里紧抱着她,说:

“我想要你爱我。”

“但是我不知道怎样爱呀!”那女人回答,带着亲热的笑声。

她和她周围的各样东西使人感觉异常舒服,这小房间里充满了一种稀奇的陶醉的香气。墙角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印花毡子;床头靠近窗子,窗下现出一个屋顶。白色窗帘。那屋顶后面竖立着正在盛开的苹果和樱桃的粉红花枝。一只黄蜂正在撞击窗玻璃。一张有抽屉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些小盒子和小瓶子。一尊神像的银制十字褡正在一只角里发光。各样东西都是平静而安适的,黄蜂的营营成为这一切之中的显要活动。整个房间似乎和克里平日所熟习的各种事物远离了无数公里。

马格里它用一种懒怠的低声说话,没精打采地闲扯淡,并不询问他什么。克里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对她说的话来。他觉得呆钝,用对她微笑来掩饰他的心乱。马格里它挨他坐着,用一种贪馋的眼光仰望着他的脸,好像在问想什么似的。她的神气使克里不安,他怯怯地摸摸她的肩头、她的奶包,但是不能鼓起勇气更放肆一点。他们喝了两杯葡萄酒之后,马格里它问:

“好,我们到床上去吧?”

她站起来脱衣服。

“你也完全脱光——这样更好些。”她劝告他。

一小时之后,她裸体坐在床边上,仔细观察着克里的一只短袜的顶端,用一种疲乏的呵欠声音说道:

“这应该补了。”

克里正在瞌睡。

这样相会了五六次之后,克里觉得在马格里它的住室里比在他自己的房里更为自在。和她在一处人不必留意自己的行迹。她既不请教什么也不忌讳什么,她毫无要求。而她以他认为于他自己有价值的许多事使他丰富起来了。

他开始用新眼光观看他所熟识的女子们。她觉得鲁巴·梭莫伐屁股是圆的。她的裙子太紧贴在大腿上,以致后部突出太多。她走路是一种跳跃,好像麻雀似的。虽然她是一个胖胖的小东西,体态蠢笨,她时常谈论恋爱,告诉人各种恋爱事件。她的小脸,已经有些改良,当辩论的时候就激动得通红,而且她的慈祥的灰眼睛里也闪出老太婆们谈论奇迹、圣人和伟大的殉道者的生活的时候所闪出的那宁静的光辉。她是这样天真纯朴,甚至动人哀怜,以致克里以为用亲热的微笑来鼓动她是必要的,纵然他心里在想:“真是一个小蠢货!一个小傻子呀!”

她的故事时常使里狄恼怒,但是甚至她有时也不能不大笑。在这种时候,她的大笑是审慎的、迟疑的、尖声的。她赶快停住,环顾周围,好像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自觉有罪似的。鲁巴喜欢读长篇小说,而且把它们传递给里狄,但是里狄是较为爱批评的,读完《包法利夫人》之后,她愤愤说道:

“在这里每一件真实事就是一种可恶的东西,而一切好事都是谎话。”

里狄对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批评更为苛刻:

“这书里的人物全是母马和公马——安娜和渥伦斯基,以及别的一切人。”

鲁巴勃然震怒:

“我的天,你真是无知无识,好一个怪物!你是某种变态的人!”

克里也觉得里狄有些变态。他甚至有些害怕她的极其紧张的、猜疑的面孔,纵然这是对待马加洛夫的,也正如对待他一样。然而,克里觉察她对于马加洛夫的态度已经变为更友好了,而马加洛夫对她也不再那么嘲笑地挑战。

克里很注意里狄的交好阿连娜·提里卜尼伐,后者长得炫目的美丽,变为越来越愚昧——虽然他觉察这事实是在他的母亲有一天这样说过之后:

“倘若这姑娘不是这样的美人儿,她就会更好更聪明。”

克里当时立刻觉得这是真实话。这姑娘的美似乎是她的不断惊恐的不竭之源。阿连娜把她的美看作好像是或人只赠给她一个短时期似的,时时都在立刻收回去的威胁之下,倘若她做了什么有损于她的迷人的面孔的事。冷对于她是一种严重的苦患。她会惶恐地问道:

“我的鼻子很红吗?我的眼睛呆了——是吗?”

她的脸上的一点微细的痕迹,不过由指甲刺着或由蚊子叮着,也会使她精神颓唐。她害怕长胖,也害怕失去体重。她怕雷声。

“闪电是可以的,”她说,“闪电是美丽的;但是我绝对不能忍耐我上面的天的崩裂。”

她已经为她自己造作了一种审慎而轻快的步伐,同时全身挺直,好像头上顶着一碗水似的。在溜冰场上,她害怕跌倒,独自在一边慢慢滑行,或选择技术和气力为她所信任的滑冰老手同滑。克里对这姑娘觉得唯一有趣的是她有使她自己舒服的才能。她时常为她自己选择最有利的地方,阳光特别偏照着她的地方。有些可笑的是她的过分好洁,和几乎病态地厌恶尘灰、垃圾和街上的污泥。在坐下之前她必须仔细考察椅子,用小手巾掸掸座位。她似乎随时都在认真地揩净手指。吃饭的时候,她的态度是这样庄重和专心,以致马加洛夫有一次嘲笑她说:

“阿连娜乞卡,你吃得真神气。并不像我们凡人吃东西——你几乎是在拜领圣餐。”

但是阿连娜沉静地答道:

“医生劝我仔细嚼化食物。”

阿连娜因为对于她的美的戒惧而养成间歇发作的坏脾气,好像婢女反抗太过苛求的女主人似的。她的戒惧使她的无可抵抗的慈祥的蓝眼睛有一种疑问的神气,同时她的闪动的长睫毛使她的顾盼有一种恳求的表情。

她是可厌的。她什么也不能谈,除了衣服、跳舞和她的崇拜者而外,而且即使谈论这些也毫不生动。她已经被一位灰头发的炮兵将军追求着,将军是一个漂亮的鳏夫,有着伶俐的眼睛。区检事伊坡里托夫,一个快活的、精灵的小矮男人,微黑的脸上有黑上髭,也向她求婚。

“不,我不想结婚,”她懒懒地说,“我要去演戏。”

她的声音是音乐的,她朗诵菲提的和浮伐诺夫的诗是颇为动人的,但是过于甜腻。她喜欢唱吉卜赛人的梦幻的小曲,但是没有唱得精彩;词句是暧昧而无生命的;被她的柔滑的声音所抹杀了。克里相信她并不理解她所唱的词句的意义。

“一个使人觉得和它玩是可悲的偶人。”马加洛夫用他平常谈论女子们的轻忽态度谈论她。

克里斜起眼睛看着他。每当他听见任何人说出聪明扼要的话的时候他就感觉嫉妒的刺痛。马加洛夫屡屡触犯他的这种心病。

克里是乐于发觉阿连娜——其实,别的每一人——有什么装作、什么“空想”的。她随时都会问他:

“今天我的面色苍白——是吗?”

克里觉得阿连娜这样问不过是想要别人注意她自己;但是他以为这是自然而且合理的,甚至引起他对于这女子的同情。这种同情由于他的母亲的那评论而增强起来,那评论已经暗示了这观念;阿连娜的美是一种自然的惩罚,使她的生活阴暗,逼迫她五分钟照一次镜子,强制她把每个人的面孔当作镜子,期待着她的美被保证。他偶然恍惚感觉他和她之间有某种共同点,但是认为这对于他自己毫无益处,他并不鼓励这种感觉。

他看见马加洛夫和里狄对于阿连娜的意见是显然分歧的。里狄看待她是讨好的,甚至温柔的——克里很难得看见里狄有这种情感。马加洛夫却固执地嘲笑阿连娜。里狄和他争吵。那诲人不倦的鲁巴·梭莫伐就跑来调解他们。然后她读给他们她的朋友伊诺可夫写给她的有趣的长信。伊诺可夫曾经放弃他在电报局里的职位,跟一群塞加奇渔夫到里海去了。

家里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可厌的。克里的母亲和伐拉夫加,在许多晚间,忙碌而且怄气,核阅簿记和计算账目。那些纸片发出干燥刺耳的声音。伐拉夫加有时拍桌大骂:

“这些白痴!连怎样偷窃也不懂!”

克里觉得在马格里它家里所经验的厌倦是更为合意的。这种厌倦并不压迫他,反而使他平静,停顿了他的思想,使一切种种“发明”成为不必要。他休息在女缝工的房里,好像离开队伍的兵士似的,不必约束他自己了。马格里它,由于她的情感和思想的简单,给予他(她)自己一种趣味。有时或许疑心他厌倦了吧,她用猫叫似的细声音唱给他他从未听见过的小曲:

我不能睡也不能躺。
在瞌睡中也不能忘记我自己,
我要去访里它
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号数。
我不敢问我的朋友
带我到她那里,
因为他更漂亮和更好
他会把我的里它弄成他的。

“何等愚蠢的歌呀。”克里打着哈欠说,但是那歌人教训地答道:

“好就好在愚蠢,我的小朋友。一切歌都是愚的;全是讲恋爱的,它们的好处就在这里。”

她有意把她所知道的一切教给克里,而这也使他得到消遣。他开心了,但是也不少感动于她对他的那种母性的亲切,而且她的缺少贪欲使他惊异。他向来恍惚认定凡从事她的行业的一切女子都是贪婪的。但是,当他带糖果和赠品给里它的时候,她,接受它们,责备他说:

“好一个小怪物!用你花在我身上的钱,你当然可以找到一个比我更漂亮更年轻的女子!”

她说得这样简单坦白,以致克里没有怀疑她的无诚意的余地。

但是,倘若她谈到比她更漂亮的女子,她就会用两只手掌摸摸胸部和屁股,夸耀说:

“你看我有怎样的皮肤哇?这并不是每个出身高贵的小姐都能有的。”

在书桌上面的墙上,用两只钉子钉着一张破成两半的小相片。这是一个青年的像,头发梳得很光滑,浓眉大髭,结着蝶形领带。他的眼睛已经被挖去。

“这是谁?”克里问。

马格里它看了那相片几分钟,皱着眉头,好像尽力在回想似的。

“他画神像。”她说。

“但是为什么他的眼睛被挖去呢?”

“他已经变成瞎子了,那蠢材!”里它回答。她叹气,似乎不愿再回答什么问题,而且立刻提议:

“好,我们到床上去吧?”

在这种温柔的时间中他终于决定问她关于杜洛诺夫的事。他以为这一问是必不可少的,虽然觉得越是延迟提出,这问题就越失去它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其间潜藏着使他心乱的某物,不体面的某物,当他问了的时候,里它惊异地竖起眉梢:

“他是谁?”

“不要装腔!”克里想要把最后一个字说得严厉些,但是不能,反而微笑了。

里它从枕上抬起头,坐起,穿上衬衣。然后她用它遮着脸,开始抗议:

“啊,是住在你们的阁楼里的凡尼亚呀。你以为我跟那样的家伙勾搭吗?他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咧!你凭空这样想是不够聪明的!”

把长筒袜穿在她的有细微青筋的白腿上,她急促然而分明地说道,夹杂着屡次叹息:

“人可怜他。教士当着我的面驱逐他。那一天我在教士家里做工。凡尼亚正在教他的女儿读书,捣乱——他捏了婢女一下,或是做了这一类的事。他也想要搂抱我,我威吓他说我要告诉教士太太,他才不和我吵闹。他总是好玩的,虽然他是一个有恶意的人。”

用另一种声调,她更沉静地结束了她的故事:

“他们把他赶出高等学校。他们应该拉着他的耳朵,把他送出来呀!”

克里想要相信她。他相信了,于是杜洛诺夫的不愉快的暗影由此消灭。

这青年从此之后以为那靠墙的干净的小床是这女子的圣坛,她在它上面孜孜不倦地和几乎虔敬地完成她的神圣任务。克里时常尽其可能地想要为里它做一些可以使她喜欢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发觉,她所喜欢的不过是蜜制麦芽饼和亲嘴,这是她永不厌倦的。曾经有过这么一天,她的勇往直前的邀请,“好,我们上床去吧?”引起他的忽然愤怒,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他几乎生气地开始问她为什么她不读书,不看戏,不知道比“上床去”更好的任何事情,但是,里它,显然不曾留意他的腔调,一面解开头发,一面悠悠地说道:

“但是在生活中还有别的什么呢?试想想看,你就会觉得没有的。”

她去过戏院,她断言:

“只要上演滑稽趣剧,或音乐剧,我都去的。我不喜欢话剧。我到教堂去,到‘御告节’的教堂去。他们有比天主堂更好的歌唱队。”

有时,克里厌倦而且不满意自己,反省道:

“究竟这算是恋爱吗?”

为了某种理由,绝不能说里狄·伐拉夫加是为这样的恋爱被创造出来的,也难以想象只有这种恋爱是他所读过的小说和诗歌的基础,甚至不能想象这就是马加洛夫的苦闷的根源所在。马加洛夫比以前更悲愁,更少喝酒,更少说话,甚至吹口哨也更低声。

有几天在和马格里它相会之后,克里觉得他自己这样颓废、这样呆钝,以致他惶恐地强迫他自己去访问智慧之源——访问托米林,就是走进家宅的厢房。

托米林已经有些异样。他改变了他的服装,穿着艳色的“幻想派”罩衫,不用领结而系着一条流苏带子,灰色短衣,很宽大的淡紫色裤子。这种打扮似乎不相配合,而且使那平伸在耳朵上和直竖在白色前额上的剪短的头发更加鲜红。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袖扣,大而且重的镰形月袖扣。近几天托米林说话的声音更高,可是减少了自信似的。他屡屡停顿,敏感地摸弄着他的袖扣,好像新观念曾经跟着新服装来到他上似的。克里觉得惊骇于这些思想的粗粝,可以说是无所顾忌和不知羞耻。有时克里把这些粗粝的思想想象为辛辣的烟缕或云雾。它们浮游在这拥挤的房间里,以灰色的尘垢笼罩着书籍、墙壁、窗玻璃和思想者自己。

手里拿着莫里斯·加勒里的《艺术与一般文化发展的关系》的五大卷之一,托米林说:

“有一个意大利人断言天才是疯狂的一种类型。这是可能的。一般地说来,能力宏伟的人是难以被认为正常的。譬如,饕餮者、大淫者,以及……思想家,是的,甚至思想家。过度发达的大脑正如扩大的消化器和异常长大的生殖器确乎是同样可以认为稀奇古怪的。所以,我们发现高康大 、唐璜 和哲学家康德 之间有某种共同点。”

克里赞赏这观念,正如他向来赞赏一切说得浅显的智慧的观念一样,他看出托米林自己也被他的发明所惊异,这显然是一个偶然的发明。把那一本大书抛在他的吊床上,他向窗外张望,移动着眉毛,双手摸着颈背。

“是的,”他说,䀹着眼睛,“我必须下去,喝茶。嗯。”

托米林更加常常谈论女人和女性的事,带着一种失意的神气。有时他表现他自己的方法是诽谤的。有一次,在厢房里,当那作家温和地肯定美即是真的时候,这红头家伙就用他平常确知“真理”的真相的人的声调说道:

“不。美乃是谎,它彻头彻尾——是人捏造出来安慰自己的,甚至慈爱,以及别的许多东西,也是的。”

“但是关于自然界呢?关于自然界的美呢?如赫克尔……”作家胜利地叫喊。回答是这无情的议论:

“自然界是一堆各种丑恶的杂集。”

“花呢?”作家不服。

“在自然界中并无英国人、法国人和荷兰人所创造出来的那些玫瑰和郁金香。”

争吵激昂起来了;但是反对者们的声浪越高,托米林的声音就越坚强冷静。他终于说道:

“美对于我们是超乎必要以上的东西,当我们像一个畜生接近另一个畜生似的接近女人的时候。在这种关系的范围之内,美发源于一种羞愧的感情,发源于人不愿意像一只羊或一只兔。”

他又加上几句甚至更为粗粝的话,使这争论完结在这些话所引起的一阵轻蔑嘲笑的乱哄哄之中。甲可夫伯父,卧病在长椅上,被一些枕头围绕着,低声表示他的惊异:

“他是疯的吗?”

作家微笑着,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克里的伯父就摇摇他的秃头,答道:

“他上市太迟了。虚无主义者的理论更高明得多。”

这几天克里的伯父显然有某种高兴。他的晒黑的脸更瘦削,更露骨,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好性情的光辉,而且他时常微笑。克里知道他正在准备到萨拉托夫去,去住在那里。在这厢房里克里觉得他自己比以前更不相宜。那里所谈论的关于平民、关于爱平民的各样事都是他自幼熟识了的。那些话空空洞洞,引不起他的心弦的回应。它们的可厌重压着他,于是克里训练他自己不听它们。

克里十分被杜洛诺夫投向那先生方面的显然恶意的眼光所蛊惑。杜洛诺夫也似乎忽然改变了。虽然克里时常密切注意人们,他觉得人们似乎时常闪避他,忽然改变,连跳几步,好像伐拉夫加新近买来的那一只构造复杂的表上的分针一样。那分针的运动并不是循序渐进的,它从一个号码跳到另一个号码;人也是这样改变性质,虽然他昨天还和半年前一样,今天可就不同了,他忽然现出新的特征。

穿着深蓝上衣、黑裤子和平头鞋,杜洛诺夫已经习得一种可笑的庄重神气。但是他的面皮萎缩,眼睛呆滞,眼瞳更黑,眼白上现出失眠症患者的眼白上常有的那种微细红丝。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急切地和屡屡地发问问题。他少说话,更加无心地听人说话,而且夹紧两肘,把两只手的手指交结起来,搁在肚皮上,旋转着两个拇指,像一个老人似的,当他谈话的时候,他的眼光闪避地看着旁面。他屡次屏息静默,好像疲乏似的。人觉得他所说的并不是他所真正想的。

每次和里它相会之后,克里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盘问杜洛诺夫,设法揭破他的说谎。但是这样一做就会泄露他自己和那女缝工的关系,而克里知道在他的初恋中并没有可以夸耀的事。后来他遭遇到某种深刻的打击。有一天下午,杜洛诺夫毫无礼貌地闯进克里的房里,跌落在一只椅子里,立刻愁苦地说道:

“听着,伐拉夫加要调我去拉然工作。但是,兄弟,这于我是不相宜的。在拉然有谁教我,让我准备考大学——而且像托米林这样不要学费的呢?”

他从桌子上拾起一只玻璃镇纸,把它拿到太阳的一条斜光之下,注视着反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虹彩,同时继续说道:

“还有马格里它。我舍不得离开她,她替我缝呀洗呀,如他们所说。况且我依恋她。而我也知道我对于她并不是什么很甜的东西。”

他做了一个鬼脸,把那虹彩转射到克里的母亲的相片上,照在她的脸上。克里感觉这其间有某种羞辱。他原来坐在桌子上,但是一听见说到里它,他就跳下来站着。

“不要胡闹。”他说,干燥地皱起两只眼睛,好像那虹光射着它们似的。杜洛诺夫不在意地把那镇纸抛在桌上,克里尽力装出淡漠的神气,问道:

“现在你还和她同居吗?”

“嗯,我为什么不和她同居?”

克里又坐在桌子边上,研究着杜洛诺夫;在他谈论里它的平静声调中克里发觉某种可疑。于是,很和蔼地,假装傻气,他开始盘问他关于那女人的详情。杜洛诺夫呢,他的夸张性又回到他身上,以致在另一分钟克里就想要呵斥他:“滚出去!”

“她是好人。”杜洛诺夫说。

克里转背向他,而杜洛诺夫,忽然皱起眉头,跳到另一个话题:

“我快就要恨托米林了,就是现在我有时也想要打他的耳光!我必需知识,可是他教我不要信仰。他肯定代数学是武断的,鬼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时常宣说人必须扯破理性所织成的观念之网,必须跳开到什么地方,到无限的自由之中,结果好像是这样:身上一丝不挂,裸体游行着!不知什么鬼在转动着这磨咖啡的机器的手柄?”

克里咬着牙齿答道:

“他是一个很智慧的人!”

“智慧吗?”杜洛诺夫坦然声明他的怀疑。他恼怒地一看时钟就站起来。

“好,我要——跟伐拉夫加说话去!”

没有他在这房里,人觉得舒服些,克里盛怒而且羞愤,站在窗前,摘了几片秋海棠叶。后来伐拉夫加的声音响到大门前,克里跑出去看他。伐拉夫加正站在镜子前面,一面梳着他的浓密的胡子一面做着鬼脸。

“到拉然去,到拉然去!”他恼怒地回答克里的问话,“否则他看中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去。不要请求。”

“我并不打算为他——请求什么。”克里严正地说。

伐拉夫加搂住克里的腰,引他去到他的书房里,说道:

“我正在讨厌这青年。他的工作很坏;他精神恍惚;他是鲁莽的;而且他太喜欢和我的房客们唠叨,他们是在警察监视之下的。”

“是的,”克里说,“他亲近他们,他时常在厢房里。”

把克里安放在挨近他的巨大的工作台的一只靠椅里面,伐拉夫加继续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接近杜洛诺夫和马加洛夫这一类人。你正在研究他们吗,或许?”

虽然他时常开玩笑,而且往往突如其来,伐拉夫加也懂得说话亲热的方法,有一种使人悦服的力量。克里早就觉得这人很容易迫使他说出他可以说的以上的话,这一次他尽力闪避和警戒,但是伐拉夫加巧妙地勾引他说出马加洛夫和里狄的相会太过频繁,他们的关系很像是恋爱事件。这是自然必然的;两个庄重的男人,知识相等,闲谈着某些年轻而不十分稳重的男女,为的是关心他们的前途。倘若对于里狄和马加洛夫之间的特别关系保守缄默,那倒是难为情的事。

伐拉夫加把他的熊眼睛闭了几秒钟,伸手在胡子下面,忽然使它张开成一面扇子似的。然后,带着一种有味的微笑,他说:

“浪漫主义。他们的时代病。它会过去的,我相信。里狄现在克里米亚。到秋天她要去进戏剧艺术学校。”

“但是马加洛夫也会去进莫斯科大学的。”克里提醒他。

伐拉夫加不说话。他开始剪他的手指甲。剪掉的碎片飞溅到堆集着许多文件的桌子上。他立刻抽出一本小簿子,用铅笔作了某种记号在它上面。他开始用口哨吹某种小调,但是平板无趣地拖长着声音。

“你到厢房里去吗?”他问,用友谊的手拍拍克里的膝头。

“我的劝告是不要到那里去!自然,那些人是无罪过和无伤害的;他们的一切言辞总不过是说豹子必须改变它的斑纹。但是,有人对于他们却是另一种看法。倘若政府里有政治警察,那也就必须有政治犯。即使政治学现在很不时髦得好像中古的马上比武似的,它还是有一种物理的惯性力,而且现在还有旧信仰的一些宗派。俄国革命现在只能有农民暴动——作为文化贫乏的、破坏的表现。”

然后他冗长地谈论十二月党 的叛乱,称它为“一幕可悲的滑稽戏”。他说彼徒拉希夫兹事件 是“职业的话匣子们造反”。在他还没有机会说到民粹派 之前,克里的母亲轩昂地进来了,穿着丁香色的衣服,胸前挂着一长串珍珠。

“现在是去的时候了,”她严厉地说,“可是你还不换衣服!”

“原谅我!”伐拉夫加负疚地说,跳起来急忙走开,“我们正在谈得有趣咧。”

克里时常喜欢看见他的母亲管束这男人好像比她低一级的生物,好像一匹马似的。她目送着伐拉夫加,而且叹气。然后,用芬芳的手指摸着她的儿子的眉毛,她问:

“你们谈些什么?”

“我觉得我应对失策。”克里供认,心里想着杜洛诺夫,但是对她说的却是关于里狄和马加洛夫的事。

“你能够有什么别的方法呢?”他的母亲略为惶惑,“你不能不警告她的父亲呀!”

“我准备好了。”伐拉夫加说,出现在门道里。穿着燕尾服,他是异常庄重的。

他们出去了。克里被遗留在那里,怀抱着不知道是否必须决定忽然遭逢的当前歧路的人的情调。他打开窗子,阴湿的夜气流进房间里面。一片鸽灰色的细云掩盖着镰形的月亮。克里决定:“我要去看她。”

他决定了,但是陷入深思之中。他忽然想要去看马格里它的欲望被一种狼狈的感情所遮暗。他害怕他不能抑制他的烦躁,以致盘问她关于杜洛诺夫的事,因而会忽然证明杜洛诺夫曾经说了真话。他并不期望那些话是真话。

从厢房里朦胧出现一些人影,一个跟一个,手里提着包裹和箱匣。那作家引导甲可夫伯父,用手扶持着他。克里想要跑进院子里,但是仍然留在窗前,记起他的伯父久已把他看作无异路人。作家扶助克里的伯父坐进马车,车夫是一个褴褛的汉子。他的伯父叫道:

“但是那一小包在哪里?”

“我拿着咧。”作家高声问答。

马车沉重地滚进街道的黑暗里去了。

克里的伯父曾经拉下帽檐遮住眼睛。并不回头望望大门口,在那里作家的妻、妻妹和两个别人正在挥着手巾和帽子,欢呼“一路平安”。

这一切,和这暗夜,使克里记起某种沉闷的长篇小说中的一个场面,描写那年轻的女主角为要赡养贫乏的家属而决意去做保姆的送别光景。

克里叹息。他倾听了一会儿,当寂默吞没了那马车响声的时候,他想要思索他的伯父,把他安置在一种重要字汇的格式之中,但是他的头里面好像一群蚊子叫似的轰响着这讨厌的问题:

“倘若杜洛诺夫的话是真的呢?”

这问题,阻止他去看马格里它,不容许他思想除了她而外的任何事物。在黑暗中坐了一个厌烦的时间之后,他走进他的房里,点燃了灯,照照镜子。镜子显示给他一张几乎不熟识的面孔,皱缩成困惑的怪相。他灭了灯,在暗中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拉起被盖蒙住头。但是几分钟之后他说服了他自己,认为今天,此时此刻,必须去揭破马格里它的谎话。并不点起灯,他穿起衣服就走,鼓舞起一种武勇的情绪,坚决地走着。照常,马格里它一见他就照例叫喊:

“啊哈,你已经来了呀!”

他早已讨厌这些话。他从来不觉得它里面有什么喜悦或高兴。她的单调的抚爱似乎越来越可耻,而她还是定规重重复复,好像可能要继续终身不变似的。这种抚爱的必然性对于克里早已不但变为厌恶,甚至震摇着他的自尊心。

但是这一回这些话有一种异常空泛的声调。马格里它刚洗过澡。她正坐在挨近书桌的镜子前面,梳理她的濡湿的黑头发。她的脸红得好像发怒似的。

克里装作开玩笑,用因恼怒而发抖的手啪地打了她的温暖的肩头一下,那肩头还在显出蒸汽的作用。她忽然低头,愤愤地转向他:

“疼呀!你要干什么?”

但是她立刻平静,用一种正经的声调谈起来。

“好,有一个消息给你,我得到一个好位置——在修道院里——在学校里。我要到那里去教女孩子们缝纫。他们给我一个房间,要我住在学校里。这就是说‘再见’了。男人是不许到那里去的。”

让她的衬衣落在膝头上,用一条毛巾揩着她的颈项和胸部,她并不请求,而是命令:

“替我揩揩我的脊背。”

看着她的裸体,这青年觉得他的武装解除了。但是那女子的命令使他惊异而且烦恼。她从来不曾请求他替她自己做过这种工作,他也记不起他曾否为礼貌所迫而替里它做过类似现在她所要求的同样工作。他坐着不动,也不说话。那女子问:

“懒惰?”

心里闪现恶意,他轻蔑地说:

“你对我撒谎。杜洛诺夫是你的情人。”

他立刻觉察他说了他不该说的话,措辞也不对。马格里它,背对着他,正在弯腰穿着她的新鞋子。过了一会儿,她十分镇定地答道:

“那就一切都已经很简单地完事喽!”

她又问:

“这是凡尼亚告诉你的吗?”

用手指敲着他的皮带上的铜扣子,克里等待着听她还要说些什么。但是马格里它继续拴她的鞋带,不说什么。

“杜洛诺夫自己告诉我的。”克里粗声宣布。

她站起来,稍稍提高裙子,仔细审视她的双脚。然后她又坐下,用放心的口气重复说:

“那就一切都已经很简单地完事喽!我在这里想了整整一个星期,想着我要怎样告诉他我不能跟他再混下去了。”

克里觉得她正在迫使他现出蠢相。在失措中,他问:

“你为什么撒谎?”

那女子用平稳的声调回答,茫然望着窗外,好像正在想着和她所说的话全然不同的事。

“你的亲爱的母亲给我钱并不是要我真心看待你,而是因为那就可以使你不会出去胡逛——那就可以使你不会害传染病。”

克里经验到一种被火烧的感觉。他开始呵斥她:

“你说谎!我的母亲不会……”

“鞋子夹痛我的脚。”里它平静地说,从裙子下边伸出一只脚。克里在恼怒和混乱之中模糊听见她骂谁“混蛋!”

“不要恼恨你的亲爱的母亲,”里它劝他,“她关心你的幸福。在全城里我只知道有三个好母亲这样照顾她们的儿子。”

克里在头脑里一阵嗡嗡之中听见她的这些不合意的话。他的两腿发抖,倘若里它不是那么淡漠地说出来,他就会以为她正在嘲弄他的。

“这就是说我的母亲雇用她,”他判定,“她给她钱——这就是这贱货不贪婪的理由了!”

“纵然她是傲慢的,而且曾经苛待我,我还是要说她是一位难得的母亲。现在她拒绝帮助我,使凡尼亚不被派到拉然去,那么你不要再来。我也不再到你家去做工。”

她威胁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好像她以为没有她的帮忙萨木金氏和伐拉夫加就要变为最不幸的人似的。克里想要解开皮带,把它打在那姑娘的还在发红和出汗的脸上。但是他觉得他自己几乎被这种愚蠢的情景所麻痹。在羞辱与愤怒中他耳根通红,转身就昂然溜出那房间。他一直走了。并不再看马格里它,并不对她说一个字,当她送他出来,这样大声责备着的时候:

“吓!这是顶不漂亮的呀!你平常不也是很有礼貌的吗?”

他在街上游行了一个长久时间;然后坐在市立公园里的一条凳子上,惊疑着他要干什么。他想要痛打杜洛诺夫,或者告诉他马格里它是被人雇用的妓女。他想要对他的母亲说些很难堪的话,压倒她。但是这些心愿都飘浮在默想马格里它的一种顽强的思潮表面上。他久已惯于轻视她,嘲笑她,现在,他初次以他可能有的一切严肃来思索那女子。马格里它在他的心里构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二重印象。回想到她的无可疑的真心抚爱,她的谦卑可笑然而诚实的言辞——迫使莫泊桑的小说中的男主角之一抛弃情妇的那种愚昧的、温柔的情话。那么,她献给杜洛诺夫怎样的抚爱——她对他小声说些什么情话呢?在一种呆钝的猜疑中他记起那女子为他的肉体的欢乐所费的气力,而且他问他自己她怎么会那样灵活地躺卧在他下面呢。而且当他记起她所说的三个好母亲的话的时候,他以为或许还有像他一样别的男子被托付给马格里它照顾的吧。一种奇突的思想闪过他的心里:“她算是妓女还是看护呢?”

但是这思想立刻消失,当他断定里它显然只爱第四个人——那丑陋可厌的杜洛诺夫——的时候。

这种种思想充分使他感觉他已经被错待,不能忍耐地压迫着他,但是克里没有力量排除它们。他坐在铁铸的凳子上,面对着黑暗荒凉的河面。河面随时显出暗淡的闪光,好像一片巨大的铁屋似的。河水懒悠悠地、无声地泛流着,似乎相离很远。夜是暗的,没有月色。水面上反映着星星,好像黄色油渍的斑点。克里听见他后面有人走路、大笑和谈话了,一个男高音用La donna & mobile的调子唱道:

我听见你的声音,亲爱的,
依恋而温柔;
为了你的声音
我抛下金钱……

在偶然听见的这一节歌词中胜利地响着难堪的鄙俗。克里忽然有些惶恐,跳起来,急忙回家去。

他的母亲和伐拉夫加已经到乡下他们的别墅去了。阿连娜也在乡下,里狄和鲁巴·梭莫伐住在克里米亚。克里曾经留在家里,看守着它,因为它正在被修理,同时跟勒支加学习拉丁文。当他独居的时候,他觉得已经不必表演他惯常担任的角色,所以克里很慢地才从他所受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仍然继续思索马格里它,但是他的思想,逐渐减少悲观,甚至减少厌恶,同时却更加混乱。他的思想终于把那女子安排在一种全新的观点之下。克里已经不再以为马格里它是愚蠢的。据他的记忆所记得的她说过的训诲之词,大多数是渲染着憎恶女性的色彩的。他记得有一次,她跳下床之后,用海绵揩着她的流汗的身体,马格里它曾经称赞地说道:

“你没有热情,这对于你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们女人喜欢使热情的人儿们热得通红,然后让他们燃烧为灰烬。许多人就经由我们而达到毁灭。”

又有一次她曾经亲切地警告他:

“你不要相信女人的爱。你要记住女人并不以灵魂来爱,而是以肉体来爱的。女人是狡猾的——哟!她们是坏的。她们甚至彼此都不相好。试看街上,她们是何等嫉妒地和恶意地互相窥看呀。因为她们是贪吝的;她们每一个都是疯的,因为除了她而外还有别人一同生活在世上。”

她甚至曾经讲过恋爱故事,但是那时克里正在瞌睡,所以全部故事只留在他的记忆里这么几句话:

“她在追求什么呢?不过是要他离开我。你知道,‘看我比你更漂亮得多呀!’”

现在,当他回忆着她的忠告的时候,他惊异于它的明显,它的一贯,而且忽然觉得里它说这些话是迫于她的良心的要求,想借此暗示他她正在进行欺骗。

“我是在设法替她辩护吗?”他问他自己,但是他立刻想起杜洛诺夫的扁平脸、他的假笑、他说讲的关于马格里它的无耻的故事。

“我好像从天空落进河里似的,而她好像伐利亚·梭莫伐把波里士拉下水似的要溺死我。”他恶意地想。

但是,纵然以怨恨之情想着里它,他觉得他的心里也还兴起想要去看她的卑劣欲望,而这使他更加恼怒了。他为他的气恼发见一条出路,引导它去反对某些工人。

在萨木金家的斜对面,有些石匠正在拆除好像一座兵营似的古旧的两层建筑物。它有几面惨淡的小窗子,黄油漆的残余还附着在它的剥落的表面上。伐拉夫加新近才替商人俱乐部买得这宗地产。大约有二十个满身尘灰的工人在那里工作,但是其中的两个特别显著:一个鬈头发、圆眼睛、厚嘴唇、毛脸上全是尘灰的青年,和一个穿着蓝色工衣和长围裙的小老人。青年的坚强的手用他的铁撬机械地打碎那老墙上的砖块。青年的气力是可惊的;他夸耀着这个,而那小老人教唆他,尖声叫道:

“尽管打呀!莫提亚!打倒它们,莫提亚!结局就在眼前!”

管理十个工人的头目,一个红胡子的、高大的农民,对他说:

“尼戈拉奇,不要玩弄人!打碎砖块有什么用?”

小老人滑稽地答道:

“是我打的吗?那是莫提亚呀。呃,莫提亚,你糊涂蛋,但是你真强!”

然后他自己用他的铁撬打整块的砖,而不敲打黏合砖块的胶泥。工头又照例然而淡漠地埋怨说老砖还可以再用的——它比新砖更大更坚固。那小老人附和似的尖声叫道:

“对呀!呃,莫提亚呀!”

全体工人们都正经地拆除那墙,但是那小老人,克里觉得,似乎总是捣乱,使人厌恶得发疯。至于莫提亚呢,像一架机器似的盲目地工作着,每当打落几块砖的时候,他立刻就大哼一声,“哟!”工人们大笑而且低语,那小老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尖声叫着:“尽管打呀!”

“这些白痴!”克里想。

他忽然记起他的外祖母的默默流泪,当她看着她的家宅的断壁残砖的时候。他记起了街上的光景,工匠们的斗殴,和高等学校对面广场上挨近那些小店门前的醉汉们的暴乱;又回想到外祖母的眼泪。他也默想到伐拉夫加对于酗酒、狡诈而懒惰的人民的嘲骂之词。他觉得自从他和马格里它有事以来,人们似乎变为更坏了,连那虔诚的、仁慈的老门房斯提班,和那静默的、肥胖的、不倦地吞吃着各样甜东西的菲尼亚在内。

“人民!”他回想,暗自好笑,当他的记忆提供给他关于爱人民,关于必须为启发民智而工作的那些热诚言辞的时候。

克里又去托米林那里,和他闲谈“人民”,秘密怀着想要证实他的反感的希望。但是托米林摇摇他的红铜色的头,说:

“只有工业家们、野心家们和社会主义者们对于人们才会感觉真实的兴趣。人民对于我是一个无味的话题。”

托米林显然富起来了。他不但服装比从前更整齐,而且他的墙壁上塞满了三种文字的新书:德文的、法文的和英文的。

“在俄文中无书可读,”他解释,“俄文中作者们亲切地感觉着,但是他们不成功地、依傍地、非独创地思想着。俄国的思想是深刻情绪的,因此是粗俗的。思想,只在被疑问所推动的时候,才会丰富。怀疑主义与俄国思想无缘,正如它与印度或中国思想无缘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努力要获得信仰。不论什么都好,基督也好,化学也好,人民也都好。为信仰而努力就是为宁静而努力。我们俄国人谁也不愿为独立的思想劳动而甘受不宁静之苦。”

这些学说并不全都使克里喜欢;其中的一些是克里所不能同意的,但是他诚实地想要记住托米林所谈的各样事,当托米林一面谈一面转换他的皮拖鞋,或他的赤脚的位置来配合他的谈话的时候。

“为了个人自己,为了个人的享乐,真理对于人是不必要的。我再说一遍,人因为渴求宁静而需要真理。而终于以所谓科学的真理为满足,我不反对这种真理的实用价值。”

有一次,当他走到这位先生寓所的时候,他被那房东的寡妇拦住。房东已经害肺炎病死掉。这妇人坐在大门口,挥着一枝槐树叶,驱逐她的油质的圆脸上的苍蝇。她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庞大女人,有着奶娘似的胸部。她站起来拦住克里,用她的宽脊背封闭门道,她的绵羊眼睛显出微笑,说道:

“原谅我,他正在写作,已经吩咐过不见客。我甚至把伊诺康提神父都挡回去了。现在甚至还有两个教士要来,一个是从神学院来的,一个是从御告节教堂来的。”

她低声说着,吞吐着字句;她的绵羊眼睛闪出喜悦的光辉,克里看出她是很想要多谈托米林的。由于礼貌,他静听她说了大约三分钟,然后鞠躬告退,她叹息道:

“当初我觉得替他抱歉,但是现在我已经害怕。”

马加洛夫时常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满身尘垢,穿着帆布工衣,系着一条皮带,赤脚上打绑腿。他的头发已经长长,纷纷披着。这使他好像修道院里的新来学习者。他的脸已经风吹日晒成焦黑色,耳朵和鼻子上的皮肤像鱼鳞片似的剥落着。悲哀深藏在他的眼睛里,但是这眼睛有时闪出使克里肃然疑惧的一种奇异的光辉。

他审慎地接待马加洛夫,掩藏着对于他的服装的卑陋的轻蔑之情,以一种谦恭的反讽之态静听着他说话,那些话是早已讨厌的了。马加洛夫步行过一些乡村,访问过一些修道院。他谈论它们好像谈论到一个奇异的国度去的一次旅行似的;但是无论他说什么,克里总以为他是在思索女人和恋爱。

“你做什么,你正在研究人民吗?”

“我正在研究我自己,当然。研究我自己,依照着古圣先贤的教训。”马加洛夫问答。

“研究人民——这是什么意思?抄录民谣吗?那些乡下丫头们歌唱最可耻的蠢话。老人们怀念着追悼会的挽歌。不,兄弟没有这些歌唱就已够很不快活的了。”他说。用手指碾平一支揉皱的尘垢的纸烟,他继续说:

“有时我觉得托尔斯泰派或许是对的:我们所能做的最智慧的事,如伐拉夫加所说,是回到傻子状态。或许最真确的智慧是异常的简单的,而我们枉然向别方面去寻求,是吧?”

克里觉得他只能引用托米林的话来答复这些问题,而马加洛夫是认识这来源的。他默默地站着,想道,只要马加洛夫能决心私通像里它这么一个,他的一切惶恐就会化为乌有的。倘若这蓬头垢面的阿多尼斯 从杜洛诺夫那夺去女缝工,不再缠绕里狄,那就更好了。马加洛夫并不问起里狄,但是克里看见他一面谈话一面仰望着天花板,侧耳静听。

“他以为她回来了。”克里想,立刻感觉有趣和烦恼。同时马加洛夫沉思地咕噜着:

“有时务求理解似乎是呆气的。有好几次我在旷野里过夜。仰卧着;瞌睡不来;眼望着星星;回忆着书籍;会忽然想起——不过压倒自己而已,你知道——或许宇宙的博大和矛盾不过是由于造物者的无知无能,不能使它单纯和可以理解吗?”

“这说得好像托米林的腔调。”克里提醒他。

马加洛夫想了一会儿。他吹出他的纸烟的烟云。

“是谁说的都没有关系。总之,那结论是人盲目于自己的理性。”

马加洛夫的怨恨宇宙激怒了克里;马加洛夫似乎是可笑的;他装成哲学家的样子,愚笨地模仿着托米林。克里并不看他的同伴,愤然说道:

“在两三年之内我们就不会再想这些……”

他想要说“愚事”或“琐事”,但是抑制着自己,却说道:“想得这样天真素朴。”

马加洛夫慢慢地把他的纸烟压熄在他的草鞋后跟上,同时问道:

“我们要加入傻子群吗?”

然后,问克里要了三个卢布,他走了。克里看着他用逍遥的步伐飘然走出庭院,觉得想要挥拳打他。

十一

星期六他离家到乡间别墅去。当他的马车走进它的时候,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露台上小圆柱旁边的一把扶手椅里,里狄穿着白衣服,披着覆盆子色的肩巾。他情不自禁地一惊,正襟危坐起来,虽然马正在缓缓地走着,他却对车夫说:

“从从容容的。”

他更为惶惑了。当里狄庄严地握着他的手,向他的脸上投下锋利的一瞥的时候。在这两个月之中里狄已经有了断然的变化。她的微黑的脸更加黑了;她的高调的、颇为粗粝的声音变为更圆润了。

“海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她对克里的母亲说,“它不过是一片可怕的渺茫的大水。山岳只是由天连接着的一带单调无味的大石头。在夜间人觉得山岳正在向家宅爬来,想要把它们推进海里面,而海时时准备着吞没家宅。”

维拉·彼得洛夫娜,俯视着通入森林的道路,提示他们:

“夜间不是思想的时候,而是睡眠的时候。”

“在这里是难以睡眠的;拍岸的波浪使我时常醒着,”里狄说,“岸上的沙石,当水冲洗着它们的时候,好像磨牙齿似的。海好像百万只猪似的吞着咽着。”

“你还是像从前那样……神经……过敏。”维拉·彼得洛夫娜说。她的言语支吾使克里疑心她想要说别的。他觉得里狄现在完全长成了。她的顾盼是镇定的。人可以想到她正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她说话是不自然的急促的,好像她希望尽其可能地赶快说完她所要说的话。

“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人都说克里米亚是美的。”

她的乖僻自是显然激怒了克里的母亲,他看见她的脸红和她咬嘴唇。

“大多数人都不过是美的寻求者,只有少数人创造美,”他说,“或许在自然中没有美,甚至正如在生活中没有真理一样。真理和美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

并不听他说完,里狄就插嘴:

“你已经更老了——就是说,你已经成人了。”

维拉·彼得洛夫娜站起来,走进去,用不必要的高声调说道:

“你所说的关于美的话是很新颖的,克里。”

被留在那里,和里狄脸对着脸,他愕然惊觉不知道要和她谈什么才好。那女子悠悠踱过露台,然后望着森林方面,问道:

“我的父亲已经出去打猎了吗?”

“是的。”

“一个人独自去?”

“和一个农民同去。就是去年春天省长下令鞭打的七个农民之一。”

“是吗?”里狄问,“农民们也在那里的某些地方暴动。他们甚至被枪毙。好,我要走了;我很疲乏。”

当她从露台走进细小的桦树丛的时候,她并不看着克里,说道:

“鲁巴已经得到一个位置,陪伴一位害肺病的小姐。”

她隐现在桦树丛里,留下克里在那里愤恨她的冷淡。他坐上他的母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他拾起一本黄色的法文书,莫泊桑的长篇小说,《像死一般坚强》,用它拍着他的膝头,沉入胡思乱想的潮流之中。这女子确是无意于他和里它所干的那种事情的。她的细弱的身体会赤裸裸的被狂热地拥抱着,这是不可想象的。然后,当他记起他的母亲为恼怒里狄而脸红的时候,他想到前一个星期六他的母亲和伐拉夫加之间的一件偶然事故。那时他们坐在这露台上,而克里在他的房间里,他听见他的母亲几乎高兴地说道:

“我的上帝,你已经有秃点了!”

伐拉夫加答道:

“嗯,所以我从来不注视你的鬓上的灰发。我的眼睛是比较更有礼貌的。”

“你恼了吗?”克里的母亲惊异地问。

“当然不。不过有些事情由一个女人提起来是不很愉快的。尤其是由一个很懂得法兰西式的温情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说‘一个心爱的女人’呢?”

“一个心爱的女人。”伐拉夫加说道。

克里想到马格里它所说的关于他的母亲的话,就把那书抛弃在地板上,望着树丛。里狄的苗条的白色形体已经消失在桦树之中。

“那是有趣的——她将要怎样会晤马加洛夫呢?她会察觉我曾经深入男女关系的神秘之中吗?倘若她觉察了,这会使她看得起我吗?杜洛诺夫常说女子和妇人时常能够从某些表征知道一个青年男子已经失去他的童贞。母亲谈论马加洛夫:‘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一个腐化的青年。’母亲更加时常,用上帝之名引出她的干硬的言辞,虽然她的敬神不过是为了礼仪的缘故。”

在椅子里摇晃着他自己,想着里狄,克里更加困惑不安,惊疑为什么这次和她再会他这样惶恐呢?后来他忽然觉悟:他害怕里狄或许在某种情形之下已经从婢女菲尼亚处得知他和马格里它的事情。

“倘若母亲不贿赂马格里它,这贱货会拒绝我的吧。”他回想,把手指握得这样紧,以致它们发出响声,“一个难得的母亲!”

里狄悄然走回来,当他们同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她已上床睡了。第二天,从早到晚,她还是焦躁地踱来踱去,很不客气地回答着维拉·彼得洛夫娜的问话,好像想要争吵似的。

“你读过这书吗?”维拉·彼得洛夫娜问,拿莫泊桑的书给她看。

“读过——何等沉闷的书!”

“真的吗?我可不这么想。”

“读书是一种奇怪的习惯,”里狄说,“正如依赖别人的资财而生活一样。每个人都问别人:‘先生,你读过这书吗?太太,你读过这书吗?你们全都读过这书吗?’”

“上帝知道你说些什么。”维拉·彼得洛夫娜说,有点气恼。里狄继续嘲骂:

“胡说八道!恋爱当然不是‘像死一样坚强’的。”

维拉·彼得洛夫娜开始大笑:

“原来如此呀!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我可以想得到的。人能够恋爱五次还活下去咧。”

克里不舒服地缄默着,期待着她们要吵架,而且在里狄面前感觉畏怯。

十二

晚间他回到城市。那论次数减价的定期列车的破旧车辆颠簸得好像农民的大车一样。窗外慢慢地滑行着黑色的树木之流,热烈的电光闪耀在天空中。克里被某种不愉快的预感所扰乱。这古怪的女子会闯入他正在思索自己的意念之中,迫使他思索她,而这对于他是不自在的。她并不顺从他为理解她的情绪和思想的表演的意义所作的努力。把她,以及一般人们,看得像数目字一样明了,那倒是不必要的。人必须能够确定自己在他们之中的界限和地位,揭破而且扬弃一切妨碍人平易地生活的“想出来的”事物——这是必要的。

一天之后,里狄和她的父亲回来了。克里跟他们去巡游,走过周围全是垃圾和刨屑的一座房子,房子被罩在建筑架之下,泥水匠们正在架上工作着。那铁屋顶在盖屋顶的工人们的锤击之下发出打雷似的轰声。伐拉夫加恼怒地扯着他的胡子,用他的值得纪念的言辞咒骂那些工人:

“他们好像棺材匠似的工作着——鲁莽草率,完全是旧方法。”

里狄异常亲热地挨紧她的父亲,和他手挽手地走着,说道:

“爸爸,你准备建筑一个完整的城市。”

“我准备!”伐拉夫加承认,“我要建筑十个城市。最亲爱的,城市是蜂巢。城市收集和储蓄文化之蜜。我们必须使农村的俄罗斯的一半化为城市——然后我们才能生活!”

他跟克里和他的女儿继续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咒骂那些劳动者,慷慨地给他们酒钱,然后走回来。里狄上楼去,停留在她的房间里,一直到晚间喝茶的时候。这时她开始和台尼亚·古里科伐开玩笑。

“为什么这是有趣的呢?她挑剔那可怜人的一句简单话。”

台尼亚·古里科伐逐渐暗淡、干瘪、萎缩,好像她正在竭力变为全然不能看见似的。

“你们年轻人读书何等少呀,你们知识何等少呀!”她说出她的惊异,“我们这一代……”

“‘代’——是从动词‘新陈代谢’演绎出来的吧?”里狄抢着说。

自她幼年以来克里就已觉察的她的那种横劲现在具有使他吃惊的种种乖戾形式。和里狄谈话不被她断然截住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屡次向他抛来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这是有趣的呢?为什么这是必须知道的呢?”

有时,在吃饭的时候,她曾忽然陷入深思之中,像聋哑者似的呆坐着好几分钟,然后,一惊动,就不自然地兴奋起来,又开始嘲弄台尼亚,断言卡丁写农民故事的时候常常穿着麻绳草鞋:“因为激发灵感,这是必然的呀!”

当他仔细观察她,而且看见她的皱眉之下的灰眼睛里的渴望的神情的时候,当他倾听着她弹奏肖邦或柴可夫斯基的抒情音乐的太过剧烈的手法的时候,克里觉得她曾经使她自己羁绊在某种大苦恼的事情之中,好像被围困在荆棘丛中似的。

“她正在恋爱中吗?”他疑心,但是他不愿这样想。“不,倘若她是在恋爱中,她的行为或许是不同的。”他告诉他自己。 NNRITXfKuGoxKmCXgcYYms+LLcCkblXj/5+RgNQIBig6ytTKOHehEdRAPgMSqA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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