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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七岁的时候,克里·萨木金是一个中等高度的漂亮少年。他的步伐是端庄而且不慌不忙的。他少说话;说的时候他简明地表现了他的思想,用他的很白的手做一个优雅的姿势来增强他的语气,那手是像音乐家的似的,有着长长的掌和纤细的指。他的颇为正直的尖鼻子上装潢着烟色眼镜。这遮蔽着他的冷冷的蓝眼睛的不肯信的光芒。他的头发,不厚但是粗,是按照学校规则剪短了的,而且他的整洁的制服增强了他的庄重。虽然他不是出色的学生,他由于好出身和善修饰取得了教师们的好感。他在第六年级,但是他在同级学生中好像是一个陌生者。他的朋友都在第七第八年级。据说狄孔神父,这以慈爱著名的神学教师,曾经在教务会议中批评克里:

“他的心弦是响得高而和谐的。我尤其重视他对于一般青年人们十分醉心而于他们有害的那些琐事的那种审慎甚至怀疑的态度。”

沙维里·勒支加似乎未老先衰,对克里说:“我不怀疑你的好性格。可是,我要说你的某些朋友会带坏你的。这就是说伊凡·杜洛诺夫和马加洛夫。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克里默默地、恭敬地对这位主任鞠躬。当然,他知道他的朋友们比勒支加知道的更清楚些,虽然他觉得对于他们并无特别同情,可是他们俩都使他惊奇。杜洛诺夫像往常一样不会疲倦和饿馋馋的,吸取着一切能够吸取的东西。他是一位高才生,被看作学校的装饰品。但是克里知道先生们恨杜洛诺夫正如他暗中恨他们一样。杜洛诺夫不但谄媚先生们,也谄媚那些富贵家庭出身的学生们。但是在他的讨好逢迎的言语和微笑中,往往露出确信自己的价值的人的尖刻的或自负的辞色。

狄孔神父批评他说:“刚才说过的杜洛诺夫,他的行为好像是派到迦南国 去的密探似的。”

他的扁塌塌的头必定阻止着他向上长,所以只是向宽处长。虽然在体格上仍然是矮的,他变为粗壮而且阔肩的了。他的手难看地向左右伸开,而且他的弯脚更加显著。他常常移动着两肘,好像正在人群中开辟他的路似的。克里·萨木金以为杜洛诺夫身上纵然再加上一个驼背也不会使他更丑些;恰恰相反,这倒可以完成他的方形。

杜洛诺夫占据了从前托米林住过的阁楼,他的房里乱堆着纸板箱、马鞭草叶、矿物标本,以及从红毛先生那借来的书籍。他还有着狂想的气质,但这已经和他不相配合。克里觉得杜洛诺夫似乎故意勉强自己狂思异想。杜洛诺夫并未忘记他决定要变为“比洛莫诺索夫更好的人”;他有时还偶尔昂然提到它。克里发见杜洛诺夫已经变成台尼亚·古里科伐一样容易被骗。克里惊异于杜洛诺夫的力能吞吃各种“精神食粮”——这是新近搬进这家里来的作家尼士托·卡丁常说的。但是有时克里的惊异之中混合着一种奇特的不安之感:杜洛诺夫正在抢夺他的思想。杜洛诺夫已经有了皱鼻头的习惯,而且往往神思恍惚地哼道:

“克鲁木……你知道眼睛是怎样构成的吗?”他问,“我是说最初的眼睛。当初有某种盲目的生物爬呀爬呀——就说一条虫吧。好,那么,它怎么能够会看呢,呃?”

“我不知道。”克里回答,心想着别的事情。但是杜洛诺夫继续推论:

“或许经由疼痛吧。它的前端,它的硬头,往前冲,撞在各种障碍物上,由于这一撞而经验疼痛,就在撞着的处所构成一种感官,看的器官,呃?”

“或许是的。”克里有心无心地答应。

“关于这一点,我一定要有所发明。”杜洛诺夫预言。

他读巴克里、达尔文、西乞诺夫等人的书,来历不明的伪经,以及教会神父们的著作。他读过阿比达·卡西·巴各都·汉所著的《鞑靼族谱》。当他读书的时候他的头用劲地仰起又低下,好像他正在收藏书里的奇特的思想和事实。克里觉得这使他的丑陋更加显著,他的脸更加扁平。但是那样激动着杜洛诺夫的那些奇特问题是一个也不会发见在这些书里面的。它们全是杜洛诺夫想出来的,因为要表示他的创造力。

“一匹马”,是马加洛夫对于他的称呼,把马字读作“骂”字。

马加洛夫也是这学校的一个装饰品,而且是一位英雄。两年以来他曾经为一个纽扣和训育员们打过顽强的一战。他有扯掉制服纽扣的一种习惯。当诵读的时候,他会把手放在下巴底下,扯着领上的一个扣子。那扣子常是摇摆着的。他屡次在先生眼前撕脱它,把它藏在衣袋里。为这特殊习惯他受罚了。先生告诉他倘若他的制服领子太紧,他就应该改换领子。但是怎么也不能改变他的习惯。

他有许多别的缺点。他拒绝遵照学校规定把头发剪短。它蓬蓬松松地在他的圆头上向四面八方伸张着,丰厚而且黑亮。虽然不过十七岁,他似乎已经有些老气。全都知道他在下等小咖啡馆里喝酒、吸烟、打弹子。

从别的城市迁来,他被编入第五年级,而且在这三年中教师们都喜欢他的学业成绩而同时被他的行为所激怒。他是中等身材,漂亮而且强壮;他的步伐轻捷得好像演马戏似的。他的鹰鼻子的尖脸——完全不是俄罗斯型——是被温和得像女人似的褐色眼睛和美好的朱唇上的浅笑所软化了的。他的上唇已经有黑色的髭毛。

克里不能理解这两个很不相同的人之间的友谊的存在。比起马加洛夫来,杜洛诺夫似乎更可厌,而且他也明白这一点。他一提到马加洛夫,就做出虽然有些同情但总得准备自卫的姿态。他庞然挺起胸部,把头向后一扬;他的小眼睛怀疑地左看右看之后,才停在一点上,但是仍然猜疑地䀹着,好像正在期待着什么忽然发生的事情似的。克里觉察马加洛夫对于杜洛诺夫的态度是一种好奇的态度。他对杜洛诺夫显示出自信更多经验而更少愚騃的神气。克里是绝不容许任何人用这种派头看待他的。有一天,杜洛诺夫把托拉白所著的《天主教与科学》推到马加洛夫面前,说道:

“这里证明修道士们是科学的敌人,同时季阿邓诺·布鲁诺、甘巴尼拉、莫留斯 ……”

“把这废料送给鬼去。”马加洛夫教训,使劲吸了一口烟,以至烟卷发光。

“但是我要知道真理呀。”杜洛诺夫固执着,用猜疑的敌视的眼光盯住马加洛夫。

“去请教托米林或卡丁去——他们会告诉你这一切的。”马加洛夫冷淡地说,他的话和烟一起喷出来。

有一次克里问他:

“你喜欢杜洛诺夫吗?”

“我喜欢他?不!”马加洛夫坚定地回答,“但是他有些使我迷惑,我想要弄清楚。”

过了一会儿,他漠然地说:

“和这种蠢材相处是困难的。”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他必须穿着得好,戴上特种呢帽,摇着一根小藤杖。况且,还有女子们的事。兄弟,女子们是生活中的主要东西,而她们喜欢一个小伙子拿着一根藤杖,或一把剑,或一首诗来向她们求爱!”

马加洛夫开始悠悠然吹起口哨。

克里·萨木金是容易采纳别人的意见的,当那意见把事物化为简单的时候。承受别人的观念使人能够对于各种事情有一个意见。他对于任何问题绝不肯使自己有所固执,而这增强了他的声誉,都说他是知道怎样独立地思想,和怎样在精神上自给自足的人。听了马加洛夫对于杜洛诺夫的意见之后,克里决定杜洛诺夫的寻求真理是乌鸦想要用孔雀毛装饰自己的企图。因为他自己就是浮动在这种企图的不安的潮流里的,他很知道它的力量和必要。

他并不把他的同伴们看得和他自己一样聪明,但是同时他明知他们是比他更有才能更有趣味的。他知道智慧的神父曾经评论过马加洛夫:

“一个辉煌的青年。然而,我们必不可以忘记著名的安徒生 的俏皮话:

镀金的东西将要磨损褪色,
猪皮常存本来面目。”

克里想要磨损马加洛夫的镀金色彩。这刺着他的眼睛。可是,有时这同伴也陷于一种不可理解的压碎他的精神的不安不定的心情之中。至于伊凡·杜洛诺夫呢,他差不多好像是拿着一副冷牌的热心的赌徒似的,慌忙想要作弊骗人。有时克里惊疑了,他看见他的同伴们对他的态度比他对他们更诚实。显然的,他们把他看得比他们更聪明更有经验。但是这惊疑持续得并不久,似乎只有几分钟,就是说只在他倦于继续观察自己,觉得自己正在走着困难而又危险的道路的时候。

有一晚上马加洛夫剥掉他自己的镀金了。那时他们坐在山上的圣母升天教堂的围栏里,欣赏落日。在这样仙境的晚间,俄罗斯的冬以惊人的豪爽展开了它的一切寒冷之美。树上的凝霜灿烂得好像玫瑰色水晶似的。雪焕发着虹彩的飞尘。河面上被风扫出一些淡紫色秃块,再过去便是一片黄金锦幕罩着的林园草地:这上面浮着深蓝的静默,好像任何事物也不能扰动似的。这种奇异的静默包裹着人所见的各种事物,好像在期待——甚至在要求——只许说有特殊意义的话似的。

马加洛夫吐出一阵烟云在寒冷的空气里。然后他忽然问道:

“你不作诗吗?”

“我?”克里惊异,“不!你呢?”

“我已经开始。结果很坏。”

忽然,好像受了冤屈似的,他不知羞地讲着他的故事:

“差不多有两年之久,除了女孩子而外我什么也不能想。我又不好到妓院去——我还不曾去过——但是我已经犯手淫。有时我想要斩掉我的手!在这种急切的需要中,有一种厌恶自己到流泪的憎恨。当我和女孩子在一处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一个白痴似的。她会对我谈论书籍,谈论各种诗歌——而我只是想着她的奶奶像什么,发狂地想要吻她——只要一吻,情愿立刻死掉!”

他抛掉还未吸完的卷烟;它立在雪上好像一支烛似的,向上燃着,冒出一缕青烟在冷清清的空气中。马加洛夫呆看着它,低声说道:

“这种情形愚蠢得好像两个教员在一处。最糟的是你毫无办法。你还没有这种经验吧,有吗?你快就要有了?”

他站起来,用鞋底踩碎卷烟,他的烦恼的眼睛瞅住教堂的发光的十字架,继续说道:

“杜洛诺夫在什么书上看过,说是那是‘本性’,那是‘维纳斯 的意志’。见鬼,这本性和这维纳斯!我和它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愿像一条雄狗似的!这一切在我的心中引起疲倦和自杀思想——总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克里紧张而有趣地听着,看着马加洛夫描写自己的无力和无耻是快意的。马加洛夫的烦恼对于克里还是生疏的;虽然有些夜间偶然感觉他的肉体的欲求的扰乱,他曾想象到他初次干那事的情形。在这些幻想中那女子常常是里狄。

马加洛夫吹了一阵口哨,而且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抖颤得好像受凉似的。

“鲁巴·梭莫伐是一个塌鼻子的小傻子,我不留心她,她不适合于我。但是我觉得我自己还是系恋着她。你知道,姑娘们对于我都有好意的,但是……”

“不见得吧!”克里想着,记起里狄对马加洛夫的轻蔑。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走吧——冷呀!”马加洛夫忧郁地说,“你为什么这样沉默?”

“我能够说什么呢?”克里耸动肩头,“说必然的事是必然的是庸俗的。”

有几分钟之久,他们默默地走着,这沉默只是被脚下雪的窸窣所冲破。

“这为什么开始得这样早呢?兄弟,其中有着某种嘲弄。”马加洛夫又说。

克里并未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叔本华 或许是对的。”

“但是或许托尔斯泰是对的。他教人掉头不顾一切,看定一只角落。但是难道掉头不顾自己心中最爱好的事吗,呃?”

克里·萨木金保持着沉默。他的同伴的困苦的摸索使他有一种自觉优越的快感,而当马加洛夫突然告别,走进一家小店庭院去的时候,他却觉得他自己真心为他忧愁起来了。

过去的岁月还不曾把什么深刻的激动引进克里的生活里面。事情都沿着习惯的道路平滑地进行着。十分自然地,长辈们都一个跟一个脱出克里的生活之外。他的父亲更常常必须长途旅行。他缩小,飘忽,而终于完全不见了。在这以前,他说话渐渐失去自信,好像难以措辞似的。他开始留起胡须,但是脸上的这些红毛直挺挺地向外伸长,以致他觉得不好意思修剃掉那牙刷似的毛。克里看见父亲的脸益发可怜地萎缩和衰老了。伐拉夫加似乎随时都在斥责他。

“那么,现在,伊凡·阿乞莫维奇,这是怎么回事,呃?你已经卖掉那木厂了吗?”

每当伐拉夫加说话的时候,萨木金的耳朵就红;当他答话的时候他就转眼看着别处,而且像一个磨剪刀的工匠似的顿着脚。他常常醉醺醺地回家来;他走进克里的母亲的房里,在那里停留许久,时常传出他的咽咽呜呜的小声音。在最后别离的那一早晨。他走进克里的房里,跟进来的是他的母亲的低声的告别之词:

“我恳求你——请你——不要演出独白戏。”

“好,我的亲爱的克里。”他高声叫喊,虽然他的嘴唇是抖颤的,他的红肿的眼睛好像眯着似的䀹䀹着,“生意的事情逼迫我出门去一个长时间。我要去住在芬兰的维堡。这是这是——米提亚也跟我去。好,再见!”

他拥抱克里,吻他的前额,拍拍他的脊背,又说道:

“祖父也要跟我们去。是的,再见!要——尊——敬你的母亲。她应该……”

并未说明他的母亲应该怎样,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而且摸摸下巴。克里想到那是他想要用手掌掩饰他的抖颤的嘴唇。

当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曾经含怒地和他告别——走了之后,这家宅似乎并未因他们的离去而见得空虚。他的生活也并未因他们的离去而感觉扰动,所以,几天之后克里竟自回想到当波里士溺死的时候他躺在冰河上听见的那不可信的话:

“但是真有过那么一个孩子吗?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孩子吧?”

在那时候——当从水里伸出的红手向他爬来的时候——他曾经感觉恐怖,后来他曾经坚决地把它排出心外,努力忘掉它。波里士灭亡的光景已经逐渐难得记起;这光景已经变为不真切,好像在梦中所见的某种不愉快的情形似的。但是那怀疑家的话却是不能忘记的。其中具有某种强韧的固执性,好像要人肯定——在一句带着挤眼动眉的俏皮话中——这疑问似的:

“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孩子吧?”

克里喜欢这种警句,朦胧意识它们的机诈的模棱语意,而且觉得容易被当作智慧而接受的正是这种说法。在夜间躺在床上还未入睡之前,他回想着白天所听见的各种言辞。他像筛糠似的扬弃那些不能理解的和平庸的,而苦心贮藏起那些较为容易收集的各色各样知识的米粒,准备着时机一到,他就可以使用它们,以增高他的青年深思的声名。他有法子把那些并不是自己的话说得这样审慎而又随便,使人觉得他所说的不过是他的心中宝藏的偶然流露的零星片断而已。有几次很成功,当他回想它们的时候,它们会使他也以别人向他表示的同样惊奇赞赏看待自己。

在这种时候他的高兴往往由于想到里狄而变为失望。她不能或不愿像别人看他那样看他。有几次,甚至有几星期之久,她似乎完全不看他,好像他是无形无色,并不存在似的。这姑娘越长大越古怪。伐拉夫加刷子似的胡子里面露出微笑,说过:

“她就像她的母亲。这一个也是善于发明的能手。她想出某种事情,然后相信它。”

“发明”“想出”“臆造”是里狄的父亲常用的名词。这些名词常使克里心安理得,除了当应用于里狄的时候而外——这姑娘在他心中引起很复杂的感情是一件的的确确的事实。

波里士死后的第二年夏季,当里狄十二岁的时候,哀戈·图洛波伊夫不愿在军事学校而被遣送到彼得堡读书去了,当他临去的前几天,在早餐的时候,里狄对她的父亲宣布她爱哀戈,离开他她不能生活,不愿他到别处去求学。

“他必须住在这里,在这里读书,”她要求,用她的强壮的小拳头敲着桌面,“等我到十五岁半的时候,我要和他结婚。”

“这是胡说,里狄呀,”她的父亲严厉地说,“我不准你……”

并不等待听明白他不准什么,里狄就站起来跑出去了,伐拉夫加来不及阻挡她。她站在门道里,抓着门柱,演剧似的警告:

“这是上帝的事呀!”

“好高傲的姑娘。”克里的母亲说,得意地看着克里,后者正在笑着。伐拉夫加也大笑起来。

早餐还未吃完,哀戈·图洛波伊夫出现了,面色苍白,眼下有着暗影。他端庄地向克里的母亲立正敬礼,并且吻她的手。然后他直站在伐拉夫加前面,侃侃说道他恋爱里狄,他不能到彼得堡去,他有权请求伐拉夫加……

并不听到他说完,伐拉夫加就爆发了哈哈大笑。他的庞大的身体摇来摇去,他的椅子也吱吱咯咯。维拉·彼得洛夫娜谦卑地微笑着。克里恼怒而惊异地呆看着哀戈。当哀戈屹然不动地直立在那里的时候,他似乎伸长了,更高了。他静待伐拉夫加笑完,然后仍然侃侃说道:

“我有权请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爸爸,倘若不得允许,我就要自杀。我请求你相信我。爸爸不相信。”

有几秒钟之久那男人和那女人默默地互相看看。然后克里的母亲用眼睛指示克里出去。克里颓唐地走到他的房里,不知道对于这种场面要怎样想才好。从他的窗子里他看见伐拉夫加凶狠地摇摆着胡须,牵着哀戈的手出街去了。一会儿之后,他带回来的是哀戈的干瘪的父亲,一个秃头的小男人,穿着灰色燕尾服,灰裤子上镶着红条纹。他们在花园里游走了许久。老图洛波伊夫粗声破气地说着话;伐拉夫加闷闷回答着,屡次揩他的脸,而且点头。克里的母亲走进房来,严厉地命令他:

“现在是你去托米林那里上课的时间了。当然你用不着告诉他这些愚蠢的事。”

当克里下课回来寻找里狄的时候,他被嘱咐不必看她。里狄被锁在她的房里。家宅显出紧张的寂静,克里觉得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在可怕的一撞之中哗地倒了下来。但是什么也不曾倒下。他的母亲和伐拉夫加显然已经出去到什么地方,所以克里走进花园去,站在那里窥看里狄的房间的窗子。那姑娘并未出现在窗子里,只有台尼亚·古里科伐的毛头偶然经过那里。克里把自己抛在凳子上,在那里坐了许久,什么也想不起,只记着哀戈的和伐拉夫加的脸相。他希望哀戈得到一顿痛打。至于里狄呢——他尽在研究着她应该受怎样的惩罚,但是总想不出一种也不至于使他伤心的刑罚。

他的母亲和伐拉夫加回来得很迟,那时他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被他们在餐室里的哄笑和吵嚷所惊醒,他们笑得好像酒醉似的。伐拉夫加尽力在学习唱歌,同时克里的母亲叫道:

“唉,不对。完全不对!”

他们走进客厅去了。克里的母亲开始在钢琴上弹着快活的乐曲,但是乐声突然停止。克里的昏睡被楼上奔跑的步声所惊醒。他听见叫喊:

“这是什么魔鬼的喜剧!里狄不见了。台尼亚正在打瞌睡。里狄出去了!你懂吗?”

克里从床上跳下来,匆匆穿起衣服,跑进餐室里。那里是黑的。他的母亲的卧房里点着一盏灯;伐拉夫加站在门道里,双手紧拉着门框,好像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他穿着寝衣,赤脚拖鞋。克里的母亲急忙用一条披肩裹起她自己。克里被派去叫醒杜洛诺夫,一同去寻找里狄。台尼亚·古里科伐正在花园里和庭院里叫喊着,负疚地,并不很高声:

“里狄呀!来呀!这是何等愚蠢呀!里狄呀!”

克里觉得莫可名状的稀奇。他似乎参加在一种“发明”里面,这“发明”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更有趣——更有趣,也更可怕。这一夜也是离奇的。一种热风一阵一阵吹来,摇着树木;它以干燥的尘灰窒息了一切气味。云爬在天空中时时消灭月亮。各样东西都似乎轻轻地摇摆着,无声地移动着,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惊慌之中。杜洛诺夫瞌睡而且恼怒。蹉跎着两只弯脚;他颠蹶,他打哈欠,他吐口水。当他的身躯消失在丛树后面的时候,他的头像一只气球似的飘浮在那上面。

“或许她跑进图洛波伊夫家的花园里去了吧。”杜洛诺夫提示,就走去看看。

在那里他们发见了她,默默坐在树下一只铁架长椅的背上。在黑暗中缩小了,这姑娘的苗条的身体变形为一团,从远处看来好像一只白鸟歇在椅上似的。

“里狄!”克里叫喊。

“你嚷什么,像一个警察似的?”杜洛诺夫低声质问。他鲁莽地用肩膀推开克里,对里狄说道:

“坐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我们一道回家去吧。”

克里恼怒杜洛诺夫的莽撞,惊异地听着他对里狄说话的谦恭,好像她是一位长辈似的。

“他被打了,是吧?”这姑娘毫不动弹地问,并不理会杜洛诺夫向她伸来的手。她的话响得粗粝而且破裂,好像哭了许久之后的小孩的声音。

“我爬过围墙的时候,我像瞎子似的跌下来。”她说,咽呜着,“像一个傻子。我不能走路!”

克里和杜洛诺夫扶她离开椅子,使她坐在地上,但是她哇地叫了一声,像破脚玩偶似的倒下。两个男孩用尽力气才把她竖起来。当他们终于使她向家走去的时候,里狄告诉他们她跌倒不是在爬墙的时候,而是在爬上水管要去到哀戈的房间的窗子里的时候。

“我想要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现在他睡着了。”杜洛诺夫说。

里狄把她的手举到她的嘴边,舔掉手指上的血渍。

在庭院里,伐拉夫加穿着宽松的长袍,戴着平顶鞑靼小帽,正在昂然阔步着,对他的女儿咆哮:

“一直闹到现在你要干什么?”

但是,忽然惶恐着,他抓住她,把她抱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呀?”

那姑娘爆发了克里永不忘记的绝望的叫喊:

“噢,爸爸,你什么也不明白!你不能——你并不爱妈妈!”

“嘘,嘘!你疯了。”伐拉夫加嘘止她,抱着她跑进房里去,失落了一只摩洛哥皮拖鞋。

“这小母羊已经活跳起来了。”杜洛诺夫沉静地说,唇上显出嘲弄的微笑,“好,我想现在我可以去睡了。”

但是他并不去,却自行坐下在厨房走廊的台阶上,沉思地摸摸肩头,咕噜着:

“她想出这么一场好游戏。”

克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深思道: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游戏——这一切都不过是“想出来”的吗?从二层楼的开着的窗子里传来了他的母亲和伐拉夫加的焦急的声音。台尼亚·古里科伐从楼上奔跑下来。

“不要锁门。我要去请医生!”她说,跑到街上去了。

杜洛诺夫继续咕噜着:

“勒支加要我读完《伊里亚特》和《奥得赛》。一片胡说!什么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全不过是些蠢话。真讨厌!《奥得赛》比较好一点。那奥得赛想要不打一战就收服一切。他是一个大骗子,甚至在现在也很合时宜。”

“克里!去睡呀!”维拉·彼得洛夫娜在窗子里厉声叫喊,“杜洛诺夫,叫醒看门的,然后你也去睡吧。”

在几天之内里狄的浪漫史变为城里的闲话题材了。学校里的孩子们问克里: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

克里勉强回答,他觉得他并不喜欢谈这回答。但是杜洛诺夫却很叨唠:

“她不漂亮——这就是她落进爱情之中的缘故。漂亮姑娘是不会落进去的!不会的,老兄!”

克里困恼地听着他的叨唠,但是同时期待着杜洛诺夫的话会使克里对于这事的迷惑有所阐明。

“我对她说你还是一个小囡咧,”杜洛诺夫对那些孩子胡扯,“我也对他说……当然这对于他是一件有趣的事;有女人要和自己恋爱,这是任何男人都会觉得有趣的。”

听着杜洛诺夫这样撒谎是可厌的,但是,觉得这些谎话使里狄在孩子们之中成为名角,克里并不阻止他。孩子们都注意地听着,其中几个的眼睛在凝视中显出奇异的悲哀,好像托米林的玻璃眼球呆看着远处的神气——这是克里所熟知的。

里狄已经重伤了她的腿,以致在床上躺了十一天。她的左手也用绷带扎着。在哀戈要去彼得堡求学之前,图洛波伊夫夫人,一个肥壮的、鼓眼睛的、有气喘病的妇人,带着他来和里狄告别。这一对钟情的恋人拥抱着哭泣了。哀戈的母亲也流下眼泪。

“这是傻气的,可是倒也好看,”她说,小心地用手巾揩掉泪水,“这是好的,因为它使人回忆我们的青年时代。”

伐拉夫加忧郁地说了一句笨拙的、不常听见的话。

孩子们是必须抚慰的。是呀,他俩将来可以成为新郎新娘呀;这要等到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呀;他俩被这样告诉了。现在是许可他俩彼此通信一直到那时候。克里不久就明白他俩被骗了。里狄每天写信给哀戈,交哀戈的母亲转寄去,忍耐等待着回答。但是克里察觉里狄的信好像都落在伐拉夫加的手里。他读它们给克里的母亲听,他和她都哈哈大笑。里狄焦急得发狂。于是她被告诉说哀戈的学校里规矩非常之严,甚至不许学生们和他们的亲戚通信。“那地方就好像修道院似的。”她的父亲撒谎,这时克里想要对里狄叫道:“你的信都在他的衣袋里啊!”

但是克里看见里狄也不相信,只是闭紧嘴唇听着她的父亲的故事。她把她的手巾打成紧结或者敏感地拉着制服围裙的边缘;她转开她的眼睛,好像羞于注视她的父亲的大胡子脸,那是发红发胀了的。有一次,克里终于对她说道:

“你知道他们骗你吗?”

“闭嘴!”里狄叫喊,顿着她的脚,“这不关你的事!被骗的并不是你。况且,爸爸并不是要愚弄我——他不过想法子……因为他恐怕……”

恼怒得满脸通红,她突然不说下去,跑掉了。

在学校里她被看作最狂妄的一人。她忽略她的功课。像她的哥哥一样,她带兴奋进游戏里面,而且(经由控诉她的怨言克里知道)她是喜怒无常的,难缠的,甚至恶毒的。她更热心地、虔诚地到教堂去作礼拜。在幽思默念的时候,她的灰眼睛凝固成一种透视的力量,以致克里在这样严酷的考察之下感觉不安。

她对于他的态度和对于其他一般孩子一样是轻蔑和嘲弄的,而且她已经不邀请他,而是他请求她:

“你愿意和我去散步、谈话吗?”

她不大愿意接受这请求。当她和他在一处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对克里谈论上帝呀、猫呀和玩友们呀。她只是沉思默想地听着他讲学校里的故事,他对于教师们和孩子们的意见——以及他所读过的书。有一天克里通知她他不信上帝,她信口说道:

“这是傻气的。在我们这一班里只有一个女孩说她不相信上帝——但是那是因为她是一个驼背。”

有三年之久,哀戈·图洛波伊夫一次也不曾回家,甚至在假期中也不回来。里狄对于这事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当克里想要和她谈论她的不忠实的情人的时候,她冷冷地说道:

“一个人只能和一个人谈恋爱呀!”

当里狄将近十五岁的时候,她开始长高,但是她的体态依然优雅细瘦,走起路来是轻快活泼的。她越长高,她的躯干就越现出一些三角棱线;她的肩骨和臀骨都突出着;虽然奶包已经开始形成,但它们是可怜地尖得好像她的手肘一样,在克里看来甚至比这还更不愉快。她的鼻子更尖了;那严肃的浓眉更黑了,而且她的“蜂子叮”的嘴唇现在是恼人的鲜明。她的面貌是克里所熟悉的,以致他初次认出里狄的这些新特点——几乎像陌生者似的——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他看惯了的童稚的容貌已经消逝了。克里对于这感觉如此亲切分明,以至想要对那姑娘叫道:“你是怎样的呀?”

有时他问她:

“你是怎么回事呀?”

“没有什么,”她回答,惊异地问,“你为什么要问?”

“你的面貌改变了。”

“是吗?怎样?”

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现在他常常无意识地对她更多礼貌。他俩自己都不觉得。

尤其使他畏缩的是她会坦然注视他一会儿然后移转眼睛,使她变形为陌生者的确是这种新看法。这种看法,深切尖锐,是有所期待的。它寻找某物,甚至要求它;而又忽然变为轻蔑、吐弃。另一件新奇的事是她驱逐了她所有的猫;真的,现在她对于一切动物的态度都显出一种病态的厌恶。每一听见马叫她就皱眉,耸肩,用披巾裹紧她自己。狗激怒她。甚至公鸡和鸽子也使她不愉快。

她的思想也和她的身体一样变为棱角分明了。

“学习是讨厌的,”她说,“学习那些我自己不能做或永远看不见的事物有什么用呢?”

有一次她对克里说:

“你知道得很多。那一定是很不便的、累赘的。”

伐拉夫加家的女管家,好性格的台尼亚·古里科伐,对于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却埋怨里狄,正是克里的母亲埋怨她的富丽的头发的话:

“这是我的苦刑。”

但是台尼亚说得温柔可爱,毫无烦恼。灰头发已经出现在她的前额上;她的有纹的脸上带着一种抱歉的、怯弱的微笑,好像自觉无所成就,无益于人,很对不起似的。

一位快活的人,作家尼士托·尼古拉维奇·卡丁,带领了他的妻、他的妻妹和一条名叫里维里 的狗来住在这家宅的厢房里。作家的真名是庇莫夫,但是他笑嘻嘻地解释了他选取这笔名的理由:

“你知道,一般人都把‘尼士托’读作‘尼士特’,那么我在我的小说上的签名就要成为‘尼士特·庇莫夫’ 了!这是气煞人的!现在风行的是按照妻的名字来造假名:维林、伐林、赛辛、马辛。”

他是一个毛松松的小家伙。他有一部小鬈胡子:颈背上披拂着一些黑毛,甚至手上、指节上都蒙着黑茸茸的东西。高兴,活泼,这骚动的小男人,这不倦的话匣子,使克里想起他的父亲。他的小眼睛兴奋地闪烁着。但是克里常常为了某种理由怀疑这人装出超过他的真情的喜欢样子。当说话的时候他把头偏在左肩上,好像是在倾听他自己的言辞,而且他的耳廓会悠悠地颤动着。

他使用古文的语汇:然而,假使,盖,颇多,时至今日,正唯如此,再再,等等。他显然想要用这种说法使人好笑,但是不很成功。他热心地谈着森林原野之美、乡村生活的家长制、农妇的忍耐和农民的聪明、人民的纯朴而智慧的灵魂,以及这灵魂怎样被城市所毒害。一遇机会他就要对听众解释他们所不懂的乡村土话。这时他得意扬扬地说道:

“我比乌斯班斯基 更懂得民间语汇。他把中产阶层的言语和农村土话混淆在一起。但是在这一点上你找不出我的毛病——噢,找不出的!”

尼士托·卡丁穿着农民外衣,系着一条窄小的皮带;他把裤脚塞在靴筒里。头发剪成小百姓式的圆顶。他完全像一个收入丰富而好娱乐的工匠头领。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些俨然深思的人们来访问他。克里觉得他们全是很骄傲但又遭遇什么困难似的。他们喝茶和麦酒,他们吃黄瓜、香肠和腌菌子之类的冷食。这位作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周旋其间,好像卷起又展开似的;他在房里跑来跑去,不断地谈着:

“是的,是的,斯提巴,现在文学已经脱离了生活;它欺骗人民;他们写一些无聊的琐事,以供饱闷的人们消遣。正义感已经消失了……”

斯提巴,一个银须蓝眼的阔肩汉子,常常离开别人独坐在一处,严肃地用他的匙子搅着他的茶。他会静听别人的议论一两点钟之久,默默点头赞许。

然后,他会忽然用一种平淡的低声谈论人民心灵的欲求、知识阶层的义务,而且冗长地述说后辈子孙违背先贤先圣遗教的叛逆行为。克里觉得这位知识阶层的督导官从来不吃面包的柔软部分,而是专攻那硬皮的;他也并不喜欢吸烟。他毫不掩饰他不喜欢麦酒;他强勉喝着它,好像义不容辞似的。

“你说得对,尼士托。他们忘记了人民是本体,就是,第一因;但是现在他们正在提倡阶级学说——一种德国理论,嗯……”

马加洛夫说这人的神气使人想起奶娘。他说了许多次,以至克里也相信了。虽然有胡子,斯提巴并非不像以乳育别人的孩子为义务的大奶包农妇。

星期日,青年们聚集在卡丁家里,在郑重谈论“民主”之后,接着就是唱歌和跳舞。雀斑脸的助马托夫,高级专门学校的学生,会在烟雾弥漫之中慢慢地张开双手,好像踏在水上似的,用一种愉快的上低音动听地唱道:

“你去到伏尔加河边……”

“谁的呻吟”,一阵合唱,并不很和谐。那些成年的人们庄严地、勉强地歌唱着,作家的尖锐的男高音有一种枯涩的腔调。在这迂缓的歌吟中有些教会气、送丧气。歌唱之后他们闹嚷嚷地跳四人舞,作家比任何人都更为闹嚷嚷,同时兼充乐队和导奏者。他一面用肥短的脚打着拍子,一面熟练地按着一只廉价的小手风琴,而且威吓地命令道:

“先生们,换换太太!放下自己的,拉起别人的呀!”

这使每个人都大笑,作家也就更加疯狂,奏着他的手风琴,和着四人舞的拍子唱道:

小孩们围绕着茅屋
赶快叫唤他们的父亲:
爹爹,爹爹——一个人淹死了。
我们拉起渔网,里面全是他。

伐拉夫加厌恶这个,称这种作乐为“鱼的跳舞”。

克里觉得作家似乎尽力,甚至拼命,要做出滑稽有趣。他跳跃着,摇摆着,而且流汗。装作勇敢的、快活的人,嚷着并非自己的言辞,他诚恳地想要使跳舞的人们好笑。当他成功的时候,他会放心地叫道:“哟!”

然后他又重新开始,使他们好笑他的荒唐的言语、他的小丑的蹦跳,他会急迫地对他的妻使眼色,当她的偶人似的脸上展开着半睡的微笑,正在忘形地完成跳舞的一节的时候。

“喂,你蠢货!”她的丈夫呵斥她。

他的妻,一个红脸的圆圆的小妇人,正在怀孕,对于每个人总是不惮烦地殷勤着的。她用一种尖细可是动人的声音,和她的妹妹合唱乌克兰歌曲。她的妹妹,一个有着长鼻子的静默的人,时常闭住眼睛,好像害怕她会看见什么骇人的事似的。她默默地、正确地倒茶和递冷点心给每一个人。不过偶然有一两次克里听见她的丰润的音声:

“那是这样的吗!”或者,“这是难相信的”。除了这两句而外,她几乎不曾说过别的话。

克里很喜欢发见这些新奇的人们在这家宅里寻乐。那房间裱糊着颜色鲜亮的壁纸。虽然家具全是不整洁的,像伐拉夫加家的一样,这地方究竟有着安乐的家常空气。托米林偶然也来参加他们的集会。他用庄重的步伐缓缓横过院子,故意不看萨木金家的窗户。进了作家的寓所,他默默地和每个人握手,选取座位在挨近火炉的角落里,在这里,他偏着头倾听他们的辩论、他们的歌唱,台尼亚·古里科伐时常慌忙跑进来。她一看见托米林,她的不出色的脸就会变黑,好像搪瓷盘子因为年久变黑一样。

“事情怎么样?”

“照常。”托米林回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厌烦的调子。

伐拉夫加亲自到过那里两三次。他看看,听了一会儿。但是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耸动肩头,对克里和他的女儿说:

“这是俄国常有的面包酿造所,一种陈列过时的玩意的旧货摊。”

克里以为这说得很贴切,从此以后他觉得十年前在这家宅里引起许多喧哗的一切事物似乎都从正房里一扫而归入卡丁的厢房里去了。但是他仍然以为坐在这作家的家里是于他有益的,即使有时有些厌烦。这好像在学校里一样,但是有这一点差别:先生们并不发脾气,并不呵斥学生,而只是以温和的信念教导真理。这种信念几乎流露在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里。虽然克里并未被它迷住,但是他带回去的不仅是某些刺激的思想和便捷的言辞,也还有别的东西,恍惚觉得需要的东西。在他的估计中那就是一种对于人们的认识。

马加洛夫沉思地喝着麦酒,嚼着腌黄瓜,偶尔对着克里的耳朵悄悄说出一种恼怒的批评。

“祖先们的圣训!我的父亲给过我这圣训:‘你要留心学习呀,坏蛋,否则我要把你赶出去,你就要做流氓了!’好,现在,看我学习吧。不过我怀疑我在这里能够学得什么东西!”

对于年轻的来宾是加以相当注意了的——但是这注意束缚了他们。马加洛夫、鲁伯·梭莫伐,甚至克里,总是默默地闷坐着。有一次,梭莫伐叹息道:

“他们的谈话好像一阵大雨。我在一顶伞下面走过,听不见我自己的思想。”

只有伊凡·杜洛诺夫使劲大声提出关于知识阶级的问题,关于人格在历史过程中的重要性的问题。主讲这些问题的是那貌似奶娘的汉子。在作家的这一切面目可憎的朋友之中,克里觉得他的神气最为难堪。在回答问题之前这人先要用他的灰白眼睛仔细审察房里的每一个人,而且小心地哼一声。然后,向前面拱身,他伸长颈子,露出左耳后面好像一只小马铃薯似的隆包。

“这问题对于全人类是最为关系重大的。”他用一种响得沉闷可厌的高音调开始。作家卡丁举起一只手,扬起眉毛,做了一个警告的姿态,而后严厉地环顾听众,命令道:注意!秩序!

“但是在世界各处这问题都没有像在俄国这样重要,因为俄国有一班甚至高度文化的西欧也不产生的人。我是说俄国的知识分子,这些分子命该坐牢,流放,做苦工,受酷刑,上绞架……”

他谨慎地说着,在他的音调中克里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这讲演者并不想说服人,而是失望地劝解,他时常随便说“做苦工”“受酷刑”“上绞架”这些话,好像它们是最普通的日常用语似的。克里听惯了它们,毫不觉得那含意的可怕。

马加洛夫怀疑地向四面看看,悄悄地对克里说:

“他说得好像这一切都是三百年以前的事似的,奶娘的奶已经变酸了。”

托米林从角落里翻起白眼注意看着那奶娘,有时他沉静地插嘴道:

“你们责难马克思把个性排除于历史之外,但是被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

在这里甚至托米林也是不受欢迎的。别人回答他的话总是简短而疏忽的。克里觉得这位红头发先生就爱这样,因为他是故意激怒每一个人的。有一次,作家卡丁骂他曾经读过的一本杂志的一篇论文,把那杂志抛在窗台上,以至落到地板上,托米林说:

“但是以神为不可思议的你并不这样对付神像,而一本书比一个偶像是更有灵魂的。”

“灵魂?”作家惶惑地应声说,然后忽然怒吼道,“灵魂跟这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政论家的论文,根据统计作成的。灵魂,真是!”

卡丁是一个贪婪的猎人,而且喜欢赞叹自然。当他絮说自然之美的时候,他的脸上闪出微笑,用各种姿态增强他的语势——清爽的小桦树呀,幽静的林泉呀,柔和的野花呀,鸟儿的歌唱——好像他初次看见和听见这一切似的。凭空摇动双手,好像鱼摆动它的鳍似的,他会大为感动地说道:

“而且各处都有不能抑制的生命;各样东西都努力向上,向着天,打破地心引力的法则。”

托米林,搓搓手,问道:

“你这样宣说你爱好生物,那么你为什么只为好杀而杀掉兔子和鸟儿呢?怎样调和这两件事呢?”

作家扭转半个身子,含糊说道:

“屠格涅夫和涅克拉索夫也打猎的。还有列夫·托尔斯泰年轻的时候,以及别的许多作家。你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或是什么呢?”

于是托米林微笑,正在听着的克里也微笑。后者觉得前者是独立的人,沉静地和顽强地,对谁也不赞同,而用使人记忆的简洁之词和人争论,越发变为可以师法的了。

作家谈到俄国历史就挥着两手,激动得耳根通红——据他说那是一些虚妄的、愚蠢的、可笑的逸话的沉闷的和无穷的连续。说到那些愚蠢可笑的逸话他就首先大笑,但是当他说到权势者的卑劣残暴的时候,他把拳头放在心口上,捶打他的胸膛,刚刚慷慨激昂之后,他就喝干一杯麦酒,咽下一片涂满芥酱的面包皮;看着他这种动作时常使人觉得荒唐。

“读格鲁包夫城 的历史看看。其中有真正的俄国历史!”他教训地说。

马加洛夫闭紧嘴唇听着作家的演讲,并不看他,然后对他的同伴说:

“他为什么夸说他被警察监视呢?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因为品行好得过蓝徽章的。”

有一次,马加洛夫看着作家一面谈话一面扭捏挣扎,对里狄说:

“你看见吗,真理的诞生费了多大气力呀?”

里狄皱着眉头,离开了他。

她不过偶然到过这厢房里一两次。最初去的那一次,她在作家的无声无息的贤妻旁边坐了一晚,然后回来对同伴惶惑地叫道:

“他们为什么那样吵嚷呢?他们好像就要打架似的,但是第二分钟他们又坐在一起喝茶喝酒,吃菌子!那作家的妻常常拍我的背,好像我是一只猫似的!”

里狄耸动肩头,嫌恶地皱起鼻子,接着说:

“还有她的大肚皮——我不能忍受怀孕的妇人!”

“你们全是坏的。”鲁巴·梭莫伐叫喊,“至于我呢,我喜欢这些人。他们好像大节日——复活节或圣诞节——之前在厨房里的一群厨子似的。”

克里不高兴地一瞥这面貌平庸的姑娘。他不能不开始看出鲁伯夫会说聪明的话——为了某种理由这事实使他不喜欢。但是他却欣喜杜洛诺夫正在减少自信,那颓唐的神气日益显现在忧愁消瘦的脸上了。在他的尖声询问中有一种激怒的调子,而且他笑得太高太长,当马加洛夫嬉戏地解释什么给他的时候:

“那么,伊凡,你觉得科学怎样教育青年呢?”

“然而,老兄,什么是知识分子呢?”伊凡追问。

克里摆出教授架子用托米林的话回答:

“知识分子就是世间最好的分子,对于世间各种弊害必须负责的人们。”

“你是说上帝为他们的缘故而同意赦免所多玛和蛾摩拉 的那些义人们或同样无价值的什么东西吗?我可不是这种角色。不!”

“说得不错。”克里想,而因为要想由他自己作出结论,复说了伐拉夫加的定义,“还有另一种见解:知识分子是一种高级的工人——不过如此!”

但是马加洛夫又扫了他的兴。

“这说得好像伐拉夫加的作风。”他批评。

克里对于马加洛夫的反感正在暗中增长。马加洛夫昂然高声吹着口哨,用一种从大城市来到小乡镇的人的眼光看着他。他时常随便说出俏皮话,那有趣并不亚于伐拉夫加的和托米林的。克里努力要发展他的独创一格的训句的才能,却觉得自己的话往往响得好像别人言语的沉闷应声。述说他所读过的东西的时候,他也经验着同样的失败。不论说得怎样正确,经他一说那东西就失去了它的光辉;而马加洛夫却能够即使复述别人的话也流利得像自己的一样。

有一天晚上,他和马加洛夫、里狄一同走去练习钢琴。当他们走过省长邸宅的时候,大门一开就出来两个花花公子,得意扬扬地扶持着一个胖得可厌的老妇人——省长太太。他俩用劲把她抬进她的马车里面。

马加洛夫叹了一声,对里狄说:

“普希金说得好,‘献媚女人几乎是我们努力的唯一目的’。”

里狄微笑,够勉强地,但是克里又感觉到嫉妒的刺痛。

他被马加洛夫和里狄的种种暧昧行动所激怒。这是可疑的:被留意女学生们所损坏的马加洛夫却以一种看来不自然的严肃态度密切注视里狄,虽然他对她说话仍然是和对他所赏识的别的女性同样嘲弄。至于里狄,她分明地,有时甚至鲁莽地,强调着她不喜欢马加洛夫这事实。除此而外,克里觉察他们偶然的会晤次数更加多了;他们到卡丁家去参加集会似乎显然是除了彼此相见而外并无别的理由。

在市公园里所遇见的稀奇的场面更增强了他的这种信念。他和里狄同坐在老菩提树夹道的长凳上。光芒刺目的太阳正陷落在一片蓝色的乱云里,闪出一道深紫色的光焰。那红铜色的反光放射在河面上,河对面的工厂的烟变为红色,卖冰激凌的凉亭在窗玻璃上活跃着金红的火光。一阵温和的秋风轻轻吹过萨木金的面颊。

克里觉得疲倦和烦恼。那夕晖闪烁的河面使他记起波里士的灭亡,他的记忆里响着可恼的声音:

“但是真有过这么一个孩子吗?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孩子吧?”

他很想要对里狄说些有意义而又有趣的话。他曾经试说了几回,但是失败了,并不能引起正在纳闷的这姑娘的注意。她大睁着的灰眼睛总是盯住河对面的深紫色的云。克里忽然记起马加洛夫告诉过他的一段神话。

“你知道吗?”他说,“亚力克山大里亚的主教说过堕落的天使和人间的女儿恋爱。”

仍然望着远方,里狄冷淡地说道:

“在我想来,圣人的恭维话是够廉价的。”

她的冷淡扰乱了克里。他沉默了,惊疑着这瘦长的无经验的姑娘为什么时常这样扰乱他呢,而且她是能够扰乱他的唯一人物呢。

忽然马加洛夫走来了,穿着破烂的制服,帽子偏戴在后脑上。靴子是塌跟的。他好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而且疲乏得什么也不关心似的。

“他信赖他的鲁莽面孔。”克里想。

马加洛夫默默地伸手给克里,握着后者的手在空中摇了两摇,然后庄重地向里狄举手敬礼,像一位军人似的。他点燃一支纸烟,挨着克里坐下。一会儿之后,他转身对着里狄,扭头向着夕阳问道:

“美呀?”

“常事。”她回答,然后站起,走开。

“我要到阿连娜家去。”她通知他们。

当她摇摇摆摆地走了二十步之后,马加洛夫低声说道:

“细瘦的小东西像一根针似的!古怪的姓氏——伐拉夫加。”里狄忽然转身回来,又在克里旁边坐下。

“我改变主意了。”

马加洛夫拉正帽子,微笑,鞠躬。

以后就发生了克里十分惊异的事情。

马加洛夫和里狄开始谈判,好像他们曾经严厉地争吵过而且喜欢借这机会重新冲突似的。他们恼怒地互相瞪眼,他们毫不掩饰地说着要使对方伤心的话。

“只有美才使我欢喜。”里狄挑战。马加洛夫嘲笑地反驳道:

“你到底说的什么呀?这就足够了吗?”

“美就足够了!”

克里坐在他俩中间,插嘴:

“斯宾塞 说美是……”

但是他们谁也不理他。他们推挤着他,比手画脚地争着说话。马加洛夫拉脱他的帽子,用它的硬边痛打了克里的膝头一下。他的扫帚似的头发气势汹汹地直挺着,使他的秃鼻子的面孔显出克里未曾见过的凶相。里狄扯拉着克里的袖子,恼怒而轻蔑地露出她的牙齿,红色的斑点闪现在她的面颊上;她的耳朵是紫的;她的双手是抖颤的。克里还不曾见过她这样凶狠过。

他觉得他自己处于完全被人忽视的卑下境地。他一次再次决心要站起走开;但是他仍然坐着,惊异地听着里狄的言辞。她并不喜欢读书,那么她从哪里得来这些观念呢?在平常她很少说话。她一向避免争辩,只是和美丽的阿连娜·提里卜尼伐或鲁巴·梭莫伐随意谈谈。对于她俩她能够谈一点钟,装着鬼脸低声诉说什么显然是很神秘的事。她轻蔑地看待同学中的男孩子们,而且并不掩饰这一点。

克里觉得她自以为比同年的同伴们至少年长十岁,因此忽视他们。但是对于这克里以为硬要惹恼她的马加洛夫,她却以认真到发怒地对他争辩,好像对一个必须折服的同等人物一样。

“回家的时候了,里狄。”克里恼怒地提醒她他的存在。

里狄起立,雄赳赳地直挺着。

“你想要自出心裁,马加洛夫,并不成功。”她鲁莽地说,但是她的声音并不粗粝。

马加洛夫也起立,鞠躬,一挥手把帽子推在一边,模仿着表演法国侯爵的四等伶人的姿态。

这姑娘的回答不过是扬起她的眉毛。然后她霍地一转身,拉着克里的手臂就走了。

“你为什么那样生气?”他问。

她把已经拖在一只耳朵上的头发推到后面,咆哮道:

“我不能忍耐这样的——他们怎样称呼他们的?——虚无主义者!他装腔作势,他吸烟。他的头发上有污点,他的鼻子是勾的。他是一个肮脏的顽童——这样说对吗?”

但是并不等待回答,她立刻就说出她刚才责难过的那人的一些优点:

“他溜冰溜得真好呀!”

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克里对于那姑娘有些几乎近于尊敬的感情,也有些重视他这样意外地发现了的她的心理。他的这种感情由于意识到里狄的不信任,由于她听他说话的冷淡态度而增加起来。有时他恐怕里狄会察觉,会揭发他的某种坏处。他在许久以前就早已觉得年轻的同伴们是比长辈们更具危险的。前者更狡猾,更多疑,而后者的自大却具有单纯的心思。

虽然有时畏惧里狄,克里对于她却并不感觉不友好;恰恰相反,那姑娘时常引起他想要使她欢喜和克服她的不信任的欲望。他知道他并未和她恋爱;他还不曾受追求女性的欲望的支配,所以性欲并不很扰乱他。男女学生之间的私通情愫不过使他谦虚地微笑而已。他以为他自己是不会有这种事的,觉得读过那么些正经书而且戴着眼镜的一位青年演恋爱的角色是可笑的。他甚至停止跳舞,决定跳舞是在他的尊严以下的。他超然对待所认识的女子们,采取着哀戈·图洛波伊夫对待她们的那种冷淡态度。当阿连娜·提里卜尼伐热心地述说鲁巴·梭莫伐怎样在溜冰场上亲吻电报员伊诺可夫的时候,克里始终保持着昂然的沉默,唯恐有人怀疑他对于这种浪漫的细事有什么好奇心。所以,当他终于发觉自己在恋爱中的时候,他就受了格外厉害的刺激。

事情开始于一天早晨。克里恐怕上学太迟,正在冒着二月的紧密的风雪疾奔的时候,忽然在离那黄色的学校不远的地方迎头撞见杜洛诺夫。伊凡站在土埂上,一只手握着披肩的一端;另一只手捏着帽子,按着腹部。

“他们把我开革了。”他含糊地说。雪花在他的头上和脸上融解着,好像泪水似的,缓缓地从前额流到下巴上。

“为什么?”克里问。

“卑鄙的臭猪!”

“戴起你的帽子。”克里劝告。

伊凡慢慢地举起手,好像那帽子是铅铸的。雪已经落在它里面。他机械地把它戴在头上,连带着那些雪片;但是,一会儿之后,他又把它脱下来,抖抖它,断断续续地说道:

“全是因为勒支加。还有那教士。我是‘败类’,好像是的。‘一般地说,’他们说,‘你杜洛诺夫是这学校里的一个不应该有的偶然现象!’他们已经教过我六年了,而现在……托米林时常告诉我世上的人全都不过是偶然现象!”

在回家的路上,和杜洛诺夫并肩缓步着,克里留心听着,但是并不表示惊异或同情,而杜洛诺夫却不断地啰唆;他摸索着字句,然后恶狠狠地吐出它们。

“他们使我发疯了,这些猪!‘败类!’就只因为我吻马格里它!”

“她!”克里用不相信的声调说。他放缓脚步看看杜洛诺夫。

“嗯,是的——但是他自己,这勒支加!……”

但是克里惊异而且恼怒,并不听他说下去。他回想着马格里它这女缝工,圆圆的白面孔,深深的眼窝里有着暗影。她的眼睛是近于黄色的,她时常作出疲乏的瞌睡状态。她大约三十岁了吧,克里想。她缝补他的和他的母亲的以及伐拉夫加的内衣衬裤,她“辛苦”了。

他惘然觉得甚至关于女人的事杜洛诺夫也抢在他的先头。

“嗯,她怎样呢?”克里问,想要多知道一些杜洛诺夫和那女缝工的事。

“只要他们不开除我就好了!”杜洛诺夫含糊说。

“她容许你吗?”

“谁?”

“马格里它!”

杜洛诺夫耸起肩头,好像要推开谁似的。

“嗯,什么女人会不容许你呢?”

“你和她弄了好久了吧?”克里追问。

“噢,不要管我的!”杜洛诺夫咆哮。他猛一转身就消失在白蒙蒙的雪地之中。

十一

克里沉思着走回家去。他不能相信那娴静的女缝工会愿意亲吻杜洛诺夫;或许他曾经强迫她了吧——自然,贪馋地。克里耸动肩头,想象着杜洛诺夫吻她时翘起嘴唇吮吸的情态。

在家里,当他放下他的东西的时候,他听见他的母亲在客厅里弹着一支不熟识的曲子。

“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早?”她问。

克里告诉她杜洛诺夫的事而且说道:

“我没有去上课,或许他们全都在嚷闹着咧。伊凡是一个高才生。他帮助过许多同学。他有一些朋友。”

“不去上课是你的聪明。”克里的母亲说。她穿着新的蓝色便服,显得格外年轻和漂亮。她咬着嘴唇,窥看镜子。

“跟我待一会儿。”她指示她的儿子。她用庄重的轻步伐在房里踱来踱去,然后柔和地说道:

“勒支加警告我必须严厉对待伊凡。他买了一些违禁的小书和不端的照片带到学校里去。我告诉勒支加这或许并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是杜洛诺夫的好奇和夸张而已。”

克里认真说道:

“是的——夸张,或是年轻人爱好手枪的那种性格。”

“说得很恰当。”他的母亲微笑着称赞他,“但是有害的书和不端的照片——那确是腐败性格的表征。”

勒支加说得好:学校的目的是要发展人们装饰和丰富生活的各种才能。现在杜洛诺夫已经能够怎样装饰生活了呢?

克里微笑了。

“可怪的是杜洛诺夫和那蓬头的癫狂的马加洛夫会成为你的朋友。你是和他们很不相同的。你必须知道我相信你的好品性,并不替你担心。我想你是被他们的表面聪明所吸引吧。但是我觉得他们所显露的不过是活泼伶俐罢了。”

克里赞同地点点头,他的母亲的话使他喜欢。他知道马加洛夫、杜洛诺夫,以及别的一些同学比他谈话更伶俐。但是他自信其实他比他们更聪明,不在言谈上,而在某种更坚实更深奥的意义上。

“自然,伶俐是一种有用的性格,但是靠不住。说得客气些,它往往变为不诚实。”克里的母亲继续说。她所说的越来越投合克里的心意。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的腰,然后忽然放开她,缩回他的手。在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感觉他的母亲是女人。这使他如此惶惑,以致忘却了他曾经想要对她说的亲热话。他侧身离开她,但是她抓住他的肩头,把他拉拢来。然后她谈论克里的父亲和伐拉夫加,以及她和克里的父亲分离的种种理由。

“许久以前我早就应该告诉你这个,但是,看你顺从且明白事理,我以为并不必要。”

克里吻她的手。

“是的,妈妈,那是不必要的。你知道我很尊敬提莫菲·斯蒂班诺维奇。”

他正在经验着一种新的兴奋。窗外的风雨无声地沸腾着。在房里淡淡的暗影之中,各种东西都似乎沉入苦心焦思,似乎越来越凄凉。伐拉夫加喜欢彩色画帖和瓷器。克里的父亲走了之后,全部家宅已经改变了性质,变得更舒服,更好看,更温暖了。这面貌庄严的漂亮女人对于这青年现在显然比以前更加亲近。她以一种平等的、同伴的态度对他说话,甚至她的声调异常柔和而且明朗。

“里狄使我不快活,”她立刻说,走近她的儿子,“她不是正常的——由于她的母亲方面的遗传,一件严重的事情。记得她和图洛波伊夫的事吗?自然,那是孩子气的,但是……况且,我和她的关系并不是我所愿意的。”

看着她的儿子的眼睛,她微笑着问道:

“你没有和她恋爱吧?一双小——眼睛?”

“不!”克里坚决地回答。

她用一种不高兴的声调谈了一会儿里狄;然后站在镜子前面,突然问他:

“或许你缺少零用钱?”

“我很有钱,够用的。”

“我的亲爱的,”克里的母亲说,拥抱他而且吻他的前额,“到了你的年龄人就不必以某种欲望为羞耻。”

克里忽然明白她问到钱的意义,他很难为情,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十二

午餐之后他走进阁楼去看杜洛诺夫。马加洛夫在那里站着,把一只肩头靠在炉砖上,向着天花板喷出烟草的烟云,同时用一个手指摸着他的上唇上的黑影。杜洛诺夫盘着一只脚坐在吊床上,像一个裁缝匠似的,正在呵斥:

“你说谎!我无论如何要设法爬进大学里去!”

克里后面的门又开了。里狄站在门道里,皱着眉头。

“你们在这里熏鱼吗?”

杜洛诺夫凶狠地叫道:

“关门——现在不是夏天哪!”

马加洛夫默默地向这姑娘点点头,用他的旧烟头点燃一支新烟。

“讨厌的臭烟!”里狄说,直冲到窗子面前,窗子被雪封闭着。她停在那里,转背对着别人们,询问杜洛诺夫关于他被开除的事。杜洛诺夫的答话是恼怒而且勉强的。马加洛夫斜起眼睛,从烟幕中默默考察着这姑娘的深褐色的细小身材。

“伊凡,你为什么给人看那样愚蠢的书呢?”里狄变更了话题,“你给鲁巴·梭莫伐看《要干什么》吗?但是那是最无聊的小说!我曾经用心读它,总读不下去。全部书还不值得屠格涅夫的《初恋》的两页。”

“少女们喜欢酸甜。”马加洛夫说。好像对于他的不成功的反攻觉得难为情似的,他用力吹掉他的纸烟烟灰。里狄不回答。克里觉得她有意刺激某人的痛处,而且忽然以为他自己就是那牺牲者,当她挑战地说出这话的时候:

“把女人让给别人的男子,自然,不过是一块废料!”

克里整顿他的眼镜,教书先生似的说道:

“然而,倘若我们看看赫生的男女之间的关系的历史……”

“那用咒语魅人的作家的《从彼岸》吗?”里狄问。马加洛夫爆发了大笑。他把他的纸烟压碎在炉砖上,把那已熄的烟头向门上抛去。

“你为什么这样好笑?”这姑娘对他发火了,于是在几分钟之内,克里在市公园里所亲见的那一幕戏又重演在他面前。但是这一回马加洛夫和里狄都甚至更为辛辣。

他仔细静听他们争论,觉得虽然他们叫嚣着他所熟识的言辞,而这些言辞是被空泛地使用着的,而且它们的含意被争论者各自随意曲解。马加洛夫的急促的姿态使克里记起陷溺中的波里士·伐拉夫加的手的乱动。里狄的脸,以及那大眼睛,变为一副不认识的、时常使他茫然不安的新面孔。

“不——他们并不互相恋爱,”萨木金想,“他们并不互相恋爱——这是明显的。”

杜洛诺夫在吊床上悠悠地摇来摇去,间或用他的鼓眼睛一瞥争论者。他的扁脸随时都会歪扭成一种谦卑的嘲笑之态。

里狄忽然从她的椅子上跳起来,走出去,用劲嘭地关上门。马加洛夫用手掌揩揩他的流汗的前额,疲乏地喘息道:

“她恼了。”

当他点燃一支纸烟的时候,他说:

“她是聪明的。好,再见!”

杜洛诺夫在他后面微笑,侧身躺在吊床上。

“他们装腔作势。”他闭着眼睛小声说。然后他问坐在桌边的克里:

“里狄,现在——你听见她说的吗?她向他挑战,好厉害!‘恋爱中没有宽容!’不是吗?她要弄得好几个人头昏咧!”

杜洛诺夫的粗野的语调,并未引起克里的愤怒,因为他早已听过马加洛夫的这种解释:

“伊凡其实是一个好人。他说坏话只是因为不敢说别的,他恐怕说别的就会显得傻气。他的粗野,以他的地位而论,是一种招牌,好像救火会员要戴那白痴的铜盔似的。”

听着烟囱里面的呼呼的风声,杜洛诺夫用同样可厌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电报收发员——他教我下棋。他的棋是有名的。他还不老——大约四十岁模样——但是他的头秃得像这炉子似的。关于女人,他告诉我,‘客气点说,她们是“巴巴” ,老实地说,她们是“拉巴” 。按照自然之理她们是定规来生孩子的,但是她们偏爱竭尽全力扮演娼妓’。”

他忽然从吊床上跳下来,好像受了刺激似的,而且用拳头打墙。

“你们说谎,你们这些鬼!我一定要进大学!托米林已经答应帮助我!”

克里耐心静听杜洛诺夫咒骂勒支加和先生们一会儿之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么,你和马格里它是怎样干起来的?”

“什么怎样干起来的?”杜洛诺夫并不立刻回答。

“那么,现在,这——恋爱?”

“恋爱。”杜洛诺夫故意重复,点点头,“那当然是碰机会。当初我们相互亲吻,后来就什么都干。兄弟,这不过是闲话!”

他又开始谈论高等学校。克里听了一会儿就走了,并不曾发现他想要知道的事。 cyNCGb8oDJoKxQeKp0Tocbl1Wdsdz54KhSrlBqJ+VtoruEWQDF4wCAhdI0n5Se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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