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需要担心的不只是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剩下的时光越来越短,还应该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即使生命仍在继续,我们却不敢肯定我们对事物的理解能力也会继续,我们是否仍旧可以思考关于上帝和人类的问题?因为,即使人逐渐衰老昏聩,他也仍会出汗,仍然需要营养,仍会时不时地幻想一番,仍会觉得饥饿,诸如此类的一切活动依然在继续;然而有一种能力,那种可以使我们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恪尽职责,辨别是非,使我们能判断一个人辞世的时机是否到来等需要发挥理智作用所必不可少的能力,却正在失去。因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不仅仅因为我们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还因为我们理解事物、思考事物的能力会比生命更先一步停止。
2.我们还应该注意,那些伴随着别的事物而产生的东西,其本身也有令人愉快和迷人的一面。比如,烤面包时,面包的表皮会开裂,这些开裂的部分虽然有悖于面包师的初衷,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美的,而且以其特有的方式使人垂涎欲滴。再比如无花果,当它熟到一定程度也会裂开;还有橄榄,当其成熟几近腐烂的时候却会赋予果实一种特殊的美。再如苞米低垂的穗,狮子的浓眉,野猪嘴里的涎水,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远远谈不上什么美,但如果认真审视一下——仍不失为那些事物的装饰,让我们觉得愉快,因为它们本身就是顺应自然而产生的事物。
因此,如果人对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感觉敏锐,有更深的理解,那么在他看来,几乎任何事物,即使是间接产生的,都有其令人愉快的一面。因此,哪怕是真的看到野兽咧开的大嘴,其愉悦感比起欣赏画家或雕刻家的模仿之作来说也毫不逊色;他在老人身上能看到那种成熟从容的美;他可以用纯洁的目光欣赏年轻人那充满魅力的可爱;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事物,尽管并非在每个人看来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但是对那些真正了解大自然及自然界一切事物的人来说却毋庸置疑。
3.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一生治病救人无数,但自己最后也为疾病所困命丧黄泉。星相大师曾预言无数人的生死,但最终谁都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亚历山大大帝、罗马政治家兼军事将领庞培、尤利乌斯·恺撒大帝曾使一座座城池变成废墟,在战场上让千千万万的士兵身首异处,却终究也难免一死。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做过宇宙将毁于燃烧的无数次推断,最终却溺水而亡,死时身上沾满牛粪。而希腊的另外两位哲学大师德谟克利特与苏格拉底最终都死于虫子。
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你登上航船,扬帆起航,到达彼岸,上得岸来。如果这次旅行是通往来生,那么无须神的存在,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但如果是为了达到一种没有知觉的状态,那么从此将不再为痛苦或快乐所烦扰,不再是生活的奴隶;彼岸是智慧与神明,而此岸只有世俗与堕落。
4.不要将我们的余生浪费在思考别人的事情上,因为当我们在关注别人时,想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猜他会说什么、想什么、搞什么鬼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我们就会分心,从而会失去很多做别的事情的机会。
一切无用的、毫无意义的思想都应该停止,尤其是那些过于好奇或恶意的情感倾向。人应该习惯于只思考一些事情,当别人问你在想什么时,你可以坦诚地回答你在想这个或那个,直接而且明确,内心坦诚且充满善意,不失为社会的一分子,不是一个只想着感官享乐或享受的人,内心不含任何敌意、嫉妒、猜疑或其他什么无法言说的念头。
这样力争优秀的人,就好比诸神中的祭司和使者,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内心的神性,从而使自己不为快乐所扰,不为痛苦所困,面对别人的侮辱可以丝毫不受影响,没有任何的罪恶感,是神圣战争中的勇士,不会被激情淹没,永远正直无私,敞开心胸,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只有在迫切需要为公众利益考虑的时候,才会去想象他人在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他仅为着只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而奋斗;不断地思索着命运分配给自己的一切,力求将工作完成得出色,坚信自己有一个好的命运,因为一个人的命运会伴其一生,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他牢记,一切理性动物皆是兄弟,而且关心他人是人性的体现;人不应附和所有人的观点,但那些按自然法则生活的人的观点却一定要尊重。对于那些不按自然法则生活的人,他时刻牢记他们在家是什么样的人,在外又是什么样的人,晚上什么样,白天又什么样,他们都干了什么,又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因而如果这些人用甜言蜜语来奉承他,他也不会沾沾自喜,因为他明白这些人甚至对他们自己都不满意,因此他对这些夸赞当然不予理会。
5.行动要心甘情愿,考虑利害关系,深思熟虑,切忌中途退缩;切莫流于形式,切莫话太多,或好管闲事。让我们内心的神性成为我们生命的守护神,守护我们长大、成熟,而我们则像一名政治家、统治者那样,恪守着自己的职位,时刻等待着生命的信号,随时准备出发,无须向谁宣誓,也无须有谁作证。要满怀乐观,不要寻求外界的帮助,也不要期望别人能给我们宁静。人的确需要挺立在天地间,但不是在别人的帮助下。
6.如果你发现人生中能有什么比正义、真理、克己、坚毅更加美好,简而言之,有什么能比无须选择就自动促使你行动起来的思想的自我满足更加美好的事物,那就全身心地奔向它吧,享受你发现的美好之物。
如果没有什么比你内心的神性更加美好,那么它帮你一一过滤所有的欲望,一丝不苟地审视你的思想,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它远离了直觉的干扰,让你服从神的意志,关注着人类,如果你没有发现什么比这更美好、更伟大、更有价值,那么就永远都不要放弃它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旦放弃,一旦偏离,就再不是全心全意地倾向我们生命中拥有的那美好之物了,因为在理性上、理论上、情理上美好的事物,是任何其他事物,如他人的赞美、权力、享乐等都无法媲美的。此类事物虽然看似有那么一点儿迎合我们的美好之物,却会趁机夺取它至高无上的地位,让我们迷失自己。
那么照我说就直接选择美好的事物吧,并且要一直坚持这个选择——什么有用什么就叫美好,你也许会说——是有这一说的,如果某个东西在作为理性的你看来是有用的,那么它就是你的首选;如果仅对于作为动物的你来说是有用的,那么就拒绝吧;相信你理性的判断,但必须有合适的区分之法。
7.不管什么东西,如果它迫使你背叛承诺、丧失自尊、憎恨他人、心生疑虑或诅咒、变得虚伪,让你产生见不得人的欲望,那么永远都不要将其视为有益之物。将智慧、神灵及崇拜神灵视为至高无上之人,他绝不成为悲剧人物,也不痛苦呻吟,绝不孤单独处也不希望人群喧嚣;简而言之,他既无轻生之念,亦无惧于死亡;也不会在乎生命之长短: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他也会像对待任何其他事情一样,不失那份从容与高贵。终其一生他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只做一个理性的人,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应该做的一切。
《在时间的音乐中跳舞》
[法]尼古拉斯·普桑 Nicolas Poussin 1634——1636
8.一个有节制的干净的灵魂没有任何堕落、污秽,亦没有任何伤痛。即使生命突然结束,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不像悲剧演员未结束演出便突然离开舞台那样。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奴颜婢膝或矫揉造作,对任何东西既不刻意追求,亦不刻意疏远,他做事不怕追究审查,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9.要尊重你那理性思维的能力。正是这一能力使你的头脑中没有与自然不相协调的意见;而且正是得益于这一能力,你才得以避免做出草率的决定,才会对人友爱,才有对神的恭敬虔诚。
10.抛弃一切浮华,珍惜眼前的时光。时刻牢记,每个人的生命只有眼前的短暂时光,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不可预测,均非我们力所能及。每个人的一生都很短暂,生存之所也只是地球上一个小小的角落;人死后长久流传的名声也不值一提,更何况那也只是靠一些很快就会死去的人们代代相传,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可能了解在他们之前就死了多少年的人呢。
11.除上述种种建议之外,还需再补充一条,对任何呈现到眼前的事物都要下一个精确的定义或进行详尽的描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实质上、从整体上把握其本质,明确其名称,确定其由什么构成,又会分解成什么。
对于培养崇高思想来说,没有什么比对呈现到我们生命中的事物有条不紊地加以研究更加有效。看见什么都要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宇宙现象,其构成部分又是怎样运转的,部分对于整体而言有什么价值,它对于最高之城邦的成员——人类而言又有什么价值;弄清楚每一事物的本质,明确其构成,弄清其眼前的形态能维系多久,我们又为何会需要它,比如是因为我们渴望温柔、男性气概、真相、忠诚、简单、满足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面对任何事情我们都应说:这是神的旨意;这是命运的牵引,是机缘巧合;这是由于我们的同族、亲属、同伴不知什么是顺应自然,但是我们知道;因此我们在处理与他人的关系时也要本着我们的天性,本着善意、公正的原则。然而与此同时,也要衡量一下那些善恶之间的事物的价值。
12.如果你能在理智、严格、冷静、客观的指引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物而毫不分神,好像随时都可能有人将它带走那样;如果你能像这样坚持下去,无所期待亦无所恐惧,只有对于眼前的事物,对于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谎言)都满足,那么你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而且没有人可以阻止你的幸福。
13.就像医生身边总带着刀剪等工具,以备随时治病救人一样,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原则方法以备随时理解和思考有关人与神的事情,无论事情多小,也不要忘记两者之间的关系。因为,任何人的事情如果不联系到神的方面,就无法很好地完成,反之亦然。
14.不要再漫无目的地徘徊,因为你大概是不会读到自己的“札记”,不会读到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的事迹,也不会读到为自己老年备下的名著选读的。抓紧时间朝着规划的人生目标努力吧,如果真的爱自己,就抛弃那些空洞的幻想,趁着还有能力的时候,帮助自己去实现这一目标吧。
15.很多人不知道“偷窃”“播种”“购物”“安静”“明确自己该做什么”等词句究竟有多少种含义,因为这一切不是凭眼睛就能看得出来的,而是需要凭借另一种“视力”来分辨。
16.对于肉体、灵魂和智慧而言,感觉属于肉体,欲望属于灵魂,而原则属于智慧。仅凭外表而定印象是动物的行为;受欲望牵引的则是野兽与嬖童,一个法勒里斯,一个尼禄,都一样;仅凭智慧去实现看似合理的目的,则是不信神的人,可能背叛自己的国家、关起门来干坏事的人都有这个本事。
如果说上面提到的那些都是各种人所共有的话,有一样是只有好人所特有的,那就是满足于现有的一切,满足于命运的安排;崇拜内心的神,不去打扰它,给它宁静,像对待真神一样毕恭毕敬,言语不悖事实,行动不悖良心。即使没有人相信他过着简单、谦恭、怡然的生活,他也不愠不怒,更不会因此偏离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依然沿着这条纯洁、宁静的路走下去,超然于生死,毫不勉强地听从命运的安排。