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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凡·阿乞莫维奇·萨木金喜欢新颖,所以,在他的妻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他坐在刚才分娩的母亲的床边,一开口就对她说:

“维拉,你知道——我们要给他一个新鲜的名字吗?一切数不清的伊凡和巴塞尔之类已经讨厌了——嗯?”

由于生产的苦痛而疲乏无力,维拉·彼得洛夫娜没有回答。她的丈夫深思默想了一会儿;他的鸽子似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天上的云被风吹破,好像河上破裂的冰块或沼地里散乱的草丛似的。然后萨木金用短胖的手指点划着空气,焦急地列举道:

“克里斯托斐?乞里克?孚可尔?尼可丁?”

每一个名字都被他做一个姿势就抛弃了,一直选择了十多个不平常的名字之后他才满足地叫道:

“沙松!沙松·萨木金——就是它!这不坏!这是《圣经》里一位英雄的名字 ,而且这家名——我自己的姓就是特别的了。”

“不要摇动床啊。”他的妻悠悠地恳求。

他道歉,吻着她的手,这手是无力而且怪沉重的。这时他微笑着,倾听着秋风的恶意的呼啸和婴儿的可怜的哭声。

“是的——沙松!人民正在需要一些英雄。不过我还得再想一想。或者叫里奥尼得吧?”

“你用这些小事来搅扰维拉。”正在包扎着新生婴儿的产婆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严厉地说。

萨木金看看他的妻的毫无血色的面孔,而且抚摩她的有着奇妙的月黄色泽的头发,这头发纷乱地披散在枕头上,然后悄悄地走出卧房。

这母亲在产褥上慢慢地疗养着,婴儿是孱弱的。恐怕他活不久,维拉·彼得洛夫娜的母亲——身体结实然而永远害病——催促着使他受洗礼。受洗之后,萨木金负疚地微笑着说:

“维拉乞加 ,我到底决定了他的教名叫‘克里’。‘克里’! 一个平常人的名字,这使他不负什么责任。你赞成吗?”

注意到她的丈夫感觉家人们全都不满意他的惶恐情形,维拉·彼得洛夫娜称赞道:

“我喜欢这名字。”

她的话在这家里是法律。至于萨木金呢,人人都已习惯了他的唐突的行为。他的行动的离奇常常使他们惊异,但是在家族里和熟人中他却享有百事顺遂的幸运人的声誉。

然而,这婴儿的不平常的名字从他的生活的第一天起就使他惹人注目了。

“克里?”朋友们都问,仔细考察着这男孩,“但是为什么叫克里?”

萨木金解释:

“我原来想叫他尼士特,或安地巴士——但是,你知道吗,这需要举行最愚蠢的仪式,要请教士,审问什么‘你弃绝撒旦了吗?’以及各种野人迷信的神怪……”

但是甚至萨木金的解释也不能阻止家人们对于新生者比对于大他两岁的哥儿狄米徒里更加注意。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克里是瘦弱的,这增强了他的母亲的怜爱。他的父亲觉得有罪,因为他给予他的儿子的名字完全不会发生好效果;他的外祖母呢,觉得这名字叫起来急促得有小百姓的声音,认定这孩子已经不对了;至于那爱儿童的祖父,孤儿职业学校的主持者和名誉校董,很注重教育学和卫生学,显然更喜欢较为羸弱的克里,比之茁壮的狄米徒里,也以紧张的忧虑关切着他。

克里的生活的最初几年正是少数人为自由和文化而拼命斗争的岁月,这些人英勇地和毫无保障地置身于“铁锤和铁砧的夹击中间”——在能干的德国公主的无能的娇儿的统治和蠢蠢然生长于农奴制度的束缚里的文盲的人民中间。正直地仇恨着沙皇的权力,这些善良的人们以十分的诚意爱恋着“人民”这看不见的奇物,实行要去解放它,援救它。因为要使小百姓更容易钟爱,他是被想象为一种精神非常美好的人物的;他是被装饰以天真的殉道者的冠冕,以圣者的光环的。他的肉体的苦患是被高扬于俄罗斯的可怕的现实正在大量地积压在这国度中最良分子上的精神的苦患之上的。

当代最敏感的诗人 的愤怒的呻吟正是这可悲的时代的赞歌,他大声疾呼,对人们提出质问:

君曾否尽其力之所能,
充实活力以迎新日欤,
抑降服于命运所布之法律?
仅作类似哭诉之歌,
任令精神永没于消沉欤?

为创造文化的自由而争斗的战士们所经历的苦难是无法计算的。但是数百青年所遭受的逮捕、刑罚、放流等等也曾常常激励一般青年们反抗权势者的强大无情的机构。

在这种争斗之中萨木金氏一家也和别人家一样受苦了。伊凡的长兄甲可夫,坐了将近两年的牢狱之后,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当他想要逃走的时候,他被捉住,被发配到土耳其斯坦。伊凡·萨木金自己也并未逃脱逮捕和拘禁,甚至在释放之后也还被大学开除。维拉·彼得洛夫娜的一个堂兄,马利亚·罗曼诺夫娜的丈夫,死在被押解到亚鲁托洛夫斯基流放地去的道路上。

一八七九年春天传来了梭洛尾夫的绝望的射击的枪声。统治权力回答它的是亚洲式的压迫。

从此以后许多倔强的男男女女就开始和专制君主直接搏斗。在两年之间他们像寻猎野兽似的寻猎着他。他们终于杀了他,而又立刻被他们自己的一个同志所出卖,这同志曾经企图刺杀亚历山大二世,但也曾毁弃埋在沙皇专车所必经的路上的地雷的引线。被刺的沙皇的儿子亚历山大三世因此嘉奖这曾企图暗杀他的父亲的人,赠以“可敬的公民”的荣衔。

当这些英雄们被剿灭的时候,他们——照例——是要被谴责的,因为他们曾经引起种种希望而又不能实现它们。满怀好意站在远处同情于这势力悬殊的争斗的人们因为他们的英雄们的败绩而灰心了,甚至比之那些还活着的斗士们的亲密朋友们更为灰心。许多人赶快小心关好他们的家门,当面拒绝这英雄之群的残余分子。这些分子就在昨天还令人兴奋的,而今日却只能使人受累了。

那时逐渐流行着“在历史的创造过程中个人的重要”这种可疑的议论,十年之后,代替了这议论,人们非常倾心于一种新的英雄。尼采的“碧眼金发白皮肤的野兽” 。人们很快就聪明起来,赞同斯宾塞尔所谓“人不能从铅的本能做出金的行为”。于是集中所有的才能于“认识自己”,于个性问题。他们都迅速地接受了这口号:“我们的时代不是大有为的时代。”

一位最受欢迎的艺术家 对于恶势力是这样可惊的敏感,好像他是它的创造者——一个显示自己的恶魔——似的。这位艺术家,在这上流阶层的大多数人正和他们的仆役同样是奴隶的国度里,歇斯底里地叫道:“安分些吧,骄傲的人哪!忍耐些哪,骄傲的人呀!”

而且,紧接着他而来的是另一位并不更小的天才 的呼声,严肃地和固执地断定达到自由之路只有一条:“勿以暴力抗恶。”

萨木金氏的家宅在那时是颇为难得的:主人们并不赶快熄灭一切灯火。这宅子里来了几个十分不容易过日子的和不可喜的访客。他们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在暗影之中。他们少说话,甚至他们的微笑也是不愉快的。虽则身材和衣服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有一种奇怪的互相类似,彼此好像是同伍的士兵似的。但他们都“不是本地人”,他们要到别处去。他们在萨木金家只是好像在半路上似的,有时他们在这里住一夜。他们还有一点相像:全都驯服地静听着马利亚·罗曼诺夫娜的恼怒的言辞,而且显然害怕她。至于做父亲的萨木金呢,他害怕这些访客们。小克里看见爸爸怎样在他们各人面前负疚地搓着他的温柔的手掌,他的腿怎样发抖。其中的一个,黑胡子,或许很困穷吧,曾经张口怒呵道:

“伊凡,在你的家里各样东西都是愚蠢的,好像在亚美尼亚人的故事里一样。各样东西都多到必要以上十倍。今晚为什么给我两只枕头和两支烛呢!”

在这城里萨木金的熟人的范围已经很狭小了,但是有些晚间他的房里还是聚集着一些还未消尽昨日的心情的人们。而且每天晚上都从庭院深处的厢房里昂然走出马利亚·罗曼诺夫娜,又高又瘦,戴着黑眼镜,满面怒容,嘴唇是看不见的,斑白的头发上戴着一顶黑小帽。从这小帽下面俨然挺出两只大耳朵。从二层楼上走下来的是他们的房客伐拉夫加,阔肩膀,红胡子。他好像一个忽然暴富的运货车夫,买了几件不合体的衣服来套在身上,弄得自己不舒服似的。他笨重地、小心地移动着,但是他的皮鞋却高声地刮响着。他的脚是椭圆的,好像两只鱼形浅盘。在他坐下去喝茶之前他要小心考察那椅子——它是够牢固的吗?在他之上和在他周围各样东西都会开裂、折破、震摇;家具和食器都害怕他,而且当他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琴弦就会嗡嗡的。梭莫夫医生也来了,黑胡子,阴暗的脸色。他站在门口,用突出的宝石眼仔细审察着每个人,皱着好像髭须似的眉毛,粗声问道:“各位安康如意?”

然后他走进房里,而在他的阔大的圆肩膀后面出现的往往是他的妻,瘦削的,黄脸,大眼睛。他默默吻了维拉·彼得洛夫娜,对房里的每个人鞠躬,好像他们是教堂里的神像似的,然后才拣离他们最远的地位坐下,好像坐在牙医生的候诊室里似的,用手巾蒙着嘴。她的眼睛瞅住最黑暗的一角,好像她随时在期待着会有人从那黑暗中出来叫她:“来!”

克里知道她在等死。他听见医生在她面前说过:

“我从来不曾遇见过像我的妻那样愚蠢地怕死的人。”

在暗角里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忽然立起一个红头发男人,克里和狄米徒里的教师,斯图班·托米林。还有台尼亚·古里科伐,一个奇特的鼻子上有几点麻子的笨姑娘,会呼地冲进来。她常常带着几本书,全是写着淡紫色墨水的字的。她会跳到每个人面前,用含糊的低声催促他们:

“来,读书——读书!”

维拉·彼得洛夫娜使她安静,说:

“我们先喝茶。让仆役们走了,然后……”

“人必须留心仆役们。”梭莫夫医生警告。他摇摇头。头顶上,在一圈乱头发之中显出一片圆形的灰色秃块。成人们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圆桌上喝茶,桌上悬着一盏灯,灯上的阔大的灯罩是萨木金自己发明的。罩子并不把灯光向下反射到桌上,却向上反射在天花板上。因此,一个惨淡的暗影布满整个房间,除了一个角落而外,这角上有一只栽着一大株山踯躅的桶,桶旁边放着儿童的茶桌,这茶桌被一小盏灯所照明。这植物的爪形的黑叶随着用细绳系在钉上的茎梗爬在墙上,它们的根好像一些灰色长虫似的伸在空中。

庄重而肥胖的狄米徒里常常背对那大桌子坐着,而瘦弱的克里,头发剪成小百姓式的圆形,却要面对着成人们坐着,注意静听着他们的谈话,一直到他的父亲开始炫耀他的时候。

差不多每天晚上,他的父亲都要叫克里来,把他夹在他两膝之间,问道:

“那么,小百姓,照你看来,什么事情最好呢?”

克里就说:

“埋葬将军的时候最好。”

“为什么呢?”

“因为有音乐。”

“什么事情最坏呢?”

“妈妈头痛的时候。”

“如何?”萨木金得胜地质问宾客们,他的有趣的脸上闪出慈爱的光辉。宾客们都微笑着,常常称赞克里;但是克里已经不再喜欢卖弄聪明了。他觉得这些回答有些傻气。他第一次表演它是在两年之前。现在他屈从这种娱乐是因为它使父亲高兴。其实他颇有些厌恶它,好像他是一种一捏就会吱吱叫的玩意儿似的。

从他的父亲、母亲和外祖母讲给宾客们的故事之中,克里知道他自己是有些惊人而且重要的东西的。好像是说,纵然还很小吧,他已经显然和他的同伴不同了。

“他更喜欢简单而粗陋的玩具,比较那些复杂而高贵的。”他的父亲很快地信口喃喃着。克里的外祖母,摇摇她的梳理整齐的灰头,叹道:

“是呀,是呀——他爱简单的东西。”

于是她叙说克里才五岁的时候他怎样爱护偶然生长在花园暗角里蔓草之中的一株小花;怎样灌溉它,而不注意附近花床里的花。当这小花,不顾他的一切怜惜,死了的时候,克里曾经长久地悲啼。

并不理会岳母的话,他的父亲说道:

“他更喜欢和他的奶娘的孙子在一处玩,比较和他自己同等的孩子们……”

他的父亲比他的外祖母更会讲关于他的故事,而所讲的常常是这孩子自己所不曾想到的、所不曾感觉的事情。有时甚至克里也似乎以为他的父亲所叙说的言辞和行为都是捏造的,而这捏造是因为要夸耀他的儿子,好像夸耀他的表走得十分准确,或他的打牌的技巧似的。

但是,当克里听他的父亲讲话的时候,克里时常惊疑他克里怎么会忘记掉他的父亲所记得的事呢。不,他的父亲并未捏造这些事情;不是他的母亲也说他克里有许多异常之处吗?她甚至对于这所以然的原因还有一种解释。

“他是生在惊恐的年头的。那一年我们遭了火灾,甲可夫被捕,以及别的许多变故。怀他的时候是痛苦的。他的诞生有些早熟——我相信这是他如此奇特的理由。”

克里静听着她说。好像她是在道歉或是在问人“不是这样吗”似的。宾客们都一致赞成她:“是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在宾客之前卖弄聪明不成功之后,克里问他的父亲:

“为什么我是异常的而狄米徒里是平常的呢?他不也是生在人人被绞杀的年头的吗?”

他的父亲解释得很长,但是他所说的话克里只记得一点:有些花是黄的,有些花是红的。他,克里,是一朵红花;而黄花是平淡的。

他的外祖母,疑难地看着女婿,毫不赞成他,倔强地重复说那可笑的小百姓的名字有一种坏影响在她的外孙的性格上。她说,孩子们把克里叫作“克林”(楔子),这是这孩子所恼恨的,所以他更喜欢和成人们在一处。“这对于他是很坏的。”她埋怨。

对于这一切,老祖父阿金——他的孙子和众人的敌人,圆肩头,高大,干得好像硬枯树似的——就全不赞成。他有一张长脸,两片胡子从耳根拖到肩膀,而他的上唇和下颚却剃得精光。他的鼻子是厚重而带蓝色的,他的眼睛上蔓生着灰色眉毛。他的长脚不会弯曲;他的长手上有多节的指头难看地抖动着;他时常穿着褐色长袍,踏着镶皮的软底绒靴。他提着手杖走来走去,好像守夜的更夫似的。手杖头上蒙着皮子,所以不会敲响地板,只是像他的靴子的软底似的柔软地擦过。他确是所谓“真正古人”,双手扶定手杖坐着,像坐在市公园的长凳上的那些老人一样。

“这一切全是最可厌的胡说,”他咕噜着,“你们全都损坏这孩子——发明他是这样那样。”

争论立刻爆发在他的父亲和祖父之间。他的父亲竭力证明世间的各种好事都是经由发明而来的!发明开始于猿,猿是人的祖宗。他的祖父就恼怒地用手杖划着地板,画出一些符号,然后怒声叫道:

“完全胡说!”

辩论起来谁也胜不过他的父亲。从他的父亲的唇上流出来的敏捷言辞使克里警觉他的祖父立刻就要挥起手杖,做出一种绝望的姿势,站起来——像马戏团里的马用后脚立起来似的——走出去了,同时克里的父亲就要在他后面叫道:“你是厌世家呀!”

辩论常常是这样结束的。

克里分明觉得他的祖父想要用各种方法降低他,而别的长辈们却急于提高他。这老人断定克里简直是一个瘦弱无力的孩子,并无非常之处。他玩下劣的玩具只是因为较好的玩具都被较为活泼有力的孩子们抢去了。他和奶娘的孙子要好是因为那伊凡·杜洛诺夫比伐拉夫加的孩子们更愚蠢,肯奉承宠坏了的克里——他需要特殊看待。

这种话是使克里伤心的;它引起他对祖父的敌意,使克里畏怯他。克里相信父亲的话:各种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发明的结果——玩具、糖果、有图的书、诗歌——各种东西。当预备菜饭的时候外祖母常对厨子说:“不要来麻烦我!你自己发明一些吧。”发明一点东西总是必要的;否则长辈们就不注意你;你就要成为无用,好像你并不是克里而是狄米徒里了。

克里不能确切记得在觉察他被发明之后他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发明。但是他很记得他得到成功的那些观念。许久以前他有一次问过伐拉夫加:“为什么你的名字这样像一种虫的名字?你是俄罗斯人吗?”

“我是土耳其人,”伐拉夫加回答,“我的真名字是‘卑·涅巴尔科伊·阿科匹科伊’ ,‘卑’是土耳其话的‘老爷’。”

“这并不是一个名字,而是奶娘们的一句格言。”克里说。伐拉夫加抱起克里,把他举到天花板上——好像克里是一只皮球似的。从此之后,那讨厌的梭莫夫医生,带着麦酒和咸鱼味的呼吸,就来麻烦他。以至克里不能不穿凿着说医生的家名是圆的,好像一只小桶。他也想到祖父说着淡紫色的话。但是当他说有些人的愤怒是夏天样子而有些人的是冬天样子的时候,伐拉夫加的活泼的女儿里狄就怒吼道:“那是我说过的——首先说的是我,不是他!”

克里惊退,满面通红了。

发明是不容易的:克里知道就因为这一点,家里的每个人,除了老祖父而外,才都更爱他,比较他的哥哥狄米徒里。有一次,大家出去划船,克里和他的哥哥跑在先头,梭莫夫和他们的母亲手挽手走在后面,医生对她说:“这,维拉,前面两个凑成一个10字——因为一个是1,而另一个是0。”克里立刻想到0是他的汤团形的平淡的小哥哥——怪有趣地像他的父亲。从那一天起他就叫他的哥哥“黄零”,虽然狄米徒里是面色红白而且有蓝眼睛的。

注意到长辈对于他期待着别的儿童所缺少的事,克里在晚间茶会之后,时常尽力和成人们坐在一处,接近那汲取智慧的言辞之源泉。留心倾听着那些无穷的辩论,他能够捉住一些特别引动他的言辞,然后问他的父亲那是什么意思。伊凡·萨木金就欣然解释给他“厌世家”“急进派”“无神论者”“Kulturtreger”(文化人);接着就爱抚他的儿子,称赞道:“你是好孩子。继续好奇吧——这是有益的。”

他的父亲虽然可喜,总不如伐拉夫加有趣。他的父亲所说的话是难以理解的。他说得太多太快。以至他的言辞互相冲撞而破碎。他说起话来使人想起啤酒的泡沫,或从瓶口里流出来的面包果汁。伐拉夫加说得少,而说起来每个字都像招牌上的大字似的。他的小绿眼睛快活地在他的红脸上发亮;他的红胡子庞庞然好像一条狐狸尾巴;这胡子一动就焕发出一种红光闪闪的微笑;笑了之后,他用他的晶亮的长舌头舔舔嘴唇。无疑地,他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从来不赞成任何人,而教训一切人,甚至教训古老的祖父——他也是从来和每个人都不相合的。

“俄罗斯只有一条路。”这古老人说,敲着手杖增强他的语势。但是伐拉夫加对着他呵道:“我们是欧洲人呀,难道不是吗?”

他总是说人不能把小百姓当作骏马一同前进的,能够拉起大车前进的只有一匹马——知识阶级。克里知道知识阶级包含他的父亲、母亲以及他们的一切熟人,当然,伐拉夫加自己也在内——他是能够拉起任何笨重大车前进的。但是,奇怪的是那也是强有力的医生并不赞成伐拉夫加的原因。医生愤愤地鼓起黑眼睛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只有鬼才知道!”

马利亚·罗曼诺夫娜,像一个兵士似的直站起来,严厉地说道:

“你应该害羞呀,伐拉夫加!”

有一次,正在争辩最烈的时候,她气得满脸通红,昂然走出去了,只停在门道上说完这恐骇的话:

“醒醒吧,伐拉夫加!你要犯大逆不道的罪咧!”

伐拉夫加坐在最坚固的椅子上,哈哈大笑,同时那椅子在他下面格格地响。

克里的父亲,搓搓他的圆胖的温柔的手掌,说道:

“原谅我,提莫菲!在一方面,当然,是务实的知识分子,把能力用在工业活动之中,深入政府机关里面。在另一方面是这几年间的严厉的诏谕……”

“在各方面,你都说得不好。”伐拉夫加抢着说了。克里也应声想道:是的,他的父亲说得不好,总是在辩护他自己,好像他曾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克里的母亲也赞同伐拉夫加。

“提莫菲·斯蒂班诺维奇说得不错!”她宣言,“生活已证明比人们所想象的更为复杂。我们曾经承受了许多信仰,重新观察事物是必要的。”

她只是镇静地说几句简单的话,而且很少生气。当她生气的时候,那并不是“夏天样子”,像里狄的母亲似的气势汹汹的,而是“冬天样子”。那时她的漂亮的脸变为苍白,她低垂着眼眉,然后仰起梳理得美好的头,她镇静地望着激怒她的人,说出简短的谴责。

当她这样望着他的父亲的时候,克里觉得他俩之间的距离似乎正在扩大,虽然他俩谁也不曾移动。有一次她很生气,以“冬天样子”对着教师托米林,后者正在苦心孤诣地长篇大论两种真理:客观的真理和行为的真理。

“够了!”她低声说,人人都沉默了,“无益的牺牲够了。慷慨是愚騃的。现在应该变得更聪明些。”

“嗐,你疯了,维拉!”马利亚·罗曼诺夫娜惊恐地站起来,愤愤地走出去,顿着她的脚踵,那是宽大得像马蹄似的。

克里记不起他的母亲曾经畏缩过,像她的父亲常有的那样。不过有一次他曾经看见她仓皇失措。那时她正在缝手巾的花边,克里问道:

“妈妈,‘勿贪邻人之宅,勿恋邻人之妻’是什么意思?”

“问你的先生去,”她回答,然后,红着脸,急忙改正道,“不,问你的父亲去。”

当长辈们的谈话有趣和可以理解的时候,克里觉得他们忘记了他是于他有利的;但是,倘若那辩论使他厌倦,他就立刻引起他们注意他自己,于是他的父亲或母亲就会惊讶:“什么——你还在这里吗?”

关于两种真理的辩论是可厌的。克里问道:

“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真理是真理而什么时候它不是真理呢?”

“呃?你看!”他的父亲叫唤,对着别人挤眉弄眼。

伐拉夫加抱起克里,答道:

“兄弟,真理是可以嗅得出来的。它有一种辛辣的气味。”

“那是什么气味?”

“葱味,胡椒味……”人人都大笑了,但是台尼亚·古里科伐悲凉地说:

“啊,这是何等真实呀!真理也引人流泪——是不是?托米林?”

教师沉默着,小心地离开她一点,同时台尼亚的耳根涨红了。她把头偏在一边,寂然瞅着地板。

不久,克里就觉得在长辈们的“真理”之中有些不确,有些捏造。他们常说到沙皇和“平民”。那短促而粗粝的“沙”字并不会引起他的想象,一直到马利亚·罗曼诺夫娜加上“吸血鬼”的时候,那时她把头用劲一摇,以至她的眼镜跳到眉毛上。

克里听着,不知不觉地自然相信沙皇是恶毒而狡诈的军官;他曾经“欺骗了一切人民”。

“平民”这个词是异常广泛的:包含着多式多样的情绪。人们怜悯地、虔敬地、快活地、忧虑地谈着“平民”。台尼亚·古里科伐似乎为了某种理由妒羡着平民,他的父亲称他们为“殉道者”,而伐拉夫加却称他们为直视的呆子。

克里知道平民之中包括农夫和村妇。他们全都住在乡下。每逢星期三日他们进城来卖木柴、菌子、番薯和白菜。但是他以为这些人和他所常常听说的真正的平民是不相同的,关于后者,有人作诗咏叹,有人爱惜,有人竭诚要为他们谋幸福。

克里想象中的真正“平民”是数不清的一大群人,身材高大,不幸而又可怕,好像神秘的乞丐伐维洛夫似的。伐维洛夫是一个高大的老人。他的头发,卷曲得像羊毛,好像一个小帽似的盖在头上。肮脏的灰胡子蔓生在脸上,从眼睛到颈子,只露出一管铅灰色的鼻子。完全看不见嘴,而在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朦胧闪出两片浑浊的玻璃。当伐维洛夫在窗下吼着“神之子耶稣基督可怜我们哪”的时候,那密不透风的胡子里就现出一个黑洞。洞里伸出三个狰狞的黑牙齿,而且他的舌头,又厚而圆得像棒槌似的,笨重地动弹着。

长辈们都怜悯地谈着他,虔诚地布施他。克里觉得他们在这乞丐之前全都似乎有罪,似乎害怕他,甚至像克里害怕他一样。他的父亲曾经狂热地赞叹道:

“这是伊利亚·莫洛米兹 ,他受了伤……他是平民的可以夸耀之力……”

至于克里的保姆奥金尼亚,圆胖得好像一只桶似的,却在孩子们太顽皮的时候恐吓他们道:“等着,我去叫伐维洛夫来!”

据她说,这乞丐是一个顽固的罪犯。在灾荒的年头他卖给人们的面粉里面掺和着灰沙。因此被控告,为贿赂法官用尽了他所有的钱。现在,虽然尽可以生活,不必讨饭,他仍然要装作乞丐。

“他并不是出于恶意,只是要使人不舒服。”她说,而且克里相信她而不相信他的父亲的故事。

而最难明白的是:“平民”到底是什么呢?在一个夏季,克里、狄米徒里和他们的祖父一同坐车到乡间去赶市集。克里张眼呆看着农民和村妇们,他们一致穿着节日的制服。吃惊于这种半醉的、笑嘻嘻的、善心的人们的众多,克里回头问祖父道:

“‘呻吟田野牢狱中,日暮歇宿车辕下’的真正平民在哪里呢?”克里天真地用这他曾经在宾客之前背诵过的诗词发问。

老人大笑,用手杖指着群众说:“这些就是的,你小傻子!”但是克里不相信。后来,市郊有些房屋被火烧,托米林带着克里去观看的时候,他又提出这问题。旁观者谁也不肯去抽水。警察终于从群众中把衣服最坏的人们拖出来,抓住他们的领子,用拳头威吓着,把他们赶到水龙头面前。

“什么平民哪!”克里的先生咕噜,皱着他的脸。

“啊,这些就是平民吗?”克里问。

“嗯,照你说,他们还会是别的吗?”

“那么那些救火会员也是平民吗?”

“当然,他们并不是天使呀。”

“那么为什么单是救火会员在工作呢?人们为什么不去帮助他们灭火呢?”

托米林冗长地和可厌地谈论了那些旁观的人们与不做工的人们。但是克里一点也没明白他的先生所说的话,插嘴道:

“但是平民呻吟是在什么时候呢?”

“将来我要告诉你。”那先生预约。但是他永远不告诉。

有一次他和他的父亲谈话的时候,克里心里产生了关于“平民”的性质的一种较为确定然而怪不愉快的观念。在一个秋天的黄昏时候,大萨木金半裸着,像一只小鸡似的蜷伏在长沙发的角落里——他有使他自己舒服的可惊的才能。克里把头靠在萨木金的穿着羊毛衬衣的胸膛上,用手摸着他的父亲的面颊,这面颊像羔羊皮手套似的柔软而又像新的橡皮球似的弹硬。他的父亲问他在讲授神学的时候他的外祖母讲了什么。

“讲了亚伯拉罕的牺牲。”

“哦。那么你怎样理解这故事呢?”

克里说上帝要亚伯拉罕杀以撒亚克;而当亚伯拉罕正要割断那少年的咽喉的时候,上帝说:“那是不必要的。你不如杀一只公羊。”克里的父亲吃吃地笑了。然后,抱起他的儿子,他说这故事是应该这样理解的:

“象征——地——说来。上帝——就是平民。亚伯拉罕是平民的领袖。他以他的儿子为牺牲,并不是献给神,而是献给平民。你看这何等简明?”

是的,这是够简明的。但是并未使这孩子满足。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你不是说平民是殉道者吗?”

“是呀!这就是他要求牺牲的理由。每个殉道者都要求牺牲——全都如此,常常如此。”

“但是为什么呢?”

“你小糊涂!因为要使人不受苦。就是说,人们可以因此被教导,不受苦地生活下去。耶稣也是一个以撒亚克。他的父亲,上帝,把他牺牲给人们。你懂吗?这和亚伯拉罕的牺牲的故事是同样的。”

克里又迟疑地沉思起来,终于审慎地问道:

“你是一个平民的领袖吗?”

这回皱眉沉思的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的脸色立刻就平静了。

“你看,我们全都是些以撒亚克——是的。譬如,在流放中的甲可夫伯伯、马利亚·罗曼诺夫娜,以及,一般地说来,我们所有的熟人们。即使不全是,至少知识分子的最大多数都必须以他们的能力为牺牲献给平民的。”

他的父亲尽说了一个长久时间,但是这孩子早已不听了。从那一晚之后平民在他的心眼之前闪出一种新模样,不像以前那样朦胧,然更加可怕。

克里觉得和长辈们相处越久,他们就更难以理解,更难以相信。

克里的老祖父很夸耀他的孤儿学校,他说起它的故事总是津津有味的。有一次,他带着孙儿们到这声誉卓著的学校去参观那圣诞庆典。克里看见一群瘦骨伶仃的孩子,都穿着蓝白条子花布的衣服,好像女囚犯的号衣似的,孩子们的头全都剃得光光的。许多孩子的脸上都有疮癞。像一些活起来的小铅兵似的,他们排作三行,成为希腊文的π字,围绕着一株参差不齐的枞树,而且他们都贪馋地、惶恐地、极不耐烦地看着它。一个秃头的小胖男人出现了。他的大腰围,矮身材,和没有眉毛、胡子的黄面孔,使他好像是这些学生之一被可怕地吹胀起来的仿造品。他挥动双手,孩子们立刻就拼命歌唱:

自由,自由,我的自由,
我的宝贵的自由啊!

像一些干地上的鱼似的张着嘴,孩子们赞美沙皇:

我们自己的父亲必定知道,
我们的艰难岁月——我们的需要——
必定看见我们的悲伤的眼泪。
我们自己的父亲喂养我们。

这全是震聋耳朵的,而且当孩子们唱完之后,房间里似乎闷热。祖父用手巾揩揩他的流汗的脸,克里以为他看见除了汗而外还有泪奔流在老人的面颊上。老人和孙儿们并未等待分配赠品,克里已经头痛起来。在回家的路上他问他的祖父:“他们爱沙皇吗?”

“当然,”他的祖父回答,但是立刻恼怒地加添道,“他们爱的是糕饼。”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爱吃。”

克里不愿想到他的祖父是一个夸张者,然而这思想依然固执着。

他的外祖母,肥而且大,穿着铁锈色的毛织连头巾外衣,从她的金丝眼镜里窥看着各样东西,而且用一种拖长的怨声说道:

“从前在我的家里,我们常常……”

按照她说的话,从前她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富丽堂皇得好像在神仙故事里似的。他的祖父显然怀疑,用干瘪手指分开两片灰胡子,嘲笑道:

“你,苏菲亚·乞里洛夫娜,俨然曾经度过现在只有在天堂里才能享受的生活呀。”

他的外祖母的大鼻子因为被讽刺而发红了,而且她悄然慢慢地失去踪影,好像日落时候的一朵云似的。她的手里常常拿着一本绿绸面的法文书,绸面上镶着黑边,标题是:《上帝知道,人只揣测》。

谁也不爱外祖母。克里看出来了,断定就说只有他一个人爱这孤寂的老太婆也不算错。他愿意倾听她讲关于那神秘的家宅的故事。在她的生日那一天,她带着克里到街上散步,走进一个大院子,她指给他看院子深处的一座丑陋的灰败的旧房子,有五个窗子,由三个圆柱分隔开着,还有一个倒塌的走廊和一个两洞窗子的中层楼。

“这是我的老家。”她说。

窗上都钉着木板;院里狼藉着破烂的桶子和篮子,还散乱着碎玻璃片。一只狗坐在院子中央舐着它的尾上的瘤节。一个小老男人,和那只狗一样毛茸茸的,坐在走廊台阶上咬嚼着面包和大葱。他好像《渔夫和小鱼》这童话里出来的。这童话现在使克里烦恼了。

克里想要提醒他的外祖母她常常说起的家宅和这大不相同,但是,一看她的脸,他就问:

“你为什么哭呀?”

他的外祖母不回答,用一条手制的花边手巾揩掉眼泪。

是的,各样东西都并不像长辈们所述说的那样。克里觉得这种不同只有两个人明白:他自己和托米林——伐拉夫加曾称这位先生为“没有目的的人”。

在克里的眼里这先生有些神秘,他小而且瘦棱棱的,小红胡子分为两撇,长长的黄铜头发披在肩上。他似乎很留心观察各种事物,但是他的奇异的眼睛里恍惚的神气,那眼瞳似乎从眼白里凸出来似的。托米林穿着粗制滥造的蓝色罩衫走到各处去。笨重的农民皮靴,黑色长裤。他的脸使人想起一个圣人的神像。而最稀奇的是他的一双可厌的畏缩无力的红手。在初认识的那些日子克里曾经以为托米林是半盲的,一种光使他把事物看得比实际更大或小。克里以为这先生就因为这理由才这样格外小心地接触各种东西。看着他真是很有滑稽趣味的!

然而,虽然他的视官有这一切显然的坏现象,这先生并不戴眼镜。当他高声诵读着一本淡紫色的小笔记簿的时候,他迟迟疑疑地翻动书页,好像恐怕那纸片会在他的烧热的手指之下燃起来似的。他在萨木金家住了两年,在这时间之内他并不比桌上的那茶炊更多一点变化。

晚茶之后,当女仆马拉沙正在收拾着杯盘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放两支蜡烛在托米林前面。各人都围着桌子坐拢来。伐拉夫加却皱起面皮,好像喝了鱼肝油似的,咕噜道:

“什么——又要读那空想的伯爵 的圣训吗?”

然后,把他自己藏在大钢琴后面的皮椅子里,他点燃一支雪茄,从烟云中吐出嗡嗡的言语:

“孩子气呀!这大地主正在干咧!”

“一个精敏的梦想家。”那医生含糊说,不赞成地,同时喝着啤酒。

医生是一个不愉快的家伙,好像躺在地窖里这样长久,以至全身潮湿而且长着黑霉似的。他是满怀着仇视每个人的敌意的。他显然不是一个聪明人,他甚至不选择一个好妻室。她是矮小的,坏脾气的,而且不好看。她很少说话。吝啬地说了两三个字之后,就沉入长久静默之中,尽看着一个角落出神。没有人会和她开始友好的交谈,总之,她是被看待作好像并不存在似的。有时克里觉得她似乎是被人故意加以忽略,因为她是被害怕着的。她的声音,其中有一种炸裂,常使克里惊骇。当她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期待着这尖鼻子妇人会说出什么非常的话语,像从前那样。

有一次,伐拉夫加忽然恼怒,用他的重手掌拍着钢琴盖,用教会执事的声调叫道:

“胡说!凡是人的合理的行为都必然压迫着别人或他自己的。”

克里以为伐拉夫加就要加上“阿门 ”了,然而他还没有机会说什么,医生已经咕噜着:

“这伯爵是糊涂的,他不曾说过达尔文。”

“达尔文是一个魔鬼。”他的妻大声叫喊;医生把头闪避在一边,好像有人打了他一下似的,然后坦然轻声说道:

“多余的母驴子!”

马利亚·罗曼诺夫娜高声叱责伐拉夫加,但是克里听见医生的妻的更高的顽强的声音:

“他教人恶是生活的法则!”

“够了,安娜。”医生命令。同时,克里的父亲已经开始和先生辩论某种学说,或者大概是关于马尔萨斯的吧。伐拉夫加站起来走了,雪茄的烟缕像一条带子似的拖在他后面。

伐拉夫加在长辈中是克里认为最有趣而且可以理解的。他毫不掩饰地表示他与其听人读书倒不如玩玩独牌戏。克里觉得他的父亲也是更喜欢打牌的,但是他的父亲绝不坦白承认。伐拉夫加的话说得这样好,以至他的言语输入克里的记忆之中好像把五分银币放进“扑满”里面去一样。当克里问他学说是什么的时候,他立刻答道:

“那是他们追求真理所用的一条小狗。”

他是最爱开玩笑的,赠给每个人一个有趣的绰号。

在他们开始读书或玩“优先权” 之前,克里被送去睡觉,但是这孩子常常顽抗而且请求道:

“我只再坐一小会儿,不过一小会儿!”

“我的……!他真喜欢和成人们在一处!”他的父亲装出惊奇的样子,听了这话之后克里平静地走了,觉得已经满足他的心愿——已经使成人们又注意到他了。

有时他的父亲会邀请他:

“我说,背诵默想吧,从这一行起:嫉妒使你……”

克里就举起右手,用左手抓住皮带,皱着眉尖,背诵道:

陶醉于巧言佞色,
贪淫,嬉戏的生活呀——
醒醒吧!……

伐拉夫加大笑到怪叫的程度,克里的母亲勉强微笑着,而马利亚·罗曼诺夫娜却以预言家的口气低声说道:

“他将来是一个正经人。”

克里看见成人们常常抬举他到别的儿童之上,这是可喜的事。但是他偶尔也觉得成人们的注意对于他是一妨碍。

有几点钟之久,他想要而且能够像衣冠不整的凸鼻子波里士·伐拉夫加,或波里士的妹妹,或他自己的哥哥狄米徒里,以及梭莫夫医生的苍白的女儿们一样玩得忘乎其形。像别人一样,克里陶醉于那激动,把自己浑忘在他们的游戏之中。但是只要一觉得有一个成人在注意着他,他就庄重起来,恐怕他的爱玩会把他降低到和寻常儿童一般等级。克里时常觉得成人们似乎随时都注意着他,期待着他有非凡的言语和行动。

同时他觉得孩子们越来越不喜欢他。他们好奇地观看着他,好像对待一个陌生的人似的,而且,仿效成人们,期待着他会作出什么稀奇的把戏。但是他的聪明的言辞只引起他们的冷嘲,对于他的不信任有时达到敌对的境地。克里断言他们妒忌他的好名声——才能出众的儿童的名声;但是这情形总使他感伤,有时愤懑,有时悲凉。他努力克服同伴们的不友好的态度,同时也更加继续表演着成人们硬派给他的角色。他想要发命令,开教训,但是结果只是挑起波里士·伐拉夫加的怒骂。这精悍的孩子以一种专横的态度威胁和排斥克里。他所提出的玩意总是有些危险而困难的。他强迫人服从他自己,而且,无论玩什么游戏,他总是自居于领袖地位。他躲藏在很难接近的处所;他敏捷得像猫似的爬到屋顶上和树上;他神出鬼没地不让人捉住他,弄得对方精疲力竭,不愿再玩了,这时他就嘲骂那些失败者:

“怎样——你们输了吧?不干了?嗐,你们这些孱头!”

克里觉得波里士对于任何事体都不假思索,只是本能地知道他必须干什么和怎样干法。有一次,被同伴们的驯良所懊恼,他说出他的梦想:

“今年夏季我要找几个配和我打架的斗士,教养院的孩子们或神像制造厂的孩子们,那么我才能认真打一打。至于你们这些家伙,我只好抛开了!”

克里觉得伐拉夫加家的小姑娘比别的儿童更公然更固执地不喜欢他。里狄·伐拉夫加却是克里所十分喜欢的——一个苗条的小姑娘,微黑的面孔,灰眼睛,蓬松的黑鬈发。她跑得很神速,好像脚不着地似的飞腾着。除了她的哥哥而外,谁也不能捉住她或赶到她前头。像她的哥哥一样,她常常自命为领袖。当她自己撞在什么上,或擦伤了手脚,或碰破了鼻子的时候,她从来不号哭,不呻吟,像梭莫夫家姐妹那样。但是她对于冷非常敏感;她不喜欢黑暗,以及影子,而且在坏天气之中变得难堪地暴躁。

在冬天里她像苍蝇似的入眠了,她坐在她的房里,甚至很少出去散步,痛骂上帝刮风下雨和下雪,使她莫名其妙地烦恼。

她说起上帝来,好像他是住在邻近的一个好心肠的老人,和她相识,能够做他所想做的各样事,而他所已做的事却时常是他所不应做的事。

“嗐!并不有什么上帝,”克里宣言,“老头子和老太婆才相信他有的。”

“我并不是老太婆,而宝拉也还年轻,”里狄沉静地回答,“宝拉和我都很爱他,但是妈妈恼恨他,那是因为他不公道地惩罚着她,所以她说上帝玩弄人好像波里士玩弄木偶兵似的。”

里狄把她的母亲描画成一位殉道者:他们用烧红的熨斗烫她的脊背;他们注射药水在她的肉皮里面,用尽各种方法磨折。

“有一次,爸爸必须到外国去,但是她不要他去。她怕爸爸离开她就会死掉。自然,爸爸是不会死的;但是他不和她辩论,他说病人总是惶恐地想着一些蠢事,因为他们怕死。”

和这姑娘在一处克里觉得很舒服,以及快活——快活得好像听他的保姆奥金尼亚讲神仙故事似的。克里知道里狄看他毫无出色之处,在她的眼里他并不曾长大,总不过和两年前伐拉夫加家搬进来的时候一样。他退缩而且困恼,认为这姑娘把他拉转回到幼稚愚昧的境地;但是他无法使她领悟他的重要性——这是困难的事,不说别的吧,单以里狄能够一口气不停地讲一小时而不肯听他的话或答他的问而论。

在晚间,玩倦了之后,她常常变为沉静,张着和蔼的眼睛缓缓漫步在院子里、花园里,好像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似的。

“我们去坐一会儿吧。”她约克里在院子角上,在马厩和邻人新造的石墙之间,有一株因为缺乏阳光而奄奄待毙的大榆树。靠近树身堆着一些旧木板和木柱,高得和马厩的房顶一样齐,上面放着一辆用芦苇编成的小小的四轮低马车,这是属于克里的祖父的。

克里和里狄爬进小车,坐在那里谈天。这小姑娘常常怕冷地紧贴在萨木金身上,这时他接触着她的结实而温暖的身体,听着她的沉思的低语,经验到一种特殊的悠闲之乐。

她的声音不好,复音调;克里觉得它只是“发”和“梭”之间的连续音。而且,克里以为,和他的母亲同样想法,这姑娘知道许多在她的年龄所必须知道以外的事。

“关于鹳和椰菜头的故事 只是胡说罢了。”她说,“她们这样说是因为她们怕生孩子,但是我们的妈妈们都生孩子,像猫一样;我看见过生孩子,宝拉也告诉过我。等我的奶再长大一点,像妈妈的和宝拉的那样大的时候,我也要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像你和我这样。生孩子是必要的,否则总是同样的人们,而且他们死了之后就留不下人了。那么猫和鸡也都要死了——谁来喂它们呢?宝拉说上帝只不许修女和中学校里的姑娘生孩子。”

里狄时常冗长地谈论她的妈妈和他们的婢女宝拉,后者是好像敷着果酱的卷形布丁似的一个笑嘻嘻的红面颊的姑娘——而她一谈到她们总会说出一些新鲜的事。

“宝拉知道各样事情——甚至比爸爸知道的更多。有时——当爸爸到莫斯科去了的时候——妈妈和宝拉唱很柔和的歌,而且她俩都哭泣,宝拉吻妈妈的手。妈妈一喝马德里酒就要大哭。她病是因为她的脾气坏,而且她不喜欢爸爸和别的女人相好,只和她相好。她不喜欢任何太太——除了宝拉而外,当然她并不是太太,只是一个兵士的妻子。”

当她说的时候,她摇着身子,捏起两个小拳头,用一个拳头在膝上拍着节奏。她的声音越来越柔和,越没有劲;最后她好像是在梦中说话似的,这时她的声音使克里悲哀了。

“在害病之前妈妈是一个吉卜赛人,我们现在还有她穿着红衣服抱着吉他的画像咧。我要到高级学校去读几年的书,然后,我也要抱着吉他去唱歌——不过我要穿黑衣服。”

有时克里想要反驳这姑娘,和她争论,但是他不能使他自己这样做,恐怕里狄会生气。觉得她是他所认识的女孩们之中的最有趣的姑娘,他是以里狄待他比待别的孩子更好为荣的,所以,当里狄忽然对他冷淡,邀约鲁巴·梭莫伐去坐在那小车里的时候,克里感伤,觉得被弃,嫉妒到几乎流出怨愤的眼泪。

他十分讨厌梭莫伐姐妹,正如讨厌她们的父亲一样。她们只相差一岁,都是矮胖胖的,面孔圆得好像茶托似的。大的那一个,伐利亚,和她的妹妹不同的是时常害病,所以克里看见她的次数不如看见鲁伯夫那么多。伐拉夫加叫这妹妹“白老鼠”,而孩子们却叫她“小丑鲁巴”。她的白脸好像敷着面粉似的;她的水汪汪的蓝眼睛隐藏在肿眼皮的粉红肉垫后面;她的无色的眉毛简直看不见在那极其突出的前额上;她的头发躺在脑壳上,好像是粘贴在它上面似的。她把它编成一条可笑的小辫子,辫端上系着黄缎带。她是快活的,而克里却以为这并不聪明的丑姑娘的快活必定是假装的。她计划这样那样,可是都不成功,有一次她发明了一种讨厌的玩意,“你将来怎样?”把纸裁成许多片,每片上写上一个字,把它卷成小卷,然后叫那些孩子各人从她的怀里取出三小卷。

“铃”“响”“狼”是里狄抽得的,于是鲁伯夫用老算命先生的衰弱的鼻音说道:

“亲爱的小姐,你将来要嫁给教士,住在乡村里面。”

里狄恼怒道:“你不懂算命!我也不懂,可是你比我更外行。”

克里抽着的是“月”“梦”“葱”。

小丑鲁巴把他的笺条捏在她的手里,咬着厚嘴唇,默想了一会儿。然后叫道:

“你睡着吻月亮,烧着你自己,哭起来。这一切都是在你睡着的时候!”

“胡说!但是很有趣!”波里士称赞。

在安徒生的一切童话中鲁巴最喜欢《牧女和扫烟囱者》。她请求里狄高声颂赞它,她一面听一面哭泣,毫不难为情。波里士·伐拉夫加皱起眉头咕噜道:

“不要这样哼哼!他们没有被打碎总算是好事情。”

她对于那瓷做的扫烟囱者的奇特的悲愁,以及其他种种,克里都觉得是假装的。他恍惚怀疑她想要冒充像他克里·萨木金似的有天才的人。有一晚上,鲁巴十分激动地从街上跑到院子里,使正在院子里嚷闹的孩子们都突然停止活动,于是她高举双手,向天空叫道:

“听着,听着!”

他们全都沉默着,仔细观察天空,但是谁也听不见什么。克里欣喜鲁巴的卖弄没有效果,顿着脚嘲骂她:

“你并不懂玩弄人!谁也不受你的玩弄!”

但是那小姑娘推开他,用劲皱起她的粉白的脸,急促地歌吟道:

昨晚爸爸戴着巴拿马 ——
他好像白菌子;
我简直不认识那是爸……

她停止了,用手掩着眼睛,责备克里道:

“搅坏各样事情的就是你!”

“他总是冲到人面前,像一个瞎子似的。”波里士严厉地说,然后提出韵脚:“知?痴?姿?”

克里觉得人人都不喜欢他,更加讨厌鲁巴,而且认为和这些孩子们相处比和成人们相处更困难。

伐利亚比她的妹妹更讨厌,而且像后者一样,毫不引人注意。她的额上现出细微的青筋。她的猫头鹰眼睛是阴郁的,她的懒身体的行动是笨拙的。她说着一种审慎的漫长的低音,可是字句含糊到难以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克里惊奇为什么波里士对于梭莫伐姐妹那样殷勤有礼,而不注意那美丽的阿连娜·提里卜尼伐,他的妹妹的密友。

在天气不好的日子,孩子们就聚集在伐拉夫加的寓所里,在那可以布置成客厅的不整洁的大房间里。房里有一个巨大的食橱、一架风琴,和一张异常阔大的长沙发。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椭圆的桌子和几把笨重的高背椅子。伐拉夫加家住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了,而看来好像是昨天才搬进来似的,乱七八糟。家具也不够;这房间好像是空的,不能居住。

孩子们常常扮演马戏。那桌子便是舞台,而马房就在桌子下面。马戏是波里士最爱的玩意。他担任团长和马教练。他们的新朋友哀戈·图洛波伊夫兼饰魔术师和雄狮。狄米徒里·萨木金是丑角。梭莫伐姐妹和阿连娜是豹子、长毛狗和母狮;而里狄·伐拉夫加是野兽教练员。

动物们都认真地各尽任务。它们都抓着里狄的裙子和腿子,尽力推倒她,咬她,波里士拼命大叫:“不要像小猪似的吱吱叫呀!里狄用劲打它们!”照例,马夫这种贱役是派给克里的;从桌下牵出马和别的动物来的就是他。他怀疑这种职务的派给是故意侮辱他的。他根本就不喜欢玩马戏;像他们的别的玩意一样吵吵嚷嚷,一会就变为可厌的了。他拒绝再玩,退出去加入“观众”之中,和宝拉及一个修女同坐在长沙发上。波里士喝道:

“你这哭哭啼啼的小娃娃!鬼惹他!宝拉去叫杜洛诺夫来!”

克里坐在长沙发上看马戏。但是他发见伐拉夫加氏的母亲更比她的孩子们有趣得多。

在被一架大挂灯所照明的房间里,一个黑头发、黑脸、大鼻子、大眼睛的妇人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靠着像雪堆似的一对白枕头。从远处看去,这妇人的毛松松的头好像一块烧过的树的焦了而还在燃着的节根头。格拉斐拉·伊塞弗娜不停地吸着粗大的黄纸烟。烟云浓密地钻出她的嘴和鼻孔,甚至她的眼睛也似乎在冒烟。

“克里!”她用重浊的声音叫喊。克里害怕她。他小心地走近去,摸摸腿,低了头,才在离床两步的处所站定,这是那妇人的黑手不能达到的地方。

“嗯。你家里有什么新闻?”她问,用拳头使劲拍拍枕头,“你的母亲在做什么?全都到戏院里去了吗?伐拉夫加跟他们去了吗?啊哈!”

她威吓地说出这“啊哈”,而且她的黑眼睛的锥尖似的注视压迫着这孩子。

“你是狡猾的,”她说,“他们称赞你不是无所为的;你是有心计的。不,我不让里狄嫁给你。”

波里士正在那大房间里顿脚大叫:

“乐队!妈妈,来,乐队!”格拉斐拉·伊塞弗娜就拿起吉他,或是像一只颈子长得可怕的鸭子似的一种乐器。弦索失望地响起来,克里觉得这音乐是恶意的,像格拉斐拉·伊塞弗娜周围的各样东西一样。有时她会忽然不祥地爆发出一种鼻音的歌声。歌词是杂烂而不可解的,所以这枭叫的声调使房里的各种东西都更加阴森和不安。孩子们都丛集在长沙发上,驯服地静听着,但是里狄辩解地低语道:

“她还能够唱得更好的,但是今天她没有用她的最好的声音。”

里狄很温柔地问道:“你今天没有用你的最好的声音,是吗,妈妈?”

克里恐怕这妇人会好起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但是梭莫夫医生使他放心了。他曾经问过医生:

“格拉斐拉·伊塞弗娜快就会好起来了吗?”

“和每个人一样,都到了裁判的末日了。”梭莫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克里相信这医生所说的每一个阴毒的字。

当孩子们在楼上吵闹得太厉害了的时候,父亲伐拉夫加就从萨木金家走上来,站在门道上,喝道:

“安静些呀,你们这些狼!这样吵闹是使人活不下去的。维拉·彼得洛夫娜恐怕你们跳破天花板。”

“上船!”波里士命令,于是他们就全都猛扑这父亲,爬在背上,挂在肩上和颈上。

“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都上来了。”

伐拉夫加首先要求孩子们发誓不搔他的痒处,然后开始围着桌子奔跑,沉重的脚步使食橱里的碗碟铮铮地响,挂灯上的水晶吊子也发出叮叮的声音。

“毁坏他!”波里士叫喊,于是大事件就发生了。他们撩痒伐拉夫加,他咆哮,尖叫,大笑。他的尖利的小眼睛惶恐地突出着。他把他们一个跟一个抛置在长沙发上,而他们又一个跟一个扑过来,用劲搔他的肋下和膝下。克里从来不参加这种粗暴而危险的游戏。他超然站着,笑着,听着格拉斐拉的低音的叫喊:“就这样对待他!就这样对待他!”

“我投降了!”伐拉夫加终于呼喊,跌在长沙发上,挤压着他的敌人们,他们从他那得到了糖果饼干之类的赔款。然后里狄替他梳理蓬乱的胡子和头发,而且,沾水在手指上,摩平他的眉毛,同时他笑得气灰力竭,可笑地噘着嘴,用手巾揩着脸上的汗,可怜地埋怨道:

“不,你们全是毫无信义的人。”

然后他走进他的妻的房里。她噘起嘴嘘了一声迎接他,这时她的黑眼睛恼怒地大睁着,越发可怕,伐拉夫加勉强低声说道:

“什么?不,那不过是你想出来的。不要这样?好。我现在还没有老咧。”

“想出”这词是克里所能理解的,因此尖锐化了他对于那病妇人的敌意。是的,当然,她常常想出一些恶的事体。克里看见格拉斐拉·伊塞弗娜对于她的儿女们不关切,不仁慈,而且屡屡粗暴。她对于波里士和里狄发生兴趣,似乎只在他们冒着折断手足的危险实习某种体操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她皱起浓眉,闭紧紫色嘴唇,双手交叉在胸前,手指深陷在骨瘦的肩膀里面,定睛看着她的孩子们,好像要瞄准他们放枪似的。克里觉得倘若孩子倒下受伤,这母亲就会爆发快活的大笑的。

波里士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跑来跑去。里狄的衣服比梭莫伐姐妹的更糟,虽然她的父亲比医生更富。然而克里越来越重视这小姑娘的友谊,当他听着她的可爱的唠叨的时候,他愿意保持沉默——沉默着忘记了他自己的说些少年老成的话的任务。

哀戈·图洛波伊夫,这花花公子一登场——衣冠华丽,好像时装标本似的,彬彬有礼到可厌的程度,然而矫捷活泼得和波里士一样——里狄就抛弃克里,驯服地跟在这位新玩友后面,好像一条小狗似的。不可解的是从初相识那一天起,波里士就和图洛波伊夫越争吵越厉害;在几天之内他们就打到流血流泪。他看着他们的烂脸,他们拼命相打的努力,他才初次见识孩子们战斗的凶猛。他听着他们的咬牙切齿,他们的呼吸困难。这使他如此惊恐,以至在战后几天他还是不敢走近他们。这一切增强了他的这感情:他,不能战斗,是一个旁观者。哀戈和波里士不久就变为密切的朋友,虽然总是辩论和吵架。各人都顽强地、毫不容情地,竭力显示自己比同伴更大胆,更有力。波里士的行为好像被火烧着似的;他的心里显然有些疯狂,好像他急忙要做完种种游戏,唯恐将来不能似的。

当图洛波伊夫登场的时候,克里感觉自己被遗弃得更远;被排在和他的哥哥狄米徒里并列在一处。但是好心肠的笨拙的狄米徒里是被人爱的,因为他自愿听受管理。他从来不争辩或惹厌,他耐烦地和老实地担任着最不重要而又毫无利益的角色。狄米徒里的被爱也因为孩子们爱听他讲鸟巢、兽穴,以及蜜蜂、黄蜂生活的故事,这是克里所想不到而嫉妒了的。他用一种嗄声神秘地讲着,他的广阔的脸上和慈善的眼里现出欢乐的微笑。

图洛波伊夫和波里士要克里像他的哥哥那样柔顺地服从他们的意志;克里可以服从的,但是,玩到中间,会说道:

“我不玩了。”就突然走掉。

他想要表示他的顺从不过是一个聪明孩子的谦虚,对于这一切儿戏他是能够做得十分出色的。但是谁也不能理解这一点,而且波里士大嚷道:

“滚蛋——我们讨厌你了!”

他的尖鼻子的雀斑脸上泛起一阵红潮,他的眼里闪出怒火的光芒。克里怕他会打他。

里狄皱起眉头,疑问地瞅着他。梭莫伐姐妹和阿连娜,觉察了里狄不讲交情,眉来眼去,互相耳语。这一切使克里的心中充满了酷烈的悲哀。这孩子用一种揣测安慰他自己:他们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比他们更聪明。同时,像这安慰的影子似的,接连而来的是骄傲,以及批评他们的欲望。当他觉得那玩意可厌的时候,他问道:

“是不是可以想出一些更好玩的呢?”

“去想去吧,不要搅扰我们。”里狄恼怒地说,转背离开了他。

“她越来越粗暴了!”克里痛苦地回想着。

他自己发明了一种步伐,在他的想象中,它大有助益于他的重要性。他走起来,不弯腿,把双手抄在背后,好像教师托米林似的。他皱起眼眉考察着他的同伴。

“你为什么这样摆架子呀?”狄米徒里问他。克里轻蔑地笑笑,并不回答。他不爱他的哥,认为他是一个小傻子。

图洛波伊夫,一个冷静的、整洁的小家伙,很有礼貌,也皱起他的不仁慈的黑眼睛考察着克里——挑战地看着他。每当克里走近里狄的时候,他的太过漂亮的面孔就恼怒地皱起来。但是那小姑娘随便和克里说话,顿着她的脚,而眼睛望着哀戈这一面。她越发亲近图洛波伊夫,他们手挽手地散步。克里觉得,即使在大家玩得正有趣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彼此相玩,并不意识到别人。

每当玩“瞎子摸鱼”而里狄是“瞎子”的时候,哀戈就故意把他自己送到她的摸索的手下。

“这不行!”克里叫喊。而且大家都一致赞成:“不,这不行!”至于图洛波伊夫呢,扬起他的漂亮眉毛,分明抗议道:

“但是,先生们,她是弱小的呀!”

“不!”里狄愤怒,“不论他说什么,不,不,不!”

“我也是弱的呀!”小丑鲁巴声明,懊恼了。但是图洛波伊夫已经蒙上眼睛,正在追逐着了。

有一次,狄米徒里·萨木金从里狄的手里逃脱,而且翻倒一只椅子在她的脚前面。这姑娘的脚撞在椅子上,叫了“啊哟!”一声。哀戈沉下脸孔,抓住狄米徒里的咽喉:

“你蠢货!你玩得不正经。”

当发觉伊凡·杜洛诺夫注意窥看女孩们的裙子下面的时候,图洛波伊夫宣布不许邀约杜洛诺夫来玩。伊凡·杜洛诺夫固执着要人称他自己的姓 ,而且强迫他的祖母自称为杜洛诺夫娜。向外弯的两腿,凸肚皮,扁平的脑袋,宽眉毛,大耳朵,他是丑的,然而丑得引人注意。在阔大的脸孔中央有一管刚刚可以觉得的小红鼻子,闪出两只窄小的混浊的蓝眼睛,很灵动而且贪馋。贪是杜洛诺夫的最显著的特性,他异常之贪地用他润湿的小鼻子吸着空气,好像因为缺乏它而窒息着似的;他以惊人的速度大吃大喝,嚼响那很红的厚嘴唇。他对克里说:

“我是穷人,必须多吃。”

由于祖父阿金的硬作主张,杜洛诺夫和克里共同补习投考中学的功课,而且,在托米林授课时间,杜洛诺夫也显出神经性的急促。克里甚至以为这也似乎是贪。当询问或回答先生什么的时候,杜洛诺夫说得很快,好像他是在吸吃他的字句而它们热得烧着他的嘴唇和舌头似的;有好几次,克里问这位他的祖父硬送给他的同伴:

“你为什么这样贪?”

杜洛诺夫皱起鼻子,斜起不安宁的小眼睛瞅着一边,并不回答。但是,有一次,异样地降低他的高调的怒声,他说:

“有人放一条饿虫在我的肚子里面。”

“虫?”克里问。

用一种急促的低语,他通知克里。他的姑母,一个女巫,曾经蛊惑了他,把一条绦虫放进他的肚子里面。所以,他杜洛诺夫终身受着吃不饱的饥饿之灾。他又说,他诞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正在和土耳其人打仗。他的父亲做了俘虏,改宗伊斯兰教,现在在那里过得很好。他的女巫姑母知道了这种情形,就把他的母亲和祖母驱逐出门。他的母亲很想到土耳其去,但是他的祖母不让她去。

克里不相信绦虫。但是当他听着这神秘的低语的时候,他惊奇地看见在他眼前的这孩子变相了。这保姆的孙儿的扁脸忽然漂亮起来;他的眼睛并不转来转去;眼瞳里闪出欢乐的蓝焰,这是克里所不能理解的。晚餐的时候他把杜洛诺夫的故事重述给他的父亲,后者听了十分高兴。

“你听见了吗,维拉?何等的想象,呃?……”

他的母亲并不理会,像平常一样。她简单而干脆地告诉克里这全是杜洛诺夫想出来的,他并没有姑母,他的父亲已死了——正在掘井的时候埋葬在土崩之下。他的母亲曾在火柴厂里做工,在杜洛诺夫才四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死了之后,他的祖母被雇作米提亚的保姆,大略是这样。

“是的,维拉,”克里的父亲说,“但是,你要知道……”

狄米徒里的脸上展开微笑,说道:

“克里也是爱说谎的。”

他的父亲转向他:

“你说得很粗鲁,米提亚。必须分清幻想和说谎。”

这时伐拉夫加到了,跟在后面的是祖父阿金。他们开始争论,而克里又强烈地觉得他有权而且必须“想出”他自己的品性。同时他对于杜洛诺夫的兴趣增加了——一种近于嫉妒的兴趣。第二天他问伊凡:

“你为什么捏造你的姑母的故事。你并没有什么姑母呀!”

杜洛诺夫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闭起眼睛,答道:

“至于你呀,不要乱讲你不懂的事情吧。全是因为你,我的祖母才扯掉我的耳朵,你个唠叨鬼!” 980Nhj/G7SuKS8woIMNm05eZUDl+DQNTHioZouCZGtwZddAhkKQcy7vrYsHBSn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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