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自己像奴隶似的,被关于里狄与马加洛夫、伐拉夫加与他的母亲、杜洛诺夫与女缝工的种种思想所役使。但是这些不可动摇的思想的兴起似乎只是由于好奇心,并不由于别的什么。倘若以为人与人之间会有超出他的理解力之外的某种关系和情感,那是太屈辱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关于女人的种种思想,其中集结着对于他重要而且真切的各种事情;别的一切都后退到次要地位,由此而褪色为半梦半真的奇异性质。
也就在这半梦之中,他朦胧觉察厢房里卡丁家中进行着吵闹的生活。那里已经出现一个长头发男人,有一副瘦削的、苍白的呆脸。他一点也不像小百姓,但是他穿着小百姓的服装:灰色土布的长外套,同样材料的蓝工作衣和裤子,高齐膝盖的厚毡靴。他时常挥舞着他的!手,或拍打他的陷下的胸膛。他僵直地抬起头,好像有人重重地打过他的下巴一下,从此之后,他就这样抬着头,再也不能低下来,只好永远向上仰望似的。他主张人们应该放弃城市的腐败生活,退入乡村去耕田。
“陈旧的老调!”样子好像一个奶妈似的那男人嘲笑,作了一个拒绝的姿势。作家附和道:
“我们已经试过了。我们烧我们的手指 !”
那假装小百姓的男人用宣教士在讲台上的腔调说:
“两等盲人!两等心怀贪欲,传播势利之邪说;我教尔等以幸福与亲睦之道。我将述说吾师真言:变为纯朴,尔等乃地之子,弃绝尔等所捏造而使尔等盲目的一切虚妄的文饰。”
从火炉所在的那一角里响起来托米林的声音:
“你愿意要珠宝店的假犁头吗?这样归真返璞不是成为回到野蛮了吗?”
克里觉得先生的语调更高;词句更为确定,更为苛刻。他的脸,比以前更苍白,变为越发毛发蓬松了。他的燕尾服的肘部是摩擦破了的,裤子的后部有一块深灰色的三角补丁。他的瘦弱的脸上的鼻子已经变得更尖锐了。他屡屡歪扭地微笑,摇摇头,这时他的拖到腮上的红头发就和胡须缠绕着。他耐烦地用双手把这些乱发推到耳朵后面。他比其余的任何人都更为镇静地和那小百姓装扮的男人争辩,又和另一个秃头红脸的男人争辩,后者断定人民的唯一得救之道是酿牛酪和养蜜蜂。
克里被这些论客的多种矛盾和各自防卫其真理的固执弄得精神沮丧。那小百姓装束的男人道貌岸然地谈论托尔斯泰和基督的两位圣徒——教会的和通俗的;说到欧洲,那是正在由于淫欲过度和精神贫乏而濒于灭亡了的;说到科学的虚妄,他特别讨厌科学。
“在科学中隐藏着我们的一切妄想的根源,它里面有一种使灵魂破碎的毒质!”
从那一张长沙发上——它的内部的填塞物已经像胡须似的从破套子里伸出来了——跳起来一个戴夹鼻眼镜的金毛的小男人。他用一种压倒一切别的声音的低音呵斥道:
“野蛮!”
“真是。”作家附和。
托米林疑惑地观望着。
“你真以为倒转回去到迦勒的牧羊人 的宇宙观是可能而且有益于我们的吗?”
“农村手工业!瑞士——有这一国!”那秃头男人用粗粝的声音努力说明给作家的妻,“牧畜,干酪,奶油,皮革,蜂蜜,木材!用不着工厂!”
戴夹鼻眼镜的男人的有力的低音制服了这些吵嚷和言辞的骚乱。他也是一个作家,他编纂通俗的、教育的小册子。他是这样细小,以致他的黑发拖到窄肩上的大头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夹在黑发之间的苍白面孔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他的全体显出一种未完成的模样。但是他的深沉的低音有难以相信的威力,像水泼在余烬上似的,一下子就洇熄了一切叫嚣。他会跳到房间中央,像酒醉的水手似的摇摆着,用手在空中画圆形或椭圆形的天文图像,而且讲演类人猿哪,有史以前的人哪,宇宙的构成哪,说得这样确信无疑,好像他自己曾经创造宇宙,布置天河,安排星座,燃起太阳,推动行星似的。每个人都留心静听;杜洛诺夫渴望地张着嘴,定睛看住这演说家的含糊面貌,好像正在期待着在任何一分钟之中就会有能够永远解决一切问题的话说出来似的。
那小百姓装束的男人的面孔始终是呆滞不动,在那演说的进行中,他的表情越来越变为石像。演说一完,他就立刻以传教的态度说道:
“虽然自远古以来天文家们就已动脑筋推测天体的神秘,他们不过是唤起恐怖而已,姑且不说曾经创造各种重要事物的那精神的存在被他们所否认……”
“不见得,”托米林插嘴,“譬如法拉马龙 ……”
不愿被打岔,那托尔斯泰主义者进而描写一种不可思议的可怕景象:渺茫无边的哑默的黑暗;在其中,“天河好像金色毛虫似的抖颤和蠕动;大千世界忽生忽灭”。这是说得颇为巧妙的,克里以为。
“在闪烁于不能克服的黑暗里的无数星群之中,我们的渺小地球,这忧患的尘世,是不足道的。那么,来——试想想看,在黑暗的空虚中,在定规要消灭的烈焰沸腾的那些太阳之中,你的孤寂的可怕,你的微小的可怕。”
克里颇为镇静地听完这些可怕,不过偶尔有一种不快的寒颤通过背脊。这演说者的态度比之题材更使他觉得有趣。他已经听过那大头作家狂喜地谈论宇宙构造,但是这把自己装成小百姓的男人也以同样欢情描画地球在宇宙间的孤寂的恐怖。
这些言辞有一种强烈的影响在杜洛诺夫上。他会缩成一团,像受凉似的发抖,而且小声问克里或马加洛夫:
“你以为他们之中谁是对的——呃?”
他敏感地用一个指甲搔搔左边的眉毛,咕噜道:
“是——是的。一塌糊涂!人必须学习。高等学校所给人的那一点智识铜币买不到什么。”
马加洛夫并不满意于卡丁家里进行着的这些争论。
“他们知道一些,而且知道怎样把它说出来,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虽然他们给人以光亮,他们并不给人以温暖。而且——这一切全不是重要的事。”
杜洛诺夫伶俐地问:
“但是什么是重要的事呢?”
“伊凡,这是愚问。”马加洛夫厌烦地回答,“倘若我知道,我就是最圣的圣人了。”
在这一场言语的持久战之后,夜深了,三个青年护送托米林回去,杜洛诺夫在路上对他提出他的问题:
“谁是对的?”
托米林慢慢地走着,仰望星斗。他勉强说道:
“这问题是不适当的,伊凡。这是思维宇宙的两种习惯的不可避免的冲突。这两种习惯都自远古相传而来,而且完全不能调和。它们将要时常把人们分离为唯心论者和唯物论者。谁是对的?唯物论更简明、更切实和更乐观;唯心论是美丽的,但是硗薄。它是高贵的,它对于人要求更多。在一切关于宇宙的思想体系中都潜藏着——或多或少技巧地——悲观主观主义的因素;而在唯心论中更多这种因素,比之和它相反的体系。”
在沉默中他的步伐缓慢到近于停顿,然后他说:
“我并不是唯物论者。但是我也不是唯心论者,而这些人全是……”
他耸动肩头。
“他们是学识低下的。因此他们都是信仰者。他们粗浅地记诵古代思想。当然,每一种思想都有一点无可疑的价值。当人严正地研究某一观念的时候,即使它的条理并不明白,也能成为别的种种观念的无穷连续的刺激物。好像一颗星,它散布它的光线在各方面,但是,当这思想的实际应用的过程一开始,它的绝对的、纯粹的价值就消失了。礼帽、雨伞、睡帽、眼镜和唧筒,这些东西都是由于我们渴望明朗、秩序和平衡的纯粹思想所演绎出来的。”
他站住,用手指指背后。
“虽然拜伦写的是韵文,那里面并非不常有一些最深奥的思想;这些思想之一是:思想者自身比之他的思想较少真实。那边那些人并不知道这个。”
他疲乏地、含怒地结束道:“人是自然界的一种思想器官,此外他并没有什么价值。经过人的作用,事物努力达到它自身的被充分认识。一切道理都在这里。”
他们到了托米林的房间,向他告别之后,杜洛诺夫说:
“他摆起架子来了,好像他已经就职为主教似的。可是,他的裤子上还有一块补丁。”
这一切思想、言语、印象达到克里的意识是间接经由别的某物的。他的记忆,虽然努力要使它自己解脱某些单调的影像的过度重负,却不由自主地使它们复活起来。记忆似乎以一种神秘的力量正在生长,好像一株小树忽然茂盛似的,看着这种光景有点羞惭,但是怪有趣的。他曾经看见过一些他以为应该认为无耻和不端的许多有趣的光景。当时他不能不闭起他的眼睛。他见过阿连娜的光滑的大腿,当她滑冰跌倒的时候;他见过那婢女的裸露的奶包,好像甜瓜似的,当她睡着的时候;他的母亲坐在伐拉夫加的膝上;作家卡丁亲吻他的妻的肥壮的膝头,当她半裸着坐在桌上的时候。
作家的妻,沉默而且柔媚得像一只猫似的,时常倒茶给晚间的宾客。每年她都怀胎。当初这使克里嫌厌。他觉得恶心,赞同里狄的意见:胎妇有些恶浊。但是自从看了她的光膝头和陶醉的笑脸之后,这对每个人都一团和气的妇人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中并无洁癖存在的地位。
甚至她的大鼻子妹妹,像必须讨好主人的婢女正在受试验似的,小心伺候着宾客们——甚至于说不出名目的姑娘台尼亚·古里科伐也都引动克里注意她的由光洁的布围裙紧箍着的丰满的胸部。克里曾经听见过作家卡丁呵斥他的妻妹:
“我是无可责备的,因为自然创造出什么也做不出来的这些姑娘——甚至连腌菌子都不会!”
那时克里只觉得他的公鸡似的叫嚣是可笑的。但是现在他觉得这黑头发的大鼻子姑娘被虐待了,甚至有些同情——这不但因为这一班无足轻重的人们对谁都和气而且从来不曾用什么问题或要求麻烦过他。
有一天晚上,克里拿着一本新出的杂志到作家的房里。卡丁摇着一封揉皱的信迎接他,高兴地大声嚷叫:
“青年,你知道吗,两三个星期之内你的伯父就要从流放地回到此地了。到底,慢慢地,老鹰们正在飞翔拢来咧!”
他们背后轧啦地一响,从开着一缝的门缝里露出作家的配偶的惶恐面孔。
“开始了。”她说,立刻就不见了。
“我的妻正在生产,等一等——她和我一下就办好了!”卡丁从桌上抓起一盏廉价的铜灯,而后消失在用纸糊着的窄门道里。克里被遗留在那里,陪伴着六七把维也纳式的椅子,和一张堆积着书籍和报纸的小桌子。还有一张较大的桌子塞满在房间中央。它上面有一个熄灭的茶炊挺立在一些散乱的未洗的盘碟之中。一边放着一支已经拆开过的双筒枪。靠墙的一只黑色长沙发,它里面的填塞物都穿孔而出;它上面悬挂着柴可夫斯基和涅克拉索夫的画像。在一个金色玻璃框里的是矮胖的赫生盘脚坐着的肖像。他旁边是萨尔台可夫的严峻的、多须的面孔。克里对于这一切觉得一种凄惨的贫乏,并不是使这作家不能按时交房金的那种贫乏,而是另一种无望的、惶恐的、很动人的贫乏。十分钟过后,作家跑出来,坐在桌子的一角里,夸张道:
“她十分容易生产,但是孩子都不活!”
后来他倾身向前,把手支在桌上,用急迫的低声恢复了已经中断的关于克里的伯父的谈话。
“甲可夫·萨木金是俄国历史这只船的水手之一,这些水手们曾经尽其能力催促这船驶到自由与真理的岸上。”
然后他又称甲可夫·萨木金为舵工、铁工和使徒。“他们飞翔——这些鹰正在飞翔!”他兴奋地重复说,同时他跳起来,消失在那门后面,从那里正在传出来一声比一声高的呻吟。克里赶快就走,恐怕作家要回来讨论克里拿来的那杂志上所印着的他的小说。这小说并不比卡丁的别的作品更好。它里面描写着童真的、纯朴的小百姓们。他们,照例,是在等待上帝的真理的来临;这是由一个乡村教员预约给他们的,这教员是思想虔诚的男人,被两个仇敌所迫害:一个乡村的无情的剥削者和一个狡诈的教士。
在家里,克里通知他的母亲,他的伯父要回来了。她对伐拉夫加投去疑问的一瞥,后者正在低头在餐盘上,冷淡地说道:
“是,是的,历史命令他们退休的那些人逐渐从他们的‘远游’回来了。我的公事房里有三个这种人在工作。我必须承认他们是优良的工人。”
“但是……”克里的母亲迟疑。
“以后再谈。”伐拉夫加说。
克里以为伐拉夫加不愿在他面前谈论它,觉得这是欠圆满的,疑问地望着他的母亲,但是碰不到她的眼光。她正在注视伐拉夫加,而后者,倦怠的和须发散乱的,正在饥饿地吞吃火腿。立刻来了勒支加,跟在他后面的是那律师。克里的母亲和这两个男人几乎一直玩到半夜。克里以为他们的音乐比以前更使人陶醉。它使他在这样一种牧歌的情调之中,以致在说“晚安”吻他的母亲的手的时候,他降服于在他完全是新异的某种情绪,小声说道:
“我自己的,我的亲爱的!”
他的母亲紧抱着他,默然拍拍他的脸,而且用温柔的嘴唇吻他的前额。
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被关于生活的那种势不可当的好奇心所困惑。他回忆最近他和马加洛夫的一次谈话。当克里通知他杜洛诺夫和那女缝工之间的事的时候,马加洛夫含糊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这畜生!”
他说得既不厌憎也不妒羡,既不气愤也不惊异,在这么一种声调中,那最后三个字似乎是多余的。然后他微笑,告诉克里:
“我的房东,一个邮政局员工,正在学习四弦琴 ,因为他爱他的亲爱的妈妈,不愿意由于结婚而使她感觉不好。他说,‘一个妻到底是一个外人。自然我要结婚,但是要等到我的亲爱的母亲去世之后’。每星期六他逛一回妓院,逛完就洗澡。他这样热心地操练了五年,但总不过是练习。他觉得若非经过这一切练习,一来就演奏正式曲谱是有害于手和耳朵的。”
马加洛夫忽然沉默而且皱着眉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克里问。
“我也不很明白,”马加洛夫回答,仔细观察着他的纸烟上冒起的烟,“这和伊凡·杜洛诺夫有些关系。虽然伊凡或许说谎,并没有过那回事。可是,他贩卖脏照片却是真的。”
他摇摇头,伤感地继续说:
“一种愚顽的情绪。除了那一件事而外百事无心。人并不感觉自己是一个人,而只感觉人的各种器官之一。这是讨厌而且恶心的,好像某个教师曾经向你注入这种话:你是一个公鸡,所以你委身于选配给你的母鸡吧!但是我——我想要,也不想要,母鸡。我并不想玩什么练习。你是一个聪明人——你也有这样的感想吗?”
“不!”克里决定撒谎。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马加洛夫跌落在椅子里,低着头。克里注视着他,问道:
“那么,你怎样看待女人呢?”
“敬畏鬼神似的。”马加洛夫气恼地说。他站起来,抓起他的帽子。
“好,我必须走了!”
当他想着马加洛夫的颓唐的时候,克里开始责备托米林。这人必定知道这些事的。为什么他不说慰解的话,可以解决那神秘及排除羞和怕的话呢?克里曾经几次故意——甚至像马加洛夫那样固执地和直率地——试行和那教师谈论女人。但是托米林对于他的企图是这样异常聋聩,以致有一次克里愤愤地对杜洛诺夫说:
“他装昏,这红毛鬼!”
“他必定有一种隐痛。”杜洛诺夫说,微笑着。杜洛诺夫的狡猾的一笑使克里记起花园里的那一场戏,迫着他疑虑到“他看见那一切了吗——他知道它了吗?”
然而,有一次,这教师降服于马加洛夫的猛攻,他冷淡地说道,眼睛并不看着这些青年人:
“人必须用韵语来谈论女人;没有调味剂,食物是不可口的。而我不喜欢韵语。”
仰望着天花板他劝告:
“读叔本华 的恋爱的形而上学吧。在它里面你可以发现你所需要的各样东西。托尔斯泰的《克鲁采 奏鸣曲》是它的好注解。”
他们三个逐渐减少去访问托米林。去的时候,他们时常发现他在看书,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按住两边耳朵。有时,他躺在吊床上,拱起两腿,把书搁在膝上,口里衔着一支铅笔。他永远不回答敲门的声音,甚至敲到三四次。
“我并不是女人,”他解释,而且说道,“我并没有裸体,”略一思索之后又说,“我并不曾结婚。”
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他调教他们:
“在观念界中必须把人分为两类:有些人在寻求什么,而有些人在隐藏自己。第一类人认为发见达到真理的正路是必需的,无论那路通到什么地方,甚至要经过地狱,以致毁灭寻求者。第二类人只愿隐藏自己,隐藏自己对于生活的畏惧和对于生活之谜的无知——隐藏在一种便宜的观念之中。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是一种喜剧的典型人物,但是他,在一种十足的姿态之中,提供给我们隐藏自己这一类人的明证。”
克里看见马加洛夫弯腰注视着先生的脚,好像他正在等候托米林失足跌倒似的——不耐烦地等候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大声提出他的问题,好像要唤醒沉睡中的某人似的。但是他得不到回答。
听着先生的沉思的声音,观察着他的状貌,克里推想:哪一种女人会和托米林恋爱呢?或许是某种家常的、无意义的女人吧,像台尼亚·古里科伐或卡丁的妻的妹妹似的已经完全放弃恋爱希望的女人们。但是这种推想并未妨碍克里听到那些铜质的金言和似是而非的警句。
“达到真实信仰的路是在无信仰的沙漠中。”他听见,“信仰,作为一种方便的习惯,比之怀疑更为有害。较为热烈的信仰并不是正常情结——甚或是一种病态心理。在歇斯底里病患者之中,在疯人之中,我们才看见有信仰者,像沙孚纳洛拉 或阿弗伐康大主教 这一类人。最好的也不过是心志薄弱的人们,像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那样。”
杜洛诺夫间或提出社会问题,但是这先生不是置之不理就是不高兴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在这些话之中克里只记得这么一节。
“以为人们的能力集结在一种组织中,在一个党中,就会增大那力量,这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人们,因为把他们的意志、希望、责任都寄托在一个领袖上,就会降低他们个人能力的热度和高度。能力的理想的表现是《鲁滨孙漂流记》。”
马加洛夫时常首先讨厌这些漫谈。
“好,我们该走了。”他说,鲁莽地。托米林和他们握手。他的手是潮热的。他神思恍惚地微笑着,从来不邀请他们再来。马加洛夫对于托米林越来越无理。有一次,当他们从先生的房间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马加洛夫似乎故意地高声说道:
“这红毛家伙使我想起一种全身有毛的大毒蜘蛛。我从来不曾见过它,但是,据何里左托夫的《古自然史》上说:‘这种蜘蛛是有用的,当浸在油里的时候,它们可以作为医治它们自己所咬伤的创痛的最好的药。’”
杜洛诺夫对于这恶谑怪声大笑。克里却一直到家还在思索着它。当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客厅里有一种奇异的窸窣之声和琴弦的铮铮,好像那搁在那里的勒支加的低音提琴正在复习晚间它奏过的歌曲,想要重奏一遍给它自己听似的。这思想闪过克里的心中,引起不可思议的惶恐。他屏息静听着。这声音分明是从客厅里来的,并不是从它上面里狄有时在深夜弹钢琴的房间里来的。
克里点燃一支烛,拿起一个哑铃,走进客厅。他的膝头发抖。那提琴响得更高,窸窣之声更显明。他恍然大悟,觉得放心了;或许有一只耗子在那乐器里面吧!他小心地把它拿下来到地板上,就有一只小耗子,小的像黑油虫似的,从它下面滚出来。
一线灯光从他的母亲的寝室流入她的黑暗的书房。
“她还不曾睡。我要去告诉她耗子的事。”克里决定。
但是当他走到开着的寝室门前的时候,他惊退了。夜灯的光辉照着他的母亲的脸和她的裸露的手臂,那手搂着伐拉夫加的多毛的颈项。他的毛头压在她的肩上。她是仰卧着的,面孔向上,嘴微张着;显然睡熟了,伐拉夫加一阵一阵打鼾。为了某种理由他似乎比白天更小些。关于这一切,其间有着可耻而又刺心的某物。
克里回到他的房里,上床去睡,深为激动了。他的扰乱的心开始幻想。人像一个跟一个地浮现于冥冥之中:团胖的鲁巴·梭莫伐,以及美人儿阿连娜·提里卜尼伐,和她的任性地噘起的嘴唇,她的大胆的蓝眼睛,她的娇懒的举动,她的圆朗而威重的声音。但是里狄的熟悉的形象掩蔽了别的那些形象。想到她,克里就迷失在一种极其错综复杂的情绪之中。他认为里狄并不美,而且时常很不高兴;但是他对于她感觉到一种无法克制的引诱力。他在暗夜中对于少女们的种种思想具有一种明显性质。它们在他的身体内引起一种奇异不安的紧张,以致使他记起他所读过的一本可怕的书,台尔诺夫斯基教授所著的论手淫之害的书,这是在许久以前他的母亲偶然放在他前面的。他从床上跳起来,抓起一本小书,孟希可夫的《恋爱论》。这书是乏味的。它并不曾论及正在扰乱萨木金的这种情绪。窗外风正在摇曳树木。树叶的窸窣提示了百鸟纷飞的景象,和跳舞会中衣裙波动的景象,以及勒支加所布置的高等学校里的晚会的景象。
在黎明中克里才入睡,疲乏而且心绪低迷。这一天是星期日。早弥撒已经快要完了,钟正在响。一阵四月的雨在窗外乱打;流水管发出单调的金属声音,克里凄然想道:
“或许我必须经历马加洛夫正在经验着的那种苦恼吧?”
现在一想到马加洛夫就不能不想到里狄。在里狄面前马加洛夫时常变为激昂。他的声调比平常高,他的言辞比平常大胆和嘲弄。但是同时他的严厉的面孔变为柔和,而且眼睛闪出喜悦的光辉。
“高等学校因为马加洛夫喝酒想要开除他,真的吗?”里狄曾经冷淡地问过他,但是克里知道她的冷淡的神气是假装的。
他的房门悄悄地开了,走进来一个新来的婢女。她是矮胖而且愚蠢的,有一管反卷鼻子和两只灰色眼睛。
“你的母亲问——你要喝咖啡吗?因为我们快要吃早饭了。”
她的白围裙紧箍着她的胸部。克里想到她的两只奶必定坚实得像她的两瓣屁股一样。
“我不要什么咖啡。”他愤愤地回答。他忽然觉得里狄和马加洛夫的事比之高等学校里男女学生之间的常有的事更为傻气,而且问他自己:
“我或许不全在恋爱之中,而只是不自觉地降服于一种色情的氛围,想象出我现在感觉着的各样?”
但是这推测,并未使他安静,却不过使他想起沉醉的马加洛夫的昏话,那时马加洛夫在椅子里摇摆着,用手指梳理他的杂色头发,用醉倒的笨舌头吃吃说道:
“生理学上说我们只有九种器官是在进步的发展状态中的,有些器官是衰亡了的,所谓因退化而失其作用的遗形——你懂吗?或许生理学说谎?或许我们也有趋于衰亡的退化的情绪。试想对于女人的渴望是一种退化的情绪吧——所以这样痛苦,这样酷烈,呃?试想男人想要依照托米林的学说而生活,呃?大脑,创造的研究精神的府库——鬼惹它——已经正在开始理解恋爱是一种偏癖了吧,呃?或许手淫、鸡奸,原本是想要解脱妇女而自由的一种努力吧?嗯,怎样?你以为如何?”
他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克里还不曾被这些事情所困扰,所以他的同伴的醉话在他心里只引起一种嫌憎的反感。但是,现在,他觉得“解脱妇女而自由”这话似乎一点也不蠢。他几乎欣喜地提示他自己那时马加洛夫是越来越沉醉了的,虽然其实马加洛夫显然正在变为更清醒,而且有时他这样深思冥想,好像忽然聋了和瞎了似的。克里曾经注意到马加洛夫点燃纸烟的时候,并不熄灭火柴,却故意让它自行烧尽在烟灰碟里,或者捏在手指里,一直等到它烧完。时常被灼伤的两个手指已经变为黑色而且结茧,好像锁匠的手指似的。
克里并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偏爱静观默察,不问什么,因为他记得杜洛诺夫的不成功的企图和伐拉夫加的刻薄话:
“蠢材比真有研究精神的人更多问问题。”
有一次,马加洛夫拖着脚走来,带着一本无名作家的书,叫作《妇女的胜利》。他这样热忱地赞美它,以致克里用心细读了那肥厚的小书一遍,但是并未发见其中有什么卓越的东西。那作家呆板地复述着奥维德与考琳娜、彼特拉克与劳拉、但丁与贝雅特里齐、布卡西俄与非安米它的恋爱。这书里充满了用散文译成的哀歌和小诗。克里疑惑它里面真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同伴这样倾倒。他终于询问了马加洛夫。
“你不懂吗?”后者惊异地反问。他打开书,读出作者的绪论的第一节的一句:
“‘克服唯心论的同时就是克服女人。’这是真理呀,你看。文化的高度是由对于女人的态度而决定的——你懂吗?”
克里点点头,然后,看着马加洛夫的严厉的面孔,大胆而美丽的眼睛,他想道:《妇女的胜利》使马加洛夫这样感动的是奥维德和布卡西俄的犬儒主义的纵淫,而不是但丁和彼特拉克的故事。无疑地,这书在某种情形之下必然影响里狄。
“其实,它是何等简单的呀!”他想着,同时低眉看着马加洛夫,后者正在兴奋地谈着抒情诗人们,比武,决斗。
当克里走进餐室的时候,他的母亲弯着腰开窗子。可是打不开。同时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衣服褴褛的男人,穿着高齐膝头的肮脏长靴。他的头向后仰着,张着嘴,从一张纸上倒些白粉在伸着的舌头上,那舌头卷成一只小舟似的。
“这是甲可夫伯父,”他的母亲通知他,“请你打开窗子!”
克里走到他的伯父前面,鞠躬,伸出右手;然后放下它。甲可夫·萨木金,一只手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的手指正在把那张纸揉成一小团。他一面舔舔嘴唇,一面用眼睑之下的闪光的灰眼睛注视他的侄儿的面孔。他吞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上,而且把那纸团丢在地板上。然后,才把他的侄儿的手握在他自己的黑瘦的手里,他沉闷地问道:
“这是第二个?克里?但是狄米徒里呢?啊哈!学生?研究自然史,当然?声音再高些——我被金鸡纳霜弄得耳朵聋了。”甲可夫·萨木金警告克里,同时在桌子旁边坐下。他用手肘推开他的饮具,用手指在桌布上画了一个圆圈。
“这就是说你们已经没有秘密集会了吗?那些秘密团体呢——一个也没有吗?真奇怪。那么,他们现在干什么呢?”
克里的母亲耸动肩头,把她的两道眉毛缩成一条黑线。并不等待她的回答,萨木金就对克里说:
“你觉得稀奇吗?你不曾见过这样人物吗?兄弟,我曾经在塔石堪,在西米丁斯卡牙区住了二十年,处于那些可以说是野蛮的人群之中。是的,我在你的年龄的时候,是被称为L'homme qui rit(守礼的人)的。”
克里注意到他的伯父把L'homme读作L'iem。
“我掘壕沟。在阿里卡斯。在那里你会害热病,兄弟。”
环顾着餐室周围,克里的伯父用手摩擦着他的腮巴。
“嗯。伊凡已经富了,他怎么会富起来呢?他现在做生意吗?”
他又看看这房间,鄙夷地。
“好像火车站的餐厅的雅座。”
他随带着一种烂皮革的霉臭到餐室里来。一件灰黄上衣,开着胸襟,悬挂在骨瘦的肩上。它露出那粗布的灰色工衣。在他的打皱的颈项上,在那尖喉头之下,绞结着一条破旧的红绸巾,好像绳子似的。他的土灰色面孔;他的剪短的稀疏的灰上髭;他的光秃的、沾着煤灰的头颅,以及厚黑的耳朵后面项背上残留着的一些鬈发——这一切使他好像一个老兵,也好像一个古代被剥去教权的修道士。但是他的牙齿是洁白而有青年的光辉的,他的灰眼睛的顾盼是锋利的。当那在浓厚的眉毛和深皱的前额之下的红边眼睛茫然呆看着的时候,克里觉得这是半狂的人的注视。总之,他的伯父是一个丧气的偶然的过客,一个陌生者。在他面前,甚至餐室的家具也失去牢固的气象,图画也显然褪色了。房间里的别的东西似乎也变为无聊的、多余的和呆滞的。克里的伯父像一位考试者似的放射问题。克里的母亲是激动的。她的回答是简短、爽快,而且有点挑战。
“好,现在,你的学校里有些什么团体?”
克里对于这一点见闻寡陋,迟疑而又恭敬地答道,好像对勒支加说话那样:
“托尔斯泰主义者们,还有经济学者们。团体不多。”
“把关于他们的事全都告诉我,”他的伯父命令,“那些托尔斯泰主义者是一种分教派吗?我听说他们在乡下建立新村。”他悲哀地摇摇头,继续说:
“这是常事。我们都已经过这一切。因为,你看,我认识那些分教派。在萨拉托夫斯卡牙省的那些莫洛堪人之中,我曾经是一个传道者。他们说‘斯提卜那亚克’写过我的事迹——他就是克拉乞尼斯基,你不知道他吗?所谓‘加西夫’——那就是我。”
克里觉得放心了,因为他的伯父,虽然发问,并不期待回答。但是关于托尔斯泰主义者们的事他的问话却更加固执了:
“好,现在,他们干些什么呢?好,有些新村了;但是这会有什么结果呢?”
克里用眼角一瞥挨窗子坐着的他的母亲。他觉得这一瞥好像是质问为什么还不摆上早餐似的。但是他的母亲定睛望着窗外。然而,心慌意乱,他告诉他的伯父有一位作家住在厢房里,作家比他克里更能多告诉他一些关于托尔斯泰主义者们的事,以及别的各样事;作家是很热心研究……
“研究并不关我们的事。”他的伯父责难地说,又开始询问这作家的事。
“卡丁?我不认识他。”
他赞赏这作家生活于警察监视之下这事实。他微笑了。
“啊哈!这就是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在我的时代中,正直地写作着的是:奥曼里夫斯基、尼夫多夫、包青、斯坦尼戈维奇、萨梭的木斯基;还有里维托夫,但是这家伙是一只话匣子。还有斯里卜左夫,但是他所写的全是杂凑品。后来是乌斯班斯基。有两个乌斯班斯基。一个较为有生气,另一个不过如此如此,说些小讽刺。”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问克里的母亲:
“我已经忘记了。伊凡写信告诉我说他已经和你分离。你现在和什么人同居,维拉?呃?显然是一个富人?一个律师,或什么?啊哈!工程师?自由主义者?嗯……你说伊凡现在德国?但是为什么不到瑞士?他要疗养,只是疗养?他是颇为健康的呀。他的性格是不坚强的。人人都知道这个。”
他大声说着,好像一个聋子;他的颇为粗粝的声音有一种权威的调子。克里的母亲的简短的答话也逐渐提高音量;又过一小会儿,它似乎更高,她也想要开始吵嚷似的。
“你多大年纪——三十五或三十七?还年轻咧!”甲可夫·萨木金变为沉默。他从衣袋里取出药粉,吞掉它,用水咽下。然后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转向克里。
“好,现在,带我去见那作家。在我的时代作家们到底是有些道理的。”
当他走过院子的时候,他慢慢地观察着周围,好像想要记起久已遗忘的什么。
“这家宅——是伊凡自己的吗?”
“是祖父的。但是伐拉夫加买了它。”
“谁?”
克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的伯父,一看克里的脸,替他答道:
“我明白了。就是和你的母亲同居的那男人。但是你为什么烦恼?这是每天常有的事。女人们爱——奢华,和这一类的各样事。你正是一位花花公子,兄弟。”他忽然提出这结论。
卡丁恭敬地迎接萨木金,好像会见一位英雄,而且像年轻人似的欢跃着。他微笑着,鞠躬,把双手伸向萨木金,敏速地说道:
“我从窗子里看见你,立刻就觉得:这是他!沙拉罕诺夫从萨拉托夫写信给我……”
甲可夫伯父微笑着,一瞥这卑陋的房间,克里立刻看出他在赞赏它。他的黑色的皱脸似乎变为更年轻些。几乎容光焕发了。
“好,好,”他说,自行就坐在那老朽的长沙发上,“原来是这样的。是的。萨拉托夫有些人。萨马拉有些古怪的家伙——我没有法子知道他们的详情。辛白斯克好像一间无人住过的茅舍似的。”
他又说了伏尔加河沿岸的别的几个城市,而终于问道:
“好,你的各样事情怎样呢?大声说,不要说得太快。我不大听得见,金鸡纳霜使我聋了。”然后,好像难以期望被人理解似的,他举起双手指指他的耳垂。克里想到那两只太阳晒焦了的黑耳朵会被人一碰就爆裂掉。
作家开始谈论知识分子的生活,迟疑地,好像害怕他会受什么斥责似的。他惶惑地微笑着,张开两手作了一个抱歉的姿势。他列举出他的朋友,一个长长的名单,但是克里都不很明白,说到最末一个他凄然说道:
“这小伙子也在县政府里工作,他是一个统计学者。”
“在县政府里——这是好事,”甲可夫伯父称赞,“但是这不够。”
然后,用手指摸摸他的下巴下面的皱纹,他叹息道:
“你已经变为蒙昧了!”
“现在这叫作觉悟,”卡丁惶恐地解释,“甚至有一篇以出卖过去为主题的小说。那题目就叫作《他已经觉悟了》。波波里金写的。”
“波波里金是一只话匣子!”克里的伯父断言,他举起一个手指警告,“你不可以模仿他。你是一个青年人。人必不可以模仿波波里金。”
门怯怯地开了,悄悄地进来了作家的妻。作家一跳就用手抓住她:
“这是我的妻,伊卡塔林娜——卡丁牙。”
甲可夫·萨木金欣然问候那妇人。
“教士的女儿,呃?”
“是的!”
“一看面貌就知道。不会错的。有孩子吗?”
“全都死了。”
“嗯,青年人们现在读些什么书呢?”
卡丁谦虚地谈着,减少了兴奋。克里觉得作家虽然欣喜会见他的伯父,却似乎害怕他,好像学生害怕先生似的。而甲可夫伯父的粗声却越来越有力,他的话里隐隐有一种轰轰之声。
克里想要走开,但是想到撇下伯父是没有礼貌的。他坐在挨近炉子的一只角里,看着作家的妻缓缓蠕动于桌子周围,悄然安置茶具,而且用惶恐的眼睛偷看客人。
她显然惊跳了一下,当甲可夫怒吼的时候:
“革命是不能中断的。”
克里高兴了,因为婢女进来请他去吃早饭。甲可夫伯父摇手拒绝邀请:
“我只吃米饭、茶、面包。谁高兴在午后两点钟吃早饭?”他质问,一瞥墙上的时钟。
在家里,伐拉夫加皱着眉头,在餐室走来走去,用一把小黑梳子梳着他的胡子。他一见克里就问:
“伯父呢?”
“他只吃米饭。”
他们默默坐在餐桌周围。克里的母亲叹气,问道:
“你喜欢他吗?”
克里知道她的心事,答道:
“他是一个怪人!”
他的母亲背靠在椅上,细起她的眼睛,说道:“就像一个鬼。”
“一个饥饿的印度人。”他的儿子说道。
“他不过五十岁,”克里的母亲故意高声说,“他从前是一个快活的人,跳舞家,常常装小丑。后来忽然跑到那些人里面,加入某种分教派。他一定曾经失恋,我相信。”
伐拉夫加揩揩胡子,而且大量地倒酒在他们的杯子里。
“他们——他们全体——都曾经失恋于历史。历史是一位米萨琳娜 ,克里。她爱跟年轻人私通,但是要好的时间是短促的。一辈青年和她还不会玩够,还不会做足午梦,而新的情人已经来代替他了。”
他灵敏地用餐巾揩揩胡子,然后热心地讨论历史。说道制造历史的不是赫生 们、车尔尼雪夫斯基 们,而是斯蒂芬森 们、阿克来特 们,而且在人民还相信妖怪和巫师、还在用木犁耙地的国度里,雄辩是毫无用处的。
“总之,首先必须有好犁头,然后议院。大胆的小话是无价值的。人必须说的是驯服本能而启发智慧的话。”他叫喊,越说越激怒。他的脸红了。
克里的母亲保持一种神思恍惚的沉默。克里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沉默比拟为作家的妻的哑然惊恐。在伐拉夫加的忽然激怒之中并非没有类似卡丁的激昂的声调。
“我想把他安置在我们的阁楼里。”克里的母亲突然说。
“杜洛诺夫住在哪里呢?”
“是的。我还不知道怎样……”
伐拉夫加耸动肩头。
“随你的便。”
但是甲可夫伯父拒绝住在那阁楼里。
“爬楼梯对于我是不好的,我的脚有病。”他说。于是就定居在卡丁家里,住在他的姨妹曾经住过的小房间里。姨妹搬到堆集杂物的房间里。克里的母亲恼恨甲可夫伯父决意不住在她的家里。“这是一种示威!”伐拉夫加大笑。
甲可夫伯父自己真是采取一种非常姿态。他绝不到那家里。他有心无意地看待克里,好像不认识似的,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像它是一条街似的,高仰着头,显出他的颈项下的灰色硬毛。他用陌生者的眼光偶尔一看那些窗户。他几乎常在正午闷热的时候走出去,傍晚才回来,沉思地低着头,双手插在驼毛色的裤袋里。
“一把旧斧子。”伐拉夫加曾经评论他。他并不隐藏他对于甲可夫·萨木金出入于这家宅之中的不满意。每天他都以粗鲁的嘲笑之词谈论他,这显然使克里的母亲觉得懊丧,甚至影响到婢女菲尼亚。她开始以畏惧和敌意观察厢房里的住客和他们的客人们,好像疑心他们会放火烧房子似的。
现在,克里几乎继续不断地被想女人的色欲所扰乱,觉得他自己越来越呆钝、萎靡,变得像马加洛夫一样困乏。他妒恨杜洛诺夫,后者虽然被学校开除,还是自寻快活,而且已经开始在伐拉夫加的公事房里做事,同时顽强地继续准备毕业考试,由于托米林的帮助。
对于他自己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他偶然走进厢房的作家的家里。某些新面孔已经出现在那里。有一个大鼻子的产婆;有一个小老人,眼睛掩藏在黑眼镜后面,永远摩擦着他的两只胖手,而且叫着,“我赞成!”还有一个自称为工头的男人——从他的手看来,他是一个锁匠——也在那里。他偏爱说的话——他不断地使用——是:“我们所有的必需品多得好像狗有第五条腿似的。”
卡丁家的窗格子时常是关闭的,窗玻璃都用幕掩着;而作家的妻却屡次走到窗前,悄悄地揭开幕布,向外面窥看,同时她的妹妹随时跑到大门口去张望街道。当她回来的时候,克里听见她低声安慰她的姐姐:
“并没有人在那里,一个也没有!”
克里并不留心倾听那些演说和辩论。因为他们所说的话最大多数都是已经惯熟了的,而且都不触到于他有趣的事情。他的伯父的议论也并不更令人满意。他或许比别人更不大说话,而说来说去总不过是一个意思:“我们必须唤起人民。”
克里走进厢房去,只在他知道里狄已经在那里的时候。这当然就是说马加洛夫也曾在那里。但是当他观察着那姑娘的时候,克里相信她是被想要看马加洛夫这欲望之外的某物吸引到那里的。她时常独自坐在一角里,头上紧紧包着一根橘黄色头巾,虽然那房间是闷热的。她闭紧嘴唇,默默地观看着,她的灰眼睛里有一种严肃的表情。克里觉得她的面貌和行动中已经有了新的某物——几乎可笑的某物,寡妇假装哀愁的那种凛然态度。
“你对于我的伯父有什么意见?”有一夜他问她,而且吃惊于她的奇异的答话:
“他好像耶稣的先驱者约翰。”
在一个春夜中,他们从卡丁家的晚会出来,在花园里散步,里狄对克里说:
“有些人思想着自己以外的别人们,这是奇怪的。我觉得这其间有些发疯,或至少有些作伪。”
克里几乎困恼地看着她,她确乎显出他曾经觉得而无法说明的那种表情。
“所以,”那姑娘继续说,“他们所说的各样事总是颠倒的。我觉得他们愤恨地谈论着对于人民的爱,而爱悦地谈论着他们对于权势者的恨。至少,当我听他们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是这样的。”
“但是,当然不是这样的。”克里说,期待着她要问“为什么呢?”那么他就能够在她面前显示才华了,他已经准备好他要说的话。但是那姑娘并不说什么。她沉思地走去,把头巾拉拢在胸部上。克里无法把他想要说的话告诉她。
几天之后他又觉得里狄抢去了他说出动人之词的一次机会。晚饭之后,在餐室里,克里的母亲固执地询问里狄厢房里讨论些什么事情。里狄坐在开着的窗子前面望着花园,勉强地和很无礼地回答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之后,她突然转身面向维拉·彼得洛夫娜,愤愤说道:
“我的父亲也恐怕那些人会有什么坏影响给我。不会的。我以为他们的一切言辞和辩论都不过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人们隐藏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无聊,或许他们的罪恶……”
“好呀,我的女儿!”伐拉夫加叫喊,伸张肢体横躺在椅子里,嘴角里衔着一支雪茄。里狄更沉静地说道:
“人必须忘记自我。许多人都想要如此,我想。自然,甲可夫·阿乞莫维奇不是这样的人。他——我不知道怎样说——他担任着为一个观念而牺牲的任务,断然……”
“他像一个瞎子跌进坑里似的。”伐拉夫加抢着说。但是克里觉得懊丧,正在斥责他自己:“为什么每个人都设法抢在我的先头呢?”他特别记得托米林所说的关于人们隐藏自己和在思想上彼此隐藏的话,因为他以为这是真实话。烦恼着,他转向里狄:
“这是托米林说过的话!”
“我并不曾说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呀!”里狄回答。
“你从马加洛夫那里听来的。”克里仍然说。
“那又怎样呢?”
“甲可夫伯父是历史的牺牲者,”克里说,“他不是甲可夫,而是以撒 。”
“我不懂。”里狄说,扬起她的眉毛。克里恼恨他自己所说的话并未感动人,气愤地咕噜道:
“马加洛夫喝醉之后就说些刻毒的胡话。他甚至说爱情是一种退化的情绪。”
伐拉夫加爆发了哄堂大笑。维拉·彼得洛夫娜谦虚地微笑着,说道:
“他显然不明白‘退化’的意义。”
里狄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门道走去。克里觉得她已经被她的父亲的大笑所激怒。伐拉夫加揩掉眼泪,哼呼道:
“呵呵!啊,这些孩子,这些孩子!”
克里想要跟着里狄出去,和她辩论一下,但是伐拉夫加,现在已经笑得疲乏,转面向他,谈论学校:
“他们并不教导你们所必须知道的!公民学——有这么一种学科——是必须在初年级就教授的,倘若我们要成为一个国家。俄罗斯现在还不是一个国家,我恐怕她必须再经过一次改革的震摇,甚至像十七世纪之初的那样震摇。然后我们可以成为一个国家——或许!”
兴奋起来了,他说明各个阶层怎样以讥笑和敌意互相对待,好像文化不同的种族似的。他说,它们各自以为其他一切阶层都不能了解它,而各自泰然迁就这事实。同时它们全都承认这一点:邻接本县的各县人民,以风俗、习惯,甚至方言而论,都是低劣的外国人。伐拉夫加断言,在这一点上,他自己所居的这城市的住民所犯的谬误最大。
克里觉得厌烦。他并不关心俄罗斯的种种问题——平民、人道、知识阶级——这全是太概括和太辽远的。这城市的六万居民,他认识六十个或一百个,但是他觉得他知道这城市的全部——平静、污垢,三分之二是木造房屋的城市。
城市前面懒懒地流着一条浑浊的河。早晨太阳从教堂墓地后面升起来,走过它的不慌不忙的路程,到夜间没落在那些寺院之后。市民们平静地生活着——商人、常人、工匠——由教士和官员驱策着。
他越观察那些爱争论和立异的人们,他对于他们的态度就越加怀疑。他疑惑这些人有资格决定生活问题,和有权对于他有所决定。有这资格的人必定是另一种人,更为稳静、较少热情的人——无论如何不是像受苦的甲可夫伯父那样半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