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九点钟,克里和杜洛诺夫走到阁楼上去听托米林授课,一直在那小房间里坐到中午。这房间好像兽穴似的,其中乱摆着三张椅子、一张桌子、一个铁洗脸架、一张吱吱嚓嚓的帆布木床,以及许多书籍。在这房里总是热的,而且一种猫粪和鸽屎的恶臭压倒了别的气味。从半开的窗子里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梢,梢上装饰着灰白的冰或雪,好像一些浸水的棉花似的。树后面挺立着火警塔,塔顶上有一个穿灰羊皮袄的人懒洋洋地绕着圈子。塔顶上是空阔的天空。
先生用一种寂寞的、暧昧的微笑迎接孩子们。无论何时他总是好像刚才醒起来的样子。他立刻就躺在帆布床上,仰面朝着天花板;那床发出一种破裂的哀声。把手指埋在粘成一片的蓬乱的粗红头发里面,铜色的小胡子直指着天花板,他并不看着学生们,就向他们提出问题,用幽静的声音说着顺口的话。但是杜洛诺夫觉得先生说话“好像是被火烘着似的”。
有时,多半是在讲历史的时候,托米林会爬起来,在房里踱步——从桌子到门口是七步,然后又走回来。他低头走去,呆看着地板。他拖曳着破旧的拖鞋,而双手总是背在背后,那手指捏得这样紧,以至变为深红的了。
托米林更高兴和更热心教杜洛诺夫,克里觉得。
“凡尼亚,那么,亚历山大·涅夫斯基 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问,关上门而且拉直他的内衣。杜洛诺夫就敏捷地分明答道:
“至圣的基督教王子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曾经号召鞑靼人,得到他们的援助,攻击俄罗斯人……”
“等一等——你说什么呀?你从哪里听来的?”先生惊讶了。他竖起蓬松的眉毛,可笑地张开嘴。
“那是你说的呀。”
“我?什么时候?”
“星期四。”
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掌压平头发,然后,走到桌子面前,严厉地说道:
“这是不必记在心里的。”
他有一种和自己说话的习惯。正在讲历史的时候,他会沉思一两分钟,然后,又很慢地、莫名其妙地开始叽里咕噜。在这种时候杜洛诺夫就用脚推克里,同时用左眼一瞥那先生——他的左眼比右眼更不安静——作出一个嘲笑的小鬼脸。杜洛诺夫的嘴唇像鱼嘴似的:两片厚钝的软骨。下课之后克里问他:
“你为什么推我?”
“嘻嘻!”杜洛诺夫说,“他瞎编了一大套涅夫斯基的谎话。圣人是不会结交鞑靼人的——这骗不了我!所以他说不要记在心里,因为他捏造。这样的好先生!他教你,而又叫你不要记!”
一谈到托米林,伊凡·杜洛诺夫就放低声音,小心地看看周围,而且笑嘻嘻的。这时克里听着他说话,觉得伊凡是以使先生不悦为乐的。
“你以为他和谁讲话?他在和鬼讲话呀。”
“鬼是没有的。”克里认真地说。杜洛诺夫轻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把头扭向左边吐了口水,作出不屑于辩论的样子。
萨木金时常用妒忌的眼睛注视着杜洛诺夫,看见他努力要在功课上超过他,而且容易地成功了。他看见这活泼的少年恨一切成人,以使成人们难受为乐,正如以使先生不悦为乐一样。他使他的非常慈爱的胖祖母流泪,她为他担忧到近于发狂了。他会放些烟灰或胡椒在她的鼻烟盒里,拆散她所织的袜子,弄弯她的织针,把她的毛线球抛给小猫,或用牛油或胶水污坏她的毛线。这老妇人打他,而打了之后又在角落里神像前面画十字,流着眼泪祈祷:
“圣母,饶恕我,为基督的缘故,因为我伤害了孤儿!”
然后,塞一块糖果或饼干给她的孙儿,她叹息着说:
“这,杜洛诺夫,拿去吃吧,你傻小子!你为什么折磨我呢?”
杜洛诺夫对克里说,“你的父亲是一个有趣的角色。现在,真正的父亲是有些可怕的——哟!”
在维拉·彼得洛夫娜前面,杜洛诺夫柔顺得好像一条膝上的小狗似的。克里感觉这保姆的孩子害怕她正如害怕祖父阿金一样,而尤其使他敬畏的是伐拉夫加。
“最大的魔鬼。”他称呼这工程师,而且讲着他的故事:伐拉夫加当初是一个运货夫,后来是一个偷马贼,他就是由此发财的。这故事把克里骇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伐拉夫加是一个地主的儿子,生于乞希涅夫,曾经在彼得堡和维也纳读书。然后来到这城里,一直住了七年。当他愤愤把这告诉杜洛诺夫的时候,后者摇摇头,咕噜道:
“有一个维也纳——椅子就是从那里来的。至于乞希涅夫——或许只是地理书上有吧。”
克里并非不时常意识到他在杜洛诺夫的奇异行为和荒唐谎话之前是变为愚蠢了的。有时他觉得杜洛诺夫说谎的唯一目的只是要愚弄他。杜洛诺夫不喜欢他的玩友并不亚于他不喜欢成人们,尤其是在孩子们拒绝和他玩的时候。在游戏中,他显现出许多狡计;但是他是卑怯的,而对于女孩子却是鲁莽的——尤其是对于里狄。他轻蔑地叫她吉卜赛。他困扰她,设法使她跌倒。
每当孩子们在院子里游戏的时候,伊凡·杜洛诺夫被他们所抛弃,就坐在厨房门前的台阶上。两肘支在膝头,脑袋停在手上,他茫然观看着那些上等人家的小孩们的游戏。凡是有谁跌倒或是被打哭了的时候,他就发出快活的尖叫。
“打碎他!”他鼓励,每当他看见波里士和图洛波伊夫扭打的时候,“给他一个向后倒!”
倘若他们在花园里玩,杜洛诺夫就站在侧门旁边,把肚皮贴在它上面,把脸塞在横木之间,有时叫道:
“抓住她!她在那里——躲在樱桃树后面。从左边跑过去捉她……”
他用各种方法妨碍游戏的人们,他故意慢慢地走过院子,低头看着地面。
“我失掉一个戈比克。”他声诉,摇摆着他的弯脚,故意撞在游戏者们身上。他们就都飞奔向他,把他推倒。杜洛诺夫坐在地上,呜咽着恐吓道:
“我要去告你们!”
有两三个星期之久,鲁巴·梭莫伐和杜洛诺夫很亲密。他们一同散步,躲在角落里,谈着秘密而兴奋的议论。但是,有一晚上,鲁巴眼泪汪汪地跑到里狄面前愤愤叫道:
“杜洛诺夫是一个蠢材!”
跌落在长沙发的角里,双手蒙着脸,她又叫道:
“啊,他真是蠢材呀!”
里狄,满面通红,一言不发,跑进厨房里面。当她回来的时候,她胜利地大声宣布:
“他已经得到报应了!”
三天之后,杜洛诺夫走出来,前额上还有一个大肿块。另一个是在左眼下面。
是的,杜洛诺夫是一个不可喜的,甚至讨厌的孩子。但是克里看见祖父、父亲和先生都激赏伊凡的才能,认为他是一个竞争者。他嫉妒他,羡慕他,以至忧愁起来。然而杜洛诺夫终于感动了他,克里对于他的不友好的感情往往消散在一种兴趣和同情的燃烧中。
有些日子,杜洛诺夫会忽然容光焕发,变得不像他自己了。陶醉于深思默想之中,他抖擞精神,用一种温和的声音告诉克里一些奇异的事情,一半是梦幻,一半是童话。他叙说从院子角上的井里怎样爬出来一个人,很高大,但是轻而透明好像影子似的。这人一步一步走出大门,到了街上,而当他走过钟楼的时候,就变得更黑,向左右摇摆着,好像在风的搏击之下似的。
“不久以前,月亮还没有上升,有一只最大的黑鸟飞过天空。它飞到一颗星旁边,把它啄掉;又飞到另一颗星旁边,也把它啄掉。那时我还没有睡。我坐在窗台上。后来,我害怕,躺在床上,用被盖蒙着头。而且,你知道,我觉得很可惜那些星星;我想,明晚天将要是空虚的了……”
“这全是你想出来的!”克里说。
杜洛诺夫并不辩驳。克里知道杜洛诺夫正在杜撰这些事情,但是他把他的幻想说得这样动听,以至克里想要接受他的谎话为真理。最后,克里不能确定他应该怎样看待这孩子——他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吸引着而且也推拒着他。
杜洛诺夫堂皇地通过了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克里失败了。这使他如此伤心,以至当他到家的时候他伏在母亲的膝上哭泣起来。
他的母亲温柔地抚慰着他,亲切地对他说话,甚至称赞他:
“你是有雄心的。这是一件好事。”
晚间她曾经和他的父亲争吵。克里听见她的恼怒的话:
“现在是理解这孩子并不是一件玩物的时候了!……”
几天之后克里觉得他的母亲已经变为更动人、更仁慈了。她甚至问他:
“你爱我吗?”
“是的。”克里说。
“很爱吗?”
“是的。”他亲切地再说,把头靠在她的柔软而芳香的胸部上。他的母亲郑重说道:
“你必须爱我呀。”
克里不能记起——妈妈从前这样问他吗?他对他自己回答这问题并不能像他回答她那样确定。在一切成人之中他的母亲是最难理解的。关于她,人们几乎不能思索,好像书里面的一页空白似的。这家里的每个人都顺从她,甚至家长阿金和顽强的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也如此。
克里的母亲很少笑,很少说。她有一副严峻的面孔,深沉的蓝眼睛,浓黑的眉毛,长长的尖鼻子,和小小的粉红耳朵。她把她的金色头发打成一条长辫,在头上盘了三道。这使她显得很高——比克里的父亲高得多。她的手常常是热的。十分明显的是她喜欢伐拉夫加甚于任何别的男人。她对于他比之对于任何人更容易说话和微笑,说笑的次数也更多。他们的朋友们都说她近来已经变得非常漂亮了。
他的父亲也已改变,不知不觉然而很大地,甚至变得更加慌张。他拉着他的小黑上髭,这是他从前没有的一种习惯。他的鸽子似的眼睛不停地䀹着,好像被眯着似的,而又深思地呆看着,好像他忘却了什么而不能记起似的。他变得更饶舌,而他的声音是高调的。他谈书籍,谈汽船,谈森林和野火,谈愚蠢的统治者和人们的灵魂,谈犯了严重错误的革命党人们,谈那看透一切的惊人的人物格里布·乌斯班斯基 。他永是说着有些新奇的事情,好像他恐怕明天就有人要禁止他说话似的。
“真惊人的呀!”他叫喊,“非常的呀!”
“伊凡,你确是一位擅长于受惊的大家!”伐拉夫加说,摸着他的煊赫的大胡子。
伐拉夫加曾经带他的妻到外国去。他打发波里士到莫斯科的一个非常的学校里——图洛波伊夫已经在那里读书。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嘴唇上有灰髭的大眼睛老妇人,把里狄送到克里米亚去疗养。伐拉夫加从外国回来,返老还童似的,更加嘻嘻哈哈。他是更轻浮了的。走起路来,脚顿得更响,而且常常停在镜子面前赞赏他的胡子——现在修剪得更像狐狸尾巴。他甚至说起韵语来了。克里曾经听见过他对他的母亲说:
“经由一句最坚定的温语
我从虚妄的丑陋之黑暗中
提起我的堕落的灵魂……
自然,那时我是一个白痴!”
“并不如此,而且这很粗俗,提莫菲·斯蒂班诺维奇。”克里的母亲说。伐拉夫加吹了一声口哨,正和顽童一样,然后慢慢地说道:
“温和的真理是没有的。”
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和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争吵。同时维拉·彼得洛夫娜也和她辩论。那产婆就站起来,挺直到她的充分高度,皱起眉头,严厉地警告:
“维拉,你疯了!醒醒吧!”
克里的父亲跑到她面前,苦恼地叫道:
“英国人不是证明妥协是文化所必须的条件吗?……”
那产婆厉声说:
“停止,伊凡!”
于是他的父亲转向伐拉夫加:
“提莫菲,你也必须承认在进化的某一阶段上需要一种决定的突击……”
伐拉夫加用他的强有力的短手推开他,微笑着,叫道:
“不对,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不对!”
他的父亲走近桌子和梭莫夫喝啤酒去了,那半醉的医生喃喃说道:
“纳特生说得对,‘火熄了……’怎么会燃起来呢?”
“花落了。”他的父亲说道,悲凉地点点他的秃头。他默默沉思地喝着啤酒,而且并不被注意。
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也似乎忽然变为灰白。她已经失去肌肉;她的背脊是弯的;她的声音变为低的,一直到近于含糊、破碎,不像从前那样果断了。常常穿着黑色衣服,她的状貌使人感觉忧郁。在晴明的日子,她拿着一本书在院子里或花园里散步,她的影子似乎比别人的更重更浓;她的影子好像她的裙子的延续似的拖在她后面,似乎使花草都失去它们的色泽。
马利亚·罗曼诺夫娜和他们争辩的结局终于到来。有一早晨她跟在满载着她的东西的一辆大车后面走出庭院去了。她并未向任何人告别,照常昂然阔步着,一只手提着皮包,另一只手紧抱着一只绿眼睛的黑色公猫在她的扁平的胸上。
一向惯于仔细观察成人们,克里知道某种不安宁的和不可解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他们之间了,好像他们全都坐在不习惯的椅子上似的。那先生也改变了。他照常用一种刚睡醒起来的人的奇异眼睛看着每一个人。但是,现在他显得伤心、忧郁;他的嘴唇抖颤得好像要想叫喊而不敢叫喊似的。至于克里的母亲,那先生看着她好像祖父阿金仔细考察谁故意混用给他的一张十卢布的假钞票一样。他开始不客气地对她说话。有一天晚上,在客厅的入口处,当妈妈正在准备弹钢琴的时候,克里听见托米林的粗鲁的声音说道:
“那是不确的,我看见过他怎样……”
“你要干什么,克里?”他的母亲急促地问。那先生把双手藏在背后,走出去了,并不看看他的学生。
几天之后,在一个夜间,克里从床上爬起来关窗子,看见先生和他的母亲在花园里散步。妈妈正在用蓝头巾的一端驱逐蚊虫。先生摇摆着他的黄铜色的头发,正在吸烟。月光是这样明朗,以至烟缕显出镀金的颜色。克里想要叫喊:“妈妈,我还没有睡咧。”但是托米林忽然撞在什么东西上,跪下一只脚,举起双手,好像要恐吓似的摇动着它们,然后抱住他的母亲的脚。她退后,推开那毛松松的头,赶快走掉了,一面走一面撕着她的头巾。先生笨拙地爬起来。他把手指插进他的粗头发里,摸摸它,然后赶到妈妈后面,挥手去拦她。这时克里惊骇了,叫道:
“妈妈!”
她仰起头,向家宅走来,绕过那先生,好像他是一只灯柱似的。她来到克里的床前,面孔非常严肃。严肃到几乎像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并且恼怒地责备他:
“已经十二点了,你还不睡;明早又起不来?现在你应该起得更早些。斯图班·安得里维奇以后不在我们这里住了。”
“因为他抱你的脚吗?”克里问。
他的母亲用头巾揩揩她的脸,然后才开始说话,已经没有怒气,而是用一种在教授克里音乐时候解释困难音节的郑重语调。
她说先生是拿掉她的裙子上的一条毛毛虫,没有什么。至于抱腿,那当然是不会的——那是没有礼貌的。
“唉,我的小孩,我的小孩!你总是幻想着一些事情。”她叹息了。
不愿她看出他不相信她,克里闭起他的眼睛。从书籍上和从成人们的谈话中,克里早已知道一个男人跪在女人面前只有当他爱她的时候。因为要拿去裙子上的一条毛毛虫就下跪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的母亲用她的热手爱抚了他的脸。他并不再提起先生的事。他只说伐拉夫加也不喜欢这先生,他觉得他的母亲把他一按,就把他的头压在枕头上。当她走了之后,他睡着想道:这一切真是奇怪呀!他说真话而成人们硬说他捏造。
托米林搬出去住在一条窄小的巷道里,这小巷是被一座小蓝房子阻塞住的。这房子的门廊上有一面招牌:
厨子兼制糖果
承办结婚、舞会及丧礼筵席
托米林就定居在这位厨师家的侧房里,和从前在萨木金家里一样。当初这房间是光亮而干净的,但是几天之后就乱堆着书籍,一直到好像他已经把他从前住所里的一切尘垢、臭气,甚至地板的吱轧声都带到这新居里来了为止。先生的眼睛下出现了青色的浮包。他的眼瞳里的金色闪光已经暗淡,而且他已经变得可怜的衣衫褴褛了。在授课时间,他不再从乱七八糟的床上起来了。
“我的脚有毛病。”他解释。
“他一定是那一次在花园里伤了膝头。”克里想着。
托米林不耐烦地讲着功课。在他的低声之中有恼怒的音调。有时,他闭着倦怠的眼睛,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凭空问道:
“喂,你懂得吗?”
“不。”
“想一想。”
克里想了——但是并不是想听过的课程,或阿美达利亚河的发源地,而是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人的理由。
为什么聪明的伐拉夫加一说起这人就加以嘲笑和厌恶呢?克里的父亲、祖父以及他们的一切熟人,除了台尼亚而外,都避开托米林,好像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似的。只有间或台尼亚才偶然问道:
“你,托米林——你以为怎样?”
他的回答是简短而随便的。他的想法与众不同,而他和伐拉夫加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固执的语调。
“在原则上。”他常说。
“在原则上,在原则上!”伐拉夫加学舌,“见鬼吧,你的原则!更要紧的是卡尔大帝颁布了畜养家禽和买卖鸡蛋的法律 。”
先生好像读书似的反驳道:
“以自由主义而论,一个暴君的罪恶远不如他的善行那么危险。”
“荒谬。”伐拉夫加叫喊,同时台尼亚却欢呼:
“啊,不,这是警句!我要把它记下来!”
她常把这一类的话速记在克里的一本练习簿的书皮上,但是忘记把它们抄下来,而且在她还不曾记熟以前它们已经毁在废物堆里了。所以伐拉夫加常对她说:
“台尼亚,到那垃圾堆里去寻找你的记忆吧。”
有许多事情使克里必须思索,而这必然日益变为更加困难。他周围的各样东西都正在扩大、增多,而且挤进他的灵魂里面,鲁莽得好像教徒们挤进圣母升天祭日的教堂——里面有制作奇巧的圣母神像——一样。他对于那些看惯了的东西刚刚才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它们立刻又有些引起他的注意,而同时从前他所爱好的别的东西却已失其魔力。甚至这家宅自身也在扩张之中。克里确信其中并无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了,可是忽然会发现一些他从未觉察过的东西。在那半暗的走廊,那衣橱上从前只觉得有一个黑色斑块,现在却开展为一幅有着忧愁的眼睛的一个灰发老妇人的画像。在顶楼上,在一只用铁丝箍着的旧柜子里,他发现许多东西。虽然破烂,可是有趣:相框呀,瓷人呀,一支笛子,一大本满是中国人的画像的法文书,一厚本发式古怪而衣服难看的人们的画像簿,其中的一个人的脸上被人用蓝铅笔打了一个叉叉。
“这些人是法兰西大革命的英雄们,这位绅士是米拉波伯爵。”他的先生解释。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在废物堆里找到的吗,是不是?”而且翻检着那簿子,他沉思地重复道:
“是的,是的——这是过去;不必要的过去。”
在这家宅里,克里发见一个房间,其中塞满了破家具和稀奇的废物,几乎堆到天花板,这些东西的从前的用处现在已经是神秘不可思议的了。好像这一切尘垢的东西曾经忽然成群地跑进这房间里——或许是受了火灾的威吓吧——在慌乱之中一个叠在一个上面,彼此互相撞碎、冲烂、轧坏,以至都死在那里似的。看着这混乱是可悲的。人觉得为这些破东西发愁。
将近八月尾的一天早晨,小丑鲁巴出现了,蓬头垢面的。顿着脚,她呜呜咽咽地说道:
“快来——妈妈疯了。”于是她跪倒在长沙发前面,把她的头埋在一只枕头下面。
克里的母亲立刻动身。那小姑娘才把她的头从枕头下抽出来,坐在地板上,眼泪汪汪望着克里,开始把她的故事告诉他。
“昨天,他俩吵架的时候,我就看见她已疯了。为什么疯的不是爸爸呢?无论如何,他是常常喝酒的呀!”
一跳就站起来,她抓着克里的衣袖。
“我们去吧!”
克里记不起他是怎样被鲁巴拖着跑到梭莫夫家里去的。在半暗的寝室里——百叶窗已经关上——苏菲亚·尼戈拉伊夫娜拘谨地歪扭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她的脚手都被毛巾绑着。她面对天花板躺着,拱起肩头,弯着脚,用头去撞枕头,叫道:“不!不!”
她的眼睛可怕地突出,已经睁得五个戈比克铜币那么大。它们红得像热炭一样,盯住灯焰。一只眼下面有一个伤痕。血正在从那里流出来。
“不!”医生太太喘吁吁地用一种沉闷的声音说。
然后,更高声地说:
“不,不!”
她的挣扎更有力,她的声音更加凶恶而且粗犷。医生站在她的床头间,背靠着墙。他咬着他的毛松松的黑上髭。他并未穿好衣服,头发是乱蓬蓬的;裤子的吊带只挂好一条,另一条缠绕在他的左手上,以至他的两只裤管也向上抽动。他的脚像醉汉似的抖颤,同时他的惑乱的眼睛不断地䀹着,好像那下眼皮也像他的妻的牙齿似的会嗒嗒地响一样。他保持沉默,他的嘴似乎被他的胡子永远封住了。
另一个医生,老人威廉孙,坐在桌子前面。他皱起眼睛凝视着烛焰,然后仔细写了一些字。维拉·彼得洛夫娜正在搅动一只玻璃杯里的黑水。一个女仆跑来跑去,手里端着一盘冰,拿着一只锤子。
病妇忽然弯成一张弓,摆动双手,从床上跌落在地板上,撞着她的头。她开始爬行,像一只蜥蜴似的蠕动着,而且得胜地叫道:
“啊哈!不,不!”
“抓住她呀——你睡着了吗?”克里的母亲叫喊。医生才把自己从墙上拖开,抱起他的妻,把她放在床上,而且坐在她的脚上。
“再拿几条毛巾来!”他命令。
他的妻挣扎着要起来,用头去撞他的颊骨。他跳开了,她又跌落在地板上,而且开始去解开她的脚,哮喘着,叽里咕噜的。
克里躲在门和壁橱之间的角落里。伐利亚·梭莫伐站在他后面,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悄声说道:
“这就要完事了,可不是吗?这就要完了——是吗?”
鲁巴拿着一些毛巾跑过他俩面前,惶恐地尖叫着:
“主哇!主哇!……”
她忽然顿住脚,回头问她的姐姐:
“茶呢?”
克里的母亲转面向嘈杂的处所,严厉喝道:
“孩子们,都出去!”
她命令他们去找台尼亚·古里科伐。这姑娘是她的一切相识者们都把她当作他们的戏剧的要角的。
孩子们匆匆去到城边。克里还是惶恐不安,走在那两姐妹后面,保持着一种难堪的沉默。他听见梭莫夫家的大女儿责备她的妹妹:
“母亲已经发疯,你还嚷着要茶咧!”
“不要说了,你傲慢的母鸡。”
“你是贪馋无耻的!”
“你呢——你是圣人吗?”
停了一会儿,鲁巴小声对克里说:
“你不愿跟她走。我们去散步吧。”
克里自己并无任何意见,跟她走着。走了几步之后他问:
“你爱你的妈妈吗?”
鲁巴弯腰,拾起一片黄杨树叶,叹息道:
“嗯——我不知道。或许我从来还不会爱过任何人。”
用那尘垢的叶子揩揩她的厚嘴唇。像瞎子似的颠顿地走着,她继续说:
“父亲说爱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常常对妈妈叫喊:‘你要明白,傻东西——我爱你呀!你不明白吗?’”
“那是什么呢?”克里问,但是鲁巴似乎不听见。
“当然,他们已经结婚十四年了……”
以为鲁巴正在胡说,克里就不听她,但是她还是说下去,厌烦得好像一个成人似的,手里摇着一条她从路边拾起的桦树枝。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河边,然后坐在一堆旧木材上。鲁巴立刻觉察脏木头染污了她的衣服。她懊恼地走过木头,去到系在它上的一只小船里,坐在船尾上。克里跟她坐下。他们默默地坐了许久。鲁巴呆看着水里的她的脸的歪曲的映影,用那树枝去一搅,等着它缓缓凑拢在那绿水里面,又去一搅,然后不去理它。
“好丑的姑娘——当然我是丑的吗?”
没有回答,她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想说话。”
“你不愿说我是丑的吗?”
“不,我无论什么话都不想说。”
“你只是不好意思说真实话,”鲁巴声言,“但是我知道我是个怪物。况且,我的脾气坏。爸爸和妈妈都这样说。我应该去做修女。我不愿再坐在这里了。”
她跳起来,跑过木头,不见了。克里尽坐在船尾上,注视着悠悠移动着的流水。他被无聊所压迫,这是他从前不曾经验过的一种感觉。他没有任何欲望,只是在厌烦中揣度着像他所认识的人们那样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母亲以一种惊异的呼声迎接他:
“主哇,你真吓着我了!”
克里当初以为她的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上帝说的。
“你不害怕吗?”他的母亲问他,“你就不应该到那里去。你去干什么呢?”
“他怎样处置她了?”克里问。
他的母亲告诉他梭莫夫夫妇曾经吵架,那医生的妻有一种厉害的神经病,所以不能不把他们送到医院里。
“那并不危险。他俩都害病,他俩已经受了许多苦。他们衰老得太早了。”
照她说来,医生和他的妻似乎是破坏了的人。克里回想到那装着破烂的废物的房间。
“那并不危险。”他的母亲重复。
但是为了某种理由克里并不相信她,而且他的怀疑确是有先见之明的。十二天之后医生的妻死了!杜洛诺夫秘密告诉克里她是从窗里跳下跌死的。在出殡的那天早晨,克里的父亲回来了。他在医生之妻的墓前发表演说,而且哭泣。他们的一切熟人都哭了,除了伐拉夫加而外,他只是站在一边吸着雪茄,和那些乞丐开玩笑。
梭莫夫才从墓地回到萨木金家里,就酩酊大醉,叫道:
“我爱她,但是她恨我。她活着只是使我处境悲惨!”
克里的父亲饶舌地安慰着医生,后者把他的毛茸茸的黑拳头举到耳根,摇摇它,同时流着醉的眼泪,咕噜道:
“我和这在思想上毫无共同之点的生物同居了十五年了。我爱过她——爱过的。知道吗?现在我也还爱着她。但是她恨我所读、所想,和所做的各样东西!”
克里听见伐拉夫加低声对他的母亲说:
“你看!他是怎样想象的!”
“其中有一点真实。”他的母亲也用同样低声回答。
医生被牵到从前托米林住过的厢房里去睡觉。伐拉夫加扶着他而且用头推着他前进,同时由克里的父亲持烛引路。但是一会儿之后他跑回到餐室里,拿着失去了蜡油的空烛杆,用颤动的低声叫唤他的妻:
“维拉!来呀——外祖母害病咧。”
他发见她死了。她曾经坐在厨房的走廊上喂鸡,忽然跌倒下去死掉,连叫喊也不曾。看她的屁股广大的身体躺在地上,头偏向一边,这并不可怕,不过很稀奇。向下贴着一只耳朵好像在静听地下的消息似的。克里看着她的青面颊,她的肃然睁着的眼睛,并不害怕,只是迟疑。他觉得他的外祖母早已惯于拿着一本书,庄严的肥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总是爱喝鸡汤,这样活着,当然能够毫不惊扰任何人地永远长逝的吧。
当那尸体好像一只旧布袋被搬进房里的时候,伊凡·杜洛诺夫说道:
“她死得恰到好处。”而且他指着他的祖母说:
“这是你的模范,保姆!”
这保姆是在死者墓上流泪的唯一人物。葬礼完毕之后,在晚餐席上,伊凡·阿乞莫维奇·萨木金发表了简短的演说,赞美那些能够毫不妨碍别人地生活着的人们。
萨木金想了一想之后,说道:
“现在似乎是我去寻找我的祖先的时候了。”
“他似乎还不很确信。”伐拉夫加对着维拉·彼得洛夫娜的粉红耳朵低语。克里的母亲的脸色毫无悲意,但是异常和蔼,她的严峻的眼睛变为温柔的了。克里坐在她旁边。他听见那低语而看外祖母的死并未使任何人哀愁。这在他是很容易证明的。他的母亲叫他去住在外祖母的舒服房间里,那里的窗子都面对花园,而且房角上有一座乳白瓷砖的壁炉。这是很可喜的,因为和他的哥哥同住在一个房间里早已有些讨厌了。
狄米徒里读书读到很晚的时候,妨碍着人的睡眠,而且近来,那毫不讲究礼貌的杜洛诺夫常来访问他,他俩时常叽里咕噜地搅到半夜。杜洛诺夫穿着紧绷绷的拖到膝下的长制服。他比较瘦了一点,肚皮也收缩了。有着剃得精光的头,他就好像一个矮小的兵士。当他对克里说话的时候,他敞开他的衣襟,把双手插在衣袋里,大张开他的两条腿,仰起他的像一个纽扣似的小红鼻子,审问道:
“近来怎样,萨木金,功课还是那么不好吗?当然,在我的班里我已经是第三名!”
抬起他的肩头,弯起两肘,他会自负地说道:
“你看着吧!将来我会比洛莫诺索夫更好咧。”
阿金祖父不顾反对,设法把克里弄进高等学校。这孩子相信他的入学是那些教师全都不赞成的,因为他们在初试和复试的时候反对过他。因此他已怀着反对这学校的成见。在克里初穿上高等学生制服的一天,伐拉夫加随便翻翻那些教科书之后,就把它们丢在一边:
“正和我们从前读的那些一样愚蠢。”
然后他尽讲他的先生们的愚蠢和邪恶的滑稽故事。克里特别记得的是他把高等学校比作火柴工厂。
“孩子们好像一些细小的火柴棒,被沾上一点容易引火和迅速燃烧的东西。结果做成了最坏一类的火柴。并不是全都能引火,其中最多数是不会燃的。”
克里早已有了才能超出常儿的名声。这名声引起了先生们的猜疑和学生们的好奇。学生们期待这位新同学做出小魔术家一类的事情。克里立刻发现自己处于被逼着达成某种期许的熟习而又难堪的地位。他早已习惯这种角色,这好像早晨必须浇冷水,吃鱼肝油,晚餐必须喝汤,夜里必须刷牙齿一样逃不脱的。
自卫的本能鼓励他实行某种行为的规律。他记得伐拉夫加对他的父亲说过:
“伊凡,不要忘记,少说话人就显得聪明些。”
克里决定尽力少说话,超然自处于那些残酷的小怪物的疯狂之群中。他们的可厌的好奇心是无情的。所以在初进学校那几天克里把自己比作一只被捕的鸟,正在它的颈子被扭断之前被拔掉羽毛咧。他觉得有消失在这些孩子们之中的危险:他们全都是相同的,几乎不能分辨。他们吸引他,他们尽力使他不自觉地成为他们的群体的一分子。
于是,被他们所恐吓,他躲藏在厌烦的外衣之中,把自己封在那里面好像包裹在云雾里似的。他走着一种庄重的步伐,像托米林似的,把双手背在背后,装出正在思索重要事体的神气,毫不理会什么玩闹和吵嚷。生活随时把他推入严肃的思想之中。在九月中,在一个风雨之夜,梭莫夫在他的妻的墓上用枪自杀了。
他的故作沉思证明对于他是很有益的。孩子们不久就让他安宁,而且先生们都以此解释他在上课时间的不留心——例外的只有一个长着中国胡子的小老人,教文法和地理的先生。孩子们诨称他为“半焙”,因为他的左耳比右耳小些,虽然那差别是这样细微,以至纵然有人指示这缺点给克里,他也不能立刻认出这先生的耳朵的不相称。初上课的时期这孩子就觉得这老人不相信他。想要作弄他,使他成为笑柄。这老先生把他叫起来之后,摸摸胡子,好像要吹哨似的撮起嘴唇,从眼镜上面默默地观看克里几秒钟。然后温和地问道:
“那么,萨木金,湖沼区是以什么丰富而著名的呢?”
“鱼。”
“是吗?或许那里也有森林吧?”
“是,有的。”
“你说什么,鱼是住在树上的吗?”
全班哄堂大笑。先生微笑,露出他的黑的、金的牙齿。
“好,我的好孩子,你的功课为什么这样坏呢,呃?”
转回到座位上,克里看见一行一行的光头,咧开的嘴唇里的牙齿,以及在大笑中发闪的各色眼睛。他伤心到快要流泪了。
孩子们都承认“半焙”教得很有趣。克里以为他是愚蠢而有恶意的,他觉得在高等学校里读书是比从前在托米林那里更讨厌更困难的。
“你为什么不玩?”伊凡·杜洛诺夫在休息时间曾突然扑到克里面前,热烘烘的,欣欣然问,杜洛诺夫在他的班里是最优等的学生之一,也是全校里最优等的捣乱家之一。他好像急急忙忙要补足从前被图洛波伊夫和波里士·伐拉夫加所剥夺掉的一切游戏似的。在与克里和狄米徒里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曾自己吹着口哨,而且戏弄萨木金兄弟。有时他问克里:
“今天你要到托米林那里去吗?我要跟你去。”
当他们到了那红毛先生的房里的时候,杜洛诺夫就紧紧缠住他,用种种神学问题纷纷撒落在他身上——这些问题是克里最讨厌的,托米林微笑着,一直听到底,审慎地回答着。当杜洛诺夫走了之后,他就用格拉斐拉·伐拉夫加的话问克里。
“嗯,你家里有什么新闻?”
他这一问好像是在期待着听到什么非常事故。他越来越更被书籍所淹没了,在他床脚的角上的一堆几乎堆到天花板。伸脚伸手地躺在床上,他教训克里:
“称为贵重金属的是难以或不会酸化的东西。你记得吗,克里?贵重的人物,精神坚定,也是不会被酸化的。就是说,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打击,厄运……”
这些课余的补充谈话是比学校功课更为这孩子所喜欢的,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也更为长久。至于托米林,他是富有这类教诲的。他谈话的时候好像在读天花板上写着的文字似的,那上面横七竖八地散布裂痕网络,而且糊着污秽的黄纸。
“混合物被烧热就会失去一部分重量,单纯物却保持或增加它的重量。”
静默之后,他又说道:
“这,譬如你吧,以年龄而论,你就太过世故。你的哥哥更是一个孩子,纵然他的年纪比你大。”
“但是狄米徒里是蠢的。”克里提醒他。
照例,这先生以一种机械的冷静回答道:
“是的,他蠢,但是这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在各种年龄中有配合那年龄的愚蠢和智慧。化学上所谓复杂性是十分合理的,而在人的性格所有的复杂性却往往只是他的想象、他的戏弄,例如:女人们。”
他又沉默了,好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似的。克里从侧面看着他的晶亮的眼白,这使他想起死了的梭莫夫医生的睁着的眼睛。他认为谈论想象的时候先生是在对他自己说话,已经忘却了他的学生。克里随时期待着这先生会谈到他的母亲,谈到他怎样在花园里抱过她的脚。但是这先生说:
“要有益,最好是把一种意见作成一个疑问,一个猜测的形式提出来:‘或许是这样的吧?’在明白承认或许不是这样以前。采取肯定的形式是有坏处的:‘这确是这样的,不会是别样。’所以种种幻想和错误,一般说来……是的。”
克里留心听着这些话,而且用力把它们铭记在心上。他感谢这先生,不像任何人,不为任何人所喜,而把他当作平等的成人和他说话。这是很有益的。记住先生的这些不凡的词句,克里复述着它们好像他自己的似的,而且因此增强了他的聪明的名声。
然而有时这红毛男人使他惶恐。忘记了他的学生在面前,他谈得这样长,这样久,这样不可解,以至克里不能不咳嗽,顿脚,或者把一本书推落在地板上,提醒先生注意到他。
但是甚至这些动作也不一定惊醒托米林。有时他仍然说下去,面孔变为石像,圆睁着突出的眼珠,以至克里随时期待着他会叫出“不,不!”像医生的妻那样。
尤其可怕的是先生说话的时候把右手举到脸上,凭空抓取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好像厨师伐来士拔掉山鸡的毛似的。
在这种时候克里就大声打岔道:
“时候迟了。”
托米林一瞥窗外的黑暗,说道:
“是的——今天就讲到这里。”
他伸出他的毛手给他的学生,手指甲上有黑色的月牙。这孩子走了,在路上默想着先生的人品的时候比默想着他的教训的时候更多。
在冬日的晚间,踏在窸窣的雪上,想象着在家里的茶座上他的父母将要怎样被他们的儿子的精神的发展所感动:这是愉快的。肩上荷着梯子的燃灯者正在轻飘地从这灯柱跑到那灯柱,使青色的空间有了黄色火焰。在冬夜的寂静中球形灯罩会发出悦耳的清响。街车的马缓缓驰过,摇着它们的毛茸茸的头。十字街口上站着满身雪花的警察,用灰眼睛跟踪着这小而神气十足的学童,正在不慌不忙地从这转角走到那转角。
现在,虽然克里大半天是在家宅外面,许多事情都逃脱了他的很有经验的眼睛;可是他感觉家里的氛围更加不安,家人们似乎各走各的路,门也关得格外响。
他的祖父,艰难地移动着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脚,凶猛地用手杖戳着地板。他咳嗽咳得这样厉害,以至耳朵都抖动了,同时脸上和颈上显出熟李子的颜色。但是在这样咳嗽中他也能向克里的母亲抗议,用手杖打地板来增强语势:
“利用他的驯良,太太——利用伊凡的孩子气的忠实,你,太太……”
克里的母亲低声警告他:
“不要那样大声,餐室里有人咧。”
“我不能不告诉你,维拉·彼得洛夫娜……”
“请说吧——我听着咧。”
克里的母亲走到餐室门前,把它紧紧地关起。
克里的父亲更加常常旅行到森林里,到工厂里,或到莫斯科去。他已经变得漠不关心,不再带赠品来给克里了。他的头变得更秃,以至他的前额似乎更大。它压低了那比以前更突出的眼睛。它们的深蓝色已经褪为惨淡的了。现在他走起路来带着种可笑的轻佻,把双手塞在衣袋里,吹着华尔兹舞曲。克里的母亲更加常常把他看作这样一位宾客:已经可厌而又不明白现在是他走的时候了。她打扮得更多花样,更鲜艳;她的气概更轩昂,她长得更强壮,更丰满。虽然照常少有笑容,态度却更和蔼,说话也更温柔。克里惊异而且伤心的是他的父亲的爱宠已经从他转移到狄米徒里。他和狄米徒里之间似乎保持着某种秘密。
在一个炎热的夏季的晚上,克里偶然遇见这父子俩在花园里的一个花棚之中。他的父亲,带着像打嗝似的一种怪笑,坐在狄米徒里旁边,紧紧地抱着他。狄米徒里是眼泪汪汪的。当克里来到的时候,他立刻跳起来走掉了,同时他的父亲,用手巾揩掉他的裤上的泪水,对克里说:
“他恼了。”
“他为什么哭?”
“他?哦,为十二月党咧。他刚才在读涅克拉索夫的诗《俄罗斯女人》,他读完之后我告诉他十二月党的事。嗯,他恼了。”
简单而且勉强地回答了克里关于十二月党的问询,他的父亲跳起来,吹啸着走了。克里满怀着核对他的父亲的话的妒意,立刻去到他的哥哥的房里。他发见狄米徒里踞坐在窗台上,抱着双脚,把下巴搁在膝头上。他正在喃喃自语,不曾听见他的弟弟进来。当克里向他要涅克拉索夫的书的时候,狄米徒里说他并没有,不过他的父亲约定要给他一部。
“你为《俄罗斯女人》哭了吗?”克里问他。狄米徒里惊异地呆看着他。
“什么?”
“你为什么哭?”
“噢,见鬼去!”狄米徒里悲哀地叫喊,从窗台上跳进花园去了。狄米徒里长大了许多。更高更瘦。在他的从前圆胖的脸上显出了三角形的颊骨。他常常沉入深思之中,而且在这种时候他不愉快地移动着他的上下颚,好像阿金祖父似的。他从眉毛下面翻起眼睛不信任地瞅着成人们。他变得更活泼更敏捷,但是在他的性格上的一种粗粝的紧张开始自行显现。他已经和鲁巴·梭莫伐很友好,教她滑冰,而且有意顺从她的任性的脾气。当杜洛诺夫惹恼了鲁巴的时候,狄米徒里就以一种分明的残酷抓住他的头发,几乎拔掉它。他不理会他的弟弟克里,正如从前克里不理他一样;同时他伤心地看着他的母亲,好像他受了她的毫无理由的责罚似的。
梭莫伐姐妹住在伐拉夫加家里,由台尼亚·古里科伐照管着。伐拉夫加自己因为关于铁路的业务到彼得堡去,又从那里到外国去埋葬他的妻去了。几乎每天晚上克里都要上楼去,常常发见他的哥哥在那里和这两个女孩玩。当他们玩厌了的时候,女孩们坐在长沙发上,命令狄米徒里讲故事。
“要有趣的。”鲁巴请求。
他就坐在长椅的靠手上,背倚墙壁,闲扯着先生和学生的故事,一直到女孩们哄堂大笑。有时克里反驳他:
“并不是像这样的!”
“对了,并不像这样。”狄米徒里冷冷地答应,克里觉得即使他的哥哥说得一点不错,他也还是不相信他所说的。狄米徒里知道无数的滑稽可笑的逸闻轶事,但是他说的时候自己却并不笑,好像他被羞辱似的。一般说来,他的心里显然有着一种克里所不能理解的成见。而且,他以这样苛刻的一种眼光察看着街上的人们,好像他有探究这城市的六万居民的底蕴的必要似的。
狄米徒里有一厚本黑色油布封面的笔记簿,里面记录着有趣的事情,剪贴着报纸上的趣闻、谐语、小诗。他读这些给女孩们,但是常常带着不信任和怀疑的神气。
“奥多夫城坟园中,商人妇坡里卡波伐之墓志铭颇引人注意,其辞曰:
‘其逝也无夫无子,
克拉皮夫枪声如雷
全无知者。
得电报云彼已死,
宾客乃自结婚礼堂一哄而散。
此地长眠为妻为母之娥尔加,
吾人尚有何词以光泉壤?
祝君升天。’”
“真荒唐!”里狄轻蔑地叫喊。
“但是,滑稽有趣,”鲁巴说,“有趣就好。”
她的姐姐的宽脸上缓缓展开一个懒怠的微笑。
有时维拉·彼得洛夫娜进来看看他们,不耐烦地问道:“正在玩吗?”
里狄就从长沙发上跳下,过分客气地向她屈膝行礼。梭莫伐姐妹嚷嚷地亲热她。狄米徒里却保持着一种惶惑的沉默,笨拙地设法隐藏他的笔记簿,但是维拉·彼得洛夫娜问他:
“你又记上什么新的了吗?读来听听。”
狄米徒里读了,用簿子遮着脸:
警察站在碧海滩
碧海依然闹嚷嚷;
怨恨从头到脚心
因为吹哨不能令海平。
“删掉它。”他的母亲庄严地命令,走出去了。克里看见里狄·伐拉夫加的憎恶的眼光跟在她后面。从前,有几次,他曾经想要问这姑娘“你为什么不爱我的妈妈?”
但是他不能达到这样做的决心,即使是在图洛波伊夫走后,里狄又和他友好的时候。
有一次,克里从托米林家读书回来,比平常迟些。晚茶已经过去。餐室是黑暗的,而且全个家宅是这样异常寂静,以至这孩子,脱了外衣,停在灯影朦胧的门道上,不安地倾听着。
“停止!我觉得有人来了!”他听见他的母亲小声说,有一阵沉重的脚步踏过地板的声音,接着是关闭砖炉的小铜门的熟悉的咔嗒之声。于是又是一片寂静,使人更加注意倾听。他的母亲的小声私语使他惊异。除了对他的父亲而外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这样亲切,但是他的父亲昨天就已到木材厂去了。这孩子小心地移动到餐室门口。他的耳朵捉住了柔软而疲乏的声息:
“天呀,你是多么贪得无厌,多么不能忍耐呀……”
克里小心地从门缝里窥看里面。在充满烧残的炭的炉子的方形肚皮前面,伐拉夫加斜躺在他的母亲平常喜欢坐的矮靠椅上,抱着他的母亲的腰,同时她坐在他的膝上,摇来摇去,好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在伐拉夫加的胡子脸上,被炉火所照明,有着可怕的某物。他的小眼睛,像火炭似的,奇异地闪灼着。克里看见他的母亲的淡色头发已经散开。它像美丽的金色瀑布似的漂流在她的背上。
“啊,你呀!”她温柔地叹息。
他们的姿态是这样使克里激动困惑,以致他踉跄后退,踢着他的套鞋。套鞋一跳,啪地掉在地板上。
“谁在那里?”他的母亲厉声叫喊,而且急忙走到门口。
“你呀?你从厨房里走过来吗?你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你冷吗?你要喝茶吗?”
她急促地、温和地说着,同时用脚搓着地板,叽里哗啦,而且用劲开门关门。然后她抓住克里的肩头,把他推进餐室,点起一支烛。克里向周围看看,房里并没有人。他又看看通到邻室的门道,只见一片黑暗。
“你在寻找什么?”他的母亲问,敏锐地向他的脸上瞟了一眼。克里迟疑地答道:
“好像曾经有人在这里似的。”
他的母亲惊异地扬起眉毛,看看周围。
“谁会到这里来呢?你的父亲不在家。里狄、狄米徒里和梭莫伐姐妹都到滑冰场去了。提莫菲·斯蒂班诺维奇现在他的房间里——或许你听见他了吧?”
楼上有沉重的脚步声。他的母亲坐下在茶炊前面的桌子旁边,用手指摸摸它的肚皮,倒一杯茶给他。然后,整理着她的堂皇的头发,她继续说道:
“我正坐在火炉前面,迷迷惑惑的。你就是那时候来的吗?”
“是的。”克里说谎,觉得此刻有说谎的必要。
他的母亲玩弄着糖钳,默默地微笑着,呆看着反映在黄铜茶炊上的怯弱的烛焰。她忽然抛开糖钳,整整她的连头巾外衣,开始谈话。她的声音是过分地高。伐拉夫加要向她买外祖母的地产,他想要建筑一座大房子。“他显然是刚才回来的,但是我要去和他谈谈它。”
她吻了克里的前额,走了。这孩子站起来,走到火炉前面,扫掉那靠椅上的烟灰,然后坐在它上。
“妈妈喜欢更换丈夫,不过她还是觉得害羞的。”他默想,呆看着烧残的炭上燃起和熄灭的透明的蓝焰。他曾经听说过妻子为别的男人而舍弃丈夫,和丈夫脱离关系。有时伐拉夫加是比他自己的父亲更为他所喜爱的。但是可悲而难堪的是看着像他的母亲这样为众所敬畏的庄严人物撒谎——撒愚蠢的谎!觉得必须安慰自己,他重复着:“她还是觉得害羞的。”这是他所能发见的唯一辩解。但是他的记忆忽然提醒他托米林的一幕戏。他默念着这一幕,沉没在一种无结果的玄想之中,不久就睡熟了。
家庭里的事情,虽然牵制着克里,却并未阻住他的学业进步和对于这高等学校的厌憎。在这学校里他似乎找不到一个适合的位置。在他的班里有三群孩子:半数是规规矩矩的模范学生;有一群是无法管束的捣乱家,其中有杜洛诺夫之类的高才生;有少数穷小孩,惶恐而且畏缩,是全班戏弄的失败者。杜洛诺夫屡次警告克里不可接近最后一群:
“对于这些孩子不要太友好。他们全是些懦夫,哭哭啼啼,唠唠叨叨。那红头发的小家伙是一个小白脸。另一个怪物——小公鸡——快就要被开除了,他穷得缴不起学费。这犹太人的哥哥偷套鞋,现在囚犯习艺所里。至于另一只臭猫——他是一个私生子,你知道。”
克里专心读书,但是他在学校中的尴尬地位并未改变。恶作剧之类他认为是在他的尊严以下的——况且,他也不知道怎样恶作剧。有一个时期他想要加入那躲躲闪闪的一群,但是他知道他在他们之中甚至比在杜洛诺夫的大胆的同伴之中更加没有地位。他觉得他比同班的孩子们更聪明,他读不少的书都是他的同班学友所不能理解的。他以为甚至比他年纪大的许多孩子都是比他更幼稚的。当他试行和他们讨论他所读过的书的时候,他们都不信任地听着,毫无兴味;他们显然不懂得他所说的许多话,有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所读过的有趣的书一到讲出来的时候就失掉一切曾经得到的兴味。
有一天,那不缴学费的,有着大颧骨的阴沉的顽童,家名叫伊诺可夫,问克里:
“你读过《埃文荷》吗?”
“《艾凡赫》,”克里纠正他,“作者是司各特——沃尔特·司各特。”
“你蠢材,”伊诺可夫轻蔑地说,“你为什么永远在指教每一个人呀?”
而且带着一个古怪的微笑他警告克里:
“留心些,你长大了会当教师咧。”
别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他们尊重伊诺可夫;他比他们高两级,但是他和他们交好,而且得到了“火眼睛”的绰号。同时,他的阴郁,他的尖锐而坚定的凝视又使他们害怕。
受家里的宠爱所影响,克里深切地感觉到先生们的冷淡。其中有几个是使他觉得生理的憎恶的。数学教师害着慢性鼻膜炎。他震聋地打喷嚏,飞沫溅着附近学生们,而且喷嚏之后他使劲擤鼻子,一直到它发出一种咻咻之声,把左眼皱起了一会儿。历史教师小心地走进课堂,好像一个半盲的瞎子。他偷偷摸摸地走上讲台,总是带着一种乖戾的表情,好像就要打凡是可以打到的一切学生的耳光似的,而且一开口总是:
“那么,现在……”在尖锐的高调中拖长音节。他的绰号是呜呼。
克里几乎在每个教师上都发现一种可恶的状态。这些穿着破旧制服的懒散人物全都不赞许地瞅着他,好像他曾经有所开罪他们似的。虽然他逐渐明白先生们的这种神气不但对他如此,而且对别的学生也是如此的。然而他们的狠面孔到底使他丧气。他们使他想起他的母亲曾经作过一次的厌恶脸相,当一个酒醉的鱼贩把龙虾篮子翻倒在厨房地板上,那些肮脏小东西就沙沙地各处乱爬的时候。
在春季中克里觉得先生们有些改变。古文科主任沙维里·勒支加,以及别的几位教师,都已开始看待他更温和些。在这改变之前是有一段惊人的插曲的。有一天,在大休息的时间,一个孩子扔了两个大石头进那主任的书房的窗子里,打碎了玻璃和窗台上的稀奇的花盆。学校方面正在极力地搜索肇事人,但是并未发现。
四天之后克里探问无所不知的杜洛诺夫是谁打破那窗。
“你要问这个干什么?”杜洛诺夫猜疑地反问。
他俩站在走廊的转角上。而克里忽然看见那主任的毛发蓬蓬的影子缓缓爬过粉墙上。杜洛诺夫是背对着这影子的。
“你不知道吗?”
“你也不知道呀!”克里开始逗引他的朋友,“你不是时常夸耀知道一切的吗?”
那影子停住不动。
“我当然知道。那是伊诺可夫。”杜洛诺夫被克里的嘲笑所刺激而反驳。
“他应该光荣地去自首,免得别人为他受累。”克里开始教训了。
杜洛诺夫瞟了他一眼,吐口水在地板上。
“倘若去自首,他就会被开除。”
第二课上课的铃固执地响起来。
第二天在回家的路上杜洛诺夫宣布:
“你知道,有人出卖了他!”
“谁?”克里问。
“谁,谁!——你装什么昏!当然是伊诺可夫!”
“哦——我忘记了。”
“昨天下课之后他们就轰地围住他。要把他赶出去。我们要找出那告密的人——这脏耗子!”
克里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他和杜洛诺夫的谈话。但是现在,一想到泄漏消息的就是他自己,他就惶恐地想道:那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反省之后,他判定那主任的漫画似的影子曾经暗示给他报复夸大的杜洛诺夫的方法。
“就是你干的!你多嘴多舌!”他恼怒地断言。
“我什么时候多嘴多舌?”杜洛诺夫厉声反驳。
“在休息时候——对我说的吧?”
“但是你不会去告诉他的呀,你没有时间去。伊诺可夫是一下课就被叫去问了的!”
他俩面对面站着,好像要打架的两只公鸡似的。但是克里觉得他不应该和杜洛诺夫争吵。
“或许他们偷听了我们的话。”他提示,于是杜洛诺夫欣然答道:
“当时并没有人在那里呀,那一定是伊诺可夫的同班去告密的。”
他俩默默地走着。克里觉得有罪,正在思考怎样补过的方法;但是毫无结果,他就更加坚决地想要做点使杜洛诺夫难堪的事。
在这春季里克里的母亲已经不再用音乐功课来使他受苦,开始专心自己玩玩。在晚间来的是拿着提琴的红脸秃头律师马可夫,一个戴黑眼镜的庄严家伙。接着是坐了吱吱嘎嘎的马车来的沙维里·勒支加,带着他的小提琴。他是精瘦的,两脚向外弯曲,没有胡须的骨棱棱的脸上有一双凝视的猫头鹰眼。他的黄色的前额上耸起两撮灰色,好像两只角似的。当他弹琴的时候,他的舌头拖在松弛无毛的下唇上露出上颚的两颗金牙齿。他庄重地用教士一类的高音说话,但是克里不能确定他是在讲正经话或是在说笑。
“我常说学生们倘若没有父母活着就会学得更好。我是说孤儿们比较服从。”他宣布,把食指挨近他的蓝鼻子摇一摇。有一次他把他的干手搁在克里的头上,对维拉·彼得洛夫娜说:
“你的儿子有一种义侠精神——是这样的。”
而且对克里大声说道:
“要深研科学,必须观察、比较,才能明了事实的内在意义。”
观察——这,克里总算是能够做得异常之好。他以为发现同伴们的错处是必要的,倘若找不出他就觉得不安。但是不安的时候很少。他已经制定一种精确的尺度:凡使他不愉快的,或引起他嫉妒的——都是坏的。他不但已经学会仔细观察愚蠢可笑的学生们,而且也能够熟练地使别人注意到某人的短处。当波里士·伐拉夫加和图洛波伊夫放假回来的时候,克里首先察觉他必定是做了什么很坏的事,唯恐被人知道。他已经变得更瘦,眼睛下面有着蓝色暗影。他的凝视是困惑的,不安的。虽然仍旧在游戏中不会疲倦,在恶作剧中诡计百出,他现在对于轻微的挑拨也会毫无理性地恼怒起来。在这种时候他的雀斑脸上就焕发着小红斑点;他的眼睛里闪出凶光;而且当他勉强微笑的时候,他露着牙齿好像就要咬人似的。在他的不受约束的蛮干中,克里觉得有些危险,避免和他玩任何游戏。他也觉察哀戈和里狄是知道波里士的秘密的。他们三个时常避开别人,低声商议。
有一晚上,在邮差送信来之后,克里听见伐拉夫加的书房的窗子啪嗒地飞开。爆发了一声怒吼:
“波里士,到这里来!”
波里士和里狄正坐在厨房走廊上用绳索结网子。哀戈正在把一只木铲削成三叉戟。他们正在准备着表演一场斗士比武。波里士站起来,拉直他的衣襟,系紧皮带,然后迅速地在头上和胸上画了十字。
“我跟你去吧。”图洛波伊夫说。
“我呢?”里狄询问,但是她的哥哥轻轻地推开她:
“你敢吗?”
两个男孩子走进家宅去了。里狄抛开绳索,仰起头静听着。那天午后曾经下过雨,花园里的水浸的枝叶在夕阳中落下晶莹可喜的五彩露滴。里狄哭起来了,用一个指头抹去颊上的眼泪。她的嘴唇是抖颤的,她的皱着的脸是可怜的。克里坐在他的房间的窗台上观察着她。楼上响着波里士的父亲的猛烈的咆哮:
“你撒谎!”
克里心惊胆寒,但是那儿子却以同样猛烈的咆哮回答道:
“不!他是一个恶棍!”
然后来了哀戈的声音,像平常一样镇静:
“请容许我——我要告诉你一切。”
楼上的窗子砰地关上了。里狄站起来,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拍着树枝,使水滴像暴雨似的洒落在她的头上和脸上。
“波里士干了什么事了?”克里问她。
这并不是他初次询问这件事。里狄还是不给答复。她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者似的。他忽然想要跳下花园去打她的耳光。因为哀戈已经回来,她又忽视克里的存在了。
在这一幕父子之间之后,伐拉夫加和克里的母亲开始逢迎波里士,十分重视他,好像他刚才经过一次重病或完成某种英雄业绩似的。这重视激怒了克里,而且引起了杜洛诺夫的诡谋,在这家宅中创造一种猜疑和隐秘的空气。
“有鬼!”杜洛诺夫含糊地说,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愿悬赏一枚银币来发现他闹的什么乱子。哟,我一点不爱这小子!”
有一夜,克里偎倚着他的母亲,问她波里士闹出什么事情。
“他犯了很多错误。”她回答。
“什么错误?”
“那是你不必知道的。”
克里一看她的严肃的面孔,立刻沉默了。他分明觉得他对于波里士的宿仇正在增加。
有一次,他偶然遇见波里士在仓库后面的角落里哭泣。用手掩着他的脸,他哭得没有声音,可是摇来摇去肩头抽动得好像伐利亚·梭莫伐似的——后者时常默默地走着哭泣,好像她的吵闹的妹妹的一道影子。克里想要走近波里士,但是不能推动他自己。看着波里士哭泣是不愉快的,但发见犯错误的人所担任的角色到底不像表面上那样可羡,这却是有教益。
有一天,这家宅忽然变为冷落了。伐拉夫加把他的儿女、图洛波伊夫和梭莫伐姐妹赶出去到一只汽船上,由台尼亚·古里科伐照管着,在伏尔加河上旅行。当然,克里是被邀请和他们去的,但是他庄重地问道:
“那么,我怎么准备下次考试呢?”
他提出这问题不过是要使他们感动于他对于学校功课的认真。但是这倒糟了,伐拉夫加和他的母亲为了某种理由赶紧同意要他去是不智的。伐拉夫加就抬起他的下巴,赞赏他的热心学业:
“好孩子!但是不要因功课不容易就有些害怕。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是坏学生。”
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走了,但是克里因为自己弄糟了事情哭了大半夜。有一个月之久,他独对着自己生活着,好像对着一面镜子似的。杜洛诺夫每天早起就到街上去了,他是街上一班顽童的权威领袖。他带他们去洗澡,领他们到森林里去拾菌子,指挥他们劫掠果园和菜圃。于是常有人来家里向那老保姆吵嚷着告发他。但是她完全聋了,躺在厨房后面的小黑房间里的床上慢慢地等死,毫不在意地听着那些吵嚷。她把头在油腻的枕上转动了一下,咕噜着莫名其妙的话:
“这,这!上帝知道各样事情。上帝要惩罚每个人。”
那些告发人常常要见女主人。维拉·彼得洛夫娜就昂然走到门廊上默默听着他们的纠缠不清的冤词。
“很好,我就要处罚他。”她预言。
但是她绝不实行。不过有一次,克里听见她在窗口上对着庭院叫道:
“伊凡,要是你再偷黄瓜,你就会被学校开除的。”
克里越来越少见伐拉夫加和他的母亲,而且有时这两个人甚至互相回避,好像玩“捉迷藏”的游戏似的。克里时常听见有人问他或问婢女马拉沙这些问题:
“你知道你的母亲在哪里吗?在花园里吗?”
“提莫菲·斯蒂班诺维奇已经进来了吗?”
母亲和儿子会见的时候,彼此常常相对微笑,但是克里觉得母亲的笑似乎不真实,甚至不愉快,虽然她的眼睛比以前更美,颜色更深。至于伐拉夫加呢,他的厚重的肉嘴唇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贪馋地从胡子里突出来。还有使克里不舒服的是他的母亲身上的香气太浓。她香得这样厉害,以至克里临睡在床上吻她的手的时候就有一股强烈的气味直冲鼻孔,好像焯菜似的,使眼睛流水。
晚间,倘若没有音乐会,伐拉夫加和克里的母亲手挽手走过餐室或客堂,胡子里面哼哼呼呼的。他的母亲只是微笑着。
但是,当有音乐会的时候,伐拉夫加就坐定在钢琴后面的靠椅,燃着雪茄,用半闭的眼睛从烟云中仔细观看维拉·彼得洛夫娜。他默默地坐着,毫不动弹,似乎在打盹。
“各样都好吗?”维拉·彼得洛夫娜微笑着问他。
“好,”他轻轻地回答,好像恐怕惊醒了某人似的,“好。”
有一次他说:
“这是最美的东西——因为这时常使人爱恋。”
“啊,但是不然,”勒支加驳斥,“并不时常。”而且高举起拿着乐弓的手,讨论起乐理来了,一直到马可夫律师插嘴道:
“好,但是我的妻——祝她的骨灰平安——不喜欢音乐。”
他叹息,低声埋怨道:
“我不能理解不爱音乐的女人,你看,母鸡、母鸽都……”
“你做鳏夫很久了吗?”克里的母亲打断他的话。
“九年。我结婚才十七个月——是的。”
于是他又抱起提琴,开始奏乐。
克里留心听着成人们的关于夫妇生活的谈话。注意到他们的声调有时含糊,有时忏悔,甚至有时嘲笑,好像发言人自知罪孽深重,纪念着那些已经做过的不应该做的事情。看着母亲,他问他自己,她也会那样说吗?
“不,她不会的。”他断定,自己微笑着。
有一次,当他的母亲和蔼可亲的时候,克里问她:
“你正在和他有恋爱的事吗?”
“噢,天呀,你想到这些事太早了!”他的母亲说,激动而且恼怒着。她用手巾揩揩她的艳红的嘴唇,然后用更温和的声调说道:
“你看——他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我们都觉得烦闷。你不会烦闷吧?”
“不!”克里说。
但是他是烦闷的。他的母亲这样不注意他,以至克里在早餐、午餐、晚茶之前故意躲开。当他听见婢女在庭院里奔跑着叫他的时候,他觉得少寂寞些。
“你躲到哪里去了?”他的母亲有时会不耐烦地、惊疑地问。克里答道:
“我正在想得出神咧。”
“想些什么?”
“想各样事情。也想功课。”
托米林家的功课越来越可厌,越难懂,而且他正在长得不自然的肥胖。他已经把他的平常服装改变为绣花领子的白衬衣,而且他的黄铜色的赤脚上闪耀着绿色的摩洛哥皮拖鞋。
当克里问他解释某种疑难的时候,托米林并不生气但是显然怀疑,就站在房间中央,说来说去总是这么一套:
“首先要明白:各种科学的基本目的都是要确立一种最简明而方便的真理体系。这!”
用手指敲着下巴,仰望着天花板一直到两眼翻白,他单调地继续说道:
“达尔文的生存竞争的学说就是这种真理之一——你记得吗?关于达尔文我已经告诉过你和杜洛诺夫。他的学说确定世间的罪恶和敌对为必不可免。兄弟,这是人想完全辩明自己的最成功的尝试。是的。你记得梭莫夫医生的妻吗?她疯狂地憎恨达尔文。或许创造包罗一切的真理的便是那激昂到疯狂的憎仇。”
当托米林站起来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更少连贯,更加急躁,也更加咬文嚼字。然而,克里并不很注意听。他有他自己的心事,他想要在会见那些儿童们的时候使他们立刻看出他已经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不相同了。他尽在默想这要怎样做才好,而终于决定倘若他戴起眼镜来就能使他们大为佩服。他告诉他的母亲他的眼睛感觉疲劳,学校方面劝他买一副有色眼镜保护眼睛。第二天他就以尖鼻子上架着烟青镜片的姿态出现了。通过这两片玻璃,世间的各样东西都好像盖着一层薄薄的尘灰,甚至空气,并未使其透明,也变为灰的了。照照镜子,克里以为这眼镜使他的纤弱的面孔有些威严,甚至更聪明些。但是孩子们才一回来,波里士就抓住克里的手,用劲拉着他,嘲笑道:
“大家瞧呀!这里有一只老猴子!”
鲁巴·梭莫伐也加以讥刺:“哟,你怎么变成一只小猫头鹰了!”
图洛波伊夫客气地微笑着,但是那微笑是可恶的。而里狄的冷淡更加可恶。把她的手搭在哀戈的肩上,她瞟了克里一眼,好像不愿意认识他似的。然后厌烦似的叹了一口气,她问:
“你的眼睛有毛病吗?为什么你总是时常有毛病呢?”
“我从来没有什么毛病。”克里愤愤地说,努力忍住眼泪。
从那一天起他对于波里士就怀着一种紧张的仇视。后者敏锐地感觉到这情感,就故意嘲笑克里,几乎不断地打趣他的每一行动和每一句话。这一次水上旅行显然不曾使波里士平静。他似乎还像从莫斯科回来时候那样焦躁不安。他的黑眼睛继续闪出猜疑和恼怒的光芒,而且有时他会陷入奇异莫测的厌倦;他会在游戏中突然停止,独自走开。
“他去哭去了。”克里猜想,带着恶意的喜悦。
里狄和图洛波伊夫小心地寻找着波里士。维拉·彼得洛夫娜爱抚他。他的父亲尽力和他开玩笑。他们全都忍耐着他的喜怒无常的坏脾气。克里在苦闷中努力要解决这神秘,询问着每个人。鲁巴·梭莫伐教训地说道:
“那是他的神经——你懂吗?身体里有像白线条似的一些细小的东西,而且它们颤动着。”
图洛波伊夫并不解释,只是说道:“他有一次不愉快的经验。但是我不愿谈论它。”
里狄终于同意告诉他,但是严厉地要求道:
“向上帝发誓,波里士不会知道我告诉过你!”
克里郑重发誓保守秘密,然后津津有味地听着她的惶恐的、不相连续的叙述。
“波里士被军事学校开除。因为他不肯出卖他的同伴们——他们曾经做了某种恶作剧。不,那不是这样简单,”她赶快改正她自己,向周围看看,“因此,他们把他关在卫兵室里。但是有一个教员终于说波里士饶舌,泄漏了秘密。后来,当他被释放之后,有一夜那些孩子们用鞭子打他。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把一个两脚规戳进那教员的肚皮里面,所以他们开除了他!”
带着一阵哽咽她又说:“他也想要自杀!他甚至被一个治疯病的医生诊治过!”
她的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而这泪水克里觉得是黑的。里狄自来很少哭,现在哭了,她就像别的女孩们一样,失去了她的特点。她引起克里心中一种近于怜悯的感情。她的关于她的哥哥的故事并未感动他,也不曾使他惊异。他是时常期待着波里士的异常行动的。摘掉眼镜,玩弄着它,他仰望着里狄。他找不出安慰的话,可是他也不想安慰她。图洛波伊夫已经到学校去了。
她背靠着一株细弱的桦树干,用肩头推动着它。从半已光秃的枝上缓缓落下几片黄叶。里狄用脚踩踏它们。她用手指揩掉颊上的不常有的泪水,而且在她的日光晒黑了的手的这迅捷的动作中是有着某种洁癖的厌恶意味的。她的脸也已经晒成紫铜色,她的纤细的、别致的小身体轻盈地包裹在镶红边的蓝衣服里面。她有着某种异常动人的容颜,好像马戏团的女人们一样。
“他觉得耻辱吗?”克里终于问了。
“是的?试想想看!要是他和某个女人恋爱,他就会把自己的事告诉她——而他怎样能够告诉她他被鞭打呢?”
克里悠然答应:“是的,那是不好说的。”
“他甚至不和鲁巴要好了,现在他常常跟伐利亚在一处。因为伐利亚沉默得像一只南瓜似的,”里狄深思地说着,“但是爸爸和我都很害怕波里士。爸爸甚至在半夜里起来看他是否睡着。而且昨天你的妈妈在夜深的时候也来看,那时每个人都睡了。”
她沉思地低着头走了,用脚跟把黄叶踏进泥里。她才一不见,克里就觉得自己武装齐备,能够充分抵挡波里士的一切嘲笑了。这一觉得是快活的。第二天他忍不住要表示这快活给波里士。他和他交换问好,随意伸手给他,而又立刻缩回衣袋里。他谦恭地望着他的敌人微笑,一言不发,走掉了。但是,又转回来,在餐室的门道上,他看见波里士双手支在桌边,咬着嘴唇可怕地注视着他的敌人。然后克里又微笑。波里士两跳就擒住克里的肩头,摇撼着他,粗狂地低声问道:
“你为什么笑?”
他的雀斑脸显出各样颜色。他露了牙齿。他的双手在克里的肩上发抖。
“放我走。”克里恐怕波里士要打他。但是后者很温和,好像要安慰他似的,又说:
“你笑什么?告诉我!”
“并不笑你。”从波里士手上挣脱出来,克里低着头走了,并不回顾。
这一场戏已经骇着他,使他对于波里士更加小心戒备,但是有时还是情不自禁地直看着波里士的眼睛——知道他的秘密的人的看法。他分明觉得他的冷眼激动了那孩子,而这觉得是快意的。波里士照常大胆地嘲弄他,但是此刻却迟疑地观望着,像捕麻雀的鹞子似的在他旁边绕几个圈子。这种毒辣的战略一下就把克里引到忘记谨慎的场面上。
在一个温暖然而凄凉的日子,当秋天的太阳似乎要向力竭的大地告别的时候,孩子们正在花园里游玩。克里比平常更兴奋,波里士的心情也很平和。里狄和鲁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玩着。梭莫夫的大女儿正在用鲜亮槭树叶和山槐叶编制花球。克里捉住一只晚生的甲虫,把它献给波里士。克里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对着波里士说:
“喂,虫!”
这无意的双关谐语使克里爆发了一阵大笑。但是波里士一声怒吼,照准他的脸上打了两下。然后他踢克里的膝头,使他翻倒在地上,而他也转身就逃,一面跑一面哭泣。
克里也因为疼痛和恼怒而哭泣着,同时对着波里士的退后的背影恐吓地摇摇拳头。梭莫伐姐妹设法安慰他,但是里狄跳到他前面,喘息道:
“你竟敢吗?你是恶劣的——你对我发过誓!噢,我告诉了你,我也是恶劣的呀!”
她跑了,梭莫伐姐妹牵引克里到厨房去洗他的血泪交流的破脸。他的母亲进来了,恼怒地皱着眉头,但是一看见他就惶恐地叫道:“我的天,你是怎么的了?眼睛没有坏吧?”
她洗她的儿子的脸,牵他到他的房里,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放在床上。用冷的镇定布包住他的一只肿眼睛之后,她坐在他旁边,教训道:
“嘲笑犯过罪的人——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必须宽容啊。”
觉得每个人都反对他,每个人都偏袒波里士,克里咕噜道,“但是你说过那是不必要的而且那是愚蠢的”。
“什么是愚蠢的?”
“宽容。你说过的。因为我记得。”
弯腰向着他,严厉地瞅着他的那一只没有包住的眼睛,他的母亲说:
“你不要以为你懂得成人们所说的一切。”
“没有人爱我。”克里咽呜,涌出眼泪。
“这是愚蠢的,我的好孩子。这是愚蠢的。”她重复,沉思地,用她的漂亮的香手摸摸他的面颊。克里不响,默默等待着她说“我爱你”。但她还没有时机说这话之前,伐拉夫加来到了。摸着他的胡子,他坐下在床上,玩笑地问道:
“你们两位勇猛的西班牙好汉为什么打起来了呢?”
虽然他说笑话,他的眼睛是悲哀的;它们不安地眨眨眼。他的小心护持的胡子已经皱乱。他努力要使克里发笑,高声朗诵着胡调的打油诗:
游戏,太太,架子,香肠,
臭虫,河马,
夜莺和步枪,
一切小事情——全是小事情
。
他的母亲向着克里微笑,但是她的眼睛也是悲哀的。伐拉夫加终于把手插进毛毯里面来撩痒克里的脚掌和后跟。他迫使这孩子爆发笑声,立刻和克里的母亲一同走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布置了调解的大宴会:茶、饼干、糖果、音乐、跳舞。在开会之前他们使克里和波里士互相接吻,但是在接吻的时候,波里士咬紧牙关,闭着眼睛,而克里却想要咬他一口。后来有人提议克里朗诵涅克拉索夫的诗《砍树》。当他诵完之后里狄的漂亮朋友阿连娜·提里卜尼伐自愿朗诵一篇。她走到钢琴前面,充满灵感地仰起她的眼睛,开始朗诵:
人类都睡了,我的朋友呀,来在影子潜伏的地方;
人类都睡了,只有星星能看清花园的幽暗。
就是星星吧,也看不清苍白的花枝,
更不会听见,谁也听不见,除了夜莺。
她机密地微笑着,更加温婉地朗诵第二节:
而它也听不见什么,除了它的高歌的魔力;
谁也听不见——除了心和手而外;
心听见在人间造成的快乐,
以及我们在此地所有的幸福……
她是一位很动人的小小姐,好像糖果盒上的画像。她的小圆脸笼罩在朱古力色的卷发里面,已经焕发着青春的火焰;她的蓝眼睛闪出非儿童的机智。当她诵完之后,她行了一个美妙的屈膝礼,以一种熟练的优雅步态走近餐桌,每个人都以一种惊异的沉默迎接着她。
一会儿之后伐拉夫加说:“奇妙呃?你以为怎样,维拉·彼得洛夫娜?”
用手拉着胡子,把它扯到脸上,他窥看着那些毛,说道:“女性开始得这样早呀,呃?”
维拉·彼得洛夫娜对他摇着一个恐吓的指头,而且嘘道:“叱。”同时她小声对伐拉夫加说了一句私语,使后者敞开手做了一个道歉的姿势。她回头问阿连娜·提里卜尼伐:
“你在哪里学会这样的朗诵?”
这小姑娘得意扬扬地说她是从住在她的家里的一位老女优那学来的。里狄立刻叫道:“爸爸,我也要去跟她学!”
克里垂头丧气地默坐着。他们已经忘记了称赞他的朗诵。他以为阿连娜是一个傻气的小东西,纵然漂亮,正和伐利亚·梭莫伐一样无用和无趣。
宴会顺利地进行着。维拉·彼得洛夫娜弹奏了里狄和波里士所爱的钢琴曲:里亚多夫的《音乐的鼻烟盒》、柴可夫斯基的《三套马车》,以及其他可喜的小曲。然后台尼亚·古里科伐坐在钢琴前面,在凳上摇上摇下,弹着华尔兹舞曲。伐拉夫加和维拉·彼得洛夫娜就绕着桌子跳起来。克里这才认识这笨重的男人能够跳得何等轻快,能够何等灵活地抱起克里的母亲旋转。孩子们全都欢欣地赞赏着舞者们,波里士叫道:
“爸爸,你是壮美的!”
克里看见他的敌人已经被音乐、跳舞和诗歌所软化。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开心,被宴会的欢乐气氛所激动。
“孩子们,四组舞!”克里的母亲命令,用花边手巾揩着她的额角。里狄还在怀恨克里,叫她的哥哥到楼上去拿东西。一会儿之后,克里跟着上去,突然想要对波里士说几句亲热的话,甚或对他道歉。但是他还不曾跑上一半楼梯,波里士已经拿着舞鞋下来。他停住,弯起身子,好像要猛扑克里似的,然而他不过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来。克里听见他屏息地小声说:
“你敢走近我,你!”
波里士的颊骨似乎更加削尖。当他伛偻着慢慢爬下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像狗下巴似的向前突出着,克里害怕了。一只手扶着梯栏,他也转身慢慢走下来,随时期待着波里士的袭击。但是波里士走过他前面,又咬牙咕噜道:
“你敢!”
骇呆了,克里静静地站在楼梯上,喉咙里有些痒痒,泪水涌出在他的眼睛里。他想要跑进花园去,隐藏起自己。他走到游廊门口。风正在吹送秋雨打着门板。他用拳头捶门,用手指抓门,胸中充满窒闷,然后是一阵空虚。几分钟之后他恢复了原状,回到餐室,这里他们已经正在跳着四组舞,他就拉一只椅子到钢琴面前,动手和台尼亚共弹四组舞曲。
沉闷的、压迫的日子继续而来,其中充满着对于波里士的畏惧和仇恨。克里拒绝和别的儿童们玩耍。他走来走去,热切地注意着波里士,希望他跌倒或碰伤他自己。波里士夸耀着他的本领,把身体从这边摇到那边,而且像醉人似的踉跄着,但是他的每一动作和每一跳跃都十分中节而且合于计算。他从来不会失其平衡。每个人都赞赏他的技巧、他的能力、他的玩法的新颖。克里听见他的母亲低声对波里士的父亲说:
“真有才能的小子呀!”
这一年的冬来得迟。将近十一月尾,一阵干燥的烈风使河水突变为一片铅色的冰,而且无情地鞭挞着铺雪的地面。在暗淡而冷凝的天空中,一个白色的太阳匆匆划过它的短促的弧形,而且把无情的寒冷倾倒在地面上的似乎就是这褪色的太阳。
在一个星期日,波里士、里狄、克里和梭莫伐姐妹同去城市附近河边新辟的溜冰场。这椭圆形的淡蓝色的大冰场四周是用枞树围绕着的,树干都由浸湿的树皮拴在一起。冬季的太阳正沉没在对岸的黑暗森林之中。淡紫的反光平躺在冰面上。这里有许多溜冰的人。
“这好像一只番薯袋,不是溜冰场。”波里士轻蔑地说道,当他们到了那池子上的时候,“谁愿跟我到河里去?你,伐利亚?”
“是的。”那白胖的梭莫伐姑娘说。
他俩从枞树围栏底下爬出去,手拉着手,一下子就冲过河面,向草地溜去。他俩后面军乐队正在轰轰地奏着雄壮的进行曲。鲁巴·梭莫伐却被她的朋友伊诺可夫拉去了。这被学校开除的伊诺可夫穿着单薄的旧棉衣,系着皮带,裤子显得太过宽大,一顶毛松松的羊皮小帽放荡地戴在头上。里狄站着观看伐利亚和波里士飘摇地飞奔着,好像腾空似的,奔向鲜红的落日;然后她邀克里去追逐他俩。但是当他们爬出围栏悠然出发的时候,里狄叫道:“瞧!他们呢?”
当她说的时候克里看见波里士和伐利亚已经不见。“他们必定跌倒了。”他说。
“不!”里狄低声说,用肩头使劲撞了他一下,以至他的一只脚往下跪倒,“瞧!他们陷落下去了。”
她赶到先头,向着深红的落日,急速滑到逼近河岸的处所,他们才能看出两个圆圆的红东西在那里抽搐地跳动着。
“加快呀!”里狄在他旁边叫喊,“皮带!把你的皮带抛给他们!叫唤他们!”
克里迅速滑过她前面,那速度这样快,以至他的大睁着的眼睛酸疼了。
一个漩水的黑洞似乎向他爬来,越爬越大。他听见冷水的噼啪,看见两只很红的手。那张开的手指正在冰洞边缘上摸索着。冰碎裂着,吱吱轧轧的。那两只手飘动着,好像什么奇异的鸟被拔下毛羽似的,而且在两手之间浮起和沉下着一颗光滑的头颅,流血的脸上有两只大眼睛。头颅浮起,随即消失,水面上又抖颤着两只鲜红的小手。克里听见一种粗粝的嗄声:“放手!放手,你傻子!放开我呀!”
那冰洞离克里不过五六步远。他猛一转身就跌在冰上,撞痛了手肘。俯躺着,他看见颜色特殊的浓厚的水怎样拍打着波里士的头和肩。水把他的手从冰边拉开;它嬉戏地拍打着他的头,鞭挞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波里士的整个脸成为一个狂呼——甚至他的眼睛也似乎在叫喊:“你的手……把你的手给我呀……”
“立刻,就来。”克里咕噜,尽力解开他的皮带上的极冷的铜扣。“等等——就来……”
有这么一瞬间,克里觉得波里士的这种惊恐无助的惨状——倘若不在此地而在家里,使人人得见,那就好了。
但是他朦胧觉得这个时候,一种冷透骨的恐怖剥夺了他的一切力量。他用痛楚的手拼命解脱皮带,把一端抛进水里。波里士抓住它,拉着它,把克里也逐渐拖近水边。克里大叫一声,闭了眼睛,皮带从他的手里滑掉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深紫的水更加有力地拍击着波里士的两肩和沉下的头颅。他看见那一双濡湿的手,偶然闪着红的光泽,越来越近,抓破了冰。克里耸动全身,向后爬行,远离着那一双危险的手;但他还不曾爬开,波里士的手和头就忽然不见了。在起泡沫的水上只漂浮着一顶黑色野猫皮帽。冰的铅色碎片聚集在它周围。水泛起一些小波纹,被夕阳映成红色。
克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这恐怖似乎经过了难堪的长久时间。但是,虽然他已经因为害怕而变为痴呆,他还是分明吃惊于里狄现在才滑到他面前之可怪。她抓住他的肩头,用膝踢他的脊背,而且厉声叫喊:“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克里看着水面,一直到它归于平静,悠悠地流着,漂去波里士的帽子。然后他才咕噜着,好像对他自己说话似的:“她害了他。他叫‘放手!’他骂她。他拉脱皮带……”
里狄叫喊而且跌倒在冰上。
冰在冰鞋下面发响,一群人的黑影向冰洞流过来。一个穿短羊皮袄的男人把一根长竿插进水里,竭力大叫:“让开!你们会跌下去的。这里是动摇的,先生们,从前有一部机器在这里工作——你们不知道吗?”
克里站起来。他扶起里狄,但是他又倒下。他仰面跌下,撞着他的头。一个有胡子的兵士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在冰上滑走,一面叫道:“把这些人都赶开呀!”
“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你们发命令,而你们自己不知道法律!”那穿羊皮袄的小百姓嘲笑,仍然在用长竿在水里探索。
克里听见群众里有人郑重地疑问道:
“但是真有过这么一个孩子吗?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孩子吧!”
“有过的!”克里想要叫喊,但是不能。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睡在家里的床上发着高热。他的母亲的脸凑近他。她的眼睛,小而且红,像是陌生者的眼睛,而且她的脸消散在他的眼前。
“他们把他们拉出来了吗?”克里在沉默之后问,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一个戴眼镜的灰胡子男人。克里的母亲把她的凉快的手掌放在他的面额上,并不回答。
“他们把他们拉出来了吗?”他又问。
他的母亲说:“他是在说什么。”
“昏话。”灰胡子男人说,那声音是震耳朵的。
克里在床上躺了七个星期,害着肺炎。在这时期中他知道伐利亚·梭莫伐已经埋了,但是波里士并不曾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