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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索莱达往南的几英里(1英里≈1.6千米)处,萨利纳斯河开始顺着山脊的一边流淌,河水也随之变深,变绿,变暖,因为在注入这狭窄的河道(酷似一泓碧潭)之前,它流过了一片日晒充足的金色沙滩。在河岸的一侧,连绵的金黄色的山丘逶迤而上,一直延伸至岩崖嶙峋的加比兰山脉,而在河岸另一侧,水边则长满了树木——每到春天,这里的柳树便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低枝上挂满了上一年冬天洪水冲下来的断枝枯叶。悬铃树低矮的白色枝条(上面布满了斑点)探伸到了颇似一泓池水的河面上。在有林木掩翳着的河边沙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干透了的枯叶,就是一只蜥蜴从上面经过,叶子也会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晚上,兔子会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到河边纳凉,潮湿的沙滩上会留下浣熊和农场牧羊犬柔软的掌印,还有野鹿夜间来河边喝水时留下的楔形蹄痕。

在柳树和悬铃木丛中有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因为有农场的孩子们前来潭中游泳,有流浪汉们走得乏累了,从公路上下来,在池边露宿,从而被踏成了一条硬硬的道儿。在一棵高大悬铃木的下部横着长出一根枝干,在这根枝干的前面有人们燃篝火烧下的一大堆灰烬;这根枝干由于有多人坐过,已变得很光滑。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已临近傍晚,林中开始吹起阵阵轻风。太阳光已经退到了山顶上。有不少野兔已来到河边的沙滩上,它们静静地卧着,宛若一个个小型的灰色石雕像。这时,从州内公路的方向,传来一阵悬铃木干脆的枯叶被踩踏的声音。野兔悄然、急速地跑往洞穴。一只长脚鹭吃力地拍动翅膀,笨拙地飞向河的下游。一时间,这里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少顷,有两个人出现在小径上,他们朝着紧挨碧潭的那片空地走去;起先,是顺着小路,一前一后地行进,现在到了这片空地上,依然是这么走着。两人都穿着工装裤和上面缀有铜纽扣的工装外套,都戴着一顶很旧的黑帽子,两人的肩头都扛着一个毛毯卷儿。前面的那个人,手脚敏捷,矮矮的个子,黧黑的面庞,犀利、灵动的眼神,特征鲜明的五官。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长得挺有特点,手不大,却很有力;胳膊不粗,却都是硬硬的肌肉;窄窄的鼻梁高高地挺起。后面走着的那个人却和前者截然相反,是个又高又魁梧的汉子,他的面部没有任何特征可言,眼睛大而无神,宽宽的肩膀却是溜肩;他脚步沉重,行走时有点儿拖着脚,颇像熊走路的样子,胳膊松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只是由于他那双硕大无比的手的重力,才使他的胳膊产生了一些惯性的摆动。

前面的人走到空地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后面的那个差点儿撞了上去。小个子脱下帽子,用食指抹着吸汗带上的汗渍,随后,再把手指上的汗水弹掉。他的那个大块头同伴把行李卷儿扔到地上,俯下身子,脸贴着水面,喝碧池中的水,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小个子略显焦急地来到他身旁。

“莱尼!”他关切地说,“莱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喝那么多。”莱尼的嘴仍在池面上呼噜着。小个子弯下身,晃动着他的肩膀,“莱尼,你会像昨晚一样呕吐的。”

莱尼又一次把头连同帽子一起没到了水中,临了,他坐在了岸边,帽子上的水滴在他的蓝外套上,顺着脊背流了下来。“真痛快,”他说,“你快喝吧,乔治。你也好好地喝上一通。”他脸上都是快乐的笑容。

乔治也把他肩上的铺盖卷儿放在了堤岸上。“我不敢确定,这水能不能喝,”他说,“水中看上去有不少的浮渣。”

莱尼把他的大手掌伸进水里,撩着水玩,激起了水花,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一直抵达对岸,又返了回来。莱尼看着水圈的扩散,激动地喊,“瞧,乔治,看我弄出的水圈。”

乔治蹲在池边,用手舀起水来迅速地喝了几口。“这水喝起来还行,”他说,“尽管看上去并不流动。不是活水你千万不要喝,莱尼。”随后,他又有些无奈地说,“不过,你要是渴了,连臭水沟里的水也会喝的。”他又捧了把水,敷到脸上,把脸连同下巴和脖子后面,都洗了洗。随后,他戴上帽子,离开河边,坐到堤岸上,屈起双腿,用手抱住了它们。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莱尼,丝毫不差地模仿起乔治的动作和姿势。他也退回到堤岸上坐下,用手抱住屈起的双腿,还瞧着乔治那边,看自己模仿得像不像。跟乔治一样,他也把帽子往下拽了拽,遮到了眼睛。

乔治有些闷闷不乐地望着水面。强烈的太阳光把他的眼睛周围晒得红红的。他生气地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司机胡说八道,我们本可以一直坐到农场那边的。‘顺着公路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他说,‘走一点儿路就到。’谁知这一点儿路竟有足足的四英里远呢!他就是不想在农场门口停车,就是这么回事。懒得在那里给咱们靠边儿停一下。在索莱达停车,他觉得都是对咱俩发慈悲了。他在索莱达叫我们下车,说‘顺着路走一会儿就到’。我敢打赌,这段路足有四英里多。天气又他妈的这么热。”

莱尼怯生生地望着他,说:“乔治?”

“嗯,你想说什么?”

“我们这是去哪里,乔治?”

小个子把帽檐往下扯了扯,蹙着眉头望着莱尼说:“你又都忘了,是吗?我又得再告诉你一遍,是吗?上帝啊,你真是个傻瓜蛋子!”

“我忘记了,”莱尼轻声地说,“我尽力想要记住。我向上帝发誓,我尽力了,乔治。”

“好吧,好吧。我再告诉你一遍。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干。我就这么一直地告诉你什么事情,临了,你全忘记了它们,完了我就再给你讲。”

“我一遍遍地记呀,记呀,”莱尼说,“可没有用,还是忘了。我记得那些兔子,乔治。”

“去他妈的兔子。你脑子里只有兔子。好了!现在听我说,这一次你得记住了,免得我们又有麻烦。你还记得我们在霍华德街上的那个鬼地方,盯着一块黑板看吗?”

莱尼的脸上一下子绽开了开心的笑容:“当然记得了,乔治。我记得……可……我们在那里干什么来着?我记得一些姑娘也来了,你说……你说……”

“别管我说了什么啦。你记得我们去了莫里和莱迪,在那儿领了工卡和公交车票吗?”

“噢,乔治,我现在记起来了。”莱尼把手迅速地伸进外套口袋里,随后小声地说:“乔治……我的卡不在了。一定是我把它弄丢了。”他沮丧地低头看着地面。

“就没有让你拿着,你这个傻瓜蛋子。两个卡都在我这儿呢。你以为我会放心让你拿着自己的工卡吗?”

莱尼此时松了口气,咧着嘴笑了,说道:“我……我以为我把它装在兜里了。”说着,他的手又再次伸进了口袋里。

乔治严厉地看着他,问道:“你从口袋里往外掏什么?”

“我兜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乔治。”

“得了,把它交出来。”

莱尼把手攥紧,放到了身后,说:“只是一只老鼠,乔治。”

“老鼠?是活的吗?”

“哦,不是。一只死老鼠,乔治。不是我把它弄死的,真的!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把它给我。”乔治说。

“哦,让我拿着它好吗,乔治?”

“给我!”

莱尼握着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乔治拿过老鼠,把它扔到了对岸的树丛里。“你要个死老鼠干吗?”

“在我们走路的时候,我可以用大拇指摩挲它。”莱尼说。

“不许你用手摸老鼠。我们现在是要到哪里去,你记住了吗?”

莱尼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把脸掩在了他的两膝之间,说:“我又忘记了。”

“上帝啊,”乔治无奈地说,“得——你注意听着,我们这是要去一家农场干活儿,就跟我们在北边干过的那家农场差不多。”

“北边?”

“威德。”

“哦,我记得威德的那个农场。”

“我们现在要去的农场在河的下游,离这儿还有四五百米。我们去了要先见农场的老板。你听着——我将把咱们的工卡交给他。你一声也不要吭,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要说。如果叫他发现了你是个傻瓜蛋子,我们就没活干了,可要是在他听你说话之前,先看到你干活的样子了,那咱们就能待在那儿了。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乔治,当然明白了。”

“好的。当我们见到老板时,你该怎么做呢?”

“我……我,”莱尼竭力想着,整张脸因为在思考而绷紧了,“我……将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站在那里。”

“好样的,真棒。你再这样说上两三遍,免得忘了。”

莱尼默诵着:“我将一句话也不说……我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说。”

“好了,”乔治说,“你再也不要像在威德那样惹出麻烦了。”

莱尼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问:“像我在威德一样?”

“噢,看来你是把那件事完全忘记了,是吗?唉,我也不打算再提醒你了,免得你再做一次那样的事情。”

莱尼脸上现出顿悟的神情,说:“他们把我们赶出了威德。”他终于想起了那件事,脸上现出一副胜利的表情。

“把我们赶出威德,呸。”乔治厌恶地说,“是我们逃出了威德。他们一直在追寻我们,可没能抓住我们。”

莱尼高兴得咯咯直笑:“敢跟你打赌,这我可没有忘记。”

乔治仰着躺在了沙地上,把两手交叉着放在脑袋下面,莱尼模仿着他的姿势,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自己是否模仿得到位。“唉,你可真能惹麻烦,”乔治说,“如果没有你跟着我,我能活得多轻松,多自如啊。我能轻轻松松地活着,或许,还能有个女朋友。”

莱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临了,他满怀憧憬地说:“我们要去农场工作了,乔治。”

“是的,你终于把它记在脑子里了。不过,我们今晚将在这儿睡觉,我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

天黑得很快。现在,只有加比兰山脉的顶端还有阳光照耀着,下面的河谷已开始暗下来。有条水蛇游过池子,它的头犹如一个小型的潜望镜露在水面上。芦苇在水流中轻轻地摇曳。在公路那边,有一个人喊着什么,另一个人回应着。一股轻风吹来,悬铃木的枝条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

“乔治——为什么我们不现在就去农场,在那里吃晚饭。”

乔治翻了一下身子,侧身躺下,说:“没有道理跟你讲。我喜欢在这儿。明天我们就要干活了。刚才在路上我看见了打谷机。这就意味着咱们要扛粮包,直到扛得把肠子也累断了。今晚我就躺在这里,看看天。我喜欢这样。”

莱尼跪了起来,低头看着乔治,说:“那么,我们不吃晚饭了?”

“当然要吃了。你去捡一些干柳枝来。我的铺盖卷里还有三罐豆子呢。在你把柴火准备好后,我就给你火柴。我们把豆子烧熟了当晚饭。”

莱尼说:“我喜欢在豆子上浇上番茄酱。”

“我们没有番茄酱。你去拾柴火吧,不要到处乱跑,天就要黑了。”

莱尼迟缓地站了起来,消失在树丛里。乔治仍然躺在那里,轻声地吹起了口哨。

从莱尼去的那个方向传来蹚水的声音。乔治停止了吹口哨,倾听着。“这个可怜的傻蛋。”他自言自语地说,随之又吹起口哨。

少顷,莱尼穿过树丛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干柳枝。乔治坐起了身子。“噢,”他突然说,“把那只老鼠给我!”

莱尼却装出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说:“什么老鼠,乔治?我没有啊。”

乔治伸出手来,说:“快给我。你别想能瞒得过我。”

莱尼变得犹豫了,他向后退着,眼神狂乱地望着树林那边,仿佛打算着要逃走似的。乔治冷冷地说:“你是把那只老鼠给我,还是要我揍你?”

“给你什么,乔治?”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要那只老鼠。”

莱尼不情愿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塞:“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拿着这只老鼠呢。它也不是谁的,也不是我偷的,是我在路边捡的。”

不管莱尼说什么,乔治都没有收回手去。像只不愿意把球交还给主人的猎犬一样,莱尼慢腾腾地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几步,随后又向前走了几步。乔治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听到这声音,莱尼就把老鼠交到了乔治手上。

“我没对它做坏事,乔治。只是抚摩它了。”

乔治站起来,把老鼠抛向远处正在暗下来的树丛里,随后,他走到池水边,洗干净了手。“你这个傻瓜蛋子,你以为你涉水去拿老鼠,把脚弄湿了,我也看不见吗?”在听到莱尼的啜泣声后,他转过身来说:“上帝啊!你这么大的块头,像个小孩儿似的哭?”莱尼的嘴唇战栗着,眼睛里噙着泪水。“噢,莱尼!”乔治把手抚在了莱尼的肩膀上,“我扔掉它,并不是故意要欺负你。那只老鼠已经开始腐烂,何况你又摸破了它的皮。等你再捡到一只刚死了的老鼠时,我让你玩上一阵子。”

莱尼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说:“我不知道哪里还会有老鼠。我记得从前有位太太常常给我老鼠——她会把她捉到的老鼠都给我。可那个太太又不在这里。”

乔治讪笑着说:“哦,太太?你甚至不记得那位太太是谁了吗?她是你的姨妈呀。后来,她不再给你了,因为你总是弄死它们。”

莱尼伤心地望着乔治。“它们太小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摸它们,可没多久它们就咬我的手指头,我捏了捏它们的脑袋,它们就死了——因为它们太小了。”

“我希望我们很快能有兔子,乔治。它们比老鼠要大得多。”

“去他妈的兔子。只要是活老鼠,都不能给你。你姨妈给了你一个橡胶老鼠,你又不要。”

“那个摸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玩。”莱尼说。

日落后的晚霞也从山顶上消失了,河谷笼罩在暮霭之中,在柳树和悬铃木的林子里,一切都已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一条鲤鱼浮到水面上,大口地吸着空气,临了,又潜入到黑暗而又神秘的水中去了,池面上因此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头顶上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地响着,柳絮随风飘下来,落到了水面上。

“你还去不去捡树枝?”乔治诘问道,“在那棵悬铃木树干后面,就有一大堆枯枝,是被洪水冲下来的。现在,你去把它们拿过来。”

莱尼到树后面,拿回一些干枯了的细枝和树叶,把它们扔在那堆灰烬上面,随后又去抱了几趟。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一只鸽子扑扇着翅膀从水面上飞过。乔治走过来,点着了枯叶。火苗在干枝中间渐渐地燃烧起来。乔治解开行李,拿出三罐豆子来。他把它们置在篝火旁边,靠近火焰,可又不触到火苗。

“这豆子足够四个人吃的。”乔治说。

莱尼望着火堆那边的乔治,又老调重弹起来:“我喜欢浇上番茄酱吃。”

“可现在没有,”乔治发着火说,“我们没有什么,你就要什么。上帝呀,我要是一个人,可以活得多自在啊。我可以找个稳定的活儿干,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事。每到月底,便能挣到五十块钱,去城里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哦,我还可以一晚上都在妓院里找乐子。想到哪儿吃饭,就到哪儿吃饭,大酒店里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想吃什么菜,就点什么菜。我每个月都可以这样活。我可以买上一加仑 的威士忌,或是开个台球室,在那里玩牌也好,打台球也好。”莱尼跪坐在那里,望着篝火对面生了气的乔治,脸上现出惊骇。“可我现在有什么呢?”乔治继续气狠狠地说,“只有你!你在哪里干活都长不了,总是害得我丢掉工作。害得我一直到处游荡。这还不是最糟的。你老是出乱子。你干坏事,有了麻烦,我不得不帮你摆脱。”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喊叫,“你这个没脑子的杂种。你总是让我不得安生。”他摆出小女孩们彼此模仿对方时会有的姿势,“只是想摸摸那个女孩的裙子——只是想跟摩挲老鼠那样,摸摸她的裙子……噢,可他妈的她怎么会晓得你只是想要摸摸她的裙子?她猛地抽回了身子,像是手里捉着一只老鼠那样,你拽着人家的裙子就是不放。女孩喊叫起来,我们不得不一整天地躲在灌渠里,因为人们在到处找我们。一直等到晚上,我们才偷偷地跑出了那个地方。老是有这样的事情——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真希望把你装进一只笼子里,再给你许多老鼠,就让你在那里面玩。”他的火气突然一下子全消了。他望着篝火对面莱尼脸上痛苦的表情,随即有些羞愧地低头看着火苗。

现在,天完全黑了下来,火苗照着周边的树干和他们头顶上垂下来的枝条。莱尼慢慢地绕着火堆,小心地爬了过来,跪坐在乔治的身旁。乔治把装豆子的罐子转动了一下,让它们的另一面冲着火苗。他装着没有发现莱尼已经来到他这边。

“乔治,”莱尼的声音非常轻,他没有听见回答,又叫道,“乔治!”

“你想干吗?”

“我只是说着玩的,乔治。我不要番茄酱,就是把番茄酱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吃的。”

“如果有,你是可以吃上点儿的。”

“我不吃,乔治。我会全留给你的。你可以在豆子上浇上番茄酱,我一口也不吃。”

乔治的眼睛仍然忧郁地盯着火苗,说:“我一想到,没有你我能过得多快活,我就要疯了。我的内心从未得到过安宁。”

莱尼仍然跪在那里。他望着河对岸的一片黑暗问道:“乔治,你想让我离开你,留下你一个人吗?”

“你他妈的能去哪里呢?”

“哦,我可以去到前面的小山里。在那里,找一个山洞。”

“那你吃什么?你傻傻的,连吃的东西也找不到。”

“我能找到的,乔治。我不要吃好吃的东西,也不需要浇上番茄酱。我躺在阳光下面,没有人会伤害我。如果我找到了一只老鼠,我可以拿着它玩。没有人会把它从我这里抢走。”

乔治迅速地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问:“我对你不好了,欺负你了,是吗?”

“如果你不想要我,我可以到山里去,在那里找一个山洞。我随时都可以走。”

“不——你听着!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莱尼。我当然想让你跟我待在一起了。至于老鼠,麻烦的是你总会把它们弄死。”乔治停顿了一下后说,“告诉你我将怎么做,莱尼。一有机会,我就给你弄一条小狗。或许,小狗就不那么容易死掉了。狗比老鼠强。你可以使劲地摸它。”

可莱尼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意识到乔治此时在感到愧疚。于是,他进而说道:“如果你不想要我了,你只要吱一声就行,我会即刻去那边的山里——到那边的山里去独自生活。那样,就没有人偷走我的老鼠了。”

乔治说:“我要你跟我在一起,莱尼。上帝啊,你一个人在山里,有人会把你当郊狼一枪打死的。不,你得和我在一起。即便是你已死的克莱拉姨妈,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瞎跑的。”

莱尼狡黠地说:“那么,你就像以前那样,给我讲讲—”

“讲什么?”

“讲兔子。”

乔治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别以为我就那么好骗。”

莱尼恳求道:“讲嘛,乔治。就像你以前那样,给我讲讲嘛,乔治。”

“你就喜欢听这个,是吗?好吧,我讲,听完了,咱们就吃饭……”

乔治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深沉起来。他抑扬顿挫地讲着,好像这些话他以前已说过了许多遍似的:“像我们这样子在农场打零工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孤独的人。他们没有家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他们来到一个农场,干活攒上一些钱,然后进到城里就把它花光了。还没等你回过神来,他们便又到了另一家农场,累死累活地干上了。他们的生活一点儿奔头都没有。”

莱尼高兴起来,说道:“就是这——就是这个。现在讲我们是怎么样的。”

乔治继续说道:“至于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美好的未来。我们有人说话,有人关心。我们不会因为没有地方可去,就在酒吧里赌博,把钱输个精光。其他那些人坐了牢,就是在监狱里烂掉了,也不会有人在乎。可我们就不一样了。”

此时,莱尼插进话来:“可我们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呢?因为……因为我有你照顾我,你有我照顾你,这就是我们之所以不一样的原因。”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再接着讲,乔治。”

“你都记在脑子里了。你自己就能讲嘛。”

“不,你讲。我还是忘了一些的。说说我们将会怎么样。”

“好吧。不久的将来——等我们一块儿攒够了钱,我们就置上一所房子,几亩地,一头牛,再养上一些猪……”

“靠种我们自己的地过日子,”莱尼大声地说,“还有兔子。往下讲啊,乔治!告诉我在我们的花园里有什么,再讲讲关在笼子里的兔子,冬季的雨天,火炉,牛奶上面漂着厚厚的奶油,你不得不用刀子去切。说说这些,乔治!”

“为什么你不自己讲呢。你全知道啊。”

“不……我要你说。我说,就不一样啦,讲嘛,乔治。我是如何照料兔子的?”

“好的。”乔治说,“我们会有一片菜地,一个兔笼,还有小鸡。到冬天下雨时,我们才不去干活呢,我们会点着炉子,坐在炉火边,倾听雨点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不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现在没有时间再往下讲了。”他把小刀捅进一个罐子的顶部,割掉了上面的盖子,将它递给了莱尼。接着,他打开了第二个罐子,又从侧兜里拿出两把小勺,把其中的一把递给了莱尼。

他们坐在火堆前,把豆子放在嘴里,使劲地嚼着。几颗豆粒从莱尼的嘴边滑落出来。乔治挥动着他的小勺说:“明天农场老板问你话时,你该怎么回答?”

莱尼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豆子咽进肚子里,脸上一副专注的神情说道:“我……我……什么也不说。”

“好样的!很好,莱尼!或许,你这就会好起来的。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地,我可以让你照看兔子,只要你能把这些都清楚地记着。”

莱尼得意自豪得都有点儿哽咽了。“我能记住的。”他说。

乔治又挥了一下小勺说:“你听好了,莱尼。我想让你把这个地方好好看看。你能记住这个地方,是吗?顺着这条河,再往前走四五百米就是农场了。”

“没问题。”莱尼说,“我能记得这个地方的。我不是记住什么也不说了吗?”

“你当然是好样的。哦,听着,莱尼——一旦像以前那样又有了麻烦,你就到这个地方来,藏在那边的树丛里。”

“藏在树丛里。”莱尼慢慢地说。

“藏在树丛里,直到我来找你。你能记住吗?”

“我当然能,乔治。藏在树丛里,直到你来找我。”

“不过,你可不要再惹麻烦了,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让你照管兔子了。”说着,他把吃完豆子的空罐子扔到了树丛里。

“我不会再惹麻烦了,乔治。我将一句话也不说。”

“好的。把你的行李拿到火边来。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一个美好的晚上。能好好看看天上的星星和头顶上的树叶。不要往火里再添树枝了。让它自己熄灭吧。”

他们在沙地上铺开了行李,篝火在慢慢地减弱,火光能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小了;弯曲的枝条已从视线中消失,只有近处的树干上还映着微弱的光。在黑暗中,莱尼突然大声说道:“乔治——你睡着了吗?”

“没有。你想说什么?”

“我们要有各种不同颜色的兔子,乔治。”

“那是当然的。”乔治带着睡意说,“红的,蓝的,绿的,我们养成千上万只兔子。”

“还有长毛兔,乔治,就像我在萨克拉门托集市上见过的那一种。”

“好的,还有长毛兔。”

“不然的话,我还不如走掉,住到山洞里去呢,乔治。”

“你干脆到地狱里去吧,”乔治说,“现在,闭上你的嘴。”

余烬中的红光变得越来越微弱。河对岸的小山上有郊狼在嚎叫,河岸这边的一条狗汪汪地叫着,给予回应。悬铃木的树叶在夜晚的微风中低语着。 nU2Dh/KUOR44ax6RaZGcgj85NeRAftoUfgyV+0XqwyCfopEg47nc8gv8cjVppE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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